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重阳lp
“ 回不去了,我们谁都回不去了。”
——《七剑下天山》
武侠小说大家梁羽生先生相较于古龙和金庸两位名宿,作品普及度不高,原著小说改编最广为人知的一是《白发魔女传》,二是《七剑下天山》。
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他和金庸先生一起扛起了新派武侠的大旗,所谓“新派武侠”,就是脱离了当年主流武侠小说的门派纷争和私人寻仇,将主题升华到国家、民族和大义的层面上,结合小说中人物的多变身世和精彩身手,让武侠这件事看起来又酷又有格调。
至于“武”本身,梁羽生同金庸一样,认为那不过是伸张正义或慨然赴死的工具,从另一个层面上弱化了“武”的强悍性。但同时也让人物在拳脚之外更能够给读者一种“侠,只是会拳脚的普通人”这一理念。
应该说这种观念很棒,至少在后来的几十年中,虽然时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俗套,“侠客”多少总是接了些地气。
至于任何一段“会拳脚的普通人”伸张正义的故事,放置在任何一段时代背景中,则都有其必然的意义,只是需要人耐心地去品读。起码侠客们的“剑”终究是掌握在侠客们自己手里的就好。
这种“任凭你死我活,只要世间公道”的核心思想,在梁羽生和金庸之前不能说没有,只是稍有。在他们之后,有一位晚辈用镜头语言复述了他们的故事,这位晚辈同样也用自己的艺术表现形式开创了“新武侠”的叙事画面——
在他的镜头下,正派人物衣着不再光鲜,也会为了碎银几两忙忙碌碌,甚至结局都未必一定是伟光正的,而是在大快人心之后暗搓搓地提醒观看电影的人们:
“你以为他赢了?呵呵……”
他叫徐克,是个曾经很“浪”的导演。
他拍过不少电影,无论是鬼狐孽恋还是方寸美食,都能拍得像武侠片一样。
一
见山不见峰
相对李安、张艺谋的半路出家,徐克是不折不扣的“武侠专业户”,《黄飞鸿》系列、《笑傲江湖》系列和《新龙门客栈》、《倩女幽魂》(这个也可以算是一种惊怖武侠)等都是其新武侠电影的经典作品。
顺便补一个以前提及《倩女幽魂》时没有提到的内容:
徐克的《倩女幽魂之人间道》是一部让人拍案叫绝的影片——
国师追杀忠臣,正义之士出手相救,这个情节模式并不新颖,但对于打着宗教旗号的国师的刻画,以及乱世氛围的烘托,流露出潜在的针砭。
片中对几位“朝廷要员”的设置如许冠杰版《笑傲江湖》里左冷禅口中的“极少数”一样,都是当年大才妙人们善意的揶揄。
而《七剑》并没有如前述的那样意有所指,基本上徐克照搬了原著的时代背景,讲了一个清初关于“放下手中刀,便是笼中人”的反抗故事。
窃以为……这种选题很“徐克”。
然而徐克的《七剑》限于电影篇幅,与梁羽生的《七剑下天山》相比,在空间和主角刻画上都做了近乎折叠的浓缩设置,于是这个故事的架构大概是这样:
明末清初,新朝建立,朝廷因惧怕民间百姓习武便发布“禁武令”,除了收缴刀枪剑弩之外,便是对“执迷不悟”者严惩不殆。在这种“感召”下,前朝降人“风火连城”(孙红雷 饰)率领一众雇佣兵四下屠戮,斩人头杀良民,胡乱指人为暴民。在电影中,他的重要目标便是处于西北边陲的武庄,因此在影片开始的时候,色调是黑白的,唯独血是红色的,被屠戮的本是一场婚礼,绝望的人喊:
“杀了我们没事,但请放过老人孩子。”
然而,在最后一位唢呐手的倔强中,屠戮终究还是结束了。
路见不平的侠医傅清主(刘家良 饰)本是前朝刑部主事,曾助纣为虐,后幡然醒悟成为“七剑”之首,为解武庄之危,他便带着武庄人武元英(杨采妮 饰)和韩志邦(陆毅 饰)上天山向晦明大师(马精武 饰)求助。
后者则派下四大弟子,分别是楚昭南(甄子丹 饰)、杨云骢(黎明 饰)、辛龙子(戴立吾 饰)、穆郎(周群达 饰),与前三人一同下山斩妖除魔匡扶正义。
这便有了“七剑”的故事。
故事的最后,经历一阵厮杀和痴男怨女的纷纷抱怨,斩了风火连城的“七剑”骑上马儿要去京城,让皇帝“废了禁武令”。
以上,让当年这部电影备受争议,贬多于褒,很多人固执地认为徐克少了天马行空,多了惺惺作态。尤其是女主之一的“绿珠”请韩国演员金素妍出演,显然是为了进军韩国市场……
总之,这部2005年上映的武侠电影,并没有收到预期的好评。
二
见事不见人
“丑的事情也有它美好的地方,我们要去发现它,珍惜它,保护它……”杨云骢说。
同《刀》一样,《七剑》在徐克的语境中是现实的,也是残忍的 ,它的残忍之处不只是杨采妮出场时跟匪兵抱在一起滚在池水里,也不是甄子丹台词不多内心戏很丰富,更不是黎明扮演的杨云骢总是不得原著男主的精髓。
而是因为一纸“禁武令”造成的割裂和对立。
这种印象之一,便是“风火连城”无疑是当年饱受诟病。有人认为孙红雷表演的痕迹过重,并觉得其舞台剧式的着力表现让“七剑”本就限于篇幅刻画的演绎空间更显得站不住脚,至于“侠”们近乎生活化的表演处理,让其形象反而更加寡淡——
看不见侠义,只有猎食者与被猎者的对决。
然而一如我在《刀》那篇中的评价,这恰恰也正是徐克的一种新的尝试和解读,在近十年的香港武侠电影已经让人近于厌倦的飞檐走壁和仰头狂饮之后,徐克显然想要赋予“侠”一种“新的活法”:
世道安宁,世间便没有侠。
世道不宁,匹夫便化身侠。
实际上片中的人物也如徐克所描述的那样,只在细节处给与解读,若是没有“禁武令”——
杨采妮还是那个临近“40 ”的女演员,说不得好与不好,只是红颜易老;
陆毅与黎明只在各自的领域里挣扎探索新的戏路,说不得后浪推前浪,只是都曾笑得阳光、笑得俊逸;
甄子丹不会悄然跟金素妍有了莫名的情感牵扯,说不得国际化功夫明星,只是“叶问不出,谁与争锋”。
至于孙红雷,一句“土匪,连女人都抢,禽兽不如。”除了让人莞尔一笑,觉得这般生在乱世的两面人居然也心有柔情外,可能还可以得到一句肯定:
这厮演什么都有一股匪气。
《七剑》偏偏就是要把这样一群演员聚集在一起,在极短的篇幅中讲述一段被简练到极致的故事,而且徐克毕竟还是尊重观众的,至少作为一部商业电影,徐克心里的“侠”如影片中“七剑”的“剑”一样,始终掌握在“自己人”的手里。
当然,不得不承认,徐克并不是一个能够培养演员的导演,就其在《七剑》前后的合作来说,与之合作的演员要么演技本身足够好,要么气质与角色高度贴合,而在这部电影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无疑就是大反派“风火连城”,恐怕这种观感不仅让观众们意想不到,连徐克和孙红雷本人也始料未及。
在最重要的一场打戏开场前,随着隆隆的炮声,“风火连城”哼起一曲吊诡的家乡小调,旁边的账房先生自始至终地一边拨弄算盘珠一边跟他汇报“人头多少颗,值多少两……”
初看时只觉得莫名其妙,以为徐克太过于“放纵”孙红雷的角色发挥,后来看许多史籍记载乱世里的人物,竟觉得孙红雷饰演的“风火连城”恰是最真实的,有血有肉,有情还有无奈。只是武侠嘛,反派终究是要死的,孙红雷也不例外,何况他面前还跳跃着灵活的黎明和一言不发的甄子丹。
此外,现在看《七剑》,发现徐克还隐约有些装备至上的概念,与刀剑相比,反派手里的火炮和弓弩成了“七剑”们的忌惮,而徐克也不再让东方不败手推炮弹,念出“你有科学,我有神功”这种话。
以上,同样也该是对《七剑》这种徐克式新武侠的肯定。
三
见剑不见侠
时隔十几年,对于《七剑》“开场就表明立场和背景”之类的批评依然言犹在耳,然而这十几年中,“立场和背景”鲜明的何止徐克的《七剑》?“复联”也好,其他也罢,观众往往喜欢在热门中寻找亮点并主动替主创“微言大义”,至于昔日的冷门却鲜有发声。
并不是说要全盘肯定这部《七剑》,它的确有不足之处,最大的遗憾莫过于在当年的电影市场中,徐克开始趋向于用写实主义来刻画角色,观众们惯于见到的像令狐冲和黄飞鸿,甚至燕赤霞们的“潇洒”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徐克玩起了“深沉”——
“是谁给你们权利去审判别人的生死,又有谁来审判你们?”原著中这句话让徐克把握住,从开始的肆无忌惮的虐杀平民到后来七剑围攻匪寨,影片的色调始终是诡异的沉闷色,徐克以为通篇的搏杀和正义只源于一件事:
你,打扰,我,过日子,了。
所以才有了“侠”,所以才有了“七剑”。
除此,无他。
纵有,也是借口。
作为一个香港商业片导演中少有的时常想追忆历史的人物,徐克在古典题材作品中常常不动声色地暗藏着借古讽今的思索和追问,例如《黄飞鸿》系列的前三部皆可堪称是此类作品的经典代表,完全配得上它的英文名——
Once Upon A Time In China
作为一个导演,保持自己一贯的风格不是件很困难的事情,难的是追求变化和突破的方式,并通过这种新的方式向观众表达镜头外的语言,据此看来,徐克的《七剑》和《刀》一样,都是失败的,起码看的懂、看的惯的人不多。
可惜了当年的刘家良、董玮和熊欣欣,还有从年轻帅到老的王敏德(片中饰演一瞬“惊艳”的王爷哆格多)。
区别于胡金铨的写意,徐克几乎每一部作品都力求强烈的视觉刺激,何况在电影上映前,徐克就一直声称本片将以“真功夫”呈现,并的确做到了完全“抛弃观众”对此前飘逸灵动的印象,
硬桥硬马的刘家良先生亲自上阵,不但饰演“七剑”之首,还会同另外两位动作武指大家深研近身搏击的残忍真实与飞身腾跃的“地心引力合理性”,这些都增加了武戏的紧张感,在节奏上也具有相当的观赏性。
讽刺的是,恰恰因为这些拳拳到肉的爆浆,让《七剑》首映时引发部分观众生理不适而提前离场,以至于上映后在香港被划分为“2B”-
禁止18岁以下人士单独观看。
凡此种种,同样始料未及。
“见剑不见侠”,既是市场的批评,也是徐克的无语。
但不能否认的是,它无疑是一部泾渭分明、对立明显的好作品,即便少了黄霑的音乐加持,也一样在当年荣获了金像奖的15项提名和金马奖的10项提名。
质疑与肯定,批评与写实,都是《七剑》在那些年里遭遇的迷思和迷失。
“其实我已经花了很长时间来适应孤单,可是你突然来陪我,等你走了我要重新适应,得到了再失去,还不如从来就没有得到过……”这句《七剑下天山》中的话放在现今两鬓斑白的徐克身上大概也是极适合的,因为他的任意与探索的仗剑江湖终于成了搁浅之旅。
“ 莫问前程有愧,但求今生无悔”,或许徐克的固执应该放在一个大时代中加以讨论才能发现问题所在,至于“怎么拍才能讲好故事?”不仅是徐克的问题,也是整个华语电影始终面对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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