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特稿记者,我平生去过无数的地方,有大洋中的小岛,有高山下的村落,有月球上的智能化工厂,还有戈壁滩上的小镇,足迹可谓是遍布五湖四海了。
可是我有一个怪癖,就是在我深度采访过的地区,从来不会再去第二次。
可是就有这么一个地方,它让我破了例,特意去了两次。
而就在我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已经留在那儿,过起了生活……
以下这篇文章,是我对这趟旅行的整理,也算是我对曾经记忆的重温吧。
一、石油重镇的兴衰
6月的一天,我收到一条消息。
杜川:我回克拉玛依了。
杜川,男,62岁,胡子拉碴,爽朗健谈。
大概六年前,我因为一篇稿子要到克拉玛依去采访,在从乌鲁木齐到克拉玛依的列车上认识了老杜。他很健谈,一来二去我们成了朋友。
老杜算是半个克拉玛依人,他父亲和爷爷却是地道的克拉玛依人。据他讲,在上世纪之前克拉玛依还是一片荒凉的无人区,天上没飞鸟,地上不长草,一眼望不到边的戈壁滩。就在这片大戈壁滩上,每平方公里不足两人。而就在1955年10月29日,一个巨变发生了。当时,老杜的爷爷是1219钻井队的一个井架工。那天夜里,钻头在“黑油山一井”钻至一定深度时,原油突然喷涌而出,高达二十多米。黝黑粘稠的液体猛烈冲击着井架,连喷了三天三夜。据说当时没有足够的油罐,原油就在地下流成海,工人们只能用砂石筑起堤坝来储油。
老杜说他小时候经常听爷爷讲起这段儿历史,那个年代的人们都是敲锣打鼓地欢庆克拉玛依出油。年产量高达三十多万吨,这让克拉玛依一跃成为全中国最受瞩目的明珠。无数的工人和学者,怀揣着建设祖国的梦想来到这里,带来了大量的物资,很快就在戈壁滩上建设起了这座初具规模的小城。
可这种光景也就持续了短短几十年,老杜告诉我说,石油小城的衰落和当地石油资源的匮乏有着很大的关系,经过长时间的开采以后,这里原本储量丰富的石油被开采殆尽,生活在这里的人开始渐渐离开了石油小城。不过还有另一种说法,就是克拉玛依石油小城所在的地理位置,位于准噶尔盆地西北缘,气候干旱少雨,气候恶劣,最终导致人们开始搬迁,小城也就此荒废。
后来,老杜的父母就带着全家来到内地,而他也顺利考上了大学。这一晃就十几年过去了,虽然还时不时有人提起来克拉玛依,可是等老杜真正再回克拉玛依的时候,已经是克拉玛依人体传真基地的建设时期了,那时候,老杜是中科院研究所的一名人体远距离传真接线员。
在回忆起将要去克拉玛依人体传真基地的时候,老杜说,临出发前的那天晚上,他爷爷硬是要跟他一起回克拉玛依,这个老石油人,非得再看看自己曾经奋战过的地方。但是他爷爷当时已经八十二岁高龄了,行动很不便,为此家里还大吵了一架。可老爷子说什么也要跟着一起走。家里人拗不过这个倔强的老头儿,没有办法,只能遂了他的心愿。
一路的车马劳顿很是辛苦,可老爷子很坚强,他整个人的精神非常饱满,路上有说有笑,仿佛他心里依然是那个站在油井旁,满身黑色油污的二十出头壮小伙子。而此刻,他正像当年那样儿,咧着嘴憨憨地笑着。
可是据老杜讲,等他们到达了克拉玛依,老爷子迈着颤抖的腿走下车子,呼啸的西北风把他的裤管吹得扑啦啦地直响。
他放眼望去,只见曾经熟悉的街道上,这座石油城的旧址,此刻已满是断壁残垣,萧索不堪。
他心里翻倒了五味瓶。那个年代的克拉玛依小城,有学校、医院、歌舞厅、电影院、酒店、客栈等等,车辆往来不息,灯火辉煌,热闹繁华。可现在呢,这儿已经成为了一片废墟,没有一座完整的房子,所有房顶都没有了,墙也倒塌了,据说房梁、大门、门框、家具等木材都被带走,只遗留下一堆黄土和沙石。
老爷子扶着一块儿写有“克拉玛依石油基地遗址”的石碑缓缓蹲了下来,泣不成声。
这一别,就是几十年;这一泣,老爷子再也没能醒来。
后来,在镇医院的病床上,一大家子人围着这位弥留之际的老人,他,曾用有力的双臂让克拉玛依、让中国开心地笑过。而此时,老爷子在走之前用最后一口气告诉家人说,他想工友们了,很想,很想……
老杜讲到这儿的时候,用手抹了抹眼角的泪水。他干枯脸上被泪浸湿了的痕迹愈发地清楚了,就像是克拉玛依镇外那片饱受岁月摧残的戈壁滩。
老杜说他那个时候对克拉玛依本没有多少感情,而且后来在克拉玛依人体传真基地又遇到了313事故,一百多号人被无接收传送去了外层空间,他更觉得这片戈壁是无情的,是残忍的,它一次次夺走了老杜认为重要的东西。
老杜说他想不通,为什么后来他爷爷非要再回克拉玛依。可有时他又想得通,因为那是在他每年去给爷爷扫墓的时候。
每年快到那个日子临近的时候,老杜的父亲总会跟他说,你现在可能还不理解你爷爷,但有一天我也躺到那(克拉玛依)了,你也就能明白我了。
而我认为,这种复杂的感情,也许就只有克拉玛依这种奇特的地方才能够给予吧。
二、一号公路与克拉玛依专列
类似这样的情感,也体现在列车长焦国梁身上。
老焦是克拉玛依人,用他自己的话说,应该叫“克拉玛依之子”。他父亲是上个世纪新疆军区的一名军人,汽车兵,隶属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某部队工程兵一工区。
老焦十分荣耀地跟我介绍他父亲,他说那个年代还不兴出国,但他父亲却很早就出国了。因为当时要修建新疆到巴基斯坦的跨境公路,他父亲曾参与工程,把路修进巴基斯坦国内几十公里,出国了。
我听罢哈哈地大笑着,从老焦的身上,我看到了属于那个年代特有的朴实。
老焦擦着嘴角的吐沫,继续说。那个时候他还很小,就跟着父亲一起在部队。他父亲是汽车兵,开大解放。走的是从新疆吐鲁番到西藏日喀则,运送物资。
有一次车队开到昆仑山口,由于要爬山,所以车上的物资都用钢缆系上。他们一行六辆车,他前面那辆车拉的是水,很大一个罐,用缆绳系着。刚上山的时候天气还好,但没多久,天气就变了,狂风夹杂着雪花怒号着,地下瞬间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老焦他父亲是个老司机,开得很稳,油门和刹车都是慢慢地点。但前面那辆车是一个新兵在开,忽快忽慢还打滑。刚刚转过一道山梁,前车不小心压到一个碎石,只听“咕咚”一声,那个新兵连忙急踩刹车。这可坏了,车是刹住了,但是罐里的水却没停住。水随着惯性往前一涌,车身被压得嘎吱吱直响,又往后一涌,只见车头被高高地翘了起来。还没等他们反过味儿来,前车的缆绳就断了。老焦亲眼看见拳头大小的缆绳头直冲他们的风挡玻璃砸过来。
“那真是惊心动魄!”老焦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回味着当时的情景。
还好当时稍微偏了一些,只是在风挡玻璃上穿了个洞,否则老焦的脸就交待了。
从那以后老焦他父亲就转业了,在克拉玛依这边扎下根,开起了货运。再后来他父亲退休,老焦就接过了方向盘。
那个时候正赶上克拉玛依的旅游资源大热,国内、国外的人们都争相来瞧瞧这个大漠深处的地方。在“魔鬼城”的雅丹林里开起了野外求生,盘起了国际顶级的越野车赛道,大戈壁上建起了露营地,竖起了高大的方尖石碑。不仅如此,加依尔山还被选为优质光学观测条件的世界级天文观测基地,巨大的天文台矗立在加依尔山顶,即使在克拉玛依的街道上都能看见远处山顶上,那一颗颗雪白色的小圆顶。
游客们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就像是早先戈壁上的自喷油井,源源不断。
老焦看到了商机,于是卖了大货车买客车,搞起了客运。虽然每个月要还两千多贷款,但扣除了贷款、油费、维修费和各种税以后,每年还能进账十多万。
像这样的司机,在克拉玛依旅游最繁忙的时期大概有两百多个。他们同老焦一样,每天都穿行在克拉玛依这里的国道、高速,还有一号公路上,维系着克拉玛依优质旅游资源的正常运转。
老焦给我算了一笔账,从乌鲁木齐到克拉玛依要四个小时,他一天往返两趟,连上包车费、卖水钱、小礼品什么的,能挣一千二。刨除油钱,他净赚五百,一个月就是一万五。每个月家庭开销大概几千块,剩下的刚好够给儿子存上买房钱。而且这还是不病不灾的日子里,好在克拉玛依人都不懒,谁也不是要靠这个发财,背后都是一个个家庭等着拿钱来维持。
后来听说克拉玛依要通专列,老焦心里一合计,早早地卖了车,跟几个伙计包了一条线。起初拉旅客,后来遇到全球大缺水,克拉玛依这边发现地下冰矿资源,于是又推了客运车皮换成罐,专门往外面运水。
老焦说前头几年是挣了些钱,直到后来人体传真让大规模星际旅行成为可能,而且那会儿火星也开发起来了。为了给孙子孙女凑移民火星的钱,老焦又把所有的积蓄都搭了进去。
“钱就是为人服务的。”老焦每次都笑呵呵地回答。
老焦说,当年克拉玛依专列的线路有一段是能看到一号公路的,就在刚刚翻过天山山口的地方,每次经过这里的时候,老焦总会深深地望向那条路,就仿佛看到了曾经开车行驶在这条路上的自己。而且有时也会遇到依然开着车的同行,每当那时,他都会拉响汽笛,那车听到了,也会按住喇叭回应他。两种笛声伴随着列车的隆隆,久久地回荡在天山的山谷中。
就在前两年,老焦的子女们都移民到火星。但是老焦却坚决不去,我问他为什么,他却答不上来。他只是说会一直开着列车走这趟线,哪怕只有一个客人,也要继续下去。
后来,也就是今年年初我收到他的信息,说列车要停了,之所以邀请我回去,是想让我当这趟克拉玛依列车的最后一个客人。
我觉得还是挺荣幸,而且时隔多年,我也想再回克拉玛依去看看,走走一号公路,看看雄伟的魔鬼城雅丹林。
自从我来克拉玛依采访之后,我发现像老焦生活中的这种仪式感,并非他独有。而是存在每一个克拉玛依人的身上。这种仪式感的本质,是一种对生活的执着。克拉玛依人的性子当中都有一种倔强,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倔强和对生活的执着,才能够让他们在这塞外戈壁上扎下根,繁衍生息。
上次去克拉玛依的时候,我遇到一个女人,她也是个很有仪式感的人。
三、克拉玛依之恋
庞艺萌, 42岁,知性大姐。
庞姐是克拉玛依镇上一个小酒馆的老板,她的生活很奇特,每天的上午从不打理店面,都是用来画画。而且她晚上从不吃饭,只喝酒。
算起来,庞姐是这家酒馆的第二任主人。她不是克拉玛依人,上一任店长老刘是克拉玛依人。
上个世纪末的时候,老刘在克拉玛依做酒的生意。
沙漠的酒很烈,就像这戈壁滩上的西风一样烈。
每年开春后,老刘都要组织人来酒窖里踩曲。这踩曲很有讲究,必须得是未生育、未成年的姑娘来完成。还不能有脚气,或是长短脚、扁平足之类。等人组织齐了,姑娘们脱掉鞋子,挽起裤腿,用香料浸泡双脚。一道道纷繁复杂的工序之后,踩曲正式开始了。她们交替着在平铺地面的酒曲上踩来踩去,有时候合着拍子,有时候放着传统的乐曲,煞是好看。
这样的仪式每年都有。老刘的酒生意做得红火,每年招踩曲工的时候,十里八乡的姑娘们都排着队来应征。后来姑娘多了,媒人和来相亲的小伙子们也多了起来。渐渐地竟然也形成了气候。
老刘看到镇上年轻人多起来,便开了克拉玛依的第一间酒馆。而这个时候,恰恰是克拉玛依旅游热的时间段,酒馆的生意一落地就很火爆。
老刘很欣慰,虽然说他是个生意人,但据他讲,凡是做酒的人,性子都烈,做事也风风火火,要么成,要么不成,来不得半点虚伪。
然而我却认为,这跟做酒没什么直接关系。而是克拉玛依这边的人大多这样的性格。他们性子烈,是因为骨子里有穿越雪山隘口的风,因为心中有戈壁上石油燃起的火。一辈子都在扎扎实实地做自己,任凭沙石侵袭了面庞,却仍像这大漠深处的雅丹林一般,稳稳地扎根在克拉玛依这片土地上。
虽然老刘的生意很火,但他一直没有成家。老刘说,他自己很喜欢这个地方,但是不知道是否会有女人也喜欢,更不知道将来他的孩子是否也喜欢。自己已经错过了最佳的结婚年龄,心里想的,大概就是跟这片沙漠做伴吧。
后来,老刘就遇到了庞姐,他们年龄相差很多,但是却有种特别的默契。那时候庞姐还很年轻,她是来镇上报名踩曲工的。庞姐说,当时家里穷,父母又离了婚。母亲带着她改嫁到克拉玛依,家里还有一个小弟弟。她年龄大了,家中留不住,便将她半推半就赶了出来。可等她出来闯荡了两年,再回家的时候,发现继父带着母亲还有弟弟搬去了别的地方,杳无音信。
于是,庞姐就留在了克拉玛依,留在了老刘身边。再后来,老刘把店转给了庞姐。而一直到老刘死,庞姐都没有离开过。
她说老刘属于克拉玛依,而她则属于他。
庞姐没有什么经营的天分,她只好把店交给别的人来打理。但她每天都会来店里,是在画完画之后。过来简单对一下账,再从酒窖拎瓶酒,坐在楼顶的露台上,望着远处的加依尔山,喝到星辉满天。
我看过庞姐的画,属于写实风格的水彩画,有雅丹林,有雪山,有废弃的学校,有锈蚀的叩头机……她说她不喜欢摄影,因为那照片太过于真实。而克拉玛依这个地方,需要一些更加魔幻的味道,水彩画就很合适。不过说实话,庞姐的画工也就是一般水平,但是洋洋洒洒一大摞堆在那儿,还是很有成就的。
庞姐说她从不画人,我问她为什么,她不说。可是有天晚上我在那堆画里,倒是翻出一张老刘的肖像,画得相当逼真。第二天我问她,她依然不承认那是她画的。直到晚上我们喝多了,庞姐才告诉我说,她就画过这一张人像,画完之后第二天,老刘就走了。
她认为这画有魔性,但是她又不肯烧掉。所以她就把画放在那儿,也不装裱,就等着克拉玛依的干燥空气让油彩自然褪去。
但是渐渐地克拉玛依的游客越来越少,酒馆也快开不下去。她怕有天店倒闭了,而画的油彩还没有褪完。
我说,那你就烧了吧,烧了以后去内地。
庞姐低着头想了一阵儿,笑了。她用手摩挲着那幅肖像,心里还是舍不得。
一直到我临行前,庞姐还是不肯将画烧掉。后来人体传真往火星大移民那几年,听人说庞姐把店卖了,凑了钱移民火星。也不知道这消息是真的假的,也不知道她最后是否烧掉了画,而且我也不知道再回克拉玛依的时候,我是否还会在那家店里看到。
四、克拉玛依的旅店
克拉玛依有个旅店,就在离庞姐的酒馆不远处。
老板叫赵德旺,六十多岁,泡得一手好功夫茶。
六年前,我在克拉玛依出差三个多月,就住在老赵的旅店里面。偶尔与他喝喝茶,也算是相熟。
克拉玛依这边本不产茶,但老赵是个福建人。用他的话说,福建人的血管里流的不是血,是茶汤子。
近几年,老赵一直在烦心两件事。
第一件,万一自己活到九十岁,没人养老,该怎么办。
第二件,生意难做,没有钱。
老赵有一个儿子,在北京上学,毕业后就留在了北京。后来没多久就在北京成了家,有了一个孙子。大城市的生活总是很艰辛,方方面面都需要钱。两口子虽然都有工作,但孙子一上学,日子就过得紧巴巴了。
当年,克拉玛依刚开通旅游线路的时候,老赵跟着同乡一起过来做生意。福建人很信风水,他来之前也是找高人看过,说他想发财就得往西走,越偏的地方越能赚到钱。
老赵媳妇听了这话只想笑,她文化层次比老赵要高,上过中专。直劝老赵别听先生的,人少的地方哪能赚到钱,除非天上掉馅饼。
可老赵不这么想,他父亲,他爷爷都是经商的,每次出门前都会找先生给问问吉凶。只要是吉签,再苦也要动。他打定主意,收拾好行李就跟同乡上路了。
说来也巧,他刚在克拉玛依安顿下来,这边的旅游生意就旺了起来。老赵先是在这边贩茶叶,后来又跟同乡一起开茶馆。等有些积蓄了,老赵瞅准时机又盘下来这个旅店,还把媳妇叫过来一起打理。
那几年的生意是真好做,躺着都能赚钱。老赵说他闭上眼睛都能听见pos机刷卡结账的声音。别提有多带劲儿了。
老赵心里是美,但是媳妇却一直想去北京陪儿子。后来她借着照顾孙子的由头,也过去了北京。旅店这边就剩下老赵一个人。
讲到这儿,老赵的眼神逐渐黯淡下来。
他经营这个店也就七八年的时间,也不是没攒下来钱。只是为了给儿子成家,把自己的棺材本儿都拿出来付了首付。可儿子他们一家,俩人每月三万块钱的收入,扣除房贷和日常消费、教育支出,所剩无几。
老赵大半辈子的养老钱全掏空,一把年纪还要独自在克拉玛依这边照顾生意。
其实只要能一直挣着钱,老赵是可以忍的。克拉玛依是个旅游区,做的就是游客生意,只要人多,就不愁挣不到钱。
说这话的时候,还是许多年前。后来很快人体远距离传真项目落地克拉玛依,这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
当时世界上只有四个大的传真中心,克拉玛依人体传真接线站就是其中之一。其它三个分别位于北美的科罗拉多接线站,南美阿塔卡玛沙漠接线站,欧洲的格林尼治接线站。这些接线站的建立,使得人类星际殖民变为可能。短短十几年的时间,人类就在木卫六、火星、海王星建立了大大小小几十个殖民空间。其中最大、最便捷的,就是火星的殖民基地了。
最初那两三年,火星还仅仅是给科研人员和富商们移民的场所。可是随着火星殖民基地的巨型量子计算机存储空间的落成,人类真正开启了数字元宇宙时代。大量的地球居民开始花巨资移民火星。
那两年,克拉玛依这里的旅客依然很多,可是却没几个来老赵这儿住店的人,大都是直接去接线站那边儿往火星移民的。
但是在克拉玛依接线站发生313事故之后,国家彻底关闭了克拉玛依接线站的发射端。想要移民的话,就只能去其它的地方。
克拉玛依,一下子冷清了。而老赵他儿子,也卖了北京的房子,从欧洲那边儿移民去了火星。
“世界上什么人最傻,做父母的最傻,我就是那个最傻的人。”
老赵大半辈子的积蓄全掏空,一把年纪还要在克拉玛依这边给自己养老。
看着空荡荡的街道,老赵心里不是滋味,前两年囤的一批老茶饼,也都快发霉了。媳妇劝他赶紧卖了店,也去火星算了。
可老赵心里却一直在盘算,这次出门不知道是吉还是凶。
直到我那次离开克拉玛依前,老赵都还没拿定主意。后来我就问他,哪怕先卖了店,去别的地方看看也好,说不定会有更好的打算呢。
但老赵却摇摇头,他说他心里面总有一种感觉,冥冥之中觉得这些走的人都还会再回来的。特别是我从火星来了以后,他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
我听罢笑了笑,于是跟老赵打赌,他肯定输了。可他却不以为然,拍着我的肩膀说:“你瞧着吧,你一定还会再回俺们克拉玛依的,如果到时候我死了,你就去魔鬼城的那片雅丹林里找我,我肯定葬在那儿。”
五、加依尔山上的光芒
2046年3月13日。
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不记得这一天发生了什么,但是王鹏却始终记得。
加依尔山应该被视为天山山系的余脉,从新疆克拉玛依传真基地的任何位置都可以看到的它。由于它海拔比较高,大概有一千多米,所以才显得尤为突兀。也正是因为它突兀,所以才能远离准噶尔盆地表面的那一层浮沙。因此,这里的天文观测条件非常好,能达到世界同类地区的顶级水平,就在这个山顶上,就在加依尔山。
王鹏就是加依尔山天文台的一名工作人员,但是2046年3月13日之前,他还不是。那时候,他还是克拉玛依人体传真接线站的一名接线员。
3月13日的深夜,王鹏给远在江西上饶的女朋友发了一条短信:情况不妙,速来克拉玛依。
就在当天,克拉玛依接线站在进行往火星接线站的人体传真发射的时候,几百人消失无踪,无法正常重塑成人形。
即使后来有多位世界级的专家站出来辟谣:现在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这些失踪的人体传真信号已彻底不能再被挽救回来。
即使后期火星接线站监测数据显示:对此次人体传真信号的解析工作仍在紧张进行当中。
但是,涉及人体远距离传真、火星大开发的多米诺骨牌,还是被推倒了。一时间,在世界范围内的大规模人体传真活动全都按下了暂停键。
而第一个停止人体传真的站点,就是克拉玛依接线站。史称“313事故”。
王鹏给我看了一组对比数据。
在313事故发生前一周,克拉玛依接线站的日均吞吐量为十四万六千三百一十二人,峰值高达二十多万人。而在事故发生后,接线站的吞吐数据只有两次。
第一次:四十二人;发射地:克拉玛依;接收地:不详。
第二次:两人;发射地:克拉玛依;接收地:火星。
数据的末尾罕见地,用红色记录下这两人的名字:沈中钧、刘梦帆。
王鹏指着这两个人,笑着对我说:“因为他俩,我把接线员的工作丢了。只能调往加依尔山顶去看天文台的大门。”
“那是为啥?”我好奇地问王鹏。
他却轻描淡写地讲道,那是因为这两个人根本不是按正常流程发射,是他趁人不注意私自放行。简单地说,属于偷渡去火星。
原来这两个人的身份比较特殊,刘梦帆就是王鹏的女朋友,而沈中钧则是原克拉玛依接线站首席科学顾问沈峰之子。
沈峰是中国人体远距离传真项目的奠基人之一,可谓家喻户晓。国家照顾到他的名誉,于是这件事情便没有再追究。
而王鹏和他女友刘梦帆,其实是早就预定好了要去火星的项目基地。只可惜刘梦帆当时要去鄱阳湖做另一个科考项目,便一直耽搁了下来。
说来也巧,本身王鹏的科研身份是可以让他顺利移民火星,但是这次“偷渡”火星的操作,直接给他的科研生涯画上休止符。但是王鹏却丝毫不后悔,他说没有什么能比得上让女朋友开心了。
我笑着望向这个已不再年轻的“年轻人”,他此刻脸上洋溢的幸福,显得与他布满细纹的脸庞极不相符。
王鹏说他的朋友们都不看好这段感情,因为刘梦帆的研究方向是社会学,总是往人堆儿里扎。而他的科研项目却是天文学相关,孤僻与冷峻是这个专业的主题。这是两个完全相反的社会圈子,又怎么可能一直持续下去呢。
“一开始,我们是异地恋,还有点儿盼头。她上传后,就成了网恋,见面是不可能了。再后来……就彻底断了,我也只能在哲学和科学的尽头寻找她了。”
我有些不能理解,为什么刘梦帆不能留在克拉玛依陪着他。王鹏说,他同样也不理解。
“那她对你不是真爱。”我说。
王鹏摇摇头,说他感觉那就是真爱。
“真爱就不能牺牲一下?”
王鹏讲不出来,但他认为爱情就应该这么做,否则自己也不会冒着风险把她送走。
“后悔吗。”我问。
他只是笑了笑,不说话。
王鹏说自己有尝试过以平民的身份从外国移民火星,但最大的问题是钱不够。就在刘梦帆刚刚移民过去的时候,王鹏就开始想办法。起初他通过倒卖天文台里的观测数据,赚了一些钱。后来“水饥荒”时期,天文台难以为继,他就又做起了“卖水”的生意。
那段时期缺水到什么程度,用一句话概括:全国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河流、湖泊,都可以拿着脸盆下去舀鱼。
而且这种情形不止在我国出现,世界各地都是同样的状况。当时的结论是,由于某种未知因素,导致赤道两侧的信风带减弱,气压和洋流同时受到影响,大气水资源的陆上循环与海陆间循环彻底紊乱。水汽不能得到补充,江河也就逐渐断流和干涸了。
可事情就是这么怪,全世界都没水了,只有克拉玛依这边儿有。别看这地方常年干燥少雨,但是就在准噶尔盆地的地下断层中,蕴含了极其丰富的冰矿资源。有人说,这是由于上个世纪把石油都抽走后,冰雪融水填充到地下所致。但不管怎样,克拉玛依冰矿在那几年,支撑起了整个西北地区的淡水。
克拉玛依,因石油而繁荣,因科技而闻名,又因冰矿而奶活了中国西北几千万的老百姓。
可是好景不长,在那之后,全球性的大低温又席卷了一遍,地球仿佛进入一个新的冰期。
也正是因为如此,人们往火星移民的速度更加快了。在五年的时间里,全球先后有超过二十多亿人移民火星。而截至我去克拉玛依采访之前,火星元宇宙的意识上传率达到了百分之八十七。
我曾与火星元宇宙研究所的杨所长聊过,她说这是人类社会的一个必然选择。本身人体传真项目就是通过技术手段把人数字化、信号化。而贮存人类意识信息,只是人体传真的一个副产品。就像高速公路的修建,势必会引起交通工具的变革一样。人类社会已经由物质化的实体基础,加速升华到数字化的超意识领域建设了。
人体传真,才是压垮人类实体社会的最后一根稻草。
短短十几年,这才是现实中真正可怕的地方。
然而,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王鹏仍然坚守在克拉玛依加依尔山上的天文台里。
他说他并不觉得辛苦,因为克拉玛依这边的天文观测条件很好。再加上这几年天文台里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也没人管他,他可以随意开展自己的科研项目。
钱,他是凑不够了,不过他也没想过再移民去火星。
那天夜里,我跟他一起从庞姐的酒馆出来,俩人都喝得醉醺醺的,走在克拉玛依最大的那条街上。他用手一指街的尽头,那正是加依尔山的方向。
“看见天文台没。”他含混不清地说。
我点了点头。
“中间最大的那个,就是我现在的住所。那圆顶上有束光,你辨认一下。”
我定了定神,眯缝着眼睛仔细瞧,确实有一束绿幽幽的光芒,从圆顶的缝隙中直射出来。
王鹏向我解释,那束光是给位于魔鬼城雅丹林里的接线站导航用的,只要光束在,克拉玛依接线站就能随时完成人体传真信号的接收。人们,也就随时能回来。
“十几年了……”王鹏喃喃地说,“你是没见过……十几年前,克拉玛依人体传真大发射……那时候,加依尔山上的光柱就没断过。”
我是没见过,可我能想象出来,这座承接着地、火两星命运的天文台,还有天文台里的人,他们的故事,将会永远凝聚于这片戈壁的砂石里,一如天上的群星般闪耀着光芒。
六、油匠心·冰矿情
郝树民,66岁,克拉玛依冰矿工人。
“没来过克拉玛依吧!”老郝一边摆弄着我的尼康镜头,一边问我。
这里是位于准噶尔盆地西北部的黑油山,就在克拉玛依市边儿上,离克拉玛依大概有十多公里。著名的黑油山沥青丘就在这附近。
上个世纪中叶,这里有当时全中国第一个整装大油田“黑油山一号井”。老一辈的人们都还记得,克拉玛依黑油山油田,日自喷油产六百多吨,那是一种屹立于世界巅峰的感觉。
可是这种状况只持续了三年多,很快,油不喷了,就算往上抽,每天也只有二十吨的产量,比之前缩减了三十倍。
老郝从来没跟我讲过这些,但是他肯定是清楚的,因为他家从那时起,就没有离开过克拉玛依。
“黑色黄金”没有了,克拉玛依日渐萧索。但是后来冰矿资源的发现,又让克拉玛依重回世界的巅峰。
“这边儿天气状况很不稳定,我们一天能经历四种天气:晴天、沙尘暴、下雪、下雨。”
老郝一边跟我讲着,一边拿出照片给我看。
照片中是克拉玛依城里的一个废弃的校园,一张上是阴天,大雪覆盖了所有的校舍和操场、花池。另一张看上去也是相同的地点和角度,只不过照片上面没有雪,而是花开得很鲜艳,树上也都是绿油油的,阳光正好。
“你能想象吗,这是俺同一天上午和下午拍的,差别就这么大。”
老郝笑嘻嘻地给我展示着他拍的照片,他说他酷爱摄影,而且什么都拍,而且拍出什么都留着,哪怕是镜头再晃、再虚焦的照片,他都保存着。
他说这个习惯是从年轻时候,在克拉玛依这儿冰矿下井时养成的。每天轮到他的班次下去时候,都会在矿井口自拍一张,然后发给媳妇。天天如此。
相比较煤矿工人,挖冰矿还算是好多了,但是依然很艰苦。老郝所在的那个工作面不算深,水平面负一百五十米,由于冰矿的存在,这里的温度比较低,大概能维持在零度。
老郝说,下矿的话得穿棉袄。但是由于冰矿的采掘面比较窄,有时候又得手动、机采交替进行,用不了半个小时就会大汗淋漓,但是又不能脱衣服,怕着凉影响工作,就只能忍着。
他所在的这个冰矿就在“黑油山一号井”附近,矿层的含冰量非常可观。老郝的这个班有十一名工人,每班六人下井,三人卸冰,两人开票。日均供冰量超过三百吨,是克拉玛依最大的一个矿。
“保证每天不断冰,保证成品冰能顺利运出去,是那个时候我们的头等大事。”
老郝指着远处的一条砂石路,他说那里曾是每天冰矿运输的交通要道,只是现在已经没有了道路的模样,被厚厚的沙尘所掩盖。
“我们最怕遇到风沙天,几乎看不见人。一天晚上,罐车送冰时车轮陷入泥坑,因为手机没有信号,只能通过矿区员工的手台联系抢险,从凌晨两点一直忙到早上七点,才将罐车拖出来。”
说起当年保不断供,老郝深有体会。那是冰矿投产第一年的冬天,克拉玛依突降大雪,六辆冰罐车上午从位于克拉玛依的冰库装满成品冰出发,原定下午两点左右到乌鲁木齐车站,谁知直到下午四点时,车辆仍未到达,而且罐车司机的手机一个也无法接通。
“当时乌鲁木齐运冰专列已经空载等了两个多小时,如果再不装载,后续的列车就无法按正常时刻运行,重新排班次需要浪费很多时间,届时整个西北地区的淡水供应都会受到影响。”
老郝介绍当时的“十万火急”,“因运输造成的冰矿断供,按照合同约定损失由我们矿上公司承担,一个小时就是十万元。”
后来在晚上七点的时候,运冰车队抵达了乌鲁木齐站。二十多分钟后,专列开始装载。这一天终于没有断供。老郝摸摸被汗水浸透又被寒风冻得有点发硬的衣服,长长舒了一口气。
其实扣钱是小事,老郝后来感慨道,如果当时耽搁时间太久,很多地区的淡水供应都会停止。本来水资源已经很紧缺,群众吃水都是大问题。
老郝说这里的工人大都是油田子弟,“保安全,促生产,增效益,为国家”也绝不仅仅是一句口号,而是每一个油田人的操守。经过一代代的传扬,老一辈的“油匠精神”早已印刻在这些人的基因里面,生生不息。老郝说他这辈子算是离不开克拉玛依了,因为生在这儿,长在这儿,梦想也都奉献给了这儿。
退休后他自己买了相机,开始用镜头记录这片土地。还时不时地把照片传给远在火星的儿子,让他也时常看看,不能忘了家乡的模样儿。
我问老郝,为啥不让儿子也留在克拉玛依呢?
老郝笑呵呵地说:“在这儿干啥?这还有啥。当初俺们留在这,因为有油、有冰矿,这是克拉玛依选择了俺。他应该往远处去,带着俺们这种‘油匠精神’去建设国家,到更需要他的地方去扎根。”
扎根,是每一个中国人都有的情结,即使是在最艰苦的环境中,即使是在最冰冷的宇宙深处,这类人总是在咬着牙奋斗,他们的坚韧、乐观和昂扬的斗志,才是对脚下这片热土最大的回报。
七、永生
上次从克拉玛依回来火星这边的时候,我确实很不舍。因为没有办法,我必须回来,我需要把这篇稿子写出来,让大家看看地球上这个最像火星的地方,要比火星本身还像。
在火星其实很局促,由于它的大气还未改造完全,人类只能暂时生活在一个个巨型的透明罩子里。那里面,根本不是火星,只是同样是钢铁洪流的城市罢了。而且就算是这样,现在也没有多少真正的“人类”生存在这个罩子里,他们大部分都选择了意识上传,去火星元宇宙空间了。
我倒是很羡慕克拉玛依那些人,他们能够亲自用肉身踩在茫茫的大戈壁上,而并不用穿什么护具。他们可以亲手触摸到魔鬼城雅丹的万年风化石,感受自然之力的苍凉伟岸。
这一切的一切都令我神往。那才是真正的火星,而这,则不是。
同样有这种感觉的,是火星元宇宙研究所的杨所长。这是一个老学院派,但是你同她交谈之后会发现,她的有些想法却非常地现实。在几年前,我准备出发去克拉玛依采访的时候,倒是先跟她有过一次交谈。
杨雅婷,71岁,性格孤僻,思维敏捷。
“刘梦帆是个好孩子,我带她的那几年,帮了我不少忙。只是很可惜,年纪轻轻非想要什么永生,就连我这个老骨头都没想过……现在的年轻人呐。”杨总飞速地写着工作日志,一边同我聊起来。
嘭的一声,她用力合上记事本。现在这个年代,还坚持用笔写字的人,真的很少见。
还没等我开口,她先问了我一个问题。她说,你认为硅基生命好还是碳基生命好。把我一下子问懵了,我搪塞着说,对于这方面我是不大懂,您直说就行。
杨总淡淡地一笑,说:“现在能来火星的都来了,也差不多全走进元宇宙里,获得永生。但是我们呢,这些做科研的人却不行。因为离不开实验,离不开现实。如果只是单纯的意识上传,那么还不能算得上硅基生命。人类指望着把所有东西全部搬进元宇宙里,简直是……呵呵……”
“一个凝滞的文明,既不能算硅基,也不能算是碳基,那只是一块硬盘而已。”杨总这么回答我。
“你说太阳系中的一块大硬盘,它能做啥?它能解决的也仅仅是人口和资源的问题,不仅能永生,而且还能有备份。可是人类社会呢,还能进步吗?不要说火星的科技有多先进,它也就是比现在的地球多一块硬盘而已。”
杨总说着站了起来,走向研究室旁边的工程管线,用手轻轻拍了拍。
“你看这些管道,坏了就需要工程师来修理。其实单纯靠AI和机器也行,但是整个环节总是有跳不过的步骤,需要人类来处理。就比如说我吧,再过十几年,九十岁了,我也进硬盘里了。可我在那里面能干啥?除了处理数据之外,我还能做什么?繁琐的思考与计算需要占用大部分内存,这点在元宇宙是不允许的。那进去做啥?除了娱乐什么都做不了。”
我听着杨总如连珠炮一般的讲话,根本插不上嘴,只能飞快地记录着。
忽然这时,杨总转过身,冲我顽皮地笑了笑。
“小伙子,你尝试过电子性爱吗。据元宇宙里的人讲,那很刺激。完全由电信号与代码组来模拟荷尔蒙等激素的化学反应,要比真实行为的感官体验高出好几个数量级。还有味觉、嗅觉、听觉、触觉、视觉,全都能模拟。可是它的作用呢?除了让人沉迷之外,没有任何用处。而最关键的是,它不需要任何实物来支撑,完全免费,相当便捷。”
杨总说着,燃起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深深吸了一口。
“当然,也可以模拟痛苦、悲伤和抑郁。你不需要失恋就可以痛哭,不需要笑就可以感到快乐。这简直是极其便捷又经济的一件事情。”
外面的天空这会儿显得有些昏暗,因为从火星山峦的那一边,有厚厚的沙尘席卷而来,看样子,又一场沙暴在所难免了。
“对于意识上传,我本人并不诋毁它。但是我却不能进去。”
“为什么?”我问道。
“因为我进去了,物理学它进不去。”杨总重重地坐到了椅子上,“我得在这儿跟物理学耗到死。”
她顺手打开电脑上的一个程序,据她说,这是一个黑洞的演化模型。虽然数据量不大,但是每次AI的计算结果都不相同。并不是程序出了问题,而是因为AI它没有直觉。但是它有另一个方法,就是用全体人类的智慧来做选择,选出哪个才是正确的演算。那能行吗?肯定不行。而科学走到最后的时候,有些情况下就得靠灵感,并不是什么正确与否的问题。
杨总把烟头摁息在了茶杯里。她说她想要静一静,于是我便起身准备走。
临出门的时候,她执意要用车送送我。我说算了,聊了这么多东西,我想走回去,顺便消化一下。
杨总笑了,她问我接下来准备去哪儿采访。我说,准备回地球,去一个叫克拉玛依的地方。
她迟疑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于是我试探着问她,你是克拉玛依人吗?
她摇摇头,说她不是克拉玛依人。但是她地球上的家在乌鲁木齐,我刚刚那么一回答,让她有点想家。
想家,来火星的这些人当中,没有几个会想家。或者说,没有几个人能拥有这种“想家”的感觉,原因很简单,是因为那些都是已经完成意识上传的人。
前文我也提到过,火星基地建成后,差不多有二十亿人通过人体传真技术来到这里。而且,这些人里差不多百分之八十七的人选择了意识上传,这是一个很庞大的数字。
但后来我又做过一些调查,得出一组数据:从去年开始,往地球反向人体传输移民的人大概有七十万人,其中大部分以高学历知识分子、科技人员为主。而且在这些人里面,大部分都是老年人,也都没有进行意识上传。或许,他们是想终结在地球吧,又或许他们还想亲自用双脚踏上曾经的故土。
八、重归克拉玛依
我几乎是没有思考就答应了老焦,接受他再回克拉玛依的邀约。
然而原因并不是我想去乘最后一趟克拉玛依专列,或是再去完成跟老赵的赌约。而是因为,最近研究所的杨总告诉我一个消息:有一股超高能量体已经越过奥尔特星云的人类监测站点,其波形极类似人体传真信号。发生时间是半年以前,现在的话,估计已经快到太阳系的柯伊伯带了。
我有些不解,因为自从人类开始移民火星以后,任何往太阳系外层空间的人体传真活动都是被禁止的。况且,这次还是从宇宙向太阳系内部的反向传真。
可是在我追问杨总的时候,她却闭口不谈。只是告诉我说:“你去克拉玛依吧,那里有答案。”
因此,我带着疑问又回来了。
我见到了老焦,他最后一趟列车邀请了很多人,场面非常的热闹。有人敲起了鼓,还有人在车头放鞭炮,就像这班列车刚开通的那天一样。
老焦亲自用拖车把列车头送进了仓库。当他关上仓库门之后,长长出了一口气。他说为这一天准备了很久,也盼了很久。终于等到列车停了,而我们大家,也都回来了。
老焦说着说着竟然呜咽起来,他抓起一把沙子紧紧攥在手里。他说这些年受的苦就像手里这捧沙子,现在随时可以扬了它,放下它。可是就在刚刚他关门的时候,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儿,就是这沙扬归扬了,但依然会落回大地。正如这列车,开得再远,也有走下铁轨那一天。
我心里明白老焦要表达的东西,只是拍了拍他肩膀,陪着他站在仓库门口,久久没有离去。
后来我去了趟克拉玛依魔鬼城的雅丹林,在那儿我见到了老赵,他一手指着自己给自己修的墓碑,一只手用力拍着我的后脊梁,大声地笑着说:“小伙子,你输了!”看来他仍然记得我们的赌约。只可惜,当时我们没有约定好,如果我输了的赌注是什么。
不过,我决定把随身的单反相机送给他,让他能拍更多照片,记录更多的克拉玛依人。老赵媳妇一开始死活不肯让他收,但是老赵一把夺过相机,嗔怪道:“你还看不明白吗,这小子是想让我再多活几年!”
辞别了老赵两口子,我又去了克拉玛依城里的酒馆,只是这里已经不再是酒馆了,而是一家旅店,装修得十分复古,有点像上个世纪的小招待所。一进门是个很高的柜台,后面两个年轻的姑娘,都穿着白衬衫。当我询问她们店长的时候,她们回答说店长已经不是庞姐了,目前的主人是原来加依尔山天文台的一个接线员,他后来盘下这个店。可是这会儿他没在店里,去克拉玛依传真基地那边儿的接线站了,三天前出发的,现在应该还在那儿。
于是,我放下行李,准备过去克拉玛依传真基地那边看看。临出旅店门的时候,我忽然留意到墙上挂了一块花枝招展的牌子,上面用油彩写了一行字:我爱你不后悔,也尊重故事的结尾。
我看罢暗暗地笑了,心想,或许这行字才是这个旅店和上个酒馆的真正主人吧,而庞姐和王鹏,他俩只是旅客。他们在克拉玛依各自的爱情故事,就像那酒窖里的酒一样,只是为了让人们忘记孤单的借口罢了。
传真基地不远,但是我打算走过去。
因为在克拉玛依还未被开发之前,老一辈的人们正是用双脚一步一步把路踩了出来。
后来路通了,克拉玛依成为连接中国和世界经济的节点;后来人体传真通了,克拉玛依又成为连接地球和宇宙探索的节点。
一代一代的人们,都是踩着路往前走。可总有那么一批人,是踩着蛮荒来给后来人探路。
我不知道此刻的感受是否能和那些克拉玛依的先行者们一样,是否能够为后来的人们启发一些什么。但是有一点我很清楚,我来过,我记录,就一定能留下些什么。
就像一百多年前,北岛在《今天》杂志的创刊词中写道: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尚且遥远,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今天,只有今天!
晚风渐渐凉了起来,我踩在厚厚盐壳的戈壁上,抬头望向远处的魔鬼城雅丹。仿佛那边有束光,忽隐忽现在雅丹林的正中央。
我知道,那里应该就是传真基地的所在,王鹏和老杜他们两位接线员,也一定在站里等候着。
而那束光,可能就是杨总所说的答案吧,此刻我的心里已清楚是怎么回事,不用再多想,只需移动脚步,走过去迎接那个期待已久的未来。
等我,克拉玛依,我回来了。
来吧,大家伙儿,克拉玛依站在等你们!
九、尾声
这个尾声是我在出发前先行写出来的,因为我写稿子有个习惯,就是先写结尾。这样的话,我在采访和写作的过程中时常看看结尾,能够保证最后不离题。
昨天听主编说,最近由火星基地往地球的反向移民逐渐多了起来,所以他打算让我去一趟地球克拉玛依,这个曾经的四大人体传真基地之一,作专题采访的任务。
而明天我就要启程了,还是有点紧张。我这人在每次出差前一晚,总会睡不着觉。说不准是兴奋还是担忧。一方面我可能是害怕采访得不全面,稿子弄不出来,达不到要求。另一方面,则是对又一段未知的旅程充满了欣喜。
克拉玛依魔鬼城,这个传说中最像火星的地方,我实在想不出它有什么特别。现在我身后就是火星的奥林匹斯山脉,锈红色的山峦绵延不绝,十分壮观。
可是克拉玛依又有什么呢,我目前还不清楚。但可以肯定一点,那里一定有情,也有梦,而且还有我的家乡,中国。
(文稿末尾部分缺失,以下内容为作者重回克拉玛依的随手札记)
但结尾还是要有一些意义的,这次再回到克拉玛依,感慨颇多。
先说两个事实吧。
第一,杨总说的那个问题,我在克拉玛依人体传真基地找到了答案。外层宇宙空间的人体传真信号,实际上是313事故之后,自愿发射到宇宙空间的那四十二个人,包括人体传真的总设计师沈峰在内的四十二位勇士。现在不知是什么原因,让他们改变了传真的方向,径直朝着克拉玛依接线站这边飞来。
其实在我回来之前,王鹏就已经从加依尔山上的天文台里,观测到了宇宙空间深处的超高能信号。
王鹏说,这些人体传真信号可能是在宇宙中遇到了某种反射,而产生了回波。截至我发稿前,信号正在顺利解析中,相信再过不久就能真相大白了。
第二,老杜牺牲了,就在克拉玛依接线站里。
当时接线站里只有王鹏和老杜两位接线员,他们面对已经停止运转几十年的接线站,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要想成功接收这些人体传真信号,就必须让那块落满灰尘的巨型电池组充电。
可是负责电池组控制单元的供电线缆断了,就在站外几百米处,那条线缆由于风沙侵蚀,不见了一点五米。
王鹏说,那时站外刮起了大风沙,而且站里也没有多余的电缆了。如果在十五分钟内不能修好,这些人体传真信号就会彻底消失,再也无法接收到。
可就在这紧要关头,老杜推开门,径直冲了出去。他跑到断缆处,一手握起电缆的这端,另一只手拎起那端,然后他只对王鹏说了两个字:“合闸。”
那一天,戈壁滩上的风沙出奇地大,直打得接线站的门窗,发出沙沙的响声……
这个消息,让我感到十分的悲痛。可王鹏却说,老杜最后很欣慰,因为他终于能完成自己的夙愿了,就是把名字刻到“黑油山”的纪念碑上,走入他所向往的历史中。
那座纪念碑我后来去过,就在克拉玛依东北两公里处。汉白玉大理石堆砌的碑体庄严肃穆,“永垂不朽”四个大字把在这片生命禁区奋斗过的青春和岁月,永远镌刻在戈壁瀚海,永远定格在那一刻。
只是现在,这碑上又会多了一个名字。而与此同时,上面也应该擦掉一些名字了。因为在不久之后,他们都会回家,也都会重回克拉玛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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