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厢房。
走进门是满目红颜,左手边的床铺,有普通厢房两床大,装束艳糜,质地犹新,是京城标准怡红院的上房配饰。
厢房内有两男子,相对而默。
右边男子高瘦如松,一身仙风道骨,却满面悲痛失意,他道:“沈行,你别和其他女子承欢,跟我回去好吗…”
说罢,眼睛红如女子红唇胭脂,一眨一眨,似乎在努力隐忍着什么。
“我不。”另一男子低头,声音细如蚊呐,他缓缓道:“我此生只愿与你相随,若不能白头偕老,我沈行誓——终身不娶。”
话音未落,门外站着的女子没忍住,晶莹的泪落下,每一滴都承载一个正值妙龄的风尘女子,信世间情爱的美好祈愿。
01
怡红院是京城最有名的青楼,有日,这怡红院迎来了位从未见过的贵客——京城大户,沈家的独子沈行。
世俗风尘,富家子弟为名声着想,从小被严禁去风情场所,且传闻这沈家公子,相貌堂堂,才华横溢,百闻不如一见,介时,怡红院内所有的女子都如涌泉般喷涌而来,堪堪围堵住沈行。
沈行生得一柔容,陌上君子,温润如玉。他僵硬直于女子堆,频频扫视而过,见到到红衣女子的面庞,才呆呆愣住。
老鸨精明,一眼瞧出商机,遣散围堵的鸨儿,一把嵌住红衣女子的胳膊,带到沈行面前,谄媚道:“沈公子,恭迎您光临寒楼,这是我们怡红院的花魁清如,嘿,清如,不会叫人了?”
说着还不动声色地掐了一把名唤清如的红衣女子腰上的软肉。
清如虽是早已习以为常,还是做着样子娇嗔了声,娴熟地一挑眉,一俯身,朝面前的公子行了个妖媚礼儿,声音也恍若有情:
“久闻沈公子大名,清如这厢,有礼了。”
清如堪堪抬起眼,对上沈行的双目。
那日风起鸟飞,院里的桃树开了花儿,岁月自古难怜,少儿清如,若早是听闻爱情十有九悲,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02
说来佳运,自从那日清如与沈行初见,而后的每日沈行都会来怡红院,去清如的厢房,还与老鸨开好预备清如一年的服侍期。
老鸨数着袋里鼓鼓一团银两,笑掩饰不住,脸上褶子纷纷聚起,看起来甚是慎人。
桃花好,朱颜巧,因契约,清如每日只需服侍沈行一人,所以她每日要做的唯一件事,便是等着沈行来。
沈家公子大概夜里戌时到厢房,奇怪的是,他到了也不做什么,就干坐凳子上,和清如聊些家长里短。
说来怪异,清如平日在客前放地可开,妖娆万数,可自从那日见了沈行,对着沈家公子,心里头总莫名生出些许怯意,行为十分不自然。
且这沈家公子不与她同塌就罢了,还成日与她讲为人女子三从四德,时辰一长,清如竟觉有几分趣味,世上还从未有男子同她讲过此番正经之言。
对这沈公子,更有了几分莫名的滋味儿。
日夜繁聊,沈行从不对清如做什么,这白日无事,清如便开始栽起花草,日子长了,倒真有几分寻常女子的安居自得。
加之不必服侍男人,清如索性换上一身素衣,沐浴芳香,沈行见了,也勾唇赞道好看。
清如红了脸,对着院外桃花出神,仿佛回到了还没卖来怡红院前的日子。
身边的鸨儿都笑说怡红头牌花魁,要从良了。清如垂眉,躲着与她们闹开。
这日子闲暇舒逸,清如也发现一件事儿,这沈家公子每日来前,总是一副很开心的样子,进了门又敛下眉来,像头上带着朵落雨的乌云,出去时还得挂起笑脸作欢乐之色。
她一问起,沈公子就哀叹道,汝不懂,汝不懂。
直到那日,有一蛮不讲理的粗人来这怡红院,指名点姓要清如来接待,可清如契约在身,哪能随他,这粗人一恼,直踹开清如厢房,眼看清如一脸不施粉黛,就要冲上去。
彼时,戌时已到,沈行风姿绰绰而来,见状不悦,速把清如护在了身后,将男子丢出书房,差人教育一顿才回了房。
见着清如房里养的花儿,忽然就笑起来,翩翩公子,一笑倾城,如深山老林里蔽不见人的清泉,重重拍打在清如心上。
沈行喃喃了些什么,“他也……种花”,再问他又不作答了。
清如没太在意,脸颊微红,心悦是山野桃花,齐齐盛放时,甜蜜劲儿便一丝一缕渗入心底,
清如情窦初开的花韶年华,爱上了一个温柔的男人。
男人与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不同,不像那些人一般,用最狠毒的方法打她,折磨她,温柔的公子会与她保持距离,笑起来如徐徐清风,让人心动不已。
清如开始日夜期盼沈行来,好给他看新的花种,看哪株花又开了,故意画错花骨朵儿,让他手把手教导她,自己便在一旁看——沈行的脸庞。
逍遥而自在的生活,是清如这辈子从未拥有过的一切,她甚至希望一年的时间能慢一点,能停止在沈行笑着喊她清如的那一刻。
然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家鞭重重落在清如脸上的时候,她眼前一道白光,好似又回到了当初第一次接客时的场景。
漫长毒打后的麻木失望,狼狈难堪。
03
“贱人!”
沈夫人手持家鞭,一脚踹开清如厢房,鞭子一甩,打落好几盆盆栽,盆栽应声倒地,四分五裂。
沈夫人见这一室如家般温馨,握着鞭子的手更紧了些,只朝床边人走去。
“胆敢勾引我儿!不想活了!”
狠狠揪起清如的一头乌发,攥着家鞭头,重重拍了下去。
清如发出一声嘶厉,脸色的肉瞬时皮开肉绽,半张脸高高肿起,她意识还未回笼,只痛苦地嘤咛出声,盲目苦苦喊着:“沈行……沈…”
转眼就见沈行站在沈夫人后面,一脸忧容看着她,却迟迟不动,在沈夫人要打下第二鞭时才缓缓上前接过她,挡在身前。
清如登时有些说不出话来,眸光暗淡几分。
“你就是想娶这个妓女为妻?”
一石激起千层浪,清如摸着留血的半张脸,呆滞片刻,眼神忽而亮起来,如同阳光泛滥与涌泉,照耀点点金光,她声音嘶哑,未等沈行吭声,便急切地说:
“夫人我愿意从良,我,已经在存赎身的钱了,只要……”
话音未落,沈夫人一鞭子又抽了下来,沈行推开她向前挡下那一鞭,清如立刻去看沈行伤处,上好的绸缎被打的破了口。
“我与我儿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这等下九流人插嘴了?”
清如失了声,她从未想过,沈行居然会想娶她。
空荡荡的心里像是被人撕开,塞进去一团柔云填满般幸福,连脸上鲜血淋漓的伤也不那么疼了。
清如捂着半边脸,笑的像个小女孩。
然下一秒,沈夫人又给了话:“就因为娘不让你和宋辞在一起,你就给我找个妓女威胁娘?”
宋辞?清如愣了一下,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她堪堪望向沈行,宋辞是谁,宋辞不就是京城另一大户人家的小儿子。
沈行喜欢宋辞?却想娶她?清如荒唐地想,他也许不喜欢宋辞了,他也许是真的喜欢上她了,不然怎么会想娶她呢?
但他未曾与她有过情爱,未曾说过他爱她,未曾说过要娶她为妻,那么——
“娘,我喜欢宋辞。”
清如骤然明白沈行这些日子的用意,再也没笑出来。
03
清如恍然若失,想起方才沈夫人好似沉默许久,骂了沈行了句“不成器”就走了。厢房地上满是阴湿土壤和破惨瓦片,房外的姐妹都散了,沉默不同方才的尖锐,清如扶着一边脸捡起地上一个个瓦片,沈行在她旁边说什么也听不进去。
她生来聪慧,半脸血色染的整张脸妖艳卓绝,她的眉头又傲了起来,露出了常年困于怡红院的媚态,她问:
“沈公子,你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因为这心悦之人是有权有势的世家子弟,两人应是无法忍受与别的女子传宗接代,碍于不能没了子嗣不为家族所认同……便找了我。”
清如放下手,接着道:
“找了个妓女来,妓女上不了台面,世家万万不可允许娶个妓女,于是您就可以一直拿我当挡箭牌,喻非我不娶,以此要挟,和宋公子在一起,是吗?”
世道上人分三六九等,妓女最低,低于龙阳,与妓女成亲相对于断袖,更让人无法接受。
百年世家更是不允许家中有了妓女夫人,传出去是一世笑柄,沈行想以此要挟世家倒是个好法子,清如自嘲一笑。
沈行站在暗处,听到这话,苦笑解释道:
“我是想以你为挡箭牌,他不想连累我,我不想耽误他,这一世,他若不来,我就呆在这怡红院,终身不娶。”
原来他并非想拿她威胁娶了宋辞,而是拿她威胁,终生不娶。
掷地有声,清如摇摇头,到那一瞬,她方知这沈公子日复一日的惆怅所为何事,所为何人,更方知,给一人欢喜,不是难事,能让一人愁,才是独一。
朝阳初上,清如拖关系给深院里的宋辞通信,找了来。
宋辞清瘦不若人样,看样子也是大病了一场,一阵一阵咳嗽不止,打听才知,他为了来见沈行一面,绝食了好些日子。
两人堂坐于厢房,相对而默,沈行看着地上团团湿土,才低语道:
“宋辞,这姑娘像你一样,会种花,种的花也像你种的一样美,每看到这些花,我就会想到你。”
宋辞静默怆然。
沈行又道:“她书画也好,像你,长安才子。”说着又笑了起来,再道:“她长的也像……”
还未说出口,宋辞猛然抓住他的手,他这些月深居内院,只听闻沈行去青楼日夜笙箫,即便深知沈行不会背叛他,却依然忍受不了,眼眶红了个透。
万一,万一,他变心了呢,“沈行……你别和其他女子承欢,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不。”沈行垂着头:“我此生只愿与你相随,若不能白头偕老,我沈行愿永远呆在这小小厢房,誓——终身不娶。”
清如站在门外,落下泪来,人只为主角的爱恨情仇欢痛悲喜,在别人的世界里,她如楼外桃花,不过永远只是个配角,供人观赏。
世上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04
沈行还是跟着宋辞走了。
先前两人的感情被家族发现,本来这不是何大事,但两个孩子摊了牌,在一起后不会再娶其他人,意为,不与女子同塌,不得传宗接代。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家族又怎的允许两大世家没了子嗣,便下令打击,竭力阻止。
落得两个孩子,互为对方成全,分了开。
此般再去,沈行来与清如徐徐道了个歉,告诉她,感谢她这段日子的陪伴,如今他要与宋辞携手,共对俗世了。
“如果好的话,我们会在一起,如果不好的话,我会带他去田外种花。”
沈行又笑了,如汩汩溪流,流过怡红院,流过清如心头,流过流过,不是流了,是过了。
热闹过后,京城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
“听说你卖手绢想赎身?”
草房里,老鸨微笑着问清如,自从沈行走后,清如又变回了原本浓妆艳抹,卖弄风骚的模样,刺绣的手满是血色。
旁边的翠莲安慰她:“像我们妓女啊,半点朱唇万人尝,莫说那公子只是为了利用你,就是真的爱上你,也不可能娶了你呀。别傻了,沈公子是个好人,我们是人,是人就得认命。”
外头桃花谢了,清如缓缓点了头。介时,不过数月,京城人人皆知,沈公子与宋公子的断袖之情,两人披荆斩棘,过关斩将,一个成了武官,一个成了文将,双双有了出息。
文定吉祥,喜结良缘。
只是这不出两年,听说沈夫人给沈公子下了迷魂药,让他与另一闺秀同房一晚,后来这闺秀有了身孕,便被娶进了门。
自此,后世再也没听闻有关宋沈的事。
怡红院曾有名的花魁,因毁了容,也销声匿迹。
无人知晓青楼芳华,无人记得小小花魁曾满心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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