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员 吴樾
他用之前30年练就的一身功夫和本领让他跻身了当代中国影人「打星」之列，但也如「灯下黑」一般让人忽略了他拳脚功夫之外的表演才能。这让吴樾生惑良久。多年之后，在忍耐现状和打破循规之间，他终于决定，选择后者。
吴樾 不离场 终得那杯羹
采访、撰文：吕彦妮
演员吴樾先生的工作室里，随处可见的是猴子。
平摊在纸面上的、立起来在墙边的，水墨的、油彩的，泥塑的、铁制的，龇牙咧嘴令人生畏的、上蹿下跳惹人发笑的。他喜欢猴子，尤其是被选中成了齐天大圣的那只。他演过孙悟空的——工作人员趁他下楼去拿东西的一个空当告诉我——那是他自己最喜欢的作品和角色之一。
吴樾专属的座位前的木桌上砌着茶海、笔墨和一些零碎物什，他说话时肩膀会微微耸起，好像架着什么分量不轻的东西，又恰恰因为这种直挺，让人毫不怀疑他要对眼前这一切拥有不由分说的掌控。
他言辞里有很多跃跃欲试，可说话的时候双手却一直掖在身下，好像桌子底下有一套我们都看不见的大锁在捆着他，他肯定是想挣脱的，不然不会身子一直摇摆，老想往起跃。
正在写字的吴樾
接近晚上九点了，他正侃侃而谈到浓时，从手边掰了两块麦麸饼干填进嘴里，就当是简便的晚餐。
他问我：「你有时间限制吗？如果没有，我跟你多说说。」我说，当然没有啊。他眯起眼睛笑了，嘴角也咧开，抖擞了一下肩膀。
这是2021年10月初的一天，前日我刚刚在国家大剧院的舞台上见到他，身为国家话剧院演员，吴樾参演了年度大戏《直播开国大典》，在其中饰演一位英武义气的总工程师。
再过一阵子，他还要参与另一出大戏《大宅门》的复排和演出——这是一部马上就要演到100场的作品，无限趋近「经典」了。吴樾是这部舞台剧的第二版白景琦——据他自己说，原作编剧和导演郭宝昌对他的表现很满意。
他还有自己的舞台剧项目正在创作的跋涉中。那些个故事已经在他心里生根、酝酿了许久，随着他事业的进阶、状态的更迭，眼下终于是时候在现实和精神层面上给这些创作腾出一块更大的地方，助其继续生长、壮大了。
吴樾写的「大宅门」
看得出来，吴樾满腔的热的血在汩汩淌着，难怪他会问我「有没有聊天的时间限制」了，他要表的意、要叙的事很多——际遇多年来给了这个人多少优待，就便也就给了他多少屏障。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用之前30年练就的一身功夫和本领让他跻身了当代中国影人「打星」之列，但也如「灯下黑」一般让人忽略了他拳脚功夫之外的表演才能。这让吴樾生惑良久。
决意回到戏剧舞台，演更多的「文」戏、在规定情境中塑造人物，甚至要着手创作自己感兴趣的题材和内容……吴樾做出所有这些动作，都为了告诉世人，自己不仅仅是谁，不仅仅可以做什么。
于是我能理解了，他言谈中的急切来自何处。
这第一次谈话进行了近三个小时。我们约定好不久之后在《大宅门》的排练和演出时再会，结果这约定因为突如其来的疫情反弹被一再延宕。直到2021年12月，原定的北京场演出无奈被取消，所幸国内几地巡演依旧如常。
话剧《大宅门》剧照
于是再见吴樾，是在内蒙古呼和浩特。
正式演出前晚，大部队抵达，马不停蹄即投入彩排合成工作中。吴樾穿着一件蓝色的长款羽绒服，内里一身白色运动衣裤，球鞋，满场跑。
「满场跑」的意思是，3个小时的演出，有他出场的时间几乎占了2个多小时，但在彩排时，他除了自己上台演，还会在舞台口、台上台下来回移动，最远甚至跑到了观众席最后一排——为的是观察检验某一场戏的整体样状。
他在某种程度上辅助年青的导演完成了一部分调度把控的工作，还在他认为必要的时候跳将出来激励人心，鞭策同伴。
「我们是国家话剧院，是戏剧的『国家队』，走到哪儿都不能丢人！」是他总挂在嘴边的话。一句一个大叹号。
「明天上午9点，咱俩在酒店健身房见面，过过刚才那场戏。」他和声和气地对饰演童年白景琦的儿童演员这样说。
「你今天晚上到房间来找我哈，咱把这段儿戏再砸一砸。我房间号2505……嗨，这下所有人都知道了。那你敲门，三长一短，我就知道是你了……嗨，这也都让人知道了。」他跟相熟的对手戏演员嬉皮笑脸、插科打诨。
「一会儿结束了咱都别走，这场群戏还得砸一遍。」这一回，语气是严肃苛刻的。
话剧《大宅门》排练照
这个人简直精力充沛，如一根拧得结实的引信，自带火星子的那种。
白景琦是《大宅门》里的传奇「逆子」、扛鼎的好男儿。吴樾就是这伙人马里的精神支柱。他们都喊他「哥」，一声比一声掷地有声。
隔天的演出，酣畅，响亮。有嬉笑、有悲壮、有混样、有骨气。谢幕的时候，吴樾最后一个登台，站在最中心的位置上，脸被笼在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妆里，皱着，看不出是笑还是在哭。
以下，是吴樾的自述。
1
我的骨子里是特别有喜剧（本能）的。
无论干什么，我都想弄点儿乐儿，弄点儿「包袱」。所以你看《大宅门》，这几年基本上让我给搞成一个喜剧了，但它又还是个正剧。
可能因为我舞台功力不够，台词、声音都是弱项，所以我就不想有太「舞台化」的表演，我就想要「生活化」的。观众看着也能不累。
我忘记是谁说过的了：「再沉重的悲剧也要从人物里面找出喜剧的因素，再喜剧的因素也要找到人物的悲凉之处。」我非常赞同，因为这才能让一个鲜活生动的人物立起来，要不然这个人物太单一了。
话剧《大宅门》剧照
你别以为这个「喜感」是我后来才追求的。我的干奶奶——前任河北大学武术队总教练、河北大学武术协会总教练——在我小时候把我认作「干孙子」的时候就说，我这孩子除了刻苦、有天分这些（特质）之外，就是因为我的「喜感」。
我当时6岁，第一次参加河北省少年武术比赛。所有人上台之后都是一抱拳，就开始打，我是一上台，对着6个裁判，挨个鞠一躬，抱拳，再打，打完了以后，一收式，挨个再鞠一躬。我爸当时在底下都笑得都不行。
这几年老有影迷朋友跟我提起我过去拍的一个《地下交通站》，大家对这个戏特别情有独钟，就因为我演的那个地下党不拘一格，有喜感。我后来还琢磨过，那是我演得好吗？我也不知道，剧本就那么写的啊。
太多朋友都说——「樾哥你应该做功夫喜剧」，但我一直没有想好到底做不做。其实我有一个电影剧本已经完成了，到现在我也没想启动，报批都报过两次了，我就一直搁在那儿。因为我很难判断观众接不接受。
这也是我的一个困扰，我到底想演喜剧，还是想演硬汉，还是想演什么？
电视剧《地下交通站》剧照
我知道，自己有性情上的很大的弱点，不是那种孤注一掷的狠人，整体来说还是求稳。但这几年我越来越觉得，不行，我得去找高人帮我看，我得去和高手过过招了。
所以我想回到话剧舞台上。
你知道我们练武术的——无论是民间的还是专业的，都讲究一个：「我要遍寻高手」。你一路打败了很多人，突然间来了一个世外高人，你上去哗哗哗一通招呼，人家「啪」一点你，你噔就躺那儿了。我就想要找到这样的高人。
我特别特别喜欢姜文，因为看过他之前好多戏，还看过他在《圆桌派》上的谈话。他对戏的要求简直就是极其细致入微。我曾经毛遂自荐过《邪不压正》。后来电影上映了，还写过一首影评的藏头诗发给彭于晏，彭于晏帮我转发给姜文了，姜文回复说：「字不错。」
还比如说，我是马伯庸的书迷。当时帮忙去串《英雄本色》的时候我每天捧着《长安十二时辰》的书看，王凯还问我：「哥，（这戏）是不是找你了？」我说没找我，我不认识导演。当然现在跟曹盾也认识了，但是他们似乎都会有这种想法，你就只是个「打星」，也没有什么戏特别火。
我现在又在毛遂自荐马伯庸的《两京十五日》了。
总之，我现在就是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这个机会你给我了，我会给你一个不一样的吴樾。
2
从我2001年踏入影视圈接第一部戏开始，几乎所有都不知道我是中戏的，也不知道我是国家话剧院的。
有时候碰到一些戏演得还不错的时候，他们就会说：「哎哟樾哥演得这么好呐？」我说我是中戏的，我是国家话剧院的。「啊？你中戏的？你国家话剧院的？不可能……」
我其实当时是非常有名的1996、1997年度的考生，相当有名，一提吴樾（都知道），为什么？我1996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但我没去上。因为当时我还是宁夏队的运动员，我签的合同是1997年才退役。
1996年我是陪我当时的女朋友去北京电影学院考试的，结果她没考上，我考上了。
我虽然从小练武术，但我小时候什么都干过。为了生计啊。我很小的时候就勤工俭学，在宁夏炒过更、做过主持、模仿刘德华唱歌——上台就唱，那时候KTV唱一首给15块钱，完了练一段武术再给50块。
所以（北京电影学院）考试唱歌我唱了一首刘德华；形体就别说了，你说来啥吧，我都能来；朗诵环节我讲了个笑话，老师都乐喷了说行行行可以了。做小品我也觉得，这有什么难的？现场分配题目，好几个不认识的小孩大眼儿瞪小眼儿。
因为我是运动员出身，当时已经做到助理教练了，社会经验强，打武术比赛没少见评委，所以根本不慌。其他那些都是高中生、艺校的，我就现场给他们分配角色，演完了。老师单独把我留下来，一看我简历，「哎呦你是武术全国冠军？」因为之前也没招过这样的人，就一路这么过关了。
我后来决定不上，因为当时小，不懂事，女朋友没考上，我就也不想上了，而且我当时在宁夏挺好的，在国家单位，还被提拔做了助理教练。
我是河北人，到宁夏队的时候才14岁。整个青春期都是在宁夏过的，当时去的时候真的就是「一个公园两只猴，一个警察看两头。」——一条街就一个警察，两边守着；一个公园就两只猴，叫猴山，这是真的。我好不容易快熬出头了，挺不容易的。
第二年，北京电影学院的老师又给我打电话了，但后来阴差阳错就去考了中戏，一考也就考上了。那时候我基本上已经认准了，就要干这个了。主要也是因为看了成龙、李连杰的好些电影，觉得这事儿挺有意思。
电影《叶问4》剧照
因为我太爱武术了，我不想放弃这个行业，所以拍武打片就是最好的选择。
就这样，一个人不认识，一分钱没花，我家境也不好，也不知道为什么老师就挑中我了……应该跟武术有很大关系吧，我觉得是有很大关系。
我记得当时老师就说我这个人：亦正亦邪。
大学四年，我还是班长。老师毕业给我的评语说是：「这四年，吴樾，我对你是如坐针毡，我特别害怕你打架。但是没想到，咱们班打架的那么多，你就从来没动过手。」后来我们有一次吃饭又说起这个事儿，我说老师，我动手，怕把人受伤，所以一直就没敢动。其实也有动过一次，您不知道，不敢告诉您。
3
这么多年我算是也看明白自己了：我就是不安分。
我是金牛座。到现在都会定期写五年计划。当然，也很世俗。
比如从毕业开始，第一个五年计划就是：在北京生根发芽，有车有房；第二个五年计划就是有一定的代表作；第三个五年计划就是有存款；第四个五年计划就是生孩子，生儿育女。基本上都是朝这个方向——而且总是提前就完成了。
电影《建军大业》剧照
现在我已经可以说丰衣足食了，所以我想有新的追求和改变。我可以说我现在沉寂一年不拍戏，就会来演话剧。但在这个行当里，大多数人都认为：动作演员不会演戏。对吧？动作演员会演什么戏呢？
但我从大学毕业到现在，即使是为了生计一直在打，也几乎没有扔掉过自己对表演专业的认知和自我要求。也因为这个热爱和较真，引起过一些人的反感。人家会说，「你丫就打两下儿得了！」你再跟人去聊规定情境和设计上的合理不合理，人家就会说你这人「不好合作」……
但恰恰就是前几年演了《大宅门》，我才越发确定我对表演存有敬畏之心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到了《直播开国大典》，我更是很珍惜这个机会，可以和田沁鑫导演合作，再次确认了我的理念和判断的准确度。
原来我走这个路子是对的，我对表演的认知还是没有降格的。这对我来讲，是非常重要的。
话剧《直播开国大典》剧照
在我演《直播开国大典》这个戏之前，我还有100%的心思想展现给别人看「吴樾可以」，我要让你们看到。但现在演完了，这个心思顶多就剩20%，你对我的评价怎么样，无所谓。
我经常跟朋友说，只要我还在这个餐桌上吃饭，我不提早离席，最后哪怕剩下点残渣剩饭，也能轮着我吃。所以你别一味地挑好吃的，别抢。说不定后头还能上新菜呢，更好吃。
我爸给我总结得特别好。前天他看了我的戏（《直播开国大典》），说「你进步挺大的」，说「你这个幡然悔悟得有点晚了，但是也还不晚」，我说怎么着？他说，「如果你要十年前是你现在的状态和理解力和认知程度，你早就不是这样了。」我认同。
在练过了那么多种拳法之后，我越来越发现我真正爱的是太极拳。它给了我非常多的身体上的、意识上的开解和启发。
尤其在舞台上，有一个特别明显的东西，就是太极带给我的：松而不懈。
我现在往这一站，是松的，但不是懈了锒铛的。我看起来身体松软，但头上三尺要有一根剑射向云霄的。这就叫：意识的延伸。
话剧《直播开国大典》排练照
「意识」对一个人的影响是巨大的。拳脚硬，大金刚，那只是功夫，不叫武术。什么是武术？武是心态，术是技巧。锻炼心性，才是武术的深层修炼。
习武的人，总会在初期经历一个拳脚先行、年轻气盛的阶段。火气太大。但习武的人还有一点好，就是能坚持，不忘本。
也许事情会在前期一点点走向庸俗，没有回到事情发展的正轨上，但其实那个「正轨」已经在你心里形成的，只是你还没有真的做出一个决定。可也多亏了我们这种人的不放弃，一直冲，一直悟，总会有真正下定决心的一天的。
编辑：徐弋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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