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有话说

宋江为什么放过阎婆 阎婆是个活宝还是个可怜虫(1)

今天继续解读《水浒传》中的小人物。

先回答一个朋友的疑问。他说:不必推敲小人物而失去全书大旨,何必为小人物浪费笔墨?和尚说:不然,西方有谚语“魔鬼就藏在细节之中”。另外一部大书之所以经典,绝不仅在于故事曲折动人,每一字每一句都不是浪笔。而推敲小人物更能看出作者字字留心的辛苦。细研这些细节反而增出更多趣味来。

细读《水浒传》可以知道作者对世道人心揣摩得非常透彻,任何一个人物之言语行动均有其身份,并且写得非常有趣。而作者之调侃世人,褒贬讽喻也在其中。因此,和尚计划写一个系列的文章,来细读其笔法和语言。和尚读书讲究精读、细读和慢读。只有这样才能领会其趣味,把握其要旨,若当故事看,就对不住其“四大名著”的地位了。

这个系列先从书中一些“父母”级别的人物说起, 力求寻找每个人不同的性格和内心想法,看这个人物如何立体和鲜活。

宋江为什么放过阎婆 阎婆是个活宝还是个可怜虫(2)

阎婆惜之母 阎婆

故事背景:

话说宋江私放晁盖之后,遇见做媒的王婆。阎婆惜母女流落郓城县,阎父因病去世,无钱殓埋,故而求助宋江。阎婆惜本是东京歌伎,流落至此,也想寻找一户人做嫁。宋江无意娶亲,只是送了阎婆一些烧埋之费。事后阎婆去道谢时,发现宋江并无妻室,就鼓动王婆做媒将阎婆惜嫁与宋江做小。

宋江为什么放过阎婆 阎婆是个活宝还是个可怜虫(3)

阎婆这样说:

我这女儿长得好模样,又会唱曲儿,省得诸般耍笑,从小儿在东京时,只去行院人家串,那一个行院不爱他!有几个上行首,要问我过房几次,我不肯。

只因我两口儿,无人养老,因此不过房与他。不想今来倒苦了他。

我前日去谢宋押司,见他下处没娘子,因此央你与我对宋押司说,他若要讨人时,我情愿把婆惜与他。我前日得你作成,亏了宋押司救济,无可报答他,与他做个亲眷来往。

点评:

在此能看出阎婆眼光贼溜。见宋江无妻室就打蛇随棍上,要讲女儿嫁给宋江。这段说辞很有意思,先夸女儿之好,再说女儿追求者众,然后说自己耽误了女儿,说得哀哀切切,很是动人。而“情愿”“报答”等语,更似出自肺腑。其实不然,阎婆看中的是宋江的钱财。文中“连那婆子,也有若干头面衣服”即是明证。

但是宋江与阎婆惜并无感情,只爱学使枪棒,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紧。而阎婆惜耐不住寂寞,就勾搭上了宋江同房押司小张三。宋江得知后也不以为意,后来连阎婆惜的住处就很少去了。这让阎婆很着急,累使人来请,宋江只推事故不上门去。而阎婆寻找个机会一定要宋江和阎婆惜相会。阎婆才算正式出场,开启了一段精彩绝伦的好文。

阎婆开口这样说:

押司,多日使人相请,好贵人,难见面!

便是小贱人有些言语高低,伤触了押司,也看得老身薄面,自教训他与押司陪话。

今晚老身有缘,得见押司,同走一遭去。

点评:

阎婆此人精明,有辩才和变才,并且非常善于察言观色,语言也非常幽默,是一个“活宝”人物。看她说话,先揶揄宋江难请,埋怨中脸上带着笑意,让人很难退却。然后轻轻卸下阎婆惜的流言蜚语,让“他与押司陪话”,更是既恭维宋江,又缠住宋江不得脱身。而“有缘”则是言不由衷,阎婆应该是多次寻寻找机会接近宋江了,这样说既显得幽默,又化解了尴尬。

宋江道:“你不要缠,我的事务分拨不开在这里。”

阎婆道:“押司便误了些公事,知县相公不到得便责罚你。这回错过,后次难逢。押司只得和老身去走一遭,到家里自有告诉。”

宋江是个快性的人,吃那婆子缠不过,便道:“你放了手,我去便了。”

阎婆道:押司不要跑了去,老人家赶不上。”

宋江道:“直恁地这等?”

点评:

阎婆惜不守妇道,宋江是有几分不快的,故而推脱不去。而阎婆的回答更是可爱。“押司便误了些公事,知县相公不到得便责罚你”,这句话既恭维宋江是相公亲信,更轻轻化解了宋江的托词。而“到家里自有告诉”又故意抛出悬念,让宋江动心。而宋江被缠不过,只好就去。想来宋江步履急促,脸色也不好看。阎婆很是乖觉,一句玩笑话又让宋江无奈而自笑。可见阎婆真是一个妙人,句句让人笑,又句句牢牢抓住宋江。故而宋江很不耐烦,直接说“直恁地这等?”想来阎婆心中也一定暗笑计划得逞了吧。

宋江很不情愿去见阎婆惜,故而走到门前就立住了脚。

阎婆把手一拦,说道:“押司来到这里,终不成不入去了。”这句话用激将法,宋江也只好进去。

阎婆只怕宋江走去,便帮在身边坐了,叫道:“我儿,你心爱的三郎在这里。”

点评:

两个细节,首先“便帮在身边坐了”,似乎要看住宋江,然后叫“你心爱的三郎在这里”,这句话直欲让人喷饭。阎婆不愧是开行院的,脸皮厚,叫得出,并且句句搔人心痒。这句话既夸了宋江,也点出阎婆惜对宋江的依赖和欢喜。

阎婆惜以为是小张三到来,欢天喜地,走到楼梯一看是黑矮宋江,就有气呼呼地回楼上去了。阎婆这样化解尴尬。 

这贱人真个望不见押司来,气苦了。恁地说,也好教押司受他两句儿。”婆子笑道:“押司,我同你上楼去。

点评:

本文阎婆有各种笑,有自我解嘲的笑,有揶揄宋江的笑,也有谄媚恭维的笑,更有化解尴尬的笑。阎婆惜明显不喜欢宋江,故而一见他就怒气冲冲。而阎婆当然要化解尴尬,他说女儿的怒气是因为思念宋江,暗中有埋怨宋江之意,故而说“也好教押司受他两句儿”。同时怕宋江生气而走就笑着要和宋江一起上楼。抛开阎婆爱财之外,其良苦用心却是可悯,其心思之快,语言巧妙更是让人佩服。

宋江来到楼上,阎婆便拖入房里去。

宋江便向杌子上朝着床边坐了。阎婆就床上拖起女儿来,说道:“押司在这里。我儿,你只是性气不好,把言语来伤触他,恼得押司不上门,闲时却在家里思量。我如今不容易请得他来,你却不起来陪句话儿,颠倒使性!”

点评:

阎婆用心良苦,一心要撮合宋江和阎婆惜。看他“拖”宋江,“拖”阎婆惜,真是用尽心机。而这句话也很有趣。首先批评女儿,这当然是给宋江看的,然后开解宋江为何不上门,这又是说给阎婆惜听的。并且点出“闲时却在家里思量”说阎婆惜思念宋江。这句话真是左右逢源,面面俱到,奈何阎婆惜“颠倒使性”,岂不是辜负了阎婆一番苦心?

宋江为什么放过阎婆 阎婆是个活宝还是个可怜虫(4)

阎婆惜和宋江两人都很尴尬,故而互不搭理。阎婆就两厢撺掇,说

“你且和三郎坐一坐。不陪话便罢,不要焦躁。你两个多时不见,也说一句有情的话儿。”

有道是“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故而阎婆看到阎婆惜房内茶酒皆无,

说“酒没浆,做甚么道场?老身有一瓶儿好酒在这里,买些果品来,与押司陪话。我儿,你相陪押司坐地,不要怕羞,我便来也。”

点评:

阎婆说话很是有趣。她时而直白,时而婉转,时而自言自语,时而自笑解嘲。“也说一句有情的话儿”“不要怕羞”,直接撩拨两人的情愫,而“酒没浆,做甚么道场?”既显示出阎婆此时的雄心壮志,也以自言自语化解尴尬。同时“老身有一瓶儿好酒”“我便来也”,更是卖弄和自嘲,同时引起两人的好奇心,并且要牢牢拴住宋江。

酒菜齐备之后,阎婆道:

“我儿起来把盏酒。”

婆惜道:“你们自吃,我不耐烦!”

婆子道:“我儿,爷娘手里从小儿惯了你性儿,别人面上须使不得。”

婆惜道:“不把盏便怎地?终不成飞剑来取了我头!”

那婆子倒笑起来,说道:“又是我的不是了。押司是个风流人物,不和你一般见识。你不把酒便罢,且回过脸来吃盏酒儿。”

婆惜只不回过头来。那婆子自把酒来劝宋江,宋江勉意吃了一盏。

婆子笑道:“押司莫要见责。闲话都打迭起,明日慢慢告诉。外人见押司在这里,多少干热的不怯气,胡言乱语,放屁辣臊,押司都不要听,且只顾吃酒。”

筛了三盏在桌子上,说道:“我儿不要使小孩儿的性,胡乱吃一盏酒。”

婆惜道:“没得只顾缠我!我饱了,吃不得。”

阎婆道:“我儿,你也陪侍你的三郎吃盏酒使得。”

点评:

阎婆为这一场酒局真是操碎了心。她夹在宋江阎婆惜之间,来回撺掇和撩拨,并且时刻化解两人之间的敌对情绪。阎婆语言非常活泼有趣,既符合她开行院的身份,也符合她要纠合二人的心思,言语中更是敲打阎婆惜,恭维宋江,一双眼睛照顾四面八方,一张巧嘴更是牵连二人情绪,不易不易!

阎婆的苦心没有白费,婆惜只得勉意拿起酒来,吃了半盏。

婆子笑道:“我儿只是焦躁,且开怀吃两盏儿睡。押司也满饮几杯。”

宋江被他劝不过,连饮了三五杯。此时阎婆才算放下心来。

但见那宋江低着头不做声,女儿也别转着脸弄裙子。

这婆子哈哈地笑道:“你两个又不是泥塑的,做甚么都不做声?押司,你不合是个男子汉,只得装些温柔,说些风话儿耍。”

点评:

阎婆因为开心自己多喝了几杯酒,说话就更没有分寸。宋江婆惜二人虽喝酒却仍无情意,阎婆忍不住鼓动挑唆。其“哈哈地笑”如闻其声,而“泥塑的”有语带揶揄,这时她不再敲打女儿,反而直取宋江,这反应出阎婆的精明,对男性心理的了解非常透彻。一语激劝宋江,可能更让宋江烦躁和无奈吧。

宋江此时尴尬之极,可巧唐牛儿来找宋江。宋江正想趁此机会逃出重围,故而把嘴望下一努唐牛儿非常乖觉,这么说

道:“押司,你怎地忘了?便是早间那件公事,知县相公在厅上发作,着四五替公人来下处寻押司,一地里又没寻处,相公焦躁做一片。押司便可动身。”

宋江道:“恁地要紧,只得去。”

阎婆看到一番苦心要付诸东流,忍不住说

“押司不要使这科分。这唐牛儿捻泛过来,你这精贼也瞒老娘!正是‘鲁班手里调大斧’!

这早晚知县自回衙去,和夫人吃酒取乐,有甚么事务得发作?

你这般道儿,只好瞒魍魉,老娘手里说不过去。”

点评:

阎婆非常精明,一句话揭穿宋江的心思。因她喝醉了酒,说话就肆无忌惮起来,但是其言语有理有据,并且暗带自夸,并且对唐牛儿毫不客气。发作道:

放你娘狗屁!老娘一双眼,却是琉璃葫芦儿一般,却才见押司努嘴过来,叫你发科你倒不撺掇押司来我屋里,颠倒打抹他去,常言道:‘杀人可恕,情理难容。’” 你不晓得破人买卖衣饭,如杀父母妻子,你高做声,便打你这贼乞丐!

点评:

阎婆对唐牛儿毫不客气,这一是宋江有可能就此离去,断了和阎婆惜的情意,也断了自己的财路。阎婆语言粗俗但爽利,非常符合阎婆精明强干的性格。

宋江终于没有走成,而阎婆也因喝多了酒下楼去睡。这时候需要注意作者幽默的笔法,阎婆一力撺掇宋阎二人,但是这两人仍然冷漠相对,反倒是阎婆喝了个大醉,想来也真是好笑。

宋江为什么放过阎婆 阎婆是个活宝还是个可怜虫(5)

而宋江因为招文袋事怒杀了阎婆惜之后,匆忙下楼,又遇见了阎婆,这是阎婆最后的精彩表演。

阎婆听到阎婆惜在楼上喊“黑三郎杀人也”,就问道:“你两口儿做甚么闹?”

宋江道:“你女儿忒无礼,被我杀了!”

婆子笑道:“却是甚话?便是押司生的眼凶,又酒性不好,专要杀人,押司休取笑老身。”

点评:

宋江此时之钝厚,阎婆脸上之“笑”字余影,写得惟妙惟肖。一晚上阎婆就在费力表演,故而听到宋江杀人还忍不住开玩笑。因为他不信宋江会杀人。而“便是押司生的眼凶,又酒性不好,专要杀人”这句更是有趣之极,仍在揶揄宋江。

但是上楼真看到阎婆惜的尸首之后,阎婆的表现更为戏剧化:

婆子道:“苦也!却是怎地好?”

宋江道:“我是烈汉!一世也不走,随你要怎地。”

婆子道:“这贱人果是不好,押司不错杀了,只是老身无人养赡。”

宋江道:“我颇有家计,只教你丰衣足食便了,快活过半世。”

阎婆道:“恁地时却是好也,深谢押司。我女儿死在床上,怎地断送?”

宋江道:“这个容易。我去陈三郎家,买一具棺材与你。仵作行人入殓时,我自分付他来。我再取十两银子与你结果。”

婆子谢道:“押司只好趁天未明时讨具棺材盛了,邻舍街坊都不要见影。

宋江道:“也好。你取纸笔来,我写个票子与你去取。”

阎婆道:“票子也不济事,须是押司自去取,便肯早早发来。”

宋江道:“也说得是。”

点评:

阎婆聪明之极,看到女儿被杀非不悲痛,但是她首先怕宋江也杀他,故而夸宋江杀得对。然后以要钱为理由,让宋江放松警惕,再以商量断送事宜,麻痹宋江。而宋江要写票子时,阎婆断然拒绝,要跟宋江亲自去取。阎婆的心思细密,语言周到,这是可怕可敬。而两人约莫到县前左侧,阎婆把宋江一把结住,发喊叫道:“有杀人贼在这里!”这才是阎婆的真正目的,其气势夺人,其行为果断,其智谋更是让人敬佩。

虽然其时唐牛儿打了阎婆,暂时帮宋江解了围。但是阎婆仍然在县衙告宋江杀人。需要注意的是,阎婆写了状子,并且叙述了案件始末。可以说,阎婆虽然爱财,但是遵纪守法,并且真有冤屈在身。反倒是宋江在上下合力的欺瞒作假之下,逃脱了杀人罪名,只不过是逃到柴进庄上避祸而已。书中反而以“阎婆大闹郓城县 朱仝义释宋公明”,真不知阎婆为报女仇有何“闹”可言,而朱仝放走凶犯,不知有何“义”可言。和尚为之浩叹!

补充一点:

知县为开脱宋江父亲之罪,喝道:“他父亲已自三年前告了他忤逆在官,出了他籍,现有执凭公文存照,如何拿得他父亲兄弟来比捕?”

阎婆告道:“相公,谁不知道他叫做孝义黑三郎?这执凭是个假的,只是相公做主则个!”

点评:阎婆此语正中要害,宋江号称“孝义”如何能忤逆不孝,明显是作假,而阎婆也只能央告“相公做主”而已,岂有他法?

提醒一下:“怒杀阎婆惜”一节文章非常精彩,值得细细研读。下回书,和尚就来看一看宋江之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宋江之权谋和机变是怎样继承其父亲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