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胜波
大老曹是公社卫生院的医生。人们称他为大老曹，若论个头他并不大，只到中等。可能是因为他岁数五十开外了，在“工作人”（当时农村人对公务人员的称呼）中算老龄人了，人们才这样称呼他。
上世纪七十年代时，每于春、冬季，公社向农村派驻宣传员，开展卫生防疫宣传，宣传员大部由卫生院医生和村的赤脚医生担任，大老曹被抽调负责我村的防疫宣传，他隔三岔五常到我村，我因此认识了他。说是认识，就是知道外貌模样，其实连他的大号我都一直不晓，后来知晓他的过往今来，是从人们口中得知的。
据说，大老曹年轻时曾走村串乡卖过狗皮膏药和老鼠药,也有人说他是个过路大夫，也就是江湖游医。后来不知他怎么进了卫生院，穿起了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堂而皇之地成了一名问诊把脉的大夫。但白大褂也掩不住他的过去，记性好的老人还记得他当年做过“路大夫”时在集市上招揽生意的情景，并记得他那时说过的广告词。
当年，在熙熙攘攘的大集上，大老曹站在一只方凳上，向拥挤在四周的人群手舞足蹈、唾沫四溅地吆喝着“大爷大叔哥哥弟弟们，大嬷大婶姐姐妹妹们，有些朋友问我都能扎古（治疗）什么病？我就和您这么说吧，我什么病也能扎古。我专治：头疼脚疼闪腰岔气浑身疼，老头儿的波来盖（膝盖）疼，老太婆的腚巴（屁股）骨疼，小孩儿的肚子疼，大姑娘小媳妇的XX疼；治大肚鬼儿蛊病，倒食症黄病；治斜眼歪嘴吊旋疯，老牛憋气羊狗疯；口疮痔疮蛇盘疮，大疮疥疮黄水疮，赤眼红眼烂桃眼；治小人屙绿屎，大人屙白屎，老人屙不出屎。总而言之，小到头疼脑热，大到疑难杂症，我都能扎古。”至于能不能扎古好，人们说大老曹从没承诺过。
知道底细的人说，大老曹其实没有医术，既不懂寒热虚实，也不会望闻问切，说白了不会看病，穿白大褂戴听诊器纯是滥竽充数。院领导怕他给人断错病下错药，闹出医疗事故，不敢安排他坐诊，他只好坐冷板凳，干点杂务。赶上公社抽调医务人员，到村宣传防疫，院领导安排他参与，也算是人尽其才。
大老曹到我村我见过他，尽管村民也视他为下乡干部，但在我眼中，他半点没有当时下乡干部所惯有的作派，倒像一个久浸商场的生意人。他黑里透红的脸庞上，嵌着一双眯缝着的、但却闪亮的小眼睛，薄薄的嘴唇嘴角微微上翘。看来他属“见人自来熟”的性格，和村里不论什么人都很熟络，碰上面他未语先笑，笑时便露出几颗锃光瓦亮的金牙。进村后，他都是推着自行车走，那辆自行车已很破旧，浑身吱嘎作响；车把上挂一只破旧的提包，提包里仅一副“嘎打板”（竹板），一副多片小竹板串在一起做成的“沙拉机儿”，这两件古董是他当年卖狗皮膏药赖以糊口时的道具，现在为他做宣传派上了用场。
村干部说，大老曹很幽默风趣，爱说笑话，从他嘴里淌出的笑话妙趣横生，令人捧腹。有几次不知他在哪儿喝的多了些，带着微醉，酒遮着脸儿，在村办公室里，跟村干部说起了荤素相杂的、带有裤腰以下内容的笑话段子，引得在场人哄堂大笑。
到别村宣传的人都是照本宣科地读文件，念材料，而大老曹的宣传方式却别具一格，独辟蹊径，他充分发挥他“老本行”的本能，把宣传内容编成快板词和“顺口溜”。每当夜幕降临，饭罢家人围坐一处时，家家户户的广播匣子上，便会响起“嘎嗒板”、“沙拉机”的脆响，还有大老曹有板有眼、抑扬顿挫的说快板声。
春天，宣传的主要内容是春季的讲卫生、防疫病。大老曹在宣传“不要喝生水”的内容时，他是这样演绎的：
“咔、咔、咔、咔......”，先是一通急骤、响亮的竹板声，随着竹板节奏的放缓和音量的降低，伴随沙拉机的响起，大老曹那有节奏且响亮的说快板声，便通过广播匣子响彻家家户户：
“哎，哎，社员们，听我言， 我把卫生防疫来宣传：
今天不把别的谈，
专讲不喝凉（生）水这一段。
春季里来百花鲜，
阳气上升天转暖。
虽然春季风光好，
可是病菌也泛滥。
病菌爱趴凉水里，
喝了凉水就往身体钻。
钻进身体就生病，
生病爱生肠胃炎。
得了肠胃炎，
那可真操蛋。
胃疼肠疼嗷嗷叫，
上吐下泻冒“鞭干”。（指屙稀）
治的及时还能好，
晚了就得吃“伸腿瞪眼丸”（指死亡）
这才是：喝凉水，不合算，
遭了罪，花了钱。
大人活儿不能干，
小人书儿不能念。
奉劝各位听仔细，
一定养成好习惯。
不喝凉水喝热（开）水，
不生病来身康健，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保健康为社会主义做贡献。
我还听他打着快板，宣传过预防疯狗病（狂犬病）、流感病、霍乱病和大脑炎等内容。其中预防霍乱病的词儿已记不全了，略记得几句：
社员们，仔细听，
我把事儿来说明。
今天不把别的说，
说说预防霍乱病。
得了霍乱病，
那可真要命。
霍乱病，两头挣（指上吐下泻），
三挣两挣送了命。
对大老曹的演说水平，人们褒贬不一：有人说他有水平，编得词浅显易懂，道理分明，嘴上的功夫也利索，说得风趣动人，使人在笑声中得到启发；有人说他不过是在南嗓北溜东拉西扯地耍嘴皮子；还有人说他编的没有“艺术含量”，有些词儿用得太俗气了，不雅致不文明，也不吉利。什么“真操蛋”、“冒鞭干”、“吃伸腿瞪眼丸”、“三挣两挣送了命”等等，真是搡人耳朵眼儿，不待人爱听。
在我看来，大老曹的宣传词算不上高明，充其量是在说顺口溜，很多词语不通顺且牵强附会，游离于主题之外。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却偏爱听他说的那些错误、不通和土俗之处。
在七十年代末如火如荼的计划生育运动中，年近退休之龄的大老曹，依然奔忙于宣传一线，他是负责我村计划生育工作小分队成员之一。在午中晚间，当其他小分队成员在广播上疾言厉色讲过一通后，广播匣子里便会响起清脆响亮的竹板声和大老曹有板有眼的说“数来宝”声：（他自称的“数来宝”）
哎，哎！社员们，大家好，
听我说段数来宝。
今天放下别的话，
单把计划生育表一表。
计划生育是国策，
计划生育是个宝。
计划生育是大计，
计划生育就是好。
政策人人要明白，
措施一定要抓牢。
一对夫妻一个孩，
多了坚决不能要。
超生怀孕要引产，
结扎放环少不了。
节育措施要全覆盖，
育龄男女一个不能少。
有人说：运动就是一阵风，
我劝你：侥幸思想要抛掉。
计划生育是长远计：
要天天搞，月月搞，年年搞。
你想躲是躲不过，
你想跑也跑不了。
这天午后，我在村中心十字街口，看到几个村妇正在聊天。内中有一个媳妇，三十多岁，是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生得柳眉杏眼，粉脸含春，苗条的身段凹凸有致，富有性感，是公认的美人坯子，嗓音特别脆亮，她姓宋，我叫她二嫂。二嫂说话伶牙利齿诙谐风趣，村人送她雅号叫宋快嘴。她性格开放泼辣，不论男女长幼，她都能开得玩笑。
这时，大老曹慢悠悠地走来了，他照例推着自行车，脸上挂着他特有的招牌笑容，金牙在唇间闪烁着黄灿灿的光。他脸红扑扑的，显然是又喝酒了，只听他不大不小的声调，说着山东快书《十字坡》：“当里个当、当里个当，话说孙二娘背着武松走，只觉得后面……”
宋快嘴看见大老曹走来，尖声地说道：“哟，大老曹看把你恣的，你又要来练贫嘴了？”大老曹看是宋快嘴，顿时眼中放光，他扶车站定，眯着眼微笑地说道“噢，是宋（儿）呀。你不也是计划生育的适龄对象吗？放环了没有？要是还没放，抓紧到卫生院去，我给你放上。”宋快嘴脸微微一红，遂反唇相讥：“你这个老不在乖（老不正经），真不着调，看你狗吃水的样儿。”接着，做出扬手欲打的架势，“看我不老大耳刮扇你”。
大老曹缩着脖儿，吐了下舌头，“吃吃嘿嘿”地讪笑着，跨上他破旧的自行车，车子“吱吱嘎嘎”地叫着，驮着他向村办公室驰去。
【作者简介】王胜波，山东莱阳市人，1954年生，曾在烟台市农行、农业发展银行工作，经济师职称，现已退休。酷爱读书，略通古诗词。愿与书为伴，乐享人生。已有多篇文章刊发在《金融文坛》杂志、中国金融作协微信公众号、中国金融作协山东创作中心微信公众号、齐鲁壹点号“海岛寻梦”专栏。其中《潇潇秋雨中，我见到敬爱的周总理》获492.4万人次阅读量。
壹点号海岛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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