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应物,(737年-792年),中唐时期著名诗人,诗风清新淡雅,与王维、孟浩然、柳宗元等人的诗风近似,他们被并称为王孟韦柳。

自居易在《题浔阳楼》一诗中,明确指出韦应物与陶渊明都是他追慕的对象:“常爱陶彭泽,文思何高玄。又怪韦江州,诗情亦清闲。”

要知道,白居易在中唐诗坛上是领袖级人物,他心水的这两位前辈,一位是陶渊明,另一位是韦应物。在白居易心中,能够与陶渊明并列的韦应物,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韦应物出身京兆韦氏,韦氏在当时长安,就是“官N代”的象征。

杜甫《赠韦七赞善》诗中说:“乡里衣冠不乏贤,杜陵韦曲未央前。尔家最近魁三象,时论同归尺五天。”

杜甫在“尺五天”处原注:“俚语曰:‘城南韦杜,去天尺五。”’这里的天,(和前几天墨酱讲“素面朝天”中的“天”一样)就是天子的天。韦、杜两姓与天子距离一尺五寸,可以想见他们与皇室关系紧密。

也就是说,韦氏和杜氏,是当时长安城里是数一数二的鼎盛家族。

韦氏住在长安城南的韦曲,东邻杜曲,都在杜陵的范围之内。这个“曲”,在这里的意思是指乡里聚居的地方。

而所谓杜陵,是古杜伯国,后来改名为杜县。杜陵是因为汉宣帝的陵墓建造于此而得名。

也就是说,杜陵这一带,住着韦、杜两个望族。

(墨酱注:杜甫并不是京兆杜氏,而晚唐诗人杜牧出身京兆杜氏,不过等到他那一代,家族已经没落了。)

诗人提及“杜陵”或者泛化说“杜门”,也是指自己的出身。

后来的韦应物经过波折之后,就感叹说:“问我犹杜门,不能奋高飞”。

白居易和韦应物合称三杰(能够与陶渊明并列)(1)

少年时的韦应物:裘马轻狂,标准的纨绔子弟

十四五岁的韦应物,凭借出身当上了“三卫郎”,即在唐玄宗近身侍卫。不得不说,韦应物这段经历与清代词人纳兰性德很相似。

因为在中国古代,皇帝的侍卫一般会从一些贵族、世家子弟中选拔,统治者认为这样的人选会比较忠诚。

当上侍卫的韦应物,日子过得相当轻松、愉快。何以见得?且看他在《逢杨开府》一诗中的一段记录:

少事武皇帝,无赖恃恩私。

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

朝持樗蒲局,暮窃东邻姬。

司隶不敢捕,立在白玉墀。

骊山风雪夜,长杨羽猎时。

一字都不识,饮酒肆顽痴。

武皇升仙去,憔悴被人欺。

读书事已晚,把笔学题诗。

诗中的“武皇”就是玄宗,唐人写诗喜欢“以汉比唐”。(这个问题在前面的文章墨酱详细说过,感兴趣的朋友可以点击文末的链接阅读。)

韦应物和其他侍卫仗着皇恩,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称霸街里,即便有谁杀了人,韦应物们都敢将罪犯窝藏家中,更不用说赌博、欺压妇女。反正无人敢治罪,因为像韦应物这样的侍卫“立在白玉墀”——他们是站在皇帝御前的白玉砌就的台阶下,皇帝的亲信谁也动不得。

当然,平时皇帝出游侍卫们也是随着一起打猎、祭祀。一句话,少年时期的韦应物就是标准的“纨绔子弟”。

在最应该读书的年纪,韦应物荒废了许多大好时光。

755年,安史之乱爆发,唐玄宗离开长安,侍卫们一个都没能随幸。

后来玄宗幸蜀归来,不久便仙逝,失去庇护的侍卫这时经常被人欺负。经历过人生重大起伏的韦应物,还未满二十岁。

这个昔日的“小流氓”,却开始思考人生:

现在读书还来得及吗?二十岁学作诗晚吗?

只要认真对待,就没有迟到的开始。

根据当时的制度,能够通过选拔做侍卫的人,是可以无条件进太学学习的。

安史之乱后,太学恢复运转,韦应物也开始投入知识的怀抱中。

白居易和韦应物合称三杰(能够与陶渊明并列)(2)

迅速脱胎换骨的韦应物:许多成长往往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能完成

年轻人的成长,有时候会很快。韦应物在短短的几年就像脱胎换骨似的全然变了一个人。

经历了大波折之后,昔日的“纨绔子弟”迅速成熟起来。

公元764年,27岁的韦应物从太学毕业,授职洛阳下面的县丞。由于安史之乱的破坏,洛阳到处荒凉。韦应物投入很大精力进行治理,很快收到非常好的效果。但是腐败的官僚机制让他遇到了不少挫折,干了五年,韦应物辞官。

774年,韦应物出任京兆功曹,在兆尹黎干手下效力。他工作非常勤奋,视察灾情、救济灾民亲力亲为。几年后,上司黎干被赐死加上妻子病逝,给他带来很大打击,他以身体欠安为由再次辞职。

781年,韦应物出任尚书员外郎,后又任滁州刺史、江州刺史。韦应物一方面以一腔热血惩治弊政,另一方面热切关注民生疾苦。

彼时的“小流氓”,此时已经留下品性高洁的美名。

787年,韦应物奉调入朝出任左司郎中,主要协助宰相掌握各部办事纲要。不久后出任苏州刺史。

苏州是当时数一数二的富庶之地,韦应物在此官居要职,却始终严格律己,连亲友们请托之事都不答应。791年,韦应物被罢免苏州刺史。在这做了三年官,韦应物却连回家的资费都没有。他只好在苏州城外找了一座寺庙住下来,租了两亩地。没过多久便去世了。

“唐人贤而慕之,不敢名,皆曰韦苏州。”(朱长文著《吴郡图经续记》)

白居易和韦应物合称三杰(能够与陶渊明并列)(3)

韦应物的诗与远方:“吏隐”,在繁忙的政务中不忘初心

说一说作为诗人的韦应物。

从小开始学诗的人,学习状态会比较纯粹,很多内容都会包容性地“拿来主义”。而一个人成年之后学作诗,会有意选择对自己来说易成的部分专项突破,韦应物正是有意学习谢灵运、陶渊明的山水诗,在形式上以五言诗居多。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选择,与中唐特殊的社会背景,以及诗人的个人经历有关,在对官场上的起伏逐渐意兴阑珊之后,韦应物心生对隐逸的向往。

诗人半生历任多职,其中比较重要的当属三任刺史时期,但终究只是地方官。公务的烦闷、远离朝廷与家乡的落寞,再加上诗人本身品质高洁、有一定独立的精神追求。中国文人骨子里的“隐逸”基因,很容易外显。

诗人出为滁州刺史之时。赠友人诗云:“唯君出尘意,赏爱似山家”(《郡斋赠王卿》),表现对友人超凡脱尘境界的向往。

任滁州刺史一年左右;后出为江州刺史;继而入朝担任左司郎中;不久,任苏州刺史。从后期的仕宦经历来看,诗人所任官职是越来越高的,但诗人心中对此的在乎却日益淡薄。

官场中的起起伏伏让韦应物重新思考生命中的排序。在某个瞬间,他就明白了:生活的终极意义莫过于自适

在流行“吏隐”的中唐,韦应物也未能免俗。所谓“吏隐”,就是边仕边隐。《汉语大词典》对此解释为:“不以利禄萦心,虽居官而犹如隐者。”

实际上,“吏隐”既让儒生们实现治国的抱负,又能满足隐居的理想。不仅丰富了中国古代的隐士文化,更是对许多读书人的思想解放。

韦应物更是掌握了其中的精髓,灵活地游走于“吏”与“隐”之间。

空园独游时,诗人自言“谁言恋虎符,终当还旧丘。”(《月晦忆去年与亲友曲水游燕》)

公务繁重时,诗人想象“责逋甘首免,岁宴当归田。”(《答崔都水》)

事务清闲时,诗人感叹“郡中永无事,归思徒自盈。”(《寄职方刘郎中》)

无不显示了韦应物对尘世的决绝与对田园生活的向往。

但是,这绝不是表示韦应物有了隐逸的心思,就开始消极怠工,实际上,前面的履历中也可以看出,韦应物但凡在岗一日,都是尽责的。所谓“吏隐”,无非是一种压力排解方式。

诗人最后的时间里寓居永定精舍,那是,诗人家贫无所往,且“眼暗文字废”,但诗人却觉“身闲道心精”(《寓居永定精舍》),表现出最终远离朝政是非的庆幸与满足。

作为诗人,韦应物的标签是“山水田园诗人”。同样是“山水田园诗人”,王维的诗歌中有悟道修佛恬静闲适,孟浩然因济世不遂而心生隐退、柳宗元的作品中有明显仕途不顺而寄寓山水的味道。

而韦应物的“山水田园诗”,不仅仅有对田园牧歌式的画面的描写与歌颂,而且大多有一种悲悯情怀、忧患意识,有的甚至表现了战争对田园美好宁静的破坏。可以说,韦应物的“山水田园诗”,更偏向于政治诗。

这类诗以《观田家》为代表,试看:

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

田家几日闲,耕种从此起。

丁壮俱在野,场圃亦就理。

归来景常晏,饮犊西涧水。

饥劬不自苦,膏泽且为喜。

仓廪无宿储,徭役犹未已。

方惭不耕者,禄食出闾里。

从“惊蛰”节气之后,紧张匆忙的农家生活就开始了。青壮年男子全部在田地劳作,一刻也不敢耽搁;耕作晚归,农人们牵着牛犊去溪涧边饮水。

如果这首五言诗仅到这里,也是完整的。夕阳西下,老牛暮归,一切都那么宁静祥和。若戛然而止,也能给人留下很大的想象空间。

但这时候的韦应物,早已经目睹朝政紊乱、民生凋敝,对民间疾苦有了深刻的认识。人生的大起大落、沧海桑田,早让他脱胎换骨。

他写,“饥劬不自苦,膏泽且为喜”,忍饥挨饿、辛勤劳作的农夫们从不叫苦,一场贵如油的春雨降下,就使他们内心充满了喜悦。农事繁忙、忍饥挨饿,但他们不以为苦,因为一场春雨滋润了土地就是莫大的希望。

然后更是尖锐地指出:即使这般辛苦劳作、日夜操心天气状况想要存粮却是很艰难的,因为有赋税徭役。粮仓中早已没了存粮,但官府的征收还是无尽无休。

写到这里,诗人为那些不用耕种但有优厚俸禄的官员而感到惭愧,痛心于统治者对社会底层百姓的压迫。而想到自己就是“不耕者”中的一员更加不安。

韦应物在《寄李儋元锡》中也写过“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做官反而让韦应物感到特别愧疚,这被范仲淹叹为“仁者之言”,被朱熹盛称“贤矣”。

白居易和韦应物合称三杰(能够与陶渊明并列)(4)

韦应物的诗歌,对稍后的“元白”(即元稹、白居易)讽喻诗的创作理念产生了直接的影响。

白居易就指出:“近岁韦苏州歌行,才丽之外,颇近兴讽。”(《与元九书》)可见,白居易在韦应物诗中发现了诗歌创作要走的方向。

白居易对韦应物的作品甚至进行了仿作。他后来写过一首《观刈麦》:“……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与韦应物《观田家》中所表达的很相似,都是抒写田家终岁辛劳却不得温饱,自己作为官吏不事稼穑,而俸禄却来自乡里的惭愧与羞耻心。

进行仿作的不止白居易,还有李贺。韦应物写过一首《采玉行》,简单的六句诗凸显了采玉人为了完成官府的要求生活非常艰苦。后来李贺写了一首《老夫采玉歌》,在韦应物原诗的基础上进行扩写,详细展现了采玉民工的艰难与危险的生活,对统治者的批判力度更大。

他对诗歌创作以及文人心态的影响还有更多……

韦应物在诗歌史留下不可抹杀的一笔。

曾经的那个裘马轻狂的御前侍卫,迅速调整人生状态之后便迅速走向成熟。“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他迷茫着,也务实着,做好手头的事,然后抬头构想诗与远方。虽心怀山野,但却未泯灭为官的责任感。

而他散发出的温厚悲悯之光,也穿越了千年的岁月,让人不禁心头一暖。


白居易边吏边隐的“中隐”,究竟算不算一种圆滑的处世方式?

明明在吐槽唐代皇帝,汉代皇帝为何躺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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