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刺猬
徐渭像 清 叶衍兰绘
01
这一年，是嘉靖四十四年（公元1565年）。
这一天，时年44岁的他不想活了，死意已决。然而冥冥中似有一双无形大手，在随意地摆弄着他的命运：
想死是吧？我就不让你死。
于是，在他高举斧头，使足劲对着自己的脑门连砍数下，顷刻血涌如注、晕厥仆地之后，短短半个时辰，他又从昏昏沉沉中苏醒过来。
头骨都已劈裂，皮开肉翻，居然没能死成。
那就继续死！
他踉跄爬起，眩晕四望，很快看到了镶在墙上的一枚铁钉。
就用它了。他摇晃过去，拔下锈迹斑斑的铁钉，用力贯入了耳孔。
随着鲜血再度喷涌，他重重摔倒在地。就在失去意识前，此生至悲至丧的一幕幕，逐于脑中次第闪过…
02
他的名字叫徐渭。正德十六年（公元1521年），出生于绍兴府山阴县（今浙江绍兴）的一个官宦人家。
徐渭天资聪颖，四书五经过目不忘，琴棋书画无所不会，为明中期文学家、书画家、戏剧家，还曾参加过柯亭、皋埠、龛山等地的抗倭战役，是响当当的军事家。
徐渭 《竹菊图》局部
但，再聪明再有谋略，也改变不了他的命运，还有他的出身。
徐渭的老爹叫徐鏓，曾任夔州（今重庆以北）同知，掌管江防河工、缉奸捕盗等事务，相当于现在的重庆市副市长。
徐鏓的结发妻子姓童，生有徐淮、徐滨两子。后来病逝，徐鏓续娶苗夫人。
苗夫人身无所出。年过花甲的徐同知则与其陪嫁婢女有了一老腿，还做了种发了芽。
等到肚大藏不住，不得已之下，徐鏓只好将婢女收纳为侍妾。
这个一不小心来到人世的生命，便是徐渭。只可叹出生未满百天，老爹便一病呜呼。
苗夫人无子，遂将徐渭收归己有；后又清理门户，狠心将徐渭生母发卖于人。
那年，徐渭已经10岁。任其大哭，跪求，均无济于事，只能眼巴巴看着养母将生母扫地出门，被人领走。
这无情之举犹如一把利刃，在身为庶子的徐渭那颗幼小心灵上，狠狠戳了一刀。
但，这还只是人生悲剧的序章，各种各样的不幸正接踵而来——
03
14岁那年，苗夫人死了，徐渭只能跟着大哥徐淮生活。
同父异母，年龄相差二三十岁，再加上徐淮痴迷丹道之术，天天嗑药，要么亢奋躁狂要么迷迷糊糊，哪会关照徐渭这个弟弟？
不关照也就罢了，老爹在官场打拼一辈子挣下的家业，亦被他折腾败光。
处在这种糟心家庭中，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徐渭只能靠自己。平素除写诗作画外，还拜访名师修习剑术骑射，演兵布阵，渐渐将自己打造成一个名满绍兴的文武全才。
徐渭书法欣赏
如果你以为，一，梅花香自苦寒来；二，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三，是金子总会发光的，那一定是喝多鸡汤打出的油腻饱嗝——
旧时，要想出人头地，唯有求取功名进入编制一条路。徐渭开始科考了。
嘉靖十七年（公元1538年），17岁的徐渭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地走进了府试考场。
等到张榜，很抱歉，名落孙山。
三年后，再度应试。对不起，又挂了。
满腹学问，怎么连个秀才都考不上？这算啥？此后8次参考，一直考到41岁，徐渭也未能中举入仕。
世言官场失意（徐渭压根就没进去场门），情场得意，可到了徐渭这儿，行不通了——
因家境败落困顿，连娶妻的聘礼都拿不出。成年后的徐渭只能垂着头，入赘倒插门于一潘姓人家为婿。
而在古代礼制下，对男人来说，入赘无异于一种莫大的嘲讽与羞耻。
更何况，徐渭是一个心高气傲倍要面子的文化人儿。
04
父亲早逝；母为侍婢，被逐发卖；身为庶子，屡遭白眼；考场败北；婚姻倒插门…
沉重的、致命的打击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真的是没完没了——
25岁时，徐家仅剩的一点房产田园，又被豪绅无赖强夺霸占；
26岁时，与徐渭感情深挚的娇妻潘氏在生子徐枚后，因肺痨病逝，年仅19岁。
爱妻的去世几乎击垮了徐渭，“不持一物”，只含着满眼泪水离开了潘家。
徐渭 花卉图卷 局部
7年后，徐渭整理书房，偶然间翻出了大婚时的手札。睹物思人，一代大明才子禁不住悲泪横流，写下悼亡绝句七首。
其中之一：
十年前与一相逢，光景犹疑在梦中。
记得当时官舍里，熏风已过荔枝红…
失爱，家败，功名不第，徐渭已被逼到了精神崩溃的临界点。
至此，上天总算发了点善心，给徐渭的人生开启门缝透过一丝丝光亮。但笔者始终认为，这不过是上天耍的又一个更阴狠把戏而已。
05
彼时沿海，日倭作乱。嘉靖三十五年（公元1556年），朝廷任命浙江巡按御史胡宗宪出任浙直总督，主持抗倭。
胡宗宪画像
胡宗宪抵达绍兴，广招人才。被誉为“越中十子”之一的徐渭，亦被招致帐下。
前文已表，徐渭少时曾拜访名师演兵布阵，一入军营便派上用场屡出奇计，立下汗马功劳。
其间，胡宗宪为讨嘉靖帝欢心，两度进献白鹿以为祥瑞，而进献表章皆是徐渭所写。据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记载：
“上又留心文字，凡俪语奇丽处，皆以御笔点出，别令小内臣录为一册。”
以此可见，连嘉靖都对徐渭的文才大感惊异。
而徐渭此生最为牛掰的高光点，也定格在这一年。胡宗宪修建镇海楼，徐渭当仁不让，作《镇海楼记》，全文600余字。胡宗宪读之，抚掌大悦，当即开付稿费220两。
啥概念？
一个字，约合人民币200元！
稿酬到手，徐渭很快在绍兴买下一套别墅，10亩大院，竹林如画，池塘掩映，尤胜世外桃源，一时风光无俩。
紧接着，又由胡宗宪做媒，为徐渭续娶张氏为妻。5年后，张氏为徐渭诞下次子徐枳。
就在徐渭以为，人生已否极泰来加苦尽甘来，从今往后将都是幸福美满的好日子时，老天笑了——
徐渭 《驴背吟诗图》局部
06
当年五月，严嵩被罢相，其子严世藩被下狱。
十一月，胡宗宪遭弹劾，“党严嵩，及奸欺贪淫十大罪，得旨逮问”（语出《明史·胡宗宪传》）。
嘉靖四十四年（公元1565年），在这世上最赏识徐渭的那个人，胡宗宪瘐死狱中。
而此冤狱，亦成了压垮徐渭这位天妒之才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悲恸，他愤怒，他想嘶喊，但他也惊惧，终日惴惴。因为胡宗宪的大多书信皆出自他手。政敌想弄死他，随便抠个字眼罗织一场文字狱，简直比捏碎一只蚂蚁还容易。
正是在重重压力下，徐渭在为自己写罢墓志铭后决定自杀，也便有了本稿开头那幕情形。
第一击，徐渭斧砍脑袋，没死成；
第二击，铁钉贯耳，依旧没死成。他像个血葫芦般又爬了起来。
那就第三击，以椎刺肾，不死不罢休…
结果就是这么的叫人发狂，接连九次自杀，连鬼门关都打烊歇业，将徐渭全挡了回来。
九死未遂，那是老天憋着大招呢：
转年，徐渭怀疑妻子张氏与僧出轨，竟持刃攮杀，随后被打入死牢。
《明史·列传第一百七十六》：已，又击杀继妻，论死系狱，里人张元忭力救得免。
关于徐渭杀妻案，官方给出的判定是误杀。当时徐渭脑病复发，躁狂失智。说白了，相类于现在的武疯子（精神病）行凶。所以，只是收押，未处死刑。
而冯梦龙在《情事类略》中，却借此编撰了一个神异故事——
在徐渭任胡宗宪幕僚时，一日出游杭州某寺，遭僧人慢待。
徐渭记恨于心，遂于一次狎妓后，偷得妓家睡鞋，告知胡宗宪得自某寺僧房。胡大怒，也不细查，直接下令捉了那僧，斩首于街口。
一日，徐渭从外回家，忽听阵阵嬉笑声从卧房传出。隔窗斜视，我去，一个英俊僧人正与妻相拥嬉闹呢。
徐渭暴怒，取刀破门。没找到僧人，遂杀妻。
明 周文矩 《观舞仕女图》（伪）
后来，徐渭恍然顿悟，那与妻狎戏的奸夫分明就是遭自己诬告、被胡宗宪处决的僧人。
天道不爽，报应啊。
悔恨之余，徐渭写下一首《述梦诗》：
伯劳打始开，燕子留不住。今夕梦中来，何似当初不飞去。怜羁雄，嗤恶侣，两意茫茫坠晓烟，门外乌啼泪如雨…
07
入狱七年后，万历帝即位，大赦天下。在好友相助下，徐渭得以重见天日。
此后，徐渭病情时有反复，也曾入左谕德兼侍读张元忭府中做文秘，终因性格不合而交恶。
徐渭天性狷狂，一生不置产业，钱财随手散尽，晚年只得靠卖字卖画谋生度日。
万历二十一年（公元1593年），徐渭于穷困潦倒中撒手人寰，终年73岁。逝前写有《畸谱》一文，记述了自己多灾多难的人生经历。
去世时，身边唯有一狗相伴；床上，连一铺草席都没有。
徐渭画像
更令人心生悲怆的是，至死他都身无居处，死在了同为上门女婿的次子徐枳的岳父家中。
此前9次自杀，而今死不瞑目。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上天为什么会给他安排这般人生：
“一生坎坷，二兄早亡，三次结婚，四处帮闲，五车学富，六亲皆散，七年冤狱，八试不第，九番自杀，实堪嗟叹。”
在徐渭死后，对于他悲催多舛的一生，为人处世以及是非功过，可谓众说纷纭褒贬不一。但对其文学、书画等成就却啧啧称赞，给与了非常高的评价。
也许，这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命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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