《容斋续笔》
戒石铭【原文】"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太宗皇帝书此以赐郡国,立于厅事之南,谓之《戒石铭》。按成都人景焕,有《野人闲话》一书,乾德三年所作,其首篇《颁令箴》,载蜀王孟昶为文颁诸邑云:"朕念赤子[1],旰食宵衣[2]。言之令长,抚养惠绥[3]。政存三异[4],道在七丝[5]。驱鸡为理,留犊为规。宽猛得所,风俗可移[6]。无令侵削,无使疮痍。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赋舆是切,军国是资[7]。朕之赏罚,固不逾时。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为民父母,莫不仁慈。勉尔为戒[8],体朕深思。"凡二十四句。昶区区爱民之心,在五季诸僭伪之君为可称也[9],但语言皆不工,唯经表出者,词简理尽,遂成王言,盖诗家所谓夺胎换骨法也。【注释】[1]念:关心、想念。赤子:对君主忠诚的百姓。[2]旰食宵衣:天很晚才吃饭,天不亮就穿衣起床。形容勤于政务。[3]惠绥:安抚。[4]政存三异:处理政务要达到三种奇迹出现,即蝗虫不入境内,鸟兽也知礼仪教化,儿童也明了仁厚之心。[5]道在七丝:治理地方如同拨弦弄琴一样。七丝,古琴的七根弦,也借指七弦琴。[6]宽猛得所,风俗可移:处理政事要松紧适当,这样才能移风易俗。[7]赋舆是切,军国是资:田赋收入是国家切身要事,军队和政府都要靠这些来养活。[8]勉尔为戒:劝导你们要以此为戒。[9]五季:五代。僭伪:割据一方的非正统的王朝政权。五代十国时候,群雄并起,大多文人都认为这些政权不是正统皇室,所以称之为僭伪。【译文】"你们做官得的薪俸,都是人民血汗膏脂;虽然百姓容易虐待,上天却难欺骗。"宋太宗写了这四句,颁发给各地方官员,立碑在公堂南面,称做《戒石铭》。过去成都人景焕,著有《野人闲话》一书,是宋太祖乾德三年时作的。第一篇名《颁令箴》,记载了后蜀国主孟昶曾作文颁给各地方长官,说:"寡人十分关心百姓,为他们很晚才吃饭,天不明就起床。所以才给你们讲这番话,望你们要爱护黎民百姓。治理地方要达到蝗虫不入境、鸟兽懂礼仪、儿童有仁心这三种异事出现,而达到圣人之治,关键还在于地方官们如弹琴一样,把政务调理得好。要像驱鸡那样恰到好处,为政清廉的法规绝不能荒废。政治要宽猛适当,才能移风易俗扶植正气。不能让百姓利益受到侵害,不能使百姓生活受到破坏。当官的虐待百姓很容易,可是上天却难被你们欺瞒。田赋收入是国家切身要事,军队和政府都是靠百姓养活。寡人对你们的赏罚,是绝不会拖延时间的。你们做官所得的薪俸,都是人民的血汗膏脂。凡当百姓父母官的,没有不懂得对百姓仁慈的。希望你们都要以此为戒,要很好地体会寡人这个意思。"共写了二十四句。孟昶这一点爱护百姓的心思,在五代十国那些割据地方,称王道霸的君主里面,可以算是比较好的了。但他这篇文章语言不精练,唯有从中归纳出来的四句,言辞简要,道理尽说,遂成为宋太宗的不朽名言。这种归纳法,就是诗人们常用的脱胎换骨的写作方法呀!
李建州【原文】建安城东二十里,有梨山庙,相传为唐刺史李公祠,予守郡日[1],因作祝文曰:"亟回哀眷。"书吏持白回字犯相公名[2],请改之,盖以为李回也。后读《文艺·李频传》,懿宗时,频为建州刺史,以礼法治下。时朝政乱,盗兴相椎敚,而建赖频以安。卒官下[3],州为立庙梨山,岁祠之[4],乃证其为频。继往祷而祝之云,俟获感应,则当刻石纪实。已而得雨,遂为作碑。偶阅唐末人石文德所著《唐朝新纂》一书,正纪频事,云除建州牧,卒于郡。曹松有诗悼之曰:"出旌临建水,谢世在公堂。苦集休藏箧[5],清资罢转郎。瘴中无子奠,岭外一妻孀。恐是浮吟骨,东归就故乡。"其身后事落拓如此。《传》又云:"频丧归寿昌,父老相与扶柩葬之。天下乱,盗发其冢,县人随加封掩。"则无后可见云。《稽神录》载一事,亦以为回,徐铉失于不审[6]也。【注释】[1]予守郡日:我在这里担任太守的时候。[2]犯相公名:和相公(李刺史)的名字相同,犯了忌讳。[3]卒官下:死在任上。[4]岁祠之:每年都去祭拜他。[5]箧:箱子。[6]审:考证,查究。【译文】福建建安郡城东二十里,有座梨山庙,相传是唐代一个姓李的刺史的祠庙。我在这里担任太守的时候,曾写了祝文去祭祀他。文中有"亟回哀眷"一句,办事的书吏说这个"回"字犯了李刺史的讳,请我改一下,这是因为他以为李刺史就是李回。后来,我读了《唐书》中的《文艺·李频传》,其中记有唐懿宗时李频担任建州刺史,用礼法治理地方的事情。当时朝政混乱,到处有盗贼杀人抢劫,建州独因有李频在而十分安定。后来李频死在任上,建州百姓为纪念他建庙于梨山,每年都要去祭祀。这就证明了是李频的祭庙。以后我又再次去祀祷并许愿说,如果能得到灵验,一定要刻块石碑把他的事迹记下来。不久,果然下了一场雨,遂给他立了一块碑。后来偶然看到唐末人石文德所著《唐朝新纂》一书,正好记载有李频的事。书上说,李频担任建州太守,死在任上。曹松曾经写了一首诗悼念他说:"摆着仪仗到建水做官,却死在任上。辛苦吟成的诗集不要埋没在箧中,清贫无钱从此不必再为升迁发愁。在这烟瘴的地方竟没有一个儿子送终,遥远的岭外只留下一个可怜的遗孀。恐怕你只能怀着苦吟的灵魂,往东去飞回故乡。"他死后的事竟然穷困潦倒到这种地步。他的传记里又说:"李频去世后送回故乡寿昌(今浙江建德南)时,是由故乡父老乡亲把他的灵柩安葬入土的。后来天下大乱,有盗墓的把他的坟挖了,县里人又帮助封掩起来。"这样,可见李频确是没有后代的。宋朝的《稽神录》也载了这件事,亦当成了李回,是因其作者徐铉没有很好地考证而造成的错误。
存亡大计【原文】国家大策,系于安危存亡。方变故交切,幸而有智者陈至当之谋[1],其听而行之,当如捧漏瓮以沃焦釜[2]。而愚荒之主,暗于事几[3],且惑于谀佞孱懦者之言,不旋踵而受其祸败,自古非一也。曹操自将征刘备,田丰劝袁绍袭其后,绍辞以子疾不行。操征乌戎,刘备说刘表袭许,表不能用,后皆为操所灭。唐兵征王世充于洛阳,窦建德自河北来救,太宗屯虎牢以扼之,建德不得进,其臣凌敬请悉兵济河,攻取怀州、河阳,逾太行,入上党,徇汾、晋,趣蒲津,蹈无人之境,取胜可以万全,关中骇震,则郑围自解。诸将曰:"凌敬书生,何为知战事,其言岂可用?"建德乃谢[4]敬。其妻曹氏,又劝令乘唐国之虚,连营渐进,以取山北,西抄关中,唐必还师自救,郑围何忧不解。建德亦不从,引众合战,身为人擒,国随以灭。唐庄宗既[5]取河北,屯兵朝城,梁之君臣,谋数道大举,令董璋引陕、虢、泽、潞之兵趣太原,霍彦威以汝、洛之兵寇镇定,王彦章以禁军攻郓州,段凝以大军当庄宗。庄宗闻之,深以为忧。而段凝不能临机决策,梁主又无断,遂以致亡。石敬瑭以河东叛,耶律德光赴救,败唐兵而围之[6],废帝问策于群臣。时德光兄赞华,因争国之故,亡归在唐,吏部侍郎龙敏请立为契丹主,令天雄、卢龙二镇分兵送之,自幽州趣西楼,朝廷露[7]檄言之,虏必有内顾之虑,然后选募精锐以击之,此解围一算也,帝深以为然。而执政恐其无成,议竟不决,唐遂以亡。皇家靖康之难,胡骑犯阙[8],孤军深入,后无重援,亦有出奇计乞用师捣燕者,天未悔祸,噬脐弗及[9],可胜叹哉!【注释】[1]陈至当之谋:陈述正确的谋略。[2]捧漏瓮以沃焦釜:捧着漏了的水瓮去浇烧焦的锅,喻虽形势危急,但仍能缓解。釜,烧饭的锅。[3]暗于事几:看不清事情的全貌。[4]谢:谢绝,拒绝。[5]既:已经。[6]败唐兵而围之:打败了前来的唐军,并将其包围起来。[7]露:出示,张贴。[8]胡骑犯阙:金兵侵犯都城。[9]噬脐弗及:若不早作打算,以后就会像咬自己的肚脐而够不着一样没有办法了。比喻后悔莫及。【译文】国家重要决策,关系到安危存亡。当各种变故交织在一起时,幸而有聪明的人提出正确的谋略,听从他们的话去实行,好比捧着漏的瓮去浇烧焦的锅一样可救急。而愚昧的君主,看不清全局形势,而且容易被谄媚小人的话迷惑,这样的人必然很快就会垮台,自古以来这样的例子不止一个了。三国时期曹操曾亲自领兵去征伐刘备,田丰劝袁绍趁机袭击曹操的后方,袁绍借口儿子有病而不出兵。曹操领兵去攻打北方的乌戎,刘备劝说刘表趁机从南方袭击曹操的后方许都(今河南许昌),刘表没有采纳他的建议,结果袁绍、刘表都先后被操所灭。唐朝时唐兵去洛阳攻打郑国的王世充,窦建德从河北出兵来救援,唐太宗李世民把军队屯于虎牢关来阻挡,窦建德攻打不进,他的部下凌敬献计让建德把兵渡过黄河,占领怀州、河阳(今河南沁阳、孟县),再翻过太行山,进入山西上党(今山西长治)境内,沿汾水、晋州(今山西临汾)直指蒲津关(今山西永济西),这一段路没有唐兵,必然如入无人之境,是取胜的万全办法,使关中地区(今陕西西安一带)震动,洛阳之围就可以解了。可是,建德部下将军们却说:"凌敬不过是个书生,懂得什么军事,他的话怎能采用?"建德便谢绝了凌敬的建议。建德的妻子曹氏,又劝他趁唐国后方空虚,集中兵力,稳扎稳打,夺取山北地方,再向西包抄关中,唐兵必然要回来救援,郑国的包围便自然而解。建德仍未听从,而领兵与唐兵进行硬拼,结果被唐兵活捉,他的国家也随之灭亡。五代的后唐庄宗占领河北地方后,屯兵于朝城,梁国君臣商议,决定分兵几路大举进攻,让董璋领陕州(今河南陕县)、虢州(今河南灵宝)、泽州(今山西晋城)、潞州(今山西长治)四州之兵攻打太原,霍彦威领汝州和洛阳的兵攻打镇定(今河北石家庄一带),王彦章领禁军攻郓州(今山东郓城),而以招讨使段凝统率主力去抵挡唐庄宗。庄宗得知这消息,十分担忧,但是由于段凝不能当机决策,梁国国君又优柔寡断,拖延不出兵,结果导致灭亡。后唐的河东节度使石敬瑭叛乱,契丹部落的领袖耶律德光领兵去救援他,打败了来征伐的唐兵,并把唐兵包围起来。后唐废帝听到这消息,向群臣征求对策。当时德光的哥哥耶律赞华,因和德光争夺王位失败,逃亡在后唐,吏部侍郎龙敏便请求策立赞华为契丹国王,让天雄、卢龙两镇(管辖河北大名至北京以北一带)节度使派兵送他回国即位,经幽州(今北京西南)直往西楼(今内蒙古林西),朝廷再出檄文通告这项决定。契丹必然担心国内争位乱起,军心动摇,这时再派精兵去袭击他,这是解围的一个方法。废帝也觉得是个好办法。可是执政的大臣怕没有把握,迟疑不决而失去时机,后唐也因此而亡国了。我们大宋经历靖康之难,金国的兵侵犯国都东京(今河南开封),孤军深入,无有力的后援,当时亦有人献出奇计,请派精锐兵力趁机直捣金国后方的幽燕地区。大概是老天有意给大宋降下灾祸,而此计没被采用,以致后来后悔也来不及了,真是可叹啊!
重阳上巳改日【原文】唐文宗开成元年,归融为京兆尹,时两公主出降,府司供帐事繁,又俯近[1]上巳曲江赐宴,奏请改日。上曰:"去年重阳取九月十九日,未失重阳之意,今改取十三日可也。"且上巳[2]、重阳,皆有定日,而至展[3]一旬,乃知郑谷所赋《十日菊》诗云"自缘今日人心别,未必秋香一夜衰",亦为未尽也。唯东坡公有"菊花开时即重阳"之语,故记其在海南艺菊九畹,以十一月望[4],与客泛酒作重九云。【注释】[1]俯近:临近。[2]上巳:古时的传统节日。汉以前以农历三月上旬巳日为"上巳";魏晋以后,定为三月初三,不必取巳日。[3]展:延后。[4]望:月圆之日,农历每月十五日前后。【译文】唐文宗开成元年,归融担任京兆府尹时,正好有两个公主出生,府里和有关衙门供应物品和庆贺事宜特别繁忙,而时又临近三月初三的上巳节,皇帝照例要在这一天去京都郊外的风景区曲江大宴群臣。府尹实在忙不过来,便上奏请求改宴会日期。皇帝说:"去年重阳节改为九月十九,并没失去重九的本意,今年上巳就改为三月十三吧。"自古以来,上巳、重阳都有固定的日期,但也有可延期十天的例子。由此可知,唐朝诗人郑谷所作《十日菊》诗说:"自缘今日人心别,未必秋香一夜衰。"也是重阳没有过去的意思。唯有苏东坡有过"菊花开时即重阳"的诗句,是记他在海南做官时种菊花九畦,于十一月十五与客人饮酒,仍能当做"重九"来过。
岁旦饮酒【原文】今人元日[1]饮屠酥洒,自小者起,相传已久,然固有来处[2]。后汉李膺、杜密以党人同系狱,值元日,于狱中饮酒,曰:"正旦从小起。"《时镜新书》晋董勋云:"正旦饮酒先从小者,何也?勋曰:'俗以小者得岁,故先酒贺之,老者失时,故后饮酒。'"《初学记》载《四民月令》云:"正旦进酒次第,当从小起,以年小者先起。"唐刘梦得、白乐天元日举酒赋诗,刘云:"与君同甲子,寿酒让先杯。"白云:"与君同甲子[3],岁酒合谁先?"白又有《岁假内命酒》一篇云:"岁酒先拈辞不得,被君推作少年人。"顾况云:"不觉老将春共至,更悲携手[4]几人全。还丹寂寞羞明镜,手把屠酥让[5]少年。"裴夷直云:"自知年几偏应少,先把屠酥不让春。倘更数年逢此日,还应惆怅羡他人。"成文干云:"戴星先捧祝尧觞[6],镜里堪惊两鬓霜。好是灯前偷失笑,屠酥应不得先尝。"方干云:"才酌屠酥定年齿,坐中皆笑鬓毛斑。"然则尚矣。东坡亦云:"但把穷愁博长健,不辞最后饮屠酥。"其义亦然。【注释】[1]元日:正月初一。[2]来处:来源,典故。[3]同甲子:同岁。[4]携手:携手同游者,此处代指朋友。[5]让:推让。[6]戴星:盯着星星。觞:酒杯。【译文】现在人于正月初一都要喝屠酥酒,由年纪小的人先喝,相传已很久了,这是有它的来源的。后汉时李膺、杜密以同属党人被囚禁在监狱中,逢元日,在狱中喝酒,说:"过元日要从年小的先喝。"《时镜新书》里记载晋朝时董勋的话:"元日时饮酒先从年小的开始,这是为什么?董勋说:'旧时风俗以年纪小的,还有很多年可以过,所以先饮酒,以表示对他的祝贺;老年的,已失去很多岁月,所以后饮酒。'"《初学记》转引的《四民月令》说:"元日饮酒,当从小起,从年小的人开始先喝。"唐朝刘禹锡、白居易在元日饮酒吟诗,刘说:"和你年岁相同,寿酒请你先喝。"白说:"和你年岁相同,寿酒该谁先喝?"白居易又有《岁假内命酒》一首诗说:"岁酒先喝推辞不掉,是因为被推为年小的人。"顾况诗里说:"不觉年老和春节一齐来到,更伤感的是过去朋友还有几人在世。没有长生仙丹的孤独老人害怕照镜,手里捧着屠酥酒让少年先喝。"裴夷直诗里说:"自知我的年纪最小,先捧起屠酥酒不把青春让别人。假如再停几年逢到今天的日子,又该惆怅地羡慕比自己更年轻的人了。"成文干诗里说:"黎明星辰未落时就捧起贺年的酒杯,对着镜子吃惊自己已经两鬓白发。只好在灯前偷偷地一笑,屠酥酒不应该由我先喝了。"方干的诗里说:"刚饮屠酥酒时排定年龄大小,在座的人都笑那两鬓白发的人。"这些诗都可以看出元日饮屠酥酒的风俗。苏东坡诗里亦说:"只管安心受穷愁,只要能换得身体健康,又何必怕最后去饮屠酥酒呢?"其意思也是一样的。
存殁绝句【原文】杜子美有《存殁》绝句二首云:"席谦不见近弹棋,毕曜仍传旧小诗。玉局[1]他年无限笑,白杨今日几人悲。""郑公粉绘随长夜,曹霸丹青已白头。天下何曾有山水,人间不解重骅骝[2]。"每篇一存一殁。盖席谦、曹霸存,毕、郑殁也。黄鲁直《荆江亭即事》十首,其一云:"闭门觅句陈无己,对客挥毫秦少游。正字不知温饱未[3],西风吹泪古藤州。"乃用此体。时少游殁而无己存也。近岁新安胡仔著《渔隐丛话》[4],谓鲁直以今时人形入诗句,盖取法于少陵,遂引此句,实失于详究云。【注释】[1]玉局:白玉的棋盘。[2]白杨今日几人悲:迎风招展的白杨树今天又响起多少人的悲鸣声。郑公粉绘随长夜,曹霸丹青已白头:郑虔的绘画已随着漫长的黑夜逝去,曹霸的绘画随着时间已华发满生。骅骝:周穆王八骏出游时其中之一。后泛指骏马。[3]正字:陈无己的官职名。[4]《渔隐丛话》:诗话集,南宋胡仔编著。此书分《前集》60卷,《后集》40卷。所收诗话,评论对象上起春秋,下至南宋初。以人为纲,按年代先后排列。【译文】杜甫作有《存殁》绝句二首说:"近来不见席谦玩弹棋,毕曜的小诗依旧在世上流传;白玉的棋盘他年还会展开笑颜,迎风的白杨今天又响起多少人的悲声。""郑虔的绘画已随着漫长的黑夜去了,曹霸的绘画随着时间已生了满头白发。天下谁的山水画能比得上郑虔,人世上很多人不懂得曹霸画马的宝贵啊。"每篇写一个在世的人和一个去世的人。席谦、曹霸仍活着,毕曜、郑虔已经故世了。黄庭坚的《荆江亭即事》诗十首,其一首中说:"陈无己是关着房门推敲诗句,秦少游是对着客人挥笔写诗。正字(陈无己官职名)不知道是不是得到温饱,西风吹着悲泪悼念死在古藤州的秦少游。"也是用这种写法。当时少游已死而无己还在世。近年来新安(今安徽绩溪)胡仔著有《苕溪渔隐丛话》,谓黄庭坚是以现代在世人的形象写诗句,是模仿杜甫的手法,才写出这样的诗句,其实胡仔未能深入考究以致弄错了。
汤武之事【原文】汤、武之事,古人言之多矣。惟汉辕固、黄生争辩最详。黄生曰:"汤、武非受命,乃杀也[1]。"固曰:"不然,桀、纣荒乱,天下之心皆归汤、武。汤、武因[2]天下之心而诛桀、纣,不得已而立,非受命为何?"黄生曰:"冠虽敝必加于首,履虽新必贯于足。今桀、纣虽失道,君上也;汤、武虽圣,臣下也;反因过而诛之,非杀而何?"景帝曰:"食肉毋食马肝[3],未为不知味;言学者毋言汤、武受命,未为愚。"遂罢。颜师古注云:"言汤、武为杀,是背经义,故以马肝为喻也。"《东坡志林》[4]云:"武王非圣人也,昔孔子盖罪汤、武。伯夷、叔齐不食周粟,而孔子予之,其罪武王也甚矣。至孟轲始乱[5]之,使当时有良史,南巢之事[6],必以叛书;牧野之事,必以弑书。汤、武仁人也,必将为法受恶。"可谓至论。然予窃考孔子之序《书》,明言伊相汤伐桀,成汤放桀于南巢;武王伐商,武王胜商杀受,各蔽以一语,而大指皎如[7],所谓六艺折衷,无待于良史复书也。【注释】[1]汤、武非受命,乃杀也:商汤和周武王并不是受命于天的君主,他们都是靠杀了旧有的君王才当上君主的。周武王[2]因:顺应。[3]食肉毋食马肝:古人认为马肝有毒,所以吃马肉的时候都不吃肝。[4]《东坡志林》:苏轼杂说史论集。内容广泛,无所不谈,文章形式不拘。[5]乱:淆乱,混乱。[6]南巢之事:商汤把夏桀流放到南巢的事情。[7]大指皎如:意旨明白清晰。【译文】商汤和周武王的事情,古人议论的已经很多了。唯有汉朝的辕固和黄生二人,争辩的观点最详明。黄生说:"商汤和周武王不是受命于天当上国君的,而是靠杀了旧君才当上国君的。"辕固说:"不然,夏桀和殷纣王是荒淫残暴的国君,当时天下人心已转向商汤和周武,商汤和周武是先获得天下人心才去诛杀桀、纣,这是不得已的事,民心就是天心,这不是受命于天又是什么呢?"黄生说:"帽子虽然破旧,仍然得戴在头上;鞋子虽新,只能穿在脚上。如今桀、纣虽然无道,终究仍是君主;商汤和周武虽然是圣人,终究仍是臣子,反因君主有过就把他们杀掉,这不是杀弑又是什么?"汉景帝说:"吃肉的人不吃有毒的马肝,未必就是不知道肉味;讲究学问的人不说商汤、武王是受天命当君主的,也不一定就愚昧无知。"于是才停止争论。唐朝的颜师古注解这一段话时说:"主张汤、武是杀君的,是违背了经书上本义的,所以才用马肝作比喻。"《东坡志林》里讲:"武王不能算是圣人,过去孔子也是责备商汤和武王的。伯夷、叔齐不愿吃周朝的粟米而饿死,孔子给他们以很高评价,这也等于狠狠责备了周武二王。直到孟子的书里,才把这种看法混乱颠倒过来。假如当时有比较好的史官,商汤把夏桀流放到南巢(今安徽巢县南),一定会记成商汤叛乱;周兵大战殷纣王于牧野(今河南淇县南),一定会记成周武王弑君。商汤、武王都是仁德的人,也必然会依据法规接受弑君犯上的恶名。"这一段可以说是十分中肯的议论。但是我考察了孔子给《书经》写的序言,明确地说过,伊尹做成汤的丞相起兵征伐夏桀,成汤把夏桀流放到南巢;武王征伐殷商,武王获胜而杀纣王,各给他们一句有好有坏的评语,把自己的观点说得十分明白透彻,这就是六艺里讲的折中方法,这样便不需要什么良史重新去评写历史了。
义理之说无穷【原文】经典义理之说最为无穷。以故解释传疏,自汉至今,不可概举,至有一字而数说者[1]。姑以《周易·革卦》言之,"已日乃孚,革而信之"。自王辅嗣以降[2],大抵谓即日不孚,已日乃孚,已字读如矣音,盖其义亦止如是耳。唯朱子发[3]读为戊己之己。予昔与《易》僧昙莹论及此,问之曰:"或读作己日如何?"莹曰:"岂唯此也,虽作巳日亦有义。"乃言曰:"天元十干,自甲至己,然后为庚,庚者革也,故己日乃孚,犹云从此而革也。十二辰自子至巳六阳,数极[4]则变而之阴,于是为午,故巳日乃孚,犹云从此而变也。"用是知好奇者欲穿凿附会,固各有说云。【注释】[1]至有一字而数说者:甚至出现一个字有好几种不同说法的现象。[2]自王辅嗣以降:自从王弼以来。王弼,字辅嗣,魏山阳人,三国时期有名的玄学家。他好谈儒道,辞才超逸。主要论著有《周易注》、《周易略例》、《老子注》、《老子指略》。[3]发:主张。[4]数极:数到极点。【译文】经典著述里讲的道理是深厚无穷的,所以各种注释和讲解的本子,自汉朝到现在,多得不胜枚举,甚至一个字而有好几种不同说法。拿《周易·革卦》来说,其中"已日乃孚,革而信之"一句话,自三国时王弼注释《周易》以来,大体上都把这句话解释成"当日还不能取得诚信,到已日才能孚信于天下万民,已字应读为矣音,因这句话的意思也是这样。唯有朱熹主张读作戊己的己。我过去和研究《易经》的和尚昙莹讨论过这个问题,问他说:"或者读作己(音纪)日行不行?"昙莹说:"岂止这一种说法?就是读作巳(音似)亦能解释得通。"于是他解释说:"天元分为十干,从甲至己,己以后是庚,庚就是革,所以说'己日乃孚',意思就是说从此而开始变革了。十二辰从子到巳共六个数。应该为阳,数到极点就要变,变就成为阴,于是下边就是午,午属阴,所以'巳日乃孚',可以解释为从这里开始取得诚信了。"这都是好奇的人想穿凿附会,便各有各的说法了。
太史慈【原文】三国当汉、魏之际,英雄虎争,一时豪杰志义之士,磊磊落落,皆非后人所能冀[1],然太史慈者尤为可称。慈少仕东莱本郡为奏曹吏,郡与州有隙,州章劾之,慈以计败其章,而郡得直[2]。孔融在北海为贼所围,慈为求救于平原,突围直出,竟得兵解融之难[3]。后刘繇为扬州刺史,慈往见之,会孙策至,或劝繇以慈为大将军。繇曰:"我若用子义,许子将不当笑我邪?"但使慈侦视轻重,独与一骑,卒遇策,便前斗,正与策对[4],得其兜鍪。及繇奔豫章[5],慈为策所执,捉其手曰:"宁识神亭时邪?"又称其烈义,为天下智士,释缚用之[6],命抚安繇之子,经理其家[7]。孙权代策,使为建昌都尉,遂委以南方之事,督治[8]海昏。至卒时,才年四十一,葬于新吴,今洪府奉新县也,邑人立庙敬事。乾道中封灵惠侯,予在西掖[9]当制,其词云:"神早赴孔融,雅谓青州之烈士。晚从孙策,遂为吴国之信臣。立庙至今,作民司命[10]。揽一同之言状;择二美以建侯,庶几江表之间,尚忆神亭之事。"盖为是也。太史慈【注释】[1]冀:比冀,比较。[2]而郡得直:这样郡守的冤屈才得以澄清。[3]"孔融在北海……竟得兵解融之难"四句:孔融在北海郡当太守时被贼寇包围,太史慈为他到平原(今属山东)求救兵,单身冲出包围,终于搬来刘备的兵马,解了孔融的围困。[4]正与策对:与孙策恶斗一场。[5]奔:奔逃。[6]释缚用之:为太史慈松绑,并任命他为大将。[7]经理其家:安排好他家人的生活。[8]督治:督率治理。[9]西掖:中书或中书省。[10]作民司命:被人们尊敬地奉养。【译文】三国时正当汉、魏两朝交替,英雄龙争虎斗,一时有志气的豪杰们,磊磊落落,都是后人比不上的,至于太史慈这人,则尤其应当称颂。他年轻时在他故乡东莱郡(今山东半岛一带)担任奏曹吏,郡守和州官有矛盾,州官上奏章弹劾郡守,太史慈用计破坏了他的诬告,郡守的冤屈才获得澄清。孔融在北海(今山东寿光东南)郡当太守时被贼寇包围,太史慈为他到平原(今属山东)求救兵,单身冲出包围,终于搬来刘备的兵马,解了孔融的围。后来刘繇当扬州刺史时,太史慈去求见,正好孙策领兵来攻扬州,有人劝刘繇任命太史慈为大将军,抗拒孙策,刘繇觉得太史慈资历太低,便说:"我如果用子义(太史慈字)为将,恐怕许子将要笑话我部下无能人。"于是仅派太史慈一人一马去前方侦察孙策军队的轻重,在神亭的地方与孙策相遇,双方便打起来,与孙策恶斗一场,夺得孙策的头盔回来。后来刘繇失败逃往豫章(今江西南昌),太史慈被孙策擒获,孙策握着他的手说:"还记得咱二人在神亭时那场恶斗吗?"又称赞太史慈忠义勇烈,是当今天下有才能的人,便为太史慈松绑,任用他为将,并让太史慈去安抚刘繇的儿子,安排好刘繇家属的生活。孙权代替孙策在东吴执政后,任使太史慈为建昌(今江西奉新)都尉,遂委派他管理吴国南方的军政事务,设衙门于海昏(今江西永修)。到他去世时,年仅41岁,葬他于新吴,就是现在洪府奉新县,当地的人给他盖了庙来祭祀他。宋孝宗乾道年间,皇帝又下诏封太史慈为灵惠侯,被尊敬为神。我当时在朝廷西宫门的办公处担任起草文告的官职,写了祭太史慈庙的祭词,说:"太史慈早年营救孔融,被誉为青州之烈士。晚年随从孙策,成为吴国之信臣。自从建庙祭祀到现在,为人们所尊奉。总揽所言之情状,用封侯建庙二件美善的事来敬奉,为了使长江流域一带的百姓,都记得在神亭大战的壮烈。"就是这个事。
汉文帝受言【原文】汉文帝即位十三年,齐太仓令淳于意有罪当刑[1],其女缇萦,年十四,随至长安,上书愿没入[2]为官婢,以赎父刑罪。帝怜悲其意,即下令除肉刑。丞相张苍、御史大夫冯敬议,请定律,当斩右止者反弃市[3],笞者杖背五百至三百,亦多死,徒有轻刑之名,实多杀人。其三族之罪[4],又不乘时建明,以负天子德意,苍、敬可谓具臣[5]矣。史称文帝止辇受言[6],今以一女子上书,躬自省览,即除数千载所行之刑,曾不留难,然则天下事岂复有稽滞不决者哉?所谓集上书囊以为殿帷[7],盖凡囊封之书,必至前也。【注释】[1]有罪当刑:犯了法当受刑罚。[2]没入:进入队伍,充当。[3]当斩右止者反弃市:应当砍去右脚的,反而改为杀头的死刑。[4]其三族之罪:古时刑法严苛,如有人犯了重罪,则不仅本人被杀,还要株连三族。[5]具臣:用来充数的臣子,比喻不称职。[6]止辇受言:史书记载,汉文帝善于纳谏,每次出外视察,只要有官员上书陈言者,哪怕是正在路上,也一定会停下车马,听受其言。[7]集上书囊以为殿帷:将装意见书的袋子拿来做宫殿前的帷幕。【译文】汉文帝即位的第十三年,齐地担任管理接收漕粮的太仓令淳于意,有罪得受刑罚,他的女儿缇萦,才14岁,随着押淳于意的差役一同到了京城长安。缇萦上书汉文帝,愿自己去充当官婢,以换取免除父亲的刑罚。文帝怜悯她的孝顺,免了她父亲的罪,并下令废除肉刑。丞相张苍和御史大夫冯敬商议,请重新制定刑律,结果,本来应当砍去右脚的,反而改为杀头的死刑,该定拷打的,要在脊背上打五百或三百了,亦多有被打死的。空有减轻肉刑的名义,实际上反而多杀了人。至于株连三族的大罪,又不趁修订刑律时加以改变确定,结果实在是辜负了皇帝怜恤犯人的好意,张苍和冯敬真可谓是不称职的臣子了。史书上称汉文帝能停下车听取百官和人民的意见,如今以一个女子上书,能亲自批阅,并因此立即废除沿用了几千年的肉刑,没有一点留难,如像这样去处理天下的事,还有什么事会拖拉不决的呢?如果皇帝要用装意见书的囊袋来做宫殿前的帷幕,那么装有奏书的袋子就会源源不断地收到了。
丹青引【原文】杜子美《丹青引赠曹将军霸》云:"先帝天马玉花骢,画工如山貌不同。是日牵来赤墀[1]下,迥立阊阖生长风[2]。诏谓将军拂绢素,意匠惨澹经营中。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玉花却在御榻上,榻上廷前屹相向。至尊含笑催赐金,圉人[3]、太仆[4]皆惆怅。"读者或不晓其旨,以为画马夺真,圉人、太仆所为不乐,是不然。圉人、太仆盖牧养官曹及驭者,而黄金之赐,乃画史得之,是以惆怅,杜公之意深矣。又《观曹将军画马图》云:"曾貌先帝照夜白[5],龙池十日飞霹雳。内府殷红玛瑙盘,婕妤传召才人索。"亦此意也。【注释】[1]赤墀:皇宫中的台阶,因其以赤色丹漆涂饰,所以有此称呼。[2]迥立阊阖生长风:卓然站在殿前四蹄生风。阊阖,宫门的正门。[3]圉人:养马的官员。[4]太仆:为天子执御,掌舆马畜牧的官员。[5]照夜白:马的名字,因为其毛色雪白,可以照夜,故有此名。【译文】杜甫写的《丹青引赠曹将军霸》一诗中写道:"先帝乘坐的御马玉花骢,在画家的大笔下画得确实与众不同。把马牵到殿下的台阶旁,卓然站在殿前四蹄生风。皇帝下诏让将军展开画绢,用心挥笔在绢上惨淡经营,不一会精神抖擞的龙马跃然绢上,一下子把世上的凡马都压倒了。画出的玉花骢被捧到御床之上,床上的马和殿下的马相对地屹立着。皇帝含笑催促快赏金银,养马人和管马的官心里都十分惆怅。"读这段诗的人或许不知道其意思,以为画马可以夺真,所以养马人和管马的官心中不高兴。这是不对的。意思是圉人和太仆是养马的和管马的人,而却把黄金赏给画马的人,所以他们心里不高兴,杜甫这样说,其中还含有深意。另外杜甫还有《观曹将军画马图》一诗说:"曾经给先帝的名马照夜白画过像,使龙池(唐明皇旧居)十天里都仿佛听到龙马飞腾的蹄声。皇宫里用殷红色的玛瑙盘装上金银,女官们有的传旨有的让快去取出。"亦是赏赐画家的意思。
诗文当句对【原文】唐人诗文,或于一句中自成对偶,谓之当句对。盖起于《楚辞》"蕙蒸兰藉"、"桂酒椒浆"、"桂棹兰枻"、"斫冰积雪"。自齐、梁以来,江文通[1]、庾子山[2]诸人亦如此。如王勃《宴滕王阁序》一篇皆然。谓若"襟[3]三江带五湖,控蛮荆引瓯越;龙光牛斗,徐孺陈蕃;腾蛟起凤,紫电青霜;鹤汀凫渚,桂殿兰宫,钟鸣鼎食之家,青雀黄龙之轴;落霞孤鹜,秋水长天;天高地迥,兴尽悲来;宇宙盈虚,丘墟已矣"之辞是也。于公异《破朱泚露布》亦然。如"尧、舜、禹、汤之德,统元立极之君;卧鼓偃旗,养威蓄锐;夹川陆而左旋右抽,抵丘陵而浸淫布濩;声塞宇宙,气雄钲鼓[4];貙兕作威,风云动色;乘其跆藉[5],取彼鲸鲵[6];自卯及酉,来拒复攻;山倾河泄,霆斗雷驰;自北徂南,舆尸折首;左武右文,销锋铸镝"之辞是也。杜诗:"小院回廊春寂寂,浴凫飞鹭晚悠悠[7];清江锦石伤心丽,嫩蕊浓花满目斑;书签药里封蛛网,野店山桥送马蹄;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犬羊曾烂漫,宫阙尚萧条;蛟龙引子过,荷芰逐花低;干戈况复尘随眼[8],鬓发还应雪满头;百万传深入,环区望匪他。象床玉手,万草千花;落絮游丝,随风照日;青袍白马,金谷铜驼;竹寒沙碧,菱刺藤梢;长年三老,捩舵开头[9];门巷荆棘底,君臣豺虎边;养拙干戈,全生麋鹿;舍舟策马,拖玉腰金;高江急峡,翠木苍藤,古庙杉松,岁时伏腊,三分割据[10],万古云霄,伯仲之间,指挥若定,桃蹊李径,栀子红椒,庾信罗含,春来秋去,枫林桔树,复道重楼"之类,不可胜举。李义山[11]一诗,其题曰《当句有对》云:"密迩平阳接上兰,秦楼鸳瓦汉宫盘。池光不定花光乱,日气初涵露气干。但觉游蜂饶舞蝶,岂知孤凤忆离鸾。三星自转三山远,紫府程遥碧落宽。"其他诗句中,如"青女素蛾"对"月中霜里";"黄叶风雨"对"青楼管弦";"骨肉书题"对"蕙兰蹊径";"花须柳眼"对"紫蝶黄蜂";"重吟细把"对"已落犹开";"急鼓疏钟"对"休灯灭烛";"江鱼朔雁"对"秦树嵩云";"万户千门"对"凤朝露夜",如是者[12]甚多。【注释】[1]江文通:江淹,字文通,南朝著名诗人。[2]庾子山:即庾信,字子山,南阳新野人。早期在梁宫廷,为宫体文学的代表作家,作品富丽冶艳;后期到了北朝,文章一转而为沉郁顿挫,苍劲悲凉。[3]襟:连接。[4]钲鼓:钲和鼓。古代行军或歌舞时用以指挥进退、动静的两种乐器。[5]跆藉:践踏。[6]鲸鲵:本指鲸鱼,此处代指凶恶的敌人。[7]浴凫:在水中游的野鸭。[8]干戈:指战争。[9]捩:扭转。[10]三分割据:指魏蜀吴三国分天下。[11]李义山:即李商隐,字义山,晚唐著名诗人,其诗风格纤丽哀婉,为人称道。[12]如是者:这样的例子。【译文】唐朝人的诗文,常有在一句当中自成对偶的,这叫做"当句对"。它是起于《楚辞》里的"蕙蒸兰藉"、"桂酒椒浆"、"桂棹兰枻"、"斫冰积雪"这些句子。自南北朝以来,诗人江淹、庾信等人,亦是这样。再如唐朝王勃写的《宴滕王阁序》这篇文章中的"当句对"更多。像"襟三江带五湖,控蛮荆引瓯越;龙光牛斗,徐孺陈蕃;腾蛟起凤,紫电青霜;鹤汀凫渚,桂殿兰宫;钟鸣鼎食之家,青雀黄龙之轴;落霞孤鹜,秋水长天;天高地迥,兴尽悲来;宇宙盈虚,丘墟已矣"之辞是也。于公异《破朱泚露布》也是这样,像"尧舜禹汤之德,统元立极之君;卧鼓偃旗,养威蓄锐;夹川陆而左旋右抽,抵丘陵而浸淫布濩;声塞宇宙,气雄钲鼓;貙兕作威,风云动色;乘其跆藉,取彼鲸鲵;自卯及酉,来拒复攻;山倾河泄,霆斗雷驰;自北徂南,舆尸折首;左武右文,销锋铸镝"等辞都是。杜甫的诗中有"小院回廊春寂寂,浴凫飞鹭晚悠悠;清江锦石伤心丽,嫩蕊浓花满目斑;书签药里封蛛网,野店山桥送马蹄;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犬羊曾烂漫,宫阙尚萧条;蛟龙引子过,荷芰逐花低;干戈况复尘随眼,鬓发还应雪满头;百万传深入,环区望匪他。象床玉手,万草千花;落絮游丝,随风照日;青袍白马,金谷铜驼;竹寒沙碧,菱刺藤梢;长年三老,捩舵开头;门巷荆棘底,君臣豺虎边;养拙干戈,全生麋鹿;舍舟策马,拖玉腰金;高江急峡,翠木苍藤,古庙杉松,岁时伏腊,三分割据,万古云霄,伯仲之间,指挥若定,桃蹊李径,栀子红椒,庾信罗含,春来秋去,枫林桔树,复道重楼"之类,亦是多得不胜枚举。李商隐写过一首诗,其题目就叫《当句有对》,内容是:"密迩平阳接上兰,秦楼鸳瓦汉宫盘。池光不定花光乱,日气初涵露气干。但觉游蜂饶舞蝶,岂知孤凤忆离鸾。三星自转三山远,紫府程遥碧落宽。"在他的其他诗句中,比如"青女素蛾"对"月中霜里";"黄叶风雨"对"青楼管弦";"骨肉书题"对"蕙兰蹊径";"花须柳眼"对"紫蝶黄蜂";"重吟细把"对"已落犹开";"急鼓疏钟"对"休灯灭烛";"江鱼朔雁"对"秦树嵩云";"万户千门"对"凤朝露夜",等等。这样的句子还有很多。
东坡明正【原文】东坡《明正》一篇送于伋失官东归云:"子之失官,有为子悲如子之自悲者乎?有如子之父兄妻子之为子悲者乎?子之所以悲者,惑于得也;父兄妻子之所以悲者,惑于爱[1]也。"按《战国策》齐邹忌谓妻曰:"我孰与城北徐公美?"其妻曰:"君美甚[2],徐公何能及公也。"复问其妾与客,皆言"徐公不若君之美"。暮寝而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私[3]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东坡之斡旋[4],盖取诸此。然《四菩萨阁记》云:"此画乃先君之所嗜[5],既免丧,以施浮图惟简,曰:'此唐明皇帝之所不能守者,而况于余乎!余惟自度不能长守此也,是以与子。'"而其末云:"轼之以是与子者,凡以为先君舍也。"与初辞意益不同,晚学[6]所不晓也。【注释】[1]惑于爱:是因为爱护你。[2]美甚:甚美,非常美。[3]私:亲厚。[4]斡旋:调解。[5]嗜:珍爱。[6]晚学:晚生后辈,对自己的谦词。【译文】苏东坡写了《明正》这篇文章,是送于伋被免官东回故乡的,文章说:"你被免去官职,有没有因此而为你悲伤,像你自己一样悲伤的人呢?有没有像你父兄妻子一样为你悲伤的人呢?你自己所以悲伤,是被计较得失所迷惑;父兄妻子所以为你悲伤,是因为爱护你。"根据《战国策》里记载,齐国的邹忌曾对妻子说:"我的相貌比城北的徐公,谁长得漂亮?"他的妻子说:"当然是你长得漂亮多了,徐公怎能比得上你呢?"邹忌又问他的小老婆和客人,都说:"徐公不如你长得漂亮。"晚上,邹忌躺在床上想:"妻子说我比徐公漂亮,是因为她爱我;小老婆说我漂亮是因为怕我,客人说我漂亮是因为有事求我帮忙的。"苏东坡用来调解于伋失官的悲伤的做法,就是从这里套来的。但他在《四菩萨阁记》那篇文章里说:"这画是我父亲生前所珍爱的,既然没有失去,便布施给和尚惟简,并且说:'这是唐明皇的遗物,他不能让子孙永远保存这幅画,何况我呢?我自觉不能长期拥有这幅画,所以才取出赠送给你。'"而在这篇文章末尾又说:"我所以把这幅画送给你,都是代替我父亲施舍的。"与文章开头的意思又不相同,这是我无法理解的。
无望之祸【原文】自古无望之祸[1]玉石俱焚者,释氏谓之劫数,然固自有幸不幸者。汉武帝以望气者言长安狱中有天子气,于是遣使者分条中都官诏狱系者,亡轻重[2]一切皆杀之,独郡邸狱系者[3],赖丙吉得生。隋炀帝令嵩山道士潘诞合炼金丹不成,云无石胆石髓,若得童男女胆髓各三斛六斗,可以代之,帝怒斩诞。其后方士言李氏当为天子,劝帝尽诛海内李姓。以炀帝之无道嗜杀人,不啻[4]草莽,而二说偶[5]不行。唐太宗以李淳风言女武当王,已在宫中,欲取疑似音者杀之,赖淳风谏而止。以太宗之贤尚如此,岂不云幸不幸哉!【注释】[1]无望之祸:即无妄之灾,突如其来的灾祸。[2]亡轻重:不分罪行轻重。[3]独郡邸狱系者:只有藩王亲属被关进监狱的。郡邸狱,汉朝王侯、郡守府邸中所设的监狱。属大鸿胪。[4]不啻:不下于。[5]偶:偶尔,碰巧。【译文】自古以来飞来横祸会玉石俱焚,佛家称之为"劫数",但是也有有幸和不幸的。汉武帝时有望气的术士,对汉武帝说长安监狱里有天子气,于是汉武帝便派了使臣分头下令给京都里的有关京官,提出各狱犯人,不论罪行轻重,统统处决,只有藩王亲属被关入监狱的,靠廷尉监丙吉的帮忙才得以逃生。隋炀帝让嵩山道士潘诞合炼金丹,一直炼不成,说是缺石胆石髓,如能弄到童男童女的胆、髓各三斛六斗,可以代替,炀帝大怒,把潘诞合杀了。后来方士又对炀帝说李姓当为天子,劝炀帝把全国姓李的统统杀掉。像隋炀帝那样喜欢杀人的无道昏君,与土匪差不多,以上二件事,他不过碰巧没做罢了。唐太宗听李淳风说以后姓武的女子当为天子,并且已进了皇宫,便打算把可疑的宫女都杀掉,幸亏李淳风加以进谏,才没实行。像唐太宗这样英明的皇帝尚且如此,所以说是有幸和有不幸的。
周世宗【原文】周世宗英毅[1]雄杰,以衰乱之世,区区五六年间,威武之声[2],震慑夷夏[3],可谓一时贤主,而享年不及四十,身没半岁[4],国随以亡。固天方[5]授宋,使之驱除。然考[6]其行事,失于好杀,用法太严,群臣职事,小有不举[7],往往置之极刑,虽素有才干声名,无所开宥[8],此其所短也。薛居正[9]《旧史》纪载翰林医官马道元进状,诉寿州界被贼杀其子,获正贼[10]见在宿州,本州不为勘断。帝大怒,遣窦仪乘驲往按之。及狱成,坐族死者二十四人。仪奉辞之日,帝旨甚峻,故仪之用刑,伤于深刻,知州赵砺坐除名。此事本只马氏子一人遭杀,何至于族诛二十四家,其他可以类推矣。《太祖实录·窦仪传》有此事,史臣但归咎于仪云。【注释】[1]英毅:英明果决。[2]威武之声:威望和雄强的名声。[3]夷夏:四夷和华夏,意即整个中国。[4]身没半岁:死后半年。身没,指身死。半岁,半年。[5]天方:天意,上天。[6]考:考察。[7]小有不举:稍微有一点过错。[8]开宥:开脱,宽容,原谅。[9]薛居正:字子平,开封人,北宋大臣,少有大志,好学不倦。曾监修《五代史》,又名《梁唐晋汉周书》。后世为别于欧阳修《新五代史》,改作《旧势胜学五代史》,通称《旧五代史》。[10]正贼:主犯。[11]勘断:审查判断。[12]坐:定罪。族:亲属,泛指同姓之亲。[13]旨:旨意。[14]坐除名:因此受牵连而丢掉官职。【译文】周世宗柴荣是个英明果敢的豪杰,处于五代十国的混乱时期,仅用短短的五六年时间,威望和名声便震慑了整个中国,真可谓是一代贤能的君主,可是他却没活到40岁,死后不过半年,国家就随之灭亡了。这恐怕是天意属于宋,才让他为宋朝建国扫清了道路。但是考察他一生所做的事,其失策的地方在于他的好杀,动用刑法太严,他手下的官员,稍有一点过错,往往要处以重刑杀掉。所以他虽具富有才干的声望和名声,而不知道宽容,这是他的短处。薛居正主编的《旧五代史》记载有翰林院医官马道元曾进状子给世宗,诉说自己的儿子在寿州(今安徽寿县)境内被贼杀死,现主犯已存宿州(今安徽宿县)被捕,当地州官不认真断理此案。世宗大怒,派大臣窦仪乘驿站快马去处理此案。审理结果,牵连处死了24个人及其家属。这是因为窦仪奉命的时候,世宗的旨意十分严厉,所以窦仪用刑便过于深刻,知州赵砺亦因此被撤职。这件事本来只是马氏的一个儿子遭杀,怎能够连诛24家的族人呢?其他事也可类推了。《太祖实录·窦仪传》都记载了这件事,但史官却把这件事的过错归罪到窦仪身上。
郑权【原文】唐穆宗时,以工部尚书郑权为岭南节度使,卿大夫相率为诗送之[1]。韩文公作序,言:"权功德可称道。家属百人,无数亩之宅,僦[2]屋以居,可谓贵而能贫,为仁者不富之效也[3]。"《旧唐史》权传云:"权在京师,以家人数多,奉入不足,求为镇[4],有中人之助,南海多珍货,权颇积聚以遗之,大为朝士所嗤。"又《薛廷老传》云:"郑权因郑注得广州节度,权至镇,尽以公家珍宝赴京师,以酬恩地[5]。廷老以右拾遗上疏,请按[6]权罪,中人由是切齿[7]。"然则其为人,乃贪邪之士尔!韩公以为仁者何邪?【注释】[1]为诗送之:写诗为他送行。[2]僦:租赁。[3]效:仿效。[4]求为镇:请求到地方镇上做地方官。[5]恩地:唐以来对师门的称呼,此处指代郑注,因他帮郑权谋官,对郑权有恩。[6]按:考察,探究。[7]切齿:痛恨,咬牙切齿的样子。【译文】唐朝穆宗时,把工部尚书郑权外调到岭南任节度使,朝内百官先后写诗为他送行。韩愈作了一篇序说:"权的功绩和道德可以称得上人的楷模,家属有100人,却没有一所几亩地大的住宅,只好租赁别人的房子居住,真可以说是身居显贵而又能过贫苦生活,这是那些为富不仁的人应该仿效的。"《旧唐书·郑权传》里说:"郑权在京都时,因家里人口太多,薪俸不够家庭开支,求到地方上做地方长官,得到掌权太监们的帮助。南海地方有很多珍贵的出产,郑权到任后积累了不少送给太监们,这件事受到朝内官员们的耻笑。"又有《薛廷老传》里说:"郑权因有郑注的帮助才得到广州节度使的职务,权到任后,把官库里藏的珍宝统统运到京都,用以酬谢郑注。薛廷老当时担任右拾遗的官,因此上奏疏给皇帝,请把郑权治罪,为此宦官们非常痛恨廷老。"根据这些记载,郑权是个贪婪的赃官,韩愈却又说他仁德,又是为什么呢?
资治通鉴【原文】司马公修《资治通鉴》,辟范梦得为官属[1],尝以手帖论缵述之要[2],大抵欲如《左传》叙事之体。又云:"凡年号皆以后来者[3]为定。如武德元年,则从正月,便为唐高祖,更不称隋义宁二年。梁开平元年正月,便不称唐天佑四年。"故此书用以为法。然究其所穷,颇有窒[4]而不通之处。公意正以《春秋》定公为例,于未即位,即书正月为其元年。然昭公以去年十二月薨,则次年之事,不得复系于昭。故定虽未立,自当追书[5]。兼经文至简,不过一二十字,一览可以了解。若《通鉴》则不侔[6],隋炀帝大业十三年,便以为恭皇帝上,直到下卷之末,恭帝立,始改义宁,后一卷,则为唐高祖。盖凡涉历三卷,而炀帝固存,方书其在江都时事。明皇后卷之首,标为肃宗至德元载,至一卷之半,方书太子即位。代宗下卷云:"上方励精求治,不次[7]用人。"乃是德宗也。庄宗同光四年,便系于天成,以为明宗,而卷内书命李嗣源讨邺,至次卷首,庄宗方殂[8]。潞王清泰三年,便标为晋高祖,而卷内书石敬瑭反,至卷末始为晋天福。凡此之类,殊费分说[9]。此外,如晋,宋诸胡僭[10]国,所封建王公,及除[11]拜卿相,纤悉必书[12],有至二百字者。又如西秦丞相南川宣公出连乞都卒,魏都坐大官章安侯封懿、天部大人白马文正公崔宏、宜都文成王穆观、镇远将军平舒侯燕凤、平昌宣王和其奴卒,皆无关于社稷治乱。而周勃薨,乃不书。及书汉章帝行幸长安,进幸槐里,岐山,又幸[13]长平,御池阳宫,东至高陵,十二月丁亥还宫;又乙未幸东阿,北登太行山,至天井关,夏四月乙卯还宫。又书魏主七月戊子如鱼池,登青冈原,甲午还宫;八月己亥如[14]弥泽,甲寅登牛头山,甲子还宫。如此行役[15],无岁无之[16],皆可省也。【注释】[1]辟:征召、聘请。官属:官员。[2]缵述之要:编辑的要点。[3]后来者:延续下去的那个。[4]窒:窒息,阻塞。[5]追书:追记。司马光[6]不侔:不能同等看待。侔,相等,齐。[7]不次:不依寻常次序。意即超擢,破格。[8]殂:死去。[9]殊费分说:解释起来非常费力。殊,很。分说,解释,注解。[10]僭:僭越,超越本分,多指地位低下者冒用上主的名义或礼仪、器物。[11]除:任命官职。[12]纤悉必书:连细枝末节都详尽记述。[13]幸:帝王到达某个地方称幸或者临幸。[14]如:到达。[15]行役:行旅,出行。[16]无岁无之:没有哪一岁没有,意即每年都有。【译文】司马光奉旨编《资治通鉴》,聘请范祖禹参加编辑,常常亲笔写一些手谕给他,讲述编辑要点,大体要求同《左传》一样编年叙事的体例。又说:"凡同一年内的年号,都要用后来延续下去的那个为准。如唐高祖武德元年,同时又是隋恭帝义宁二年,则从正月起便是唐高祖,不称隋义宁二年。五代梁开平元年正月,就不称唐天佑四年。"所以,这部书凡遇到同一年内有两个年号的都采用这种办法。但要仔细研究一下,就觉得有不通的地方。司马光的本意是以《春秋》鲁定公为例,在他没有即位时,就记正月是他的元年。但是,因为昭公死于去年十二月,第二年的事,当然不能再放到昭公名下,所以这时定公虽然还没有当国君,自然得把前几个月追记在他的名下。况且,《春秋》经文十分简单,不过一二十字,一览可知。但《通鉴》就不能同等看待。比如,隋炀帝大业十三年,便标题为隋恭皇帝上卷,但直至下卷末尾,恭帝即位,才改元义宁;紧接着便是唐高祖武德元年。这里前后共涉及三卷,而这时候隋炀帝还在世,内文说的是他在江都(今江苏扬州)的事。唐明皇后卷的开头,标明为唐肃宗至德元年,到一卷的一半,才写到太子即位。唐代宗下卷又说:"皇上正在振奋精神努力治国,不断破格使用人才。"说的却是唐德宗的事。唐庄宗同光四年,便放到明宗纪年,而卷内却记载皇帝命李嗣源(明宗本名)去征讨邺郡(今河南安阳一带),到下一卷初,庄宗才驾崩。潞王清泰三年,便标题为晋高祖,而卷内记载有石敬瑭(晋高祖本名)叛乱,直到卷末,才有晋天福的年号。像这些东西,解释起来十分费力。此外,还有晋、宋等不属正统、割据一方的少数民族国家,他们封的王公位,以及任命的大臣、宰相,记得十分详尽,有的记到二百字之多。又如西秦丞相南川宣公出连乞都病卒,魏国的章安侯封懿卒,还记有文正公崔宏、文成王穆观、平舒侯燕凤、平昌宣王和他的奴仆等人病故,都是无关国家政权和社会安定的人。而有关汉朝历史变化的周勃之死,却没有记载。还有记载汉章帝出游长安(今陕西西安),并游槐里、岐山,又到长平,住进池阳宫,往东到高陵(以上各地均在今陕西省),十二月丁亥还宫;又乙未游幸东阿,北登太行山,到天井关,夏天四月乙卯回到宫里。又记有魏国国君七月戊子到鱼池,游览青冈原,甲午回宫;八月己亥又到弥泽,甲寅登牛头山游览,甲子回宫等。像这些游览情况,每年都有,完全可以省略不记。
汉唐二武【原文】东坡云:"古之君子,必忧治世而危[1]明主,明主有绝人[2]之资,而治世无可畏之防。"美哉斯言!汉之武帝,唐之武后[3],不可谓不明,而巫蛊[4]之祸,罗织之狱[5],天下涂炭[6],后妃公卿,交臂就戮[7],后世闻二武之名,则憎恶之。蔡确作诗,用郝甑山上元间事,宣仁谓以吾比武后;苏辙用武帝奢侈穷兵虚耗海内为谏疏[8],哲宗谓至引汉武上方先朝。皆以之得罪。人君之立政,可不监[9]兹!【注释】[1]危:担心。[2]绝人:过人,比一般人强。[3]武后:武则天。[4]巫蛊:用巫术毒害人。蛊,传说中的一种人工培养的毒虫,专用来害人。[5]罗织之狱:网罗编造罪名让人下狱。罗织,虚构种种罪名,对无辜者加以诬陷。[6]涂炭:烂泥和炭火,比喻极困苦的境遇。[7]交臂就戮:因为一点小事就遭到杀戮。[8]谏疏:谏,规劝君主使其改正错误。疏,分条说明的文字,一般指臣子向皇帝上奏。[9]监:通"鉴",借鉴,参考。【译文】苏东坡说:"古代道德高尚的人,必定为治理天下担忧,为贤明的君主担心,贤明的君主虽有过人的资质,但治理天下就要有所防备。"这句话说得真好啊!汉朝的汉武帝,唐朝的武则天,不能说不贤明,但是国家仍然有用巫术毒害人的灾难,有网罗编造罪名的现象,人民生活极端困苦,后宫妃子与王公大臣常因一点小事就遭到杀害,后世的人听到汉武帝和武则天的名字,就非常憎恨厌恶他们。蔡确写了一首诗,说的是郝甑山正月十五元宵节的事,就认为蔡确把他比作武则天;苏辙用汉武帝奢侈豪华追求享受、用尽全部兵力发动战争、消耗府库使国家衰弱这些事实作为规劝皇帝使之改正错误的奏议,宋哲宗赵煦就认为苏辙引用汉武帝把他与前朝相比。他们两人都因此而被定了罪。君主治理天下,应以此为鉴!
买马牧马【原文】国家买马[1],南边于邕管,西边于岷、黎,皆置使提督,岁所纲发者盖逾万匹[2],使臣、将校得迁秩转资[3]。沿道数十州,驿程券食[4]、厩圉薪刍之费[5],其数不赀[6],而江、淮之间,本非骑兵所能展奋,又三牙遇暑月,放牧于苏、秀以就水草[7],亦为逐处之患[8]。因读《五代旧史》云:"唐明宗问枢密院使范延光[9]内外马数。对曰:'三万五千匹。'帝叹曰:'太祖在太原,骑军不过七千。先皇自始至终,马才及万。今有铁马如是,而不能使九州混一[10],是吾养士练将之不至也。'延光奏曰:'国家养马太多,计一骑士之费可赡步军五人。三万五千骑,抵十五万步军,既无所施,虚耗国力。'帝曰:'诚如卿言。肥骑士而瘠吾民,民何负哉?'"明宗出于蕃戎[11],犹能以爱民为念。李克用父子以马上立国制胜,然所蓄只如此。今盖数倍之矣。尺寸之功不建[12],可不惜哉!且明宗都洛阳,正临中州,尚以为骑士无所施。然则今虽纯用步卒,亦未为失计也。【注释】[1]国家买马:宋朝为了充实骑兵兵力。国家,本朝,即宋朝。[2]岁所纲发者盖逾万匹:每年成批从这些地方送往内地的马匹大约超过一万。纲,转运大批货物所实施的方法。逾,超过。[3]得迁秩转资:得以升迁。迁,指调动官职,一般指升职。秩,官职级别。[4]券食:凭券供应的膳食。一般官吏所用。[5]厩圉薪刍:盖马厩,准备柴禾、草料。[6]不赀:无法估算。[7]放牧于苏、秀以就水草:为了方便马匹喝水吃草,将马匹赶到苏州、秀州地区放牧。[8]逐处之患:给这些地方每处都造成很大的损失。[9]范延光:字子瑰,相州临漳人,唐明宗时曾做节度使,能征善战,生性刚正,敢于直言劝谏。[10]混一:统一天下。[11]蕃戎:少数民族。[12]尺寸之功不建:尺寸之功(一点功劳)都未建立。【译文】国家为了充实骑兵,在南边的邕管(今广西南宁),西边的岷州(今甘肃岷县)、黎州(今四川汉源)等边远地区购置马匹,并且设有专门的机构与官员,每年成批送往内地的马大概能超过一万匹,管理这一事务的使臣、将校往往因此得以升迁官职。为运送这些马匹,沿途几十个州县,准备驿站,招待官兵,盖马圈、备草料,这些费用无法估量。然而长江、淮河之间的广大地区,本来就不适应骑兵奔驰作战,遇到炎热天气,还得将幼马赶到苏州(今江苏吴县)、秀州(今浙江嘉兴)一带放牧,给各地造成很大损失。据《旧五代史》记载:"后唐明宗李嗣源询问枢密使范延光全国的马匹数目。范延光回答说:'有三万五千匹马。'唐明宗叹息道:'太祖在太原时,骑兵也不过才七千人。先皇(庄宗李存勖)自始至终,也仅有一万匹马。现在有这么多的军马,却不能统一天下,这是我养兵和训练将帅还做得不够啊。'范延光上奏说:'国家养的马匹太多了,一个骑兵的开销,可以养活五个步兵,三万五千名骑兵的费用可以抵得上十五万步兵的费用,这么多骑兵既不能发挥作用,又白白消耗国家财力。'后唐明宗说:'确实像你说的那样。厚养骑兵而使人民受苦,人民怎能承受得了?'"后唐明宗出生于少数民族家庭,还能想到爱护老百姓。李克用父子靠骑马打胜仗建立国家,然而所蓄养的马匹却如此之少,而今所养的马是其祖上的好几倍,但却一点功劳也没有建立,真让人为之可惜啊!何况自后唐明宗定都洛阳,面对中原,还以为骑兵无用武之地。所以,现在虽然单纯使用步兵,也未必失策啊。
唐虞象刑【原文】《虞书》:"象刑惟明[1]。"象者法也。汉文帝诏,始云:"有虞氏之时,画衣冠、异章服以为戮[2],而民弗犯。"武帝[3]诏亦云:"唐虞画象,而民不犯。"《白虎通》云:"画象者,其衣服象五刑也。犯墨者蒙巾[4],犯劓者赭著其衣[5],犯髌者以墨蒙其髌[6],犯宫者扉。扉,草屦[7]也,大辟者布衣无领[8]。"其说虽未必然[9],扬雄《法言》,"唐、虞象刑惟明",说者引前诏以证,然则唐、虞之所以齐民[10],礼义荣辱而已,不专于刑也。秦之末年,赭衣半道[11],而奸不息[12]。国朝之制,减死一等及胥吏兵卒配徒者,涅[13]其面而刺之,本以示辱,且使人望而识之耳。久而益多,每郡牢城营,其额常溢[14],殆至[15]十余万,凶盗处之恬然[16]。盖习熟而无所耻也[17]。罗隐《谗书》云:"九人冠而一人髽,则髽者慕而冠者胜,九人髽而一人冠,则冠者慕而髽者胜。"正谓是欤?《老子》曰:"民常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若使民常畏死,则为恶者吾得执而杀之,孰[19]敢?"可谓至言。荀卿谓象刑为治古[20]不然,亦正论[21]也。【注释】[1]明:明告天下,公之于众。[2]戮:刑罚。[3]武帝:指汉武帝。[4]犯墨者蒙巾:犯了罪应该在脸上刺墨字的人,用布蒙住他的脸以示刑罚。[5]犯劓者赭著其衣:犯了罪应该割去鼻子的人,让他穿赭色的衣服。[6]犯髌者以墨蒙其髌:犯了罪应当挖去膝盖骨的人,将墨汁涂在他的膝盖骨上作为刑罚。[7]草屦:草鞋。[8]大辟者布衣无领:犯了死罪的人,让他穿上没有领子的布衣以代替刑罚。大辟,五刑之一,死刑。[9]未必然:未必是这样,不一定正确。[10]齐民:人民治理得好。[11]赭衣半道:囚犯几乎塞满了道路。赭衣,穿赭衣的囚犯。[12]而奸不息:但是违反法令的事情却没有停息。[13]涅:用黑色染东西,用墨涂东西。[14]其额常溢:实际的囚犯人数常常超过规定关押罪犯的名额。[15]殆至:恐怕到了。[16]凶盗处之恬然:社会上的凶徒盗贼依然处之泰然,毫不在乎。[17]盖习熟而无所耻也:大概是因为习以为常,所以压根就不觉得有什么羞耻的。[18]罗隐:字昭谏,浙江新登人,早年应试不第,曾作《谗书》,讥刺不良社会现象。黄巢起义后,归乡避祸。晚年跟随吴越王钱镠,曾任钱塘令、谏议大夫等职。[19]孰:如何,怎么。[20]治古:治理古代的国家。不然:不正确。[21]正论:正确的言论。【译文】《尚书·虞书》记载:"仿照天道以制刑法,公示于众。"象,就是效法的意思。汉文帝的诏书开始说:"有虞氏时候,没有肉刑,只是画一些衣服、帽子和花纹特异的服饰象征五刑,以示耻辱,但人民却不犯法。"汉武帝的诏书也说:"唐尧虞舜时代以画衣服、帽和花纹特异的服饰来象征五刑,然而人民不犯法。"《白虎通》一书记载:"以画衣帽和花纹特异的服饰象征刑罚,这些衣服象征五种刑罚。处以在面部刺墨字这种刑罚的人,用布蒙盖他的面部;处以割去鼻子这种刑罪的人,让他穿赭色的衣服;处以挖去膝盖骨这种刑罚的人,用黑墨涂其膝盖骨;处以阉割生殖器这种刑罚的人,穿扉,扉,就是草鞋;处以死刑这种刑罚的人,穿的麻布上衣没有领子。"这种说法也不一定对,扬雄《法言》一书认为唐尧虞舜时期采用象征性的刑罚,这个说法引用前朝皇帝的诏书作为证据。然而唐尧虞舜之所以与民相同,是因为懂得礼义光荣耻辱,而不是刻意实行刑罚啊。秦朝末年,刑罚严酷,犯人几乎堵满了道路,然而违犯法律的事却没有停止过。宋朝的法制规定,犯死罪被免死的和充军发配的人,都要染黑他们的脸面并刺上字,目的是为了公示于众和羞辱他们,并且让人看到后知道他们犯了罪。时间一长,这些人就多了,各郡囚禁处以流放罪犯的地方,常常超过所规定的囚禁罪犯的名额,恐怕达到了十多万人,但社会上凶犯盗贼却满不在乎。这大概是因为习以为常而不觉得耻辱了吧。罗隐《谗书》上说:"如果有九个人戴帽子而有一个人用麻束发,那么用麻束发的人非常羡慕戴帽子的人,戴帽子人也很自得;如果有九个人用麻束发而只有一个人戴帽子,那么戴帽子的人就非常羡慕用麻束发的人,用麻束发的人就很得意。"这说明了什么呢?《老子》一书上说:"老百姓常常是不怕死的,为何以死刑来使老百姓害怕呢?如果让老百姓经常害怕死,那么我捉到作恶多端的人就杀了他,这样一来,谁还敢犯罪呢?"这可说是至理名言。荀卿认为上古唐虞时代用象征性的刑罚治理国家不对,也是一种正确的论述。
朱温三事【原文】义理所在,虽盗贼凶悖之人[1],亦有不能违者。刘仁恭为卢龙节度使,其子守文守沧州,朱全忠引兵攻之[2],城中食尽,使人说以早降。守文应之曰:"仆[3]于幽州,父子也,梁王方以大义服天下,若子叛父而来,将安用之[4]?"全忠愧其辞直,为之缓攻。其后还师,悉焚诸营资粮,在舟中者凿而沉之。守文遗[5]全忠书曰:"城中数万口,不食[6]数月矣,与其焚之为烟,沉之为泥,愿乞其所余以救之。"全忠为之留数囷,沧人赖以济[7]。及篡唐[8]之后,苏循及其子楷,自谓有功于梁,当不次擢用[9]。全忠薄[10]其为人,以其为唐鸱枭[11],卖国求利,勒循致仕,斥楷归田里[12]。宋州节度使进瑞麦[13],省之不怿[14],曰:"宋州今年水灾,百姓不足,何用此为?"遣中使诘责[15]之,县令除名。此三事,在他人为之不足道,于全忠则为可书矣,所谓憎而知其善也。【注释】[1]盗贼凶悖之人:背叛朝廷的凶狠暴虐的盗贼。[2]全忠:后梁太祖朱温,起初参加黄巢起义,降唐时被唐僖宗赐名全忠。引兵:带领军队。[3]仆:我,谦辞。[4]将安用之:你将如何任用、安置他呢?[5]遗:赠送,这里表示给朱温写信。[6]不食:没有东西吃。[7]济:活命。[8]篡唐:篡夺大唐江山。[9]当不次擢用:应当被破格提拔。擢用,任用。[10]薄:轻视,鄙薄。[11]鸱枭:同"鸱鸮",这里代指罪人。[12]勒循致仕,斥楷归田里:勒令苏循辞官回乡,将苏楷削职为民。勒,勒令,强令。[13]瑞麦:一株多穗或异株同穗的麦子。古时将此当做吉祥的兆头。[14]不怿:不高兴。[15]诘责:诘问责备。【译文】义理无所不在,即使是背叛朝廷的凶恶盗贼,有时也不违背。唐朝末年,刘仁恭任卢龙节度使,他的儿子刘守文驻守沧州(今属河北),朱温(赐名全忠)率兵围攻沧州,沧州城中能吃的东西都吃完了,但仍苦苦坚守,朱温派人劝说刘守文早日投降。刘守文回答说:"我和刘仁恭是父子关系,梁王你正用正义征服天下,如果当儿子的背叛了父亲而投靠你,你将如何任用他呢?"朱温听了刘守文的正直言辞,感到很惭愧,就减缓了攻势。后来,朱温撤军,准备把各军营中的粮草全部烧掉,河中的粮船也都凿沉在水中。刘守文写信给朱温,说:"沧州城中几万军民,已好几个月没东西吃了,你与其把粮草烧成烟灰,沉没在水中烂成泥,不如发点慈悲,把剩余的粮草用来救活沧州城中的军民。"朱温就留了几座粮仓没有烧,沧州城中的军民靠此得以活命。到了朱温篡夺唐朝江山,做了后梁皇帝后,苏循和他的儿子苏楷,自以为对后梁有功,应该被破格提拔重用。而朱温却看不起他父子俩的人品,认为他们是唐朝的罪人,卖国求荣,牟取私利,便勒令苏循辞官回家,苏楷削职为民。宋州(今河南商丘)节度使进奉象征吉祥的多穗麦子,朱温看了很不高兴,说:"宋州今年发水灾,老百姓缺食少衣,为什么还要进奉祥瑞征兆?"并派宫中的宦官到宋州责备节度使,还罢免了进献瑞麦的县令。这三件事,对于其他人来说不值得提及,但对朱温来说,却值得大书特书,这就是憎恨一个人也要知道他有好的一面。
文字润笔【原文】作文受谢[1],自晋、宋以来有之,至唐始盛。《李邕传》:"邕尤长碑颂[2],中朝衣冠及天下寺观[3],多赍持[4]金帛,往求其文。前后所制,凡数百首,受纳馈遗,亦至巨万。时议以为自古鬻文获财,未有如邕者。"故杜诗云:"干谒[5]满其门,碑版照四裔。丰屋珊瑚钩,麒麟织成罽。紫骝随剑几,义取无虚岁。"又有《送斛斯六官诗》云:"故人南郡去,去索作碑钱。本卖文为活,翻令室倒悬。"盖笑之也。韩愈撰《平淮西碑》,宪宗以石本赐韩宏,宏寄绢五百匹;作王用碑,用男[6]寄鞍马并白玉带。刘义持愈金数斤去,曰:"此谀墓中人得耳,不若与刘君为寿。"愈不能止。刘禹锡祭愈文云:"公鼎侯碑[7],志隧表阡[8],一字之价,辇金如山[9]。"皇甫湜为裴度作《福先寺碑》,度赠彩以车马缯[10]甚厚,湜大怒曰:"碑三千字,字三缣[11],何遇我薄邪[12]?"度笑酬以绢五千匹。穆宗诏萧撰成德王士真碑,辞曰:"王承宗事无可书,又撰进[13]之后,例得贶遗[14],若黾[15]勉受之,则非平生之志。"帝从其请。文宗时,长安中争为碑志,若市买然[16]。大官卒,其门如市,至有喧竞争致[17],不由丧家。裴均之子,持万缣诣[18]韦贯之求铭,贯之曰:"吾宁饿死,岂忍为此哉?"白居易《修香山寺记》,曰:"予与元微之,定交于生死之间。微之将薨,以墓志文见托,既而[19]元氏之老,状其臧获[20]、舆马、绫帛、洎银鞍、玉带之物,价当六七十万,为谢文之贽。予念平生分,贽不当纳,往反再三,讫不得已,因施兹寺。凡此利益功德,应归微之。"柳玭善书,自御史大夫贬泸州刺史,东川节度使顾彦晖请书德政碑。玭曰:"若以润笔为赠,即不敢从命。"本朝此风犹存,唯苏坡公于天下未尝铭墓,独铭五人,皆盛德故,谓富韩公、司马温公、赵清献公、范蜀公、张文定公[24]也。此外赵康靖公、滕元发二铭,乃代文定所为者。在翰林日[25],诏[26]撰知枢密院赵瞻神道碑,亦辞不作。曾于开与彭器资为执友[27],彭之亡,曾公作铭,彭之子以金带缣帛[28]为谢。却之至再[29],曰:"此文本以尽朋友之义,若以货见投,非足下所以事父执之道也。"彭子皇惧而止。此帖今藏其家。【注释】[1]作文受谢:替人写文章而接受别人的酬劳。作文,为别人作文,替别人写文章。谢,答谢,谢礼。[2]长:擅长。碑颂:碑铭颂辞。[3]中朝衣冠及天下寺观:朝中的官员大臣和天下各个佛寺道观的僧人与道士。中朝,朝中,朝廷。衣冠,这里代指朝中官员。[4]赍持:捧着,手持着。[5]干谒:有目的地求见。[6]用男:王用的儿子。[7]公鼎侯碑:韩公你颇有盛名,位列封侯,事迹应该在石碑上铭刻。[8]志隧表阡:刻在墓志铭上。[9]辇金如山:用车马载运金钱,堆积成山。[10]缯:泛指丝绸。[11]字三缣:每个字值三匹细绢。[12]何遇我薄邪:为何给我这么少的东西?遇,对待。邪,语气助词,表疑问。[13]撰进:撰写好后进献给朝廷。[14]贶遗:馈赠,这里指朝廷的赏赐。[15]黾:勉力,努力。[16]若市买然:就像市场上做买卖一样。[17]喧竞争致:高声喧闹,互相争执(要为大官写碑文)。[18]持万缣:携带一万匹细绢。诣:造访。[19]既而:不久之后。[20]臧获:即奴婢。舆马:车马。洎:到,甚至。[21]贽:酬劳。[22]讫:最后。[23]润笔:请人作诗文书画的报酬。[24]张文定公:即张方平。[25]在翰林日:苏轼在翰林院做学士时。[26]诏:皇帝下诏。[27]执友:同"挚友"。[28]缣帛:细绢绸缎。[29]却之至再:一再推辞。【译文】替人写文章而接受酬谢,从晋朝和刘宋时期就有了,到唐朝开始盛行。《李邕传》记载:"李邕特别擅长写碑铭颂辞,朝中大臣官员和天下各佛寺道观的僧人道士,都携带金银绢帛去请他写颂文。李邕先后为别人写了几百首碑铭颂辞,所接受的馈赠,也达好几万。当时的舆论认为,自古以来卖文章发财的,没有人比得上李邕。"所以杜甫有诗说:"干谒满其门,碑版照四裔。丰屋珊瑚钩,麒麟织成罽。紫骝随剑几,义取无虚岁。"又有《送斛斯六官诗》说:"故人南郡去,去索作碑钱。本卖文为活,翻令室倒悬。"大概是讥笑他的。韩愈撰写了《平淮西碑》,唐宪宗把石本赐给了韩宏,韩宏便寄了五百匹绢给韩愈,以示谢意;韩愈给王用写碑文颂辞,王用的儿子给韩愈送去了鞍马和白玉带。刘义拿走了韩愈的几斤金子,并说:"这是吹谀坟墓中的人所得到的,不如送给我刘某人作寿礼。"韩愈没法阻止他。刘禹锡给韩愈写的祭文中说:"你韩公有盛名,官位封侯,事迹应记在石碑上,现在铭记在墓碑上,一个字的价格,就载运金钱堆成山。"皇甫湜给裴度写了《福先寺碑》文,裴度赠送给皇甫湜许多车马和绸绢,皇甫湜很气愤地说:"碑文有3000字,一个字值三匹细绢,为什么给我这么少的东西?"裴度赶快赔着笑脸又送了5000匹绸绢作为酬谢。唐穆宗下诏书命萧俯为成德的王士真撰写碑文,萧俯推辞说:"王士真的儿子王承宗没有什么事迹可写的。再说写好进呈朝廷之后,按照惯例应得到赐物,如果勉强接受了它,那就不是我平生的志向了。"唐德宗答应了萧俯的请示。唐文宗时,长安(今陕西西安)城中争着为别人写碑文,就好像市场上做买卖一样。如果有大官死了,他家门前就如同市场一样,要求为死者撰写碑文的人争来争去,高声喧闹,这连死者的家人也做不了主。裴钧的儿子,携带一万匹细绢到韦贯之家中索求碑文,贯之说:"我宁愿饿死,也不忍心这样做。"白居易在《修香山寺记》中说:"我和元微之是生死之交的朋友,微之临死时托我给他写碑文,事过不久,元家的老人说要将他家的奴婢、车马、绫绢、银鞍、玉带等价值相当于六七十万两白银的东西送给我,作为我写碑文的报酬。我想起平日和微之的交情,认为这些礼物不应该接受,元氏家前后送来多次,最后不得已而收下,施舍给香山寺。这些利益功德,应当归于元微之。"柳玭的书法很好,他从御史大夫贬为泸州刺史,东川(今四川遂宁)节度使顾彦晖请他给自己书写德政碑碑文。柳玭对他说:"如果赠送给我财物作酬谢,我就不能答应你的请求。"宋朝仍然存在这种风俗,只有苏轼很少给别人写碑文,只给五个人写过,而且还是因为这五人德高望重的缘故,这五个人是富弼、司马光、赵清献公、范镇、张方平等人。此外赵康靖、滕元发二人的碑文,还是代张方平写的。苏轼任翰林学士时,皇帝诏令他给同知枢密院赵瞻写碑文,苏轼也推辞不写。曾子开与彭器资是挚友,彭器资死后,曾子开给他写了碑文,彭器资的儿子送给他金带绢绸作为酬谢,曾子开推辞再三,说:"这篇碑文乃是尽朋友之情义而写的,如果你送给我钱物,那么这就不是你对待你父亲挚友的方式了。"彭器资的儿子听了很不好意思,赶紧收回了东西。这篇碑文现在还藏在他家中。
汉举贤良【原文】汉武帝建元元年,诏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1]。丞相绾[2]奏:"所举贤良,或治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乱国政,请皆罢[3]。"奏可[4]。是时,对[5]者百余人,帝独善[6]庄助对,擢[7]为中大夫。后六年,当元光元年,复诏举贤良,于是董仲舒等出焉[8]。《资治通鉴》书仲舒所对为建元。按策问[9]中云:"朕亲耕籍田[10],劝孝弟,崇有德,使者冠盖相望,问勤劳,恤孤独,尽思极神。"对策曰:"阴阳错谬,氛气充塞,群生寡遂,黎民未济。"必非即位之始年也。【注释】[1]诏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汉武帝下诏,命令荐举贤能、良善、刚直、敢于直言进谏的人。董仲舒[2]丞相绾:卫绾,早年跟随汉文帝,护驾左右,因谨慎小心,为文帝喜爱,任中郎将。及至景帝即位后,卫绾仍为中郎将。七国之乱时,卫绾受封为侯,因他寡言敦厚,所以仍得景帝赏识。到武帝继位后,行激进政策,所以很快罢免了他的官职。[3]罢:罢免。[4]奏可:汉武帝准许了他的奏疏。[5]对:对答,回答汉武帝的提问。[6]善:青睐,喜爱。[7]擢:擢升,提拔。[8]董仲舒:西汉时期著名的唯心主义哲学家和今文经学大师,使儒家学说得以发扬光大之人。景帝时董仲舒担任博士,讲授《公羊春秋》。汉武帝元光元年,董仲舒提出自己的基本学术主张,并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被汉武帝采纳。此后,儒家学说盛行几千年,成为人们立身行事的准则。出:出现,脱颖而出。[9]策问:古时采用对答形式考试的一种文体,以经义、政事为主,帝王以此来选拔人才。[10]籍田:公田。古代天子、诸侯征用民力耕种的田。劝孝弟:劝勉大家要孝顺父母,尊敬兄长。冠盖相望:形容政府使者往来络绎不绝。冠盖,指官员的冠服和车盖,代指官员。相望,互相看得见。孤独:孤寡可怜之人。尽思极神:竭尽心思,集中精神。阴阳错谬:阴气与阳气交错。必非:一定不是。【译文】汉武帝建元元年,汉武帝刘彻下诏,命朝廷大臣推举贤能、正直、敢于直言相谏的人士。丞相绾上奏说:"所推举的贤良之才,在回答皇帝问题时,有的引用申不害、商鞅、韩非、苏秦、张仪这些人的话,惑乱朝政,请求皇上都不要重用他们。"汉武帝同意了他的上奏。当时,全国参加考试回答汉武帝所提问题的有一百多人,汉武帝唯独喜爱庄助的回答,就提拔他为中大夫。六年之后,正是汉武帝元光元年,汉武帝又下诏推举良贤人才,于是董仲舒等人脱颖而出,得以重用。《资治通鉴》上说董仲舒是建元元年参加的汉武帝选拔人才的考试。按照汉武帝所出试题中所说:"我每年春天都要到田地里看望耕地的百姓,勉励大家孝顺父母,敬爱兄长,尊崇有品德的人,派出许多官员,慰问有功劳的人,抚恤孤寡的人,为此竭尽心思,全力以赴。"董仲舒回答说:"阴气与阳气交错,大气团充塞,芸芸众生,少事干,黎民百姓未能得到周济。"可见,这并非是汉武帝即位那一年,即建元元年开始的。戊为武【原文】天干"戊"字只与"茂"同音,俗辈呼为"务",非也。吴中术者,又称为"武"。偶阅《旧五代史》梁[1]开平元年,司天监上言日辰[2],内"戊"字请改为"武",乃知亦有所自也。今北人语多曰"武",朱温父名诚,以"戊"类[3]"成"字,故司天谄[4]之耳。【注释】[1]梁:后梁。[2]上言日辰:向皇帝上书解说历法。[3]类:肖,像。[4]谄:谄媚,奉承。【译文】在天干中,"戊"字只和"茂"字同音,一般的人把它读成"务"这个音,这不对。吴中术士又读成"武"这个音。我有次偶然阅读《旧五代史》,看到上面说,后梁太祖开平元年间,司天监上书皇帝陈说历法,请求把天干中的"戊"字改用"武",我才知道"戊"读作"武"是有其原因的。现在北方人大多读"武"这个音,后梁皇帝朱温的父亲名字叫朱诚,"戊"字像"成"字,所以司天监才上书要求把"戊"字改用"武"字,以阿谀奉承皇帝。
女子夜绩【原文】《汉·食货志》云:"冬,民既入[1],妇人相从夜绩[2],女工一月得四十五日[3]。"谓一月之中,又得半夜,为四十五日也。必[4]相从者,所以省费燎火[5],同巧拙而合习俗也[6]。《战国策》甘茂亡秦[7]出关,遇苏代曰:"江上之贫女,与富人女会绩[8]而无烛,处女相与语,欲去之。女曰,妾以无烛故,常先至扫室布席[9],何爱[10]余明之照四壁者?幸以赐妾。"以是知三代之时,民风和厚勤朴如此,非独女子也,男子亦然。《豳风》"昼尔于茅,宵尔索绹",言昼日往取茅归,夜作绹索,以待时用也,夜者日之余,其为益多矣。【注释】[1]民既入:民众都待在家里。[2]相从夜绩:聚集在一起,晚上一同纺麻织布。绩,把麻搓捻成线或绳。[3]女工一月得四十五日:女子一个月可以做四十五天的活计。[4]必:一定。[5]所以:之所以是因为。省费燎火:节省灯火费用。[6]同巧拙而合习俗也:相互取长补短,时间长了,便成为一种习俗。[7]亡秦:逃离秦国。[8]会绩:一同纺麻。[9]扫室布席:打扫屋子,铺设席垫。[10]爱:吝惜。和厚:和睦淳厚。《豳风》:诗经篇章,有一个系列,多反映人民的劳作场面。茅:上山砍茅草。【译文】《汉书·食货志》上说:"到了冬天农闲时,老百姓都待在家中,妇女们聚集在一起,晚上纺麻织布,这样做一个月可做45天的活。"就是说,一个月中,每天又多出半夜,这样一个月就相当于四十五天。妇女们所以要聚集在一起,是为了节省灯火,相互取长补短,积久成俗。《战国策》记载,甘茂逃离秦国,出了关中地区,遇见了苏代,就对苏代说:"江上的一个贫家女子和富家女子一起织布,自己却没有灯烛,一起织布的女子们一起商量,想赶走她。贫家女说:'我因为没有灯,所以常常先到,打扫房屋,铺设坐席,你们何必吝啬照在四周墙壁上的余光呢?希望把多余的光亮赐给我。"从这可以知道夏、商、周三代时期,民风是如此的淳厚、朴素、勤劳。不但妇女如此,男子也是这样。《诗经·豳风》中说:"昼尔于茅,宵尔索绹",意思是指,白天男子上山采集茅草,晚上把茅草搓成绳子,以备冬日晚上用。夜晚作为白天的延续,它的好处很多啊。
建除十二辰【原文】建除十二辰,《史》、《汉》历书皆不载,《日者列传》但有"建除家以为不吉"一句。唯《淮南鸿烈解·天文训篇》云:"寅为建,卯为除,辰为满,巳为平,主生[1];午为定,未为执,主陷;申为破,主衡;酉为危,主杓,戍为成,主少德;亥为收,主大德;子为开,主太岁;丑为闭,主太阴。"今《会元官历》,每月逢建、平、破、收日,皆不用,以建为月阳,破为月对,平、收随阴阳月递互为魁罡[2]也。《酉阳杂俎·梦篇》云:"《周礼》以日月星辰各占六梦,谓日有甲乙,月有建破。"今注无此语。《正义》曰:"按《堪舆》,黄帝问天老事[3]云:'四月阳建于巳,破于亥,阴建于未,破于癸,是为阳破阴,阴破阳。'"今不知何出所载,但又以天干为破,未之前闻也。【注释】[1]主生:掌管生死。[2]魁罡:指斗魁与天罡两颗星。[3]问天老事:向天帝询问事情。【译文】与十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戍、亥相配的建、除、满、平、定、执、破、危、成、收、开、闭十二辰,《史记》、《汉书》中都没有记载,《史记·日者列传》中仅有"专门研究建除十二辰的人认为不吉利"这样一句话。只有《淮南鸿烈解·天文训篇》中说:"寅为建,卯为除,辰为满,巳为平,主管生;午为定,未为执,主管陷;申为破,主管衡;酉为危,主管杓;戍为成,主管少德;亥为收,主管大德;子为开,主管太岁;丑为闭,主管太阴。"现在宋朝的《会元官历》中,每月逢建、平、破、收这几天,都不用它们来与地支相配,用建为月阳,破为月对,平、收随阴阳月次递互为魁罡。《酉阳杂俎·梦篇》上说:"《周礼》用日、月、星、辰各算六梦的吉凶,说日有甲乙,月有建破。"现在的注释没有此话。《正义》上说:"按《堪舆》记载,黄帝向天老问事时说:"四月份阳建于巳,破于亥,阴建于未,破于癸,是指阳破阴,阴破阳。"现在不知道什么书上有记载,但是,另外又用天干为破,以前没有听说过。
俗语算数【原文】三三如[1]九,三四十二,二八十六,四四十六,三九二十七,四九三十六,六六三十六,五八四十,五九四十五,六九五十四,七九六十三,八九七十二,九九八十一,皆俗语算数,然《淮南子》中有之。三七二十一,苏秦说齐王之辞也[2]。《汉书·律历志》刘歆典领钟律,奏其辞[3],亦云八八六十四。杜预[4]注《左传》,天子用八,云八八六十四人,又六六三十六人,四四十六人。如淳、孟康、晋灼注《汉志》,亦有二八十六,三四十二,六八四十八,八八六十四等语。【注释】[1]如:等于。[2]说:游说。辞:言辞,话语。[3]奏:上奏,陈说。[4]杜预:字元凯,西晋杜陵人,著名的政治家和学者。他出身官宦世家,但由于受曹操等人牵连,司马懿等人掌权时,一直未能出仕。司马昭上台后,极力拉拢杜预。杜预主持修订律法,给后世法律以很大影响。杜预政绩卓越,在文学上也有很高造诣,曾为《左传》作注。【译文】三三得九,三四一十二,二八一十六,四四一十六,三九二十七,四九三十六,六六三十六,五八四十,五九四十五,六九五十四,七九六十三,八九七十二,九九八十一,这些都是人们平时计算时用的口诀,但《淮南子》一书中也有记载。三七二十一,是纵横家苏秦游说齐王说过的话。而在《汉书·律历志》记载刘歆的典领钟律,向皇帝报告的时候,也说过八八六十四。著名学者、西晋大臣杜预在给《左传》作注解时也说,天子用八,是说八八六十四人,又云六六三十六人,四四一十六人。如淳、孟康、晋灼注释的《汉书·艺文志》,也有二八一十六,三四一十二,六八四十八,八八六十四等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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