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文本是以梦幻形式呈现的,独特的红楼文本也造就了独特的红楼梦中人一一“妙在全是指东击西、打草惊蛇之笔,若看其写一人即作此一人看,先生便呆了。”(第三回脂批)。
贾雨村,“实非”[注1]的红楼梦中人,迷陷于权欲的“入世迷人”。文本中,似乎雨村只是一个宦海浮沉的政治投机者,为了实现个人政治野心,无所不用其极。但是,由于天才如有神助的魔幻之笔,使文本具有非凡的独特性,一代奸雄能者多劳,居然同时饰演了四个角色。
曾经的穷儒贾雨村,寄居甄士隐家隔壁葫芦庙里,在甄士隐鼎力支持下,开启了偶有波折的飞黄腾达之路,而甄士隐家却开始走向败落。甄士隐真正是雨村最初的大恩公,雨村在升任大如州知府时也曾拜访过甄士隐之妻、甄英莲之母封氏,虽然他此访最主要的目的还是在于当年对他偶然一顾、被他视作“巨眼英雄、风尘中之知己”的甄家丫鬟娇杏,但他也给了封氏一定的财物,也承诺会尽力帮助找回甄英莲,还是显现他尚未完全泯灭的良心。
但是,要命的是,在金陵应天府,雨村眼里心中只有政治算计,为讨好自已的靠山一一四大家族,忘恩负义,背叛诺言,乱判葫芦案,让恩公被拐之独女甄英莲雪上加霜,一生遭际“更应怜”。
林如海为酬谢训教之恩,打点礼物、盘缠,并写了荐书,让雨村攀附上贾家,雨村从此坐上权力直通车,从金陵知府候缺到进京候补,再到补授大司马,虽然到第七十二回时降了职,但几乎可以说一路坦途,高歌猛进。
贾雨村丝毫不顾及旧日甄士隐的大恩情,背弃对甄士隐夫人的承诺,让甄士隐家断了所有的念想。第二回脂批指出:“写假则知真”,那么,同样知“甄”即可知“贾”,贾雨村这样对待自己一路飞黄腾达的起点一一当年恩公甄士隐家,意味着在贾家宁荣二府衰败之际,贾雨村也会像对待甄士隐家一样,落井下石,痛下杀手。
甄士隐解注《好了歌》,脂砚斋对其中的"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的批语是"宁荣既败之后”;对"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的批语是"雨村等一干新荣暴发之家",就是暗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雨村,他的富贵荣华就是怒放在贾府败亡过程中的恶之花。
第十八回,归省庆元宵的元妃只点了四出戏,脂批指出:“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而其中的第一出《豪宴》,脂批指出:“《一捧雪》中,伏贾家之败”,也暗示雨村将在贾家的败亡过程中,扮演恩将仇报的“汤勤”之角色。第七十二回,大观园已到了“真事将显”(脂批)的“第三秋”,雨村此时降职,就像猎豹暂时蛰伏,是为了更凶猛的出击,贾家就是不幸的猎物。
由于文本中的贾家既艺术再现曹家,又暗喻皇家[注2],因此,在红楼一梦中,可以认为雨村是在曹家盛世荣景时趋炎附势、在曹家败落将亡时倒戈一击的奸佞小人;又是营谋已久,于清朝皇家终结之时,借机上位的一代奸雄,有点类似于真实历史进程里的“窃国大盗”袁世凯。
雨村类似于真实历史进程里的“窃国大盗”袁世凯,文本和脂批对此也有暗示,如第一回写到雨村的相貌,“生得腰圆背厚,面宽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脂批指出:“是莽、操遗容”。第三回,雨村拿着林如海的荐书,攀附贾政,贾政为其相貌言谈所惑,不识其真面目,竭力协助,脂批又指出,“雨村正在王莽谦恭下士之时,虽政老亦为所惑”,无论是王莽还是曹操,都是篡权夺位的奸雄象征。
第一回,中秋之夜甄士隐邀请贾雨村至家中一饮,贾雨村趁着酒兴,对月寓怀,口号一绝:“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有如赵匡胤《咏初日》诗“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王者之气尽显。
文本中,贾雨村寓怀所吟咏的是中秋之月而不是直接吟咏帝王之象征日,是作者在步步惊心的文字狱丛林中,不得已而为之,是为了“瞒人也”。也因为同样的原因,脂砚斋对此诗作批,藏与露拿捏之间,也是千万难。先下“将发之机”、"奸雄心事,不觉露出”之批语,之后马上灭火道:“这首诗非本旨,不过欲出雨村,不得不有者。”士隐听了此诗,大叫:“妙哉!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得接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贺,可贺!”脂砚斋又想透露一下,因此提醒道:“伏笔,作巨眼语。妙!”
至此,贾雨村已经扮演了三个角色,但贾雨村还扮演了另一个同样重要的角色。
第一回,脂砚斋针对甄英莲“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作批时,就指出:“武侯之三分,武穆之二帝,二贤之恨,及今不尽,况今之草芥乎!”因此,文本中暗藏着正统与非正统之争,“二贤之恨,及今不尽”则暗示文本所呈现的是一个非正统占主导地位而正统只能夹缝求生的时代。
隐指胤礽的秦可卿是“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而“大讽刺处”的就是“箕裘颓堕皆从敬”的贾敬,隐指雍正,自然,文本就是以胤礽为正统,以雍正为非正统,而雨村还扮演了雍正的角色。
甄士隐,“托言将真事隐去也”。曹家和皇家之间盘根错节,为避免“文字狱”,作者不得不故意假托贾府从而“甄士隐”。而甄士隐,姓甄名费,脂批提醒费即“废”,因此,“写假则知真”(第二回脂批)的贾府演绎的一切,其中既有如“南直召祸”之类的自身家事,还包括与“废”太子有关的皇家真事。因此,“将真事隐去”的甄士隐家其实也隐喻包括与“废”太子有关的皇家真事。
脂砚斋指出:“用中秋诗起,用中秋诗收,又用起诗社于秋日。所叹者,三春也,却用三秋作关键。”该诗作于“作关键”的“三秋”(第一回脂批)的“第二秋”,即胤礽第二次被废期间[注3]。因此,此时对月寓怀的未来王者雨村暗指的只能是雍正。
上引的七绝和“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即暗示胤禛(雍正)开始积极争取皇位继承权,而且踌躇满志。
甄士隐家却开始走向败落,而贾雨村却开启飞黄腾达之路,在“表里皆有喻”(脂批)的文本中,其实就是正统与非正统之间此消彼长的隐喻之象征。
甄士隐对雨村所作的七绝,赞赏不已一一“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妙哉!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贺,可贺!”,但在风月宝鉴背面,作者其实是在讽刺雍正野心勃勃,阴谋篡权夺位,却能够侥幸得逞,因此,“是书勿看正面为幸”(第八回脂批),就可以理会到“此书中全是不平,又全是意外之辞”(第八十回脂批)。
在上引的七绝和“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之前,贾雨村还因甄士隐家丫鬟娇杏曾回头顾他两次,自为是个知己,于中秋节对月寓怀,口占的五言一律:“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同样也是大有深意存焉。脂批指出,娇杏即“侥幸”也,在“表里皆有喻”(脂批)的文本中,该五律其实是在隐喻胤禛(雍正)踌躇满志的同时,又焦虑不安,希望“侥幸”垂青于己,让自己得偿所愿[注4]。
可能有人会质疑,既然此处说雨村的两首中秋咏月诗作于废太子胤礽被废其间,那么,雨村就应该与取清朝而代之的奸雄无关。
其实,“箕裘颓堕皆从敬”,意味着雍正篡权成功,清朝就进入丧钟已然敲响的末世。文本中“写假则知真”的贾家同时也暗喻皇家,自然,取贾家而代之的雨村也就类似于真实历史进程中的袁世凯(当然,这是文本中的清史)。
而且,文本以梦幻形式呈现,梦里时间迥异于正常的物理时间,因此,文本采用的是“又不知历几何时”的年表,即脂批所谓“惯用此等章法”[注5]。因此,文本中被作者刻意“甄士隐”的朝代年纪是值得好好考究考究,但具体时间又是灵活的,可以有不止一种解读,但是,所有“甄士隐”的、惊心动魄的历史事件都发生于寓言的“九十春光”(脂批)里。
一代奸雄扮演的后两个角色最难懂,文本还有其他证据暗示雨村确确实实同时还扮演了这两个角色,篇幅所限,不能详细展开,下一篇再进行进一步探讨。
注1、雨村字表时飞,脂批指出:“实非,妙!”
注2、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11《贾家一一既是曹家,又是皇家》
注3、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20《“三春”何解?》
注4、在充满隐喻的红楼文本中,以月隐喻废太子胤礽,贾雨村这首咏月诗的中心思想就是取正统之“月”而代之,后文将作进一步探讨。
注5、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18一28《红楼“梦时间”》
作者:郭进行,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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