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曹竹青
“中国文学盛典·鲁迅文学奖之夜”日前在北京举行,陕西作家陈仓凭借散文集《月光不是光》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散文杂文奖。《月光不是光》收录的八篇大散文,写的都是亲人与土地、游子与故乡的那些事。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的授奖辞是:《月光不是光》是普通人迁徙流变的生活信史,乡愁与热望同在、裂变与奋进交织。
从陕西农村走到上海,陈仓的小说写作从“进城系列”“扎根系列”到“安魂系列”,创作上层层递进,书写从农村到城市、从城市到农村的一种落差和循环。陈仓在齐鲁晚报·齐鲁壹点的专访中分享了自己的文学生涯和创作感悟。
一边放牛一边写“诗”,写作是一种很原始的冲动
记者:能否先给大家讲述一下你的文学创作经历?
陈仓:我小时候是个放牛娃,根本不懂文学是什么东西,而且我的父亲母亲都是文盲,无论怎么去看,我和文学都是不沾边的。但是,非常奇怪,中学毕业的那年暑假,我没有看过什么课外书,不知道文学为何物,不知道作家诗人为何物,不认任何文学爱好者,我和文学之间是一片空白,就在这种空白的情况下,我竟然一边放牛一边开始写“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写,到底怎么写,写了能干什么,但是我记得非常清楚,在一个没有用完的作业本上,每天都会写几句,写的比较多的是母亲。大意是,妈呀,你这么漂亮,你人这么好,应该已经当神仙了,如果你当神仙了,就赶紧来救救我。可惜的是,我的作业本和课本后来都消失了,有的被姐姐剪了鞋样子,有的被父亲糊了墙,有的被当成了引火柴。
我对天发誓,我绝对没有夸张,我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后来,我进城上学,才正式接触到了文学书籍,最早读到的是汪国真、席慕蓉,后来读到的是尼采和裴多菲,再后来才零零散散地读到了朦胧诗。对我影响最大的,绝对具有启蒙意义的,是我刚刚参加工作的那几年,我陆续认识了丹凤县城的三大诗人,远洲(张建民),秦建荣,王坚波,他们当时经常在中国权威诗歌刊物上亮相,是他们,把《诗刊》《星星》《诗神》这些专业的诗歌刊物,带入了我的文学视野,这迅速扩大了我的眼界和审美。尤其是每逢周末,我们小城的“四大才子”,整天带着自己的诗作,坐在丹江河边,爬上凤冠山顶,谈诗论诗,有时争得面红耳赤,有时又高兴得抱成一团,我年纪最小,也是真正的学生。在这种氛围中,我的进步可以说是神速,1994年,我二十来岁,突然就走上了诗坛,《星星》诗刊在第10期栏目头条发表了组诗《人物素描》,又在第三届中国星星诗歌大赛中获了大奖,在第11期刊发了参赛的组诗《静物写意》,《人物素描》被评为“每期一星”,彩色照片、简历和诗观发在第12期的封三。在一年之中,能三上《星星》诗刊,这可是中国第二大诗歌刊物,真有一夜成名的感觉。之所以大家对我这个诗人不太熟悉,主要原因是中间中断了八年,2008年回归文坛,从零开始,还是以写诗为主,三年后经过多轮评选,就参加了《诗刊》的青春诗会。大家都知道,这是一个门槛,号称诗坛的黄埔军校。
我写小说和散文也差不多,也不是我想写的,而是上天让我写的。大概到了2011年吧,我把父亲从陕西农村接到城里一起过春节,带他坐飞机,逛大雁塔,登西安城楼,到上海看海、洗桑拿、吃火锅……这些都是父亲的第一次,所以发生了许多令人心酸的事情,每天回家等父亲入睡以后,我就把父亲进城发生的事情,以日记的形式记了下来。这和当初写诗一样,不知道为什么要写,不知道写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写了能干什么,反正就是一种很原始的冲动。直到2012年,我和一位诗人兼编辑的朋友聊到了这些文字,他拿过去一看,非常震惊,说可以拿去发表。但是,转了两圈,都被退了回来,原因是我不是名家,几万字的散文根本发表不了。
后来,我打印了一份寄给了《花城》,因为他们有一个“家族记忆”栏目, 2012年年底,我接到了样刊,打开一看,竟然发在了中篇小说头条。蝴蝶效应就这么产生了,《小说选刊》头条转载了,《小说月报》《新华文摘》转载了,而且被收入了好几个年选。这么一篇非常写实的散文,因为一个美丽的误会,变成了我的“小说”成名作。我就趁热打铁,不管是不是散文,一口气写了好几篇,仅仅2013年就被《小说选刊》转载了三次,其中两次头条。不过一年时间,我就多了一个身份——小说家。
这就是人生的奇妙之处,似乎一切都是上天注定的。不过,我不相信上天,我相信命运在自己手中,你的路怎么走,走向哪里,自己并不清楚,也无法控制。你能做的就是披星戴月,把这条路走得宽一点,走得长一点,走得亮堂一点,仅此而已。
记者:那么,你发表的小说处女作是不是这个美丽的误会?
陈仓:这只是我的“中篇小说”处女作,我发表的第一篇是小小说,大概快三十年了。我在县城工作的时候,单位有一台四通打印机,我很快学会了五笔字型输入法,这在当时非常了不起,相当于现在驾驶私人飞机。我的一位老师叫芦芙荭,是非常优秀的小小说作家,他有一次从商州跑到了丹凤,躲在我的厨房里,白天安静写作,晚上我们两个聊天。他每写完一篇就交给我,我就利用单位的四通帮他打印出来。我一边打印一边学习,很快就偷师成功,写出了一篇小小说,名字叫《老猎人》,大意是有一个猎人,他从来没有打死过一只猎物,他老婆很生气,说打不到猎物那就别回家了。所以,他一个人住在山里,但是仍然打不到猎物。他打不到猎物不是枪法不好,而是每次看到猎物都不忍心下手,就抬了抬手朝着天上的白云打一枪。后来,他老了,想家了,于是狠狠心,准备打一只猎物回家,万万没有想到,他闭着眼睛朝着猎物开了一枪,应声倒下的竟然是前来喊他回家的儿子……这个小小说发在《三秦都市报》,责任编辑是作家方英文,很快被《小小说选刊》转载了。再后来,我就专心写诗了,没有再写什么小说,却为后来写小说埋下了伏笔。
小说创作三个阶段,讲述乡土文明与城市文明的碰撞和融合
记者:你将自己的文学经历分为几个阶段?每个阶段的风格有何不同?每个阶段中,你的创作心态是什么,发生了哪些改变?优秀的作家创作中一直求“变”求“新”,能结合你的创作体验来谈谈二者吗?
陈仓:严格意义上来说,我系统化地进行创作只有十年,这十年是我文学创作的成熟期,而且是以小说创作为中心的,所以我就说说小说创作的三个阶段。
我的第一个阶段是“进城系列”,主要有18个中篇小说,红旗出版社汇集成了8本书,包括《女儿进城》《父亲进城》《小猪进城》《傻子进城》《小妹进城》《影子进城》《米昔进城》《麦子进城》。“进城系列”主要讲述的对象是父亲、女儿、奶妈,甚至是一头小猪,等一系列人物进城寻亲探亲的过程中,对城市生活方面的不适应和冲突,主题是“献给我们回不去的故乡”。我举个例子,比如在《小猪进城》里,一头猪,在农村是牲口,农民饲养它的目的是为杀掉吃肉,而在城里就成了宠物,人们养它的目的是为了寄托感情;在《父亲进城》里,城里人以住着高楼大厦而自豪,但是农民父亲不以为然,他觉得你楼再高,有山高吗?在博物馆里,看到一个金碗,大多数人首先想到的,是这个文物值多少钱,但是农民父亲同样不以为然,你这个碗不能用来吃饭还叫什么碗啊?所以说,“进城系列”想写不同的文化,写文化属性下边的人心和人性。
记者:你到目前为止,最满意的作品是哪部?能否聊聊这部作品的创作过程和心得体会?
陈仓:十年间,我出版了20本书,每一本都像自己的一个儿女,都有着某种程度的偏爱。从普通读者的角度看,开始写的“进城系列”,虽然在文字上还不够成熟,但是像一位刚刚走出大山的村姑,懵懂,单纯,朴素,稚嫩,亲切,很多人读了以后,感觉写的就是他们,因此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从专业的角度讲,后来写的“扎根系列”,无论是文学性还是思想性,完成度都是比较高的,尤其在思想性方面,一直是我追求的目标。我觉得小说如果没有思想性,那和“故事会”还有什么差别呢?比如,《从前有座庙》,假和尚在救赎别人的过程中也救赎了自己;《墓园里的春天》,失业记者义葬了自己的老领导,不仅创造了生存条件,还重新获得了爱情;《地下三尺》,流浪汉盖起了一座寺庙,不仅实现了自己的信仰愿望,还解决了社会的精神垃圾处理问题;《摩擦取火》,被冤枉的犯人出狱后,看到每一个有关或者无关的人,都外边活得还不如自己的时候,他立即原谅和宽容了整个世界;《原始部落》,洗头妹白小静,因为自己是为了尽孝才陷入红尘的,所以她从工作中获得了自尊,甚至有一点崇高感……
不过,作家都是在不断否定自己的过程中超越自己的。现在的文学作品,最大的问题是贴近性和可读性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文学会越来越被边缘化。所以,在解决了文学性与思想性的问题后,我准备再解决一下可读性问题。我刚刚提到的新长篇,可以说是我目前为止最好看的一部作品,估计大家拿到手中都想一口气读完,而且还能从中找到自己的影子。
我的散文创作的源泉和精神的故乡,只有秦岭山中的那一种土地
记者:很多作家都有像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这样的精神故乡,贾平凹评价说你是“把故乡背在脊背上到处跑”,你的创作源泉、精神故乡是哪儿?
陈仓:我的创作源泉,或者说文学的故乡,那就是远方。不过,当我生活在故乡的时候,我的远方就是城市,而当我来到城市生活的时候,我的远方又变成了故乡。具体一点而言,目前我的远方有两个,一个是秦岭山中的塔尔坪,另一个就是我寄居的城市上海。塔尔坪是一个至今还没有通班车的村子,我和亲人们在那里生活了十几年,留下了我童年和少年的苦难记忆;上海是一个国际化的大都市,我在这座城市里安下了家扎下了根,慢慢地把自己一点一点地埋在这片土地。我和其他作家不一样,我写的既不是城市文学,也不是乡土文学,我写的是从农村到城市、从城市到农村,这样的一种落差,这样的一种循环。不过,我的散文,创作的源泉和精神的故乡,只有秦岭山中的那一种土地,因为我的亲人都是农民,我是从泥巴里长出来的,即使现在,我仍然坚信,我们所拥有的一切,都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包括粮食、衣服和高楼大厦。
记者:我感到你栽下的文学之树,最枝繁叶茂的一棵就是进城小说,这是你最核心最引人注目的部分,也许最有可能被文学史记住的部分。我觉得你有很深的农民般的故土情结,这种情结让你即便到国际大都市生活多年,也要不断地回望和反刍,进城小说恰恰是你榨取个人经验、寄托内心情感、链接城乡密码、观察世态人情、记录时代变迁的一个绝佳切口和载体。那么,在城乡的流动线上,你写作的意图或重心在哪里?
陈仓:我不是农民“般”的故土情节,我其实是真正的农民,只不过我这个农民是生活在城市里而已。不瞒你说,我在阳台的花盆里种过土豆,在一座荒芜的公园里种过玉米,经常在梦里种麦子收麦子,甚至有时候还会跑到乡下去,找到长着庄稼的土地打打滚。不仅如此,从外表上来看,大家都说我长得像土豆,言下之意就是像农民,相由心生,证明我有一颗农民的心。
我一直走在跷跷板上,跷跷板的一头是故乡,而另一头是他乡,我靠近哪一边,那一边就会下沉,另一边就会上升。我在创作进城小说的时候是“献给我们回不去的故乡”,在创作扎根系列的时候是“致敬接受我们的城市”。既然故乡回不去了,那出路只有一条,就是把根扎入他乡,建立一个新故乡,所以我的意图或者说是我的重心还是城市。不过,在城市化大肆进行的今天,其实没有真正的城市和乡村,这两种文明之间已经没有边界了,你很难区分谁是城市人,谁又是乡村人,谁过的是城市生活,谁过的是乡村生活。
好的作品都不是写出来的,而是活出来的,是用我们的皮肉熬出来的
记者:小说不是写出来的,是一个作家生活的积累与思索的爆发。要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需要具备哪些特点和习惯?
陈仓:有些人说我是天才,诗歌、小说和散文都能写,是一个全文体写作者,而且都写的还行。我觉得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天才这种人,我说几句真心话,如果从文字和技术的角度讲,我其实并不会写作。但是,我吃了很多的苦,童年的时候没有饭吃,差点被活活饿死,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和哥哥的死亡,真切地经历了亲人离去的痛;青年的时候又到处漂泊,遭到常人无法想象的伤害。正是因为苦难,让我特别热爱生活,特别热爱这个世界,觉得能够活下去就很精彩,就已经非常满足了,只要活着就可以扑捉任何美好的东西。我常常比喻自己就是一根天线,正是因为自己的热爱,让我比一般人更敏感,能够更深刻地体会到人性,接收到天地传来给我的信息。我的敏感大大地弥补了我的文字功夫不足的问题,所以我写出来的,都是我所熟悉的,甚至都是生活中真正发生的。所以,我常常说,好的小说,好的散文,好的诗,都不是写出来的,而是活出来的,是用我们的皮肉熬出来的。
记者:你的本职工作是媒体人,媒体人与作家双重身份如何影响你的写作内容和方向?
陈仓:我在新闻行业干了二十多年,至今还是一位有些想法的记者,深度参与过报纸的市场化改造,我曾经提出了一个理念,就是新闻要有用、要充满人文关怀,大概意思是有价值的新闻要有善意,能帮助和引导人们走向美好生活。在这种观念的作用下,我策划过很多慈善活动,让记者利用报纸做了很多善事。这些理念,也是我个人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所以在写小说的时候,无论遇到什么题材,我都秉持着同样的理念,传播善的思想,给人一束光。我一直说,我不喜欢恶恨恨的负面情绪特别重的作品,包括新闻作品和文学作品,我喜欢给人以温暖和力量的作品,让人读了之后,会从中找到方向,增加生活的勇气,注入热情和动力。我在多个场合作过比喻,就像有人来问路,你只是告诉他,天有多么黑,路有多么长,中间出过车祸,出过强盗,闹过鬼,而不给人家一盏灯,不告诉人家到底有多远,朝着哪个方向走,目的地的景色有多好,这是完全不对的。
记者:有些文学爱好者写得比较浅,局限于小我,作为一个文学上的前辈,你对他们有什么建议或者经验分享?
陈仓:我不是前辈,我还是一个文学上的学生,我需要学习的地方还很多。我也没有什么经验,我只有一点体会,就是文如其人,像上边说的那样,好好活着,好好修行,包括好好思考,当你无限接近甚至是活成小说、活成散文、活成诗的时候,正是能写出优秀作品的那一天,因为每一篇作品都是你自己的翻版,每一个文字都是你的另一条命。
作家简介:
陈仓,陕西丹凤县人,70后诗人、作家、媒体人。出版有“进城系列”小说集八本、长篇小说《后土寺》《止痛药》、长篇散文《预言家》《动物忧伤》、散文集《月光不是光》、小说集《地下三尺》《再见白素贞》《从前有座庙》、诗集《醒神》《艾的门》《诗上海》等21部。
曾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方志敏文学奖、第三届三毛散文奖大奖、《小说选刊》双年奖、第三届中国星星新诗奖、第三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好小说(排行榜)等各类文学奖项三十余次。
曾参加《诗刊》社第28届青春诗会。各类作品均以直指人心、催人泪下而见长,创作主题“献给我们回不去的故乡”已成为大移民时代的文化符号。
(《历山》文学季刊、齐鲁晚报·齐鲁壹点 联合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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