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选择在一个晴朗的冬日下午去拜访设计师杨玮利,在推开大门的时候,她的整座花园,就会抢在笑意盈盈的女主人之前,先行对你表示热烈的迎接。尽管冬季并不是这里的全盛时期,你也仍然能轻而易举地,发觉高处纤长的乌桕树在象牙白墙面上落笔留影,地面被低矮的灌木深深浅浅地填满,而当中飞绒般蓬松的芒穗闪烁着毛茸茸的光,借助风的力量弥散出软柔的金色雾气,慢悠悠地充盈起整座花园。14年前,设计师杨玮利与好友在合肥创立森璞荟,开始为热爱生活的人提供家居生活美学的解决方案。在与无数高端家居品牌打了十多年交道,执掌了多处属于他人的美丽园林之后,这一次,杨玮利的服务对象换成了自己的新居。她邀请了曾设计泰国MoMA现代铝博物馆的曼谷建筑事务所HAS design and research,操刀整座私宅的建筑设计;而环抱楼宇的花园景观与室内陈设,则全部由杨玮利自己动手完成。
从别墅的院子进入室内,是一条通透的廊道,廊柱既间隔了空间,又将光线“切割”成有趣的形状照进房间。
设计师、森璞荟创始人杨玮利。
杨玮利的家里有很强烈的光影对比,代表“光”的是地上建筑。地面三层的房屋通体象牙白,线条极简,采光极好,杨玮利和家人住在二三楼的卧室,一楼则用作客厅。建筑师没有采用整面大片落地窗的做法,而是做出通透的柱状门洞感,让窗户和墙面规律地组合,控制进入室内的光线量,也为光线本身做出形状——自然光会在室内的地面勾出缓缓变化的几何光影,随着时间推移拉出长长的斜角,让时间的流逝每时可见。
一层的客厅并没有设计得尺度很大,反而用廊道间隔,聚合而温馨。白色沙发来自Ligne Roset,蝴蝶凳来自日本设计师柳宗理。
这个设计的初衷,实际上来源于客厅室内一根原有的承重立柱。立柱是长方体,避不开也不能动——建筑师灵光一闪,何不干脆把它融进设计?于是,和杨玮利讨论之后,他在同一平面上设计出几根尺寸相仿的立柱,呼应被落地窗区隔的墙体,在保证客厅使用面积足够的同时,隔出一条小小的走廊。不与客厅陈设相接,大方留白,窗边也显得更干净,光与投影就成了唯一的修饰。让走入这里的人,有误入美术馆走廊的一瞬恍惚。
上图:单人椅由Hans J. Wegner设计,Carl Hansen出品。不锈钢茶几来自HAY,透明树脂小圆桌(Drop Table)来自Living Divani。
下图:沙发旁边搭配了一条木案,木案上一尊佛像,几叠书籍。
杨玮利喜欢这份光影的起承转合。配合整体房屋的几何线条与极简风格,她也以简洁的陈设装点房间:地毯和沙发选了细腻的米色和浅暮色,以一条暖黄的编织盖毯轻巧点亮;边上放着日本设计师柳宗理(Sori Yanagi)的蝴蝶凳(Butterfly Stool)和荷兰设计师里特维尔德(Gerrit Thomas Rietveld)的Z形椅(Zig Zag Chair),均为原木色;相较而言,唯有茶几选择了不锈钢和透明树脂材质,但在先锋的现代设计下丝毫不显笨重,反而令光线的折射多了支点,让室内的光影层次渐进一分。
Z型椅(Zig Zag Chair)由Gerrit Thomas Rietveld于1934年设计,Cassina出品。
“这里的光在每个时间段,都有不同的好看。”杨玮利说。“早上的时候,光影拉进来,斜在墙上特别美。我晚上的时候喜欢只开一盏室内灯,然后打开户外花园里的灯,花影树影就又像白天一样进来了。但那时候的光影,比现在又多一分幽暗的迷人。”客厅是她日常阅读的地方。躺在地毯上,下午和傍晚就这样慢悠悠地过去。在这里,从光影明暗的转变中发觉时间的游走,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事。
向左滑动查看:卫生间和楼梯间。
客厅另一侧是餐厅位,开放式西厨中岛的对面放着长条餐桌。杨玮利时常在这块位置摆弄植物。在小盆里种苔藓,把新鲜的花朵和树枝摊开,修枝插瓶。窗外刚好也有细碎摇颤的芒草落影,与纯白桌面和木色坐椅交错,也落在她刚刚拆开的鲜花上。
上图:从一层岛台的位置看向餐厅,三面落地玻璃门窗,可以将花园的四季变化尽收眼底。
下图:杨玮利在这里配了法国设计师Charlotte Perriand的折纸椅(Ombra Tokyo)。
房子另一角的中厨,做了隔开油烟的单间。外表看起来好像和客厅一样简洁空旷。“因为极简风格的缘故,总有人觉得我的家没有什么烟火气,但我其实才是非常认真对待生活的人。”杨玮利说。确实是事实——只消打开隐藏的几个收纳橱柜,众多碗筷锅具在其中摆放的合理程度,都藏着喜欢做饭的人才会知道的精巧细节,也是丰满的生活气息留下的鲜活证明。厨房桌面放了白瓷花盆养的几株草莓,在她的悉心照料下已经挂果泛红,垂在边缘沉甸甸的,看起来汁水甜美丰盈。
上图:家中随处都摆着小盆栽,杨玮利偏好线条纤细的植物。一旁的是Louis Vuitton第三代智能耳机。
下图:多层次的设计增加了空间的纵深感和明暗对比。
厨房的小门也连通花园,但这一小块和别的地儿有些微微的不同。这是她的香草花园。杨玮利蹲下来,在苗圃旁如数家珍:“你看,这里是迷迭香,小茴香,还有我喜欢的各种香草:这个是巧克力味的薄荷,那个是草莓味,还有苹果和柠檬味......那边还有些果树,像是无花果啊樱桃啊。还有那棵橘子树,刚种不久,我还担心它冬天冻坏了。”她笑着说。
折纸椅微微翘起的凳脚,在光影间更显示出女性设计中俏皮的生动。
我们注意到,有一片天井与香草花园相连,从中伸出几支摇曳的茂盛竹叶。顺着竹叶的走向向下望去,就会看到杨玮利家另一片“影”的所在:一片种满竹子的下沉式庭院。
上图:客厅的岛台在功能上基本只用于日常煮咖啡和喝茶,烟火气重的中式厨房隐藏在客厅后方,并与小花园中的草本香料区域相连。
下图:客厅全貌,廊柱后方是电梯间和楼梯。
从明亮的一楼经由旋转楼梯向下,就进入了相对较暗的地下楼层。与地面空间形成鲜明对比,杨玮利在这里的光线处理非常克制,除了一盏阅读用的落地灯外,只在踢脚线处做散射光线,烘托出一份阴翳中的幽静气息。
上图:门廊的概念同样用于地下空间,一则打破了大面积墙壁的枯燥,同时也让内部的空间有了建筑感。沙发来自Molteni&C,Kangaroo Chair由Cassina出品,白色Bloom单人椅来自Living Divani。
中图、下图:地下客厅的对面杨玮利陈列了她多年的收藏,颇像一个私人画廊。
“其实最开始,这个下沉式庭院的光线非常好。但因为楼上采光已经足够,我就想让空间的情绪有暗与明的转换,所以额外加做了一堵墙。”杨玮利说。这堵墙做好,就分隔出天井式的地下庭院,空旷的客厅,还有一间小小的茶室。
上图:地下两层的空间由一面大书架贯穿,不仅放着主人喜欢的各类书籍,也有不少她日常收藏的摆件。
下图:落地灯来自Viabizzuno。
客厅空间挑高极高,原本是开发商留给业主额外做夹层的设计,杨玮利想了想,没有动,转而做了一个从天花板纵向而下的巨大书柜。层高的优势让这里的空间产生空旷感,毫不局促,一整面书柜在墙面隔开数个收纳格,恰好供杨玮利放置自己大批的藏书,和她曾经游历世界带回的各种收藏。她喜欢原生感很强的东西,非洲的面具、雕塑和织物,在偌大的客厅里宽松陈列,不开灯的时候隐在暗处,在现代风格的空间里腾起微妙的神秘氛围。
位于负二层的茶室区域,虽处地下,茶室外下沉的庭院还是能将光线引入室内,与地上空间的明媚相比,反而形成了一种更为沉静的气氛。
转向一边的茶室,东方的意味更强。这里的布局一样简洁,边桌上放的多是来自日本的书籍和小物件,摆件的色泽和姿态温和平顺,带有东方性的收敛。干净空地上,几只柔软的蒲团,小桌和茶碗,还有一株植物,就组成了简单但细腻的茶室样貌。门外的竹林在风里沙沙作响,带着古典但不陈旧的迷人感。
“很多人在做东方风格的空间的时候,一定要加上红木、窗格之类的具象符号......但我不这样想。”杨玮利说。“我觉得这是我作为现代人理解的东方感:只需要轻巧的元素,并且也能和极简的现代设计浑然一体。组合起来,有情绪,有写意,能够让人感知到东方感,才是重要的。”
竹的气与喝茶、阅读的韵完美融合。
杨玮利的竹林,当初耗费了她大量的心血。六七米高的竹子送到,园林种植的工人说:“你不用来了,我今天给你种好。”杨玮利说:“不用,我要全程自己做定点。”
“园林公司通常的做法是竹子直接绑一排,非常模式化地种下去;还要闷头,也就是把竹子的头砍掉,保留营养,不让它长得太高。他们一直跟我说说,你这个覆土太浅了,养不活的呀。”杨玮利一步也没有妥协。“我要恢复它们在大自然里的样子。”
就这样,竹子绝不砍头,她盯着定点一棵棵种完,然后一天两次地给全株喷水保湿,在竹林底部种上青苔保水,杨玮利着实忙前忙后了好一阵子。好在现在的竹林,青苔肥厚湿润,竹子也挺有精神,甚至还冒出了小小的笋,让杨玮利非常开心。事实证明,她想得没错。
沙发后面这面后加的墙,分隔出庭院,客厅和茶室。
杨玮利种竹子,乃至她种所有植物的理念,追根溯源来说,是来自一个叫做“荒野花园(Wild Garden)”的概念。它属于著名荷兰景观设计师皮特·奥多夫(Piet Oudolf)的自然主义种植美学,强调植物的“自然意志”。
景观大师Piet Oudolf的荒野花园
听上去,带着野性色彩的“荒野”一词和通常经由人工景观设计的“花园”有点冲突。皮特的荒野花园,打破的是传统景观设计师们精心规划的人工感。他尝试以大量的观赏草与多年生植物,替代刻意组合栽种的大片花朵。重植被结构,轻浓重颜色,意在保留大自然野外自播的植被环境,复刻原野上自发生长的自然气息,呈现独特的草木结构和季节性的色彩。这也使得皮特做的花园,春天萌芽,夏天繁茂,秋日渐入佳境,冬日也一样有自然的凋零之美。
“如果盛放是美的,凋零为什么不是?”皮特说。
向左滑动查看:杨玮利镜头下的自家花园。
去亲眼看过一次荒野花园,杨玮利就立刻被打动了。“我们以前说的花园,大家通常都一定要放一个小景,造个假山,盖个凉亭......是很精巧,但是最能打动我的,反倒是我以前在瑞士看到的天然草甸:清晨的时候有一层薄薄的露水,闪着光,是最美的。”即便是现在,杨玮利下了班,也常常会把车停好去逛自然公园,找一片草甸躺下看夕阳。那是她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之一。
在皮特的景观概念里,我们需要欣赏的绝不只有花朵的颜色。由高处的乔木、低矮的灌木、当中高低不一的观赏草等散布植物的完整搭配,才能奠定起景观的天然架构。为了完成自家花园的“荒野感”,杨玮利开始寻找植物。
她有过开花店的经历,很多品种的花卉,始终都是进口的长得更好更大。“我们国内其实也有很多很美的在地植物啊。”她喜欢树,本土树种也选了好些。其中的乌桕是色叶树种,也就是叶子的颜色会随着季节的变化而改变,由绿变红,再转为金黄。“乌桕其实在城市景观中非常常见,但城市景观种植也会遵循对待竹子那一套:培育植物先砍头,让它发一个圆圆的冠,有太刻意的人工修改痕迹。”
拍摄时正值冬季,花园呈现颇为凋敝的状态,但正如Piet Oudolf所说:凋零为什么不是一种美?
人工培育的不行,杨玮利就自己跑去田野里看自然生长的乌桕,相中了几棵。她找到一个自家做苗圃的人,跟他商量,如果有她看中的树,就请他帮忙和那片地的主人联系购买;有时候,找植物的好运也会突然自己降临。杨玮利一直心心念念想找知风草,那是一种常在皮特作品中出现的观赏草,生长的时候呈现出细密的浅色雾状,非常美丽。某天在去给一处设计事务所找乔木植物的路上,她忽然看见在不远处田野的路肩上,遍地都是。
除了和家人用餐,杨玮利平日也在这里打理植物,充足的光线更像一个阳光房,两边的门可以直接通向花园。餐桌上方的吊灯来自Viabizzuno。
“我都不用采,只要在草丛里走一圈,穿的靴子里就有好多种子,可把我高兴坏了!”杨玮利笑着说。
“荒野花园是一个感性的设计概念,但执行起来,也有理性的基础理论可循。我们需要给大自然的自播一些空间,但也要适当赋予人的意志。它们是相辅相成的。我的花园不会种太满,会留一些空间,给大自然的种子不经驯化地自播,再做筛选。很期待未来这个花园里还会长出什么。”杨玮利说。
杨玮利非常喜欢法国哲学家和作家加斯东·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写的《空间的诗学》,讲述的是人,时间与包括居所在内的空间的维系。
上图:卧室一隅。
下图:主卧位于整栋房子的顶层,超高的举架并没有被过度设计,反而大量留白,有舒畅的通透之感。
“我们无法重新体验那些已经消失的绵延。我们只能思考它们,在抽象的、被剥夺了一切厚度的单线条时间中思考它们。是凭借空间,是在空间之中,我们才找了经过很长的时间而凝结下来的绵延所形成的美丽化石,”《空间的诗学》中说道。
上图:卫生间也一律采用简约的设计,目光所及基本没有杂物,利落清爽。
下图:香水来自Louis Vuitton与艺术家草间弥生的合作香氛系列。
无论是那些光影流转之下印刻的时间来去,还是在花园里不断更迭的植物映照的年岁变迁,家总能帮助我们保留些什么,令居住者获得绵延的慰藉。
因为与家人同住,别墅二层有三间卧室,但丝毫没有打破整体的极简风格,有谁能想到,这是间小朋友的卧室呢?
杨玮利现在最喜欢的时刻,就是从楼下选一本书,捧一杯茶,坐在阳光刚好的客厅,与窗外摇曳的植物打在墙面的疏密光影,一起享受一个缓慢流逝,安宁熨帖的午后。
正如加斯东说的那样。“这些不起眼的小屋,有着壳的价值。”
摄影:隋思聪
撰文:Yutong
造型、编辑:Yann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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