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能否认,不小的名声和光环正围绕着导演毕赣。他生于1989年,不到30岁,拍摄的两部电影就已经在国际上获得了荣誉。
先是《路边野餐》,凭借这部电影,毕赣在2015年获得第68届洛迦诺国际电影节“当代电影人”单元最佳新导演,还有第52届台北金马影展金马奖最佳新导演。那个时候他就名声大噪了,但拍得好是一回事,最为关键的是,他不是从传统的如中戏、北影这样盛产导演和演员的专业院校毕业,而是“出身”于山西传媒学院编导专业。
得奖,让《路边野餐》摇身一变,成为一部“性价比”很高的电影。它的制作过程极为简陋,毕赣曾说,除去购买音乐版权的费用,实际拍摄只花了十几万。男主角陈永忠也不是毕赣找来的什么大咖,而是他的小姑爹。拍摄场地更没有刻意选择,就在自己的家乡贵州凯里。
等到拍第二部长片《地球最后的夜晚》,至少从外在看来,毕赣的电影制作发生了很多变化。这部片子的拍摄成本高达四、五千万,同时有了汤唯、张艾嘉和黄觉等明星演员参演。与《野餐》相比,《地球》的拍摄制作堪称豪华。
▲《路边野餐》剧照
与这种“豪华”相对应的,是外界对毕赣有了更高的期待。不知是否为了降低这种期待,毕赣在很多采访中都提到,他才“刚刚开始拍电影”。
这很有可能是毕赣的一厢情愿,因为外界的期待并没有少,至少在张艾嘉这儿,糊弄是行不通的。在我们的采访中,毕赣向我们分享了他在拍摄《地球》时从张艾嘉那儿得到的督促:他曾因为想要改掉剧本以使电影变得更易于拍摄,但被张艾嘉拦住了。她让毕赣不要这样去伤害角色。
最终,观众得以看到2018年12月31日在全国公映的《地球》。是的,就像一些看过这部电影的观众说的那样,毕赣的拍摄愿望和技巧撩拨着观众想要去“解谜”的心。
他反复说,《野餐》想要表现的是时间,而《地球》想要表达记忆和梦——因为这样,他用技术把这部电影分成了两部分,第一部分用2D拍摄,第二部分是一个长达一小时的3D长镜头。这两部电影也有一脉相承的地方,都出现了毕赣从小生长的凯里,还有一个超现实的世界,它叫作“荡麦”。
▲《地球最后的夜晚》中的汤唯和陈永忠
观众们对他的电影里面那个湿气氤氲、空间错落、树木繁盛的凯里印象深刻。那里还有歌厅、桌球室、老虎机、火车,港台老歌像是挥之不去的背景音,主角还时不时要念一首毕赣写的诗。这些都构成了观众的好奇,也成为媒体追问的对象。
但是,这些让观众和媒体念念不忘的符号,只是毕赣借来表达的工具。在另一家媒体的采访中,毕赣说:“我觉得对于艺术工作者来说,打动自己是一个很重要的事情,这个对我是第一位的。”而他梦寐以求的,是他拍的电影既能呈现他个人的经验和秘密,同时也能拍出大家的经验,这样,大家就“可以通过这一经验感同身受”。
对于正在上映的《地球最后的夜晚》,毕赣说:“我电影里边最重要的是体现普通人的情感,关于一个女人如何消失,关于如何找到这个女人最动人的那一面是什么样子的。”
“我希望在我的电影里面,最后找到的那个不是真实的她,是她还没有变成邪恶的时候,还保持着纯真的那一刻,我觉得这样会特别迷人。”这部电影里面的“她”,就是汤唯饰演的万绮雯。
▲《地球最后的夜晚》男主角黄觉和女主角汤唯
2018年,这部电影入围第71届戛纳国际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也提名了第55届台北金马影展最佳剧情片和最佳导演。无论是拍《野餐》还是《地球》,他说,“对我自己想追求的东西,不要去妥协永远是对的。”
于他而言最重要的是,他要拍的东西,是不是跟他最开始想要的一样。
以下是毕赣的自述:
我是一个很普通的年轻人,还要还房贷在北方上学的那段生活,对我的创作影响挺大的,因为那是我认识电影的一个阶段。上学的地方离我的家挺远,我也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干。我当时和我女朋友也离得挺远的,没有什么事情要呆在一块。所以那段时间我都在看电影,学习怎么去拍电影。
学习电影的过程很简单。你打开网络,然后输入你想搜索的事情,就会得到很多结果,你判断这个结果对你有没有帮助就完了。
我们这一代有了互联网以后,我觉得可以让电影更加的自在,更加的新鲜。因为相对于其他艺术来说,以前的电影其实是一个被垄断的行业,你要有更高的门槛。像我一样,以前我也没有机会来拍电影,因为电影要花很多钱。
我选择在凯里拍我的第一部长片《路边野餐》,就是因为便宜。凯里是中国四、五线城市中的一个,上大学之前,我在凯里生活了好长时间,基本都没出去过。我记得唯一一次出去,可能就在贵阳,离凯里不远,去了贵阳的动物园。
《路边野餐》和《地球最后的夜晚》都在凯里取景,电影当中的凯里跟我记忆中的凯里,关联可能不是说哪些细节、哪些场景是一样的,就是有一些氛围、情绪可能是有一定关联的。我在凯里生活,作为一个创作者,我需要把凯里的焦虑和精神面貌给抓到。
▲《路边野餐》中的凯里植被茂盛
不过,我的朋友跟我说,他们能感受到的区别是《地球最后的夜晚》更窒息了一些。原因是什么?其实是因为更多的外景我不想拍了,那些外景在我的电影里面已经变得不好看了。
和大部分的城市一样,凯里现在变得更方便人们生活,这是好的方向。不好的方向就是美感在丧失,现在中国四、五线城市变化的速度是非常快的,比大城市变化的速度快太多了。你隔几个月再去看那个城市,它就已经更新了。而且,很多建筑都是随便一些包工头来做的,而不是设计师来做,所以它的美感确实已经没有了。
现在,凯里对我来说,意味着我的朋友在那边,我的家人在那边。我在那边买了房子,还得在那边还贷款。我是一个很普通的年轻人,我的消费跟大家一样,最近都降级了。
才刚刚开始拍电影,我真没有那么着急拍这两部片,我当了两次导演,其实两次没什么不一样。
我脑海里边的印象,就是我每天坐车到了现场,大家都在苦闷地抽烟。拍《路边野餐》的时候是我一个人懵逼,别人不知道我要干嘛,我每天就跟自己对话,想清楚就好。但是拍《地球》的时候,是我和大家一起懵逼。我的主创他们有很好的经验,对艺术有很好的理解,但是我们大家一起坐在那儿懵逼。
我也来不及思考自己有什么心境上的变化,这两年一直都在拍戏,我很少去梳理我的一些阶段。相反是拍完了《路边野餐》以后,和媒体朋友聊天的过程当中,我才慢慢思考我是怎么思考问题的。
大家对“变化”这件事情的理解也比较有趣。比如说我变胖了,那大家就会觉得我变膨胀了,其实真的只是因为过劳肥。对于我来说,我觉得“变化”就是这些表面上的,因为每天要坐着,要工作,所以变得很虚胖。心境上面没有多大的变化。拍《野餐》,拍《地球》,都是一些创作的核心,那些核心是你想去表达的,在里面你有荷尔蒙去释放,把它完成好就行。
当然,《野餐》和《地球》都拿了一些奖,《路边野餐》是拿了金马最佳新导演,但我也没觉得外界有巨大的声音,创作上有帮助吗你说?
世俗上来说,(拿奖和好评)肯定意味着某种成功,这是我也没办法否定的事情。因为电影让我过得不错,让我成了年轻人里面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一个人,不用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也意味着我可以有更多的机会去表达自己的想法,好像就只是这样。但是它同时占据了我全部的时间,我只有剩下一点点时间可以做生活里面的事。但是这不就是我一开始追求的吗?所以我也从来不抱怨这件事情。
《地球最后的夜晚》还提名了今年的金马“最佳导演”,对我自己来说,能提名就已经是一种荣幸。况且我反复说,才刚刚开始拍电影,我真没有那么着急。
我喜欢跟纯真的人打交道,因为他们不会误会我
▲《地球最后的夜晚》女主角汤唯
《地球最后的夜晚》女主角是汤唯,人很奇怪,我写剧本的时候就会想到汤汤(指“汤唯”),然后就想联系她。我也经常讲,写一个角色的时候(我脑子里面)有可能冒出我同学的脸,也有可能是邻居的脸,然后我就去找那个邻居,很方便,跟他们规划时间。这次刚好冒出来的女主角的脸是汤唯的脸,所以我就把故事梗概发过去。
我的制片人去联系了汤汤,联系完了以后我就和汤汤见面。见了面我们也没怎么聊,不聊电影,也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都不聊电影,然后就沉默了一段时间。但是我们彼此之间就决定了要一起来做这件事情,我能发现汤汤对艺术有她自己的想象力,也非常的轻松自在。
在我的电影里面,演员比我更懂我的角色。在这部戏之前,我不是一个专业的导演,甚至这部戏以后也有可能不是专业的导演,所以在我的观念里面,我通常都觉得要演员来就是因为演员更能把握这个角色。汤汤更能理解“万绮雯”这个角色,在整个角色的建立上,她也给出她自己很好的建议。
▲《地球最后的夜晚》中的张艾嘉
张艾嘉也在这部片里演了一个角色,她对电影的贡献特别的大。张姐对自己的要求很高,对自己的电影要求也高,所以如果你是一个很认真做事情的人,她会支持你。
我记得第一次拍完长镜出问题了,等于是电影的后半部分都没拍好。一般我过了才能用,但是那天没过。刚好那段时间我去金马参加一个活动,金马的工作人员帮我找到了张姐。张姐看我的样子就说,你是不是那条不过?你知道,拍长镜我要把很多演员聚集在一起,这是一个非常麻烦的事情,因为很多时候演员和主创人员的工作时间都安排出去了。
我就跟张姐说,要不我把剧本改了吧?反正我改剧本也挺得心应手的。我把那个角色给改掉,这样大家就不用再跑来跑去了。
张姐说,你现在怎么这么思考问题?她说我来演你的电影就是因为你从来不这样思考问题,你千万别这样思考问题,千万别这样对待电影。她说我来没有什么问题,大不了我去协调时间,大不了我们再慢慢协调,但你这个事情没做完,你不能这样去伤害一个角色,不管角色的戏分是多还是少,都不能这么去做。当时我就非常的有感触。
从那个时候开始,后面那次拍摄我就没有动摇过。好多人问我,拍电影有没有动摇?其实经常有动摇,很正常,面对一个复杂的事情,一个年轻人怎么可能没有动摇呢?拍《野餐》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天天都在动摇,天天都不想拍戏的。但是张姐那次说完以后,我就回去好好认真地处理这个事情。
所以她对我的教育,不只是在做演员的时候给予导演一些支持,还有一种作为一个前辈也好,作为一个更有经验的人也好,她让我看到她作为一个认真对待事业的人,她是怎么看待问题的,那个对我的影响非常的大。所以我那次去台湾金马,是得到了对后面整个场景的拍摄的一个精神支持。在我心里面,那种支持非常的重要。
▲《地球最后的夜晚》男主角黄觉
还有一种演员的贡献,是像觉哥(指“黄觉”)这样,他提供的是一种陪伴。我们之间有一种很好的情谊,互相之间能很默契地把事情做好。我都开玩笑说我和觉哥是忘年交,我跟他是非常熟悉的,我很知道他的……用一个不好的词汇叫“底细”,他也很知道我的底细,我们有很多秘密。我跟演员通常是这样,跟汤汤也是这样。
我选觉哥来拍,是因为我觉得他挺像侦探小说里面的主人公,就是看起来很有男子气概,心地又很天真。我喜欢跟纯真的人打交道,因为无论我做什么事情,纯真的人都不会误会我。
通常很多人会对我产生误解,因为我做的事情有可能会引起一些歧义,引起一些看法,所以通常我找伙伴,找演员,都会找尽量纯真的人,这样大家交流起来不费劲。如果出现什么问题,他们会直接理解到我们要做那件事情的核心。
所以这个电影得以拍摄完成,都是因为他们都是纯真的人。我在电影里面也保留了这种纯真,就跟周星弛的电影一样。
电影是一个“肤浅”的东西, 你好好感受就行了关于《地球最后的夜晚》有很多种说法,大家理解成一个爱情故事也好,但是如果大家把它理解成一个侦探电影或者一个黑色电影,更能捕捉到它。
我在这部电影和《路边野餐》里面都用了长镜头,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对我用长镜头这件事情已经非常标签化了。他们评判电影的坐标很狭窄。
有很多人问,你怎么看你的风格?我哪有风格?我刚开始拍电影,哪有风格?用长镜头,是因为我觉得刚好长镜头是适合表现这两个故事的一种手段,《野餐》是想要去表达普通人对时间的感受,而《地球》是关于记忆和梦的。
▲毕赣的小姑爹陈永忠
这次拍摄还用了3D技术。3D很像记忆的材料,它看起来好像是立体的,但是你又能明显感觉到它是假的。从某种角度上来讲,我觉得它就是记忆在脑海当中的感觉。
拍3D场景,演员们跟拍正常的戏份一样,他们会给出排练、磨合的时间。工作人员配合好了,就上场拍。大家总是在谈论长镜头有多难拍,可是电影不是一场奥林匹克竞赛,不是一场大型的运动会,并不是说你拍得难,你就可以把电影拍好。这是两码事。
所以很多时候,我觉得拍摄困难和观众没有什么关系。我们把那些难度都解决掉了,让它变得更便于观看,让它里面动人的东西能够产生出来,那才是重要的。我也不想我跟大家对话是因为我的电影难,而是我的电影里面有很动人的一面。
很多人还会提到我的电影里面有船、电车,还有小鸟。我拍这些元素,是因为它们都是我在那边的生活里面可以经常看到的东西,如果它们是电影当中很重要的道具,我就会使用。我挺喜欢小鸟的,你们应该也会喜欢。我们好像对骨骼很轻的东西,能够飞在天上的东西都很感兴趣。下次我就写小鱼,我也挺喜欢小鱼。
观众肯定会对那些符号之间的联系有自己的想法,我觉得这会更好。通常我不会说出某个东西具体的含义,它们是非常私人化的一些东西。而且我的那些含义其实都很偏颇的,有可能你们一点都不感兴趣。所以大家看电影的时候,好好体会就行,因为电影本来就是一个很直接的东西。
我之前还用了一个挺不恰当的词汇,说电影是一个“肤浅”的东西,它确实是这样的。小说、音乐,那些抽象的东西能让你更好地理解,但电影不是。电影就很直接,你好好感受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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