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父爱如山。养不教,父之过。良好的家庭教育是保证小孩成才的关键所在。网友周志辉的文章发人深思。本文作者:周志辉
我最后一次挨父亲耳光那天正好是我30岁的生日。
那时,我已是一所中学的教导主任,女儿刚满周岁。生日那天中午,我有许多朋友去了我老家,其中有深圳的老马,还有老盘、功满、老海与我一些要好的同事。
中午的聚餐是幸福而快乐的,大家喝酒说笑,无拘无束,那是一种忘乎所以的快乐。酒酣耳热之余,老马激情满怀,手握几双筷子做话筒状,一马当先做起节目主持人。老海是当时的文化馆长,蓄着鲁迅式的胡子,瘦削的脸型也很有些鲁迅的样子。老海笔名季娄,取意为有禾有米、有子有女,当然也包含有纪念鲁迅的意思。老海即席赋诗,是那种比打油诗文气也讲究些格律的诗,描绘了即时快乐的气氛。老盘,江湖人称盘哥,是现已经偃旗息鼓、但仍然名噪夷江两岸的酒协会长。盘哥醉眼迷离,乘兴高歌一曲《一无所有》。功满,盘哥旗下酒协少掌门,他一曲京剧清唱《打虎上山》,赢得了满堂喝彩。
我欣喜地接受着朋友们热情的祝福,陶醉在生日兴奋的快乐当中。喝的是本地茅台,不是很正宗的米酒,家乡石床名声在外的曲子酒。这种本地茅台喝多了以后又口干又上头,但令人窘迫的是,好酒没的喝,又不能不喝酒,喝开了也就是好酒。
那时候,我们这帮子朋友在一起,基本上是不醉不罢场,酒场子闹起来比戏场子还闹然,拍桌敲碗犹如铙钹齐奏,唱声、笑声、喝彩声声声振耳,那场面在外人看起来还真有点鬼哭狼嚎、群魔乱舞的样子。
然而,就在我们尽情快乐时,不经意间出了一个致命的疏忽,那就是冷落了我脾气暴躁的父亲。
中午的酒宴没有请他出面,他独自一人关在房间里喝闷酒,一直到我朋友离开,他没有走出房门半步。等到我们一家人吃晚餐的时候,母亲叫他出来,他没有吭声。母亲要我去叫他,我说了一句别管他。就这么一句话惹怒了他,他突然冲出来,照我脸上就是一耳光,然后怒吼道:谁要你管?一个鸟教导主任,有什么了不起。
那一刻,全家人瞠目结舌,我更是不知所措。顷刻间,一股怒火从我心头生起,我跨步上前就要揪父亲。突然间,我见已经明显比我矮小了的父亲往后一退。这一退,我霎时惊诧了,突然间止住自己难以抑制的冲动,而一种颓然的悲怆或悲怆的颓然骤地涌上心头,掺杂着愤懑与愧疚的泪水哗地蹦出眼眶。白发苍苍的父亲颤抖着身子站在我的面前,饱经沧桑的父亲一下子显得那么苍老。
我一时怔住,立在父亲面前一动未动,父亲也立着一动未动。那不是一种对抗的僵持,而是一种情感不知所措的凝固。母亲先反应过来,她冲过来隔在我们父子之间,厉声质问父亲:你为什么打人?你怎么无缘无故打儿子?父亲一言不发。这时候,我妻子发起难来,她大哭着走向父亲问道:你打他,是不是也要打我?一个父亲当着媳妇的面打自己没有过错的儿子,不就是要打给媳妇看,你凭什么教训他,凭什么教训给我看?妻子一连串的发问,父亲僵立在那儿无言以对,脸上的表情是难以言状的苦楚。
妻子一把拉住我说,我们走,这个家没法让人呆了。一家人慌了神,乱着一团。外婆与我女儿哭,外公唉声叹气,弟妹或噤声或啜泣,母亲好言相劝妻子,妻子不依不饶。父亲在混乱中走进他的房间,嘭的一声关上房门。直到我们第二天离开家时,也一直没有见到他的面。
我30岁生日那天父亲的一记耳光,结束了我挨父亲耳光的历史,也似乎结束了我弟妹们挨父亲耳光的历史。小时候,我与弟妹们都挨过父亲的耳光,到底挨过多少次已无法记忆,谁挨多挨少也无法说得清楚。事实上,我们很少与父亲生活在一起。
父亲忙于他的政事,极少回家。但就算是很少回家,他每次回家都会因为我们的淘气调皮或无端哭闹而发脾气。我们五姊妹都挨过父亲的巴掌。父亲的巴掌不是横飞到脸上,就是直击屁股。飞到脸上的,小脸上便爆出指印;击落在屁股上的,那是火辣辣的疼。
我依稀记得,一次我追着要跟他去县城,他一时火起,一把将我从自行车后座上拎起来就往地上扔,我几乎被扔出一丈远的地方。母亲追过来,以为我小命不保了,谁知道就在父亲跨上单车走了不远,我爬起来再一次奋不顾身地去追,父亲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加快了单车的速度。
父亲粗暴的教育方式,让我们在他面前都噤若寒蝉,也使我们小心翼翼地长大成人。父亲信奉的就是不打不骂不成人,棍棒底下出孝子。直到如今,他依然将我们五姊妹能健康成长、不惹事生非以及听话孝顺,归功于他严厉的教育方式。事实上,都已长大成人的我们五姊妹,没有一个继承父亲的粗暴性格,在各自的工作岗位和生活圈子里,都是与人为善,生怕惹上麻烦与纠缠。
当然,我们都知道,这不仅是由于父亲的严厉,更主要的是外公对我们的循循善诱,他从来就不在我们面前发脾气,总是说道理,用各式各样的道理说服教育我们,像和煦的春风一样滋润温暖着我们幼小的心田。父亲的粗暴和外公的和善所形成的鲜明对比,让我们在反感父亲的同时,更主动地学会了友善,更深刻地体会到尊重人的重要和可贵。
长大后,我曾无数次思考过关于父亲耳光的意义问题。我只能认为,父亲的耳光是一种天赐的惩戒,具有父命难违的权威性和不可抗拒的威慑力。我们可以承受父母双亲有理或无理的耳光,除此之外,任何来自其他方面的耳光对于我们都是一种不能忍受的耻辱,这是生命生存的哲学。
父亲的耳光把父爱对子女的庇护用极端的方式表露出来,其用意就在于不好好做人就会挨打。父亲的耳光大多是因为恨铁不成钢而引发,他的正面意义就在于催人上进,只要落后于人就要挨打。父亲的耳光更深刻的生命哲学,可能出于自古以来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人生法则,那就是作为长辈认为自己的后人与其被人欺侮,不如自我训诫;与其为恶他人,不如自我惩救。这是一种自私的爱,一种悲悯的生命情怀,一种被许多人所摒弃又被许多人所仿效的礼教传统,一种难以根绝的中国式家庭教育方式。
我与朋友谈起教育孩子的事情。一位朋友说,他有一次气得要打自己的儿子,1米75的他扬起手,手至半途,发现要打着1米85的儿子,必须抬高自己手的角度。打起来已经很费劲了,他高扬起的手在空中停滞,然后无力地垂落下来。另外一位朋友说起他妻子打自己儿子的故事,妻子打了儿子一耳光,儿子说,妈妈你已经打过我了,不能再打了。妻子气不过,扬手再打的时候,儿子伸出双手轻轻一挡,做妈妈的抵挡不住跌坐于地。儿子笑着说:妈妈,我要你莫打啊,你偏要打。说着一把拉起又气又无奈的母亲,做母亲的只有哭诉着说:儿啊,我是为你好啊。在我们湘西南,一直流传着这样一句俗话:爷(方言,指父亲)不打攀肩膀的崽,娘不打会梳头的女。现在的父母,极少用耳光或棍棒教育子女了。记得我女儿刚上小学时,一次我教她拼音,她不用心,我轻轻一巴掌拍在她屁股上,女儿很委屈很伤心地望着我哭,那一刻我心里是揪心的痛。我想起父亲的耳光,我突然强烈地意识到我不能用巴掌教育我的女儿,我只能用爱心去教育我唯一的女儿,我只能用宽广仁厚的父爱去呵护女儿的成长。从那以后,我没有用一根指头对待过我的女儿。
人们常说父爱如山,但在我的体会中,没有挨过父亲耳光的儿女是难以真真理解父爱如山的寓意。我至今没有埋怨过父亲的耳光,相反我一直怀念父亲留给我的最后一次耳光,我始终认为那是一种天赐的惩戒,是为人儿女者必须承受的生命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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