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永陵
壹一时间,邢启龙没有算出自己的年龄。
他跟我们算年龄的方法很怪,一个是记住1984那年,那一年他17岁,刚刚到永陵参加工作的时间,一个是他在这里工作过的岁月,算到今年,是22年了。他更习惯于用工作的时间算他的生命,那是他能感觉到自我价值的唯一方式。
1982年,政府正式从爱新觉罗的后裔那里,接管了看守永陵的任务。那长达324年的守陵任务,从爱新觉罗的家族身上卸下去时,最后一位守陵人肇老师的尸骨,也埋在了永陵墙外的一片树林之中,埋在上百位女真——满人的尸骨旁。
3月26日那天清晨,我们到达永陵的时候,他正开始自己一天的生活。每天早晨,他六点钟起床,吃过饭后,会步行从永陵镇的家出来,早晨七点钟,与永陵值夜班的警卫换班,站在永陵的祭祀大殿前站好,开始他一天的守陵工作。他没有朋友,也没有更多的爱好,爱新觉罗的血液,不知用什么方式滴灌到这个汉族人的血液之中,他生命中唯一的任务就是守陵,与永陵融为一体。
与邢启龙一墙之隔的,是肇老师的尸骨。文革的时候,当红卫兵们要拆除永陵,刨皇帝老子的坟时,肇老师一个人趴在坟上,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落下的洋镐与铁锹。红卫兵们让这位70岁的老人站在一个小板凳上,整夜批斗他。但是,红卫兵们没有再动那些古董,肇老师完成了这个长达300多年的古老守陵任务。
肇老师在临死前,一定还记得爱新觉罗家族的最后 一次东巡。那还是伪满洲国的时候,身为伪满政权的官吏,也就是清代的遗老们,前往这里鞠躬祭祖,乞求祖先们的保佑,保佑给他们一条启运之路。肇老师清楚地记得,傅仪没有来,他不敢面对自己那些先祖。肇老师临死前,人们已经决定把他埋在永陵之外,这是300多年之中,给予守陵人的最高待遇。人的生命就像一轮潮汐,从肇老师流到邢启龙那里,抚摸历史的肌理,一代代守陵的人是那样的渺小,却亲切近人。
3月26日上午9点35分,邢启龙好像一直等待我们,他打开了祭祀门口的铁链,把我们迎进康熙、乾隆们的圣殿。“来吧,这里不像你们那个封闭的沈阳昭陵,你们可以进来看看。”又一轮穿着西装的游客接近启运殿时,他迅速地拉上铁链,木讷不言。我突然感觉邢启龙全部的生命本身,他活着就是为了等待。过去的守陵人在等待皇帝,邢启龙在等待天下有缘的旅人,把他们迎接到自己的心中。
当我们站在邢启龙每天站着的位置上时,我们体会到了邢启龙的心情。天很静,阳光渗透在清凉的空气之中,耳边是若有若无的松涛声。听不到红尘的声音,明亮的视野之下,寂静无声的苏子河平原一直延伸在视线之外,湛蓝的蓝天中,大朵的白云自由的伸展、漂浮,似乎永远流不出这片天空。
再回头看到邢启龙的脸,是农民与知识分子的结合的脸,更有深山古僧那不食人间烟火的真纯。那一刻,我们能清晰地看到他脸上的纤维,他却看不清我们——因为,我们不过是从远处飘来的浮尘。
贰
在新宾,这个旧日的兴京里面,到处是战场的名称。五副甲、前仓、后仓、一道关、二道关,这些地名让你觉得,自己身处某个将军的军事地图当中。
新宾镇,这个历史赫赫有名的城镇,却是一个在号称中国密度第一的东北铁路上,找不到的镇子。
很奇怪,这个当年极其重要的战略要地,这个从汉代时就开始的东北最重要的交流中心,一直到唐宋代,还都在东北的主干道上,直到被如今的山海关—沈阳—长春—哈尔滨的主干线所代替前,它还是东北大动脉上的最重要结点。这个县城,300年前还是通往朝鲜、野人女真、明朝、鞑靼的交通要道,以至于这里会兴起一个王朝,可是它为什么没有铁路?
民国的时候,不要将铁路修道这里。根据实情,当时的政府竟然同意了,并把铁路修到了清源。于是,形成了一个非常奇特的线性,当年的交通要道,当年去往东北要地的中心,却没有铁路修道这里。满族的龙兴之地算保住了。
铁路的真空,使这里仍处于开发的状态,“现代”想要通向这里时便遭遇了瓶颈,这座县城却保持了自己淳朴的民风。108个村长“得逞”了,没有人能说得清楚,他们的努力,到底是不是这里的福音。
叁
皇太极幽幽地望向这里。那双被焦虑、背叛、等待、绝望折磨得近乎麻木的双眼,依然被隔着372年前望向这里。那一年,赫图阿拉城被定名为眷兴京,也就是说,把这里作为盛京并列的国都,而他的儿子顺治,有把这里与北京并列,使其成为那个王朝的第三个国都。
皇太极那倔强而执着的眼神中,日夜煎熬着一种渴望——希望这个女真人发源的重地,能够在流逝的岁月中,保持它的永恒。
也就是那年的10月,皇太极娶了一个蒙古女人海兰珠,把她娶到宫中,并且把那个宫殿的名字叫做“观睢宫”。“关关睢鸠,在河之洲……”那年,这位生于忧患的皇帝,在他眼睛那干涸的河床之上,突然出现了温纯得像草原、像绿洲一样的女人,那点温暖,瞬间湿润了这干涸的河床。
这位从出生就沉默寡言的皇帝……这个痴情的情郎,迫不及待地向这个26岁的大龄女子海兰珠求爱,这也许是女真族历史的酋长与皇帝中,第一桩纯粹因为爱情的婚姻。以前女真族酋长们的婚姻,无非是政治联姻,是取得生存、发展,以便开拓江山的手段。1634年,当兴京城里的江山与蒙古来的美人分得清清楚楚时,皇太极便知道,这爱情之中包含着如何的奢侈。
焦虑……从他的母亲蒙古格格那里开始。这个叶赫部落的女孩14岁嫁给努尔哈赤,17岁便生下了皇太极,自从嫁过来后,建州与叶赫部一直敌对。古勒山一战,努尔哈赤劈开了蒙古格格的堂兄布斋贝勒的尸身,只将一半交还叶赫部落。从此,格格与丈夫两个部落结下不共戴天之仇。女孩想见生母,丈夫派人到叶赫部落接,但女孩的父亲哥哥不准,女孩出嫁以后终生没见其生母,女孩哭啊哭,直到她哭干了最后一滴泪。
那一年,皇太极仅12岁,却看到了母亲在焦虑中死去。而舅舅一家,正是父亲一家的世仇,他如何能生长下去?人,其实没有属于自己的一生。在乱如灰尘的岁月中,在无穷无尽的焦虑中,爱情是一件极端麻烦的祸事。努尔哈赤帐下的三大贝勒,与努尔哈赤心中的继承人多贰衮,都是他最宠幸的女人所生,但是,没有一个女人因为爱情得到善终。当皇太极登基以后,一个个清算他的政敌——努尔哈赤的爱情所留下的种种障碍,他会一遍遍地告诉自己,爱情,不过是一件充满杀机的奢侈品。
兴京与海兰珠,那一年,折磨皇太极一生的焦虑稍稍松懈下来,暂时忘记了不远处锦州城头上徘徊的洪承畴,忘记了在荒草外希望东山再起的林丹汗,忘记了紫禁城里调动天下兵马的朱由检,他暂时陶醉一下,因为他得到了世间应豪们梦寐以求的江山与美人。
皇太极的爱情,是女真历史上一个分界线。从此,这个见惯杀戮的民族,慢慢地熟悉了自己粗犷的性格与赤裸裸的欲望背后的感情。兴京,从此成为爱新觉罗子孙们的挂念。
肆
新宾满族自治县位于辽宁省东部山区,全县国土总面积4284.8平方公里,辖15个乡镇,14个国有林场,255个行政村,总人口30.8万人,是全国第一个满族自治县。
整个新宾镇,一共有两个红绿灯。虽然红绿灯上俨然按上了两个摄像头,日夜监视这里的交通,但听说那摄像头只不过是一个摆设。新宾人说自己的城市,不说街路,是说大百货旁边,银行楼下之类的地点,这里仍是一个没有方向感的无主之城。
连续两天,我们日夜行走在这片宁静的土地上,熟悉了这里的清晨黄昏,也熟悉了这里的方向。直到我们走进永陵时,走过那些阴森森柏树深处的历史时,总感觉到走错时空的恍惚。曹文奇先生说,整个新宾县的方位与启运山下永陵的方位系统不同,从新宾县的公路走进永陵时,人总会有一种奇怪的恍惚。是的,当你与努尔哈赤的六祖猛哥贴木儿擦身而过时,看着他被战火烧焦的身体时,当你看到那里没有牌位,没有墓碑的女真先人,焦虑地在永陵边走来走去时,你会感觉到彻底地迷失了。
永陵的朝向,是标准的坐北朝南,与罗盘的指向一样标准。可以想象,当远在北京的顺治要修筑这陵寝的时候,当他想为这座陵寝起名“永陵”的时候,他正被一种奇怪的天象所纠缠:那几年冬天打雷,春天下雪,天外陨石成群,天上竟下黄土。虽然,大臣们都说,这是多尔衮逆天行事所造成的恶果。鳌拜提出修复永陵的建议,更使顺治不停地想念自己祖辈们未寒的尸骨。一个更让他挂念的问题就是,如何使永陵得到永恒。于是,当朝的算命先生杜如预、杨洪量,便接受皇家的授命,拿着一个罗盘远涉东北,在启运山下测定永陵的风水。
永陵之中祭祀的四祖:猛哥贴木儿、福满、觉昌安、塔克世,这些努尔哈赤的先辈,几乎都横死于某个失败的战场之中,猛哥贴木儿的尸骨远在图们江畔,仍在孤单与寒冷中孤眠,最终回到启运山下的只剩下一件他的衣衫。努尔哈赤的祖父觉昌安与父亲塔克世被战火烧焦的尸骨,一直在随着努尔哈赤的战线迁移,在颠簸中行走了75年,才回到这里。如今,他们四人在一个汉人罗盘的引渡之下,在这永恒的安详之中,治好了他们灵魂中长达上百年的失眠,他们有了300多年平静的睡眠,一个在恐惧与奔波中生活了200年的家族,在这里等到永恒的团聚。两个汉族的算命先生,按照“乾山巽向”的说法,把这座寝陵的方向扭转了45度,并把风水的正穴,放在启运山这座龙山的尿脐子之处的“正穴”位置上。
这扭转的45度,将永陵深藏到一个与兴京城方位完全相反的不朽之中,这种珍藏,使两位算命先生逃过了几年后的凌迟之刑。使永陵处于东有鸡鸣山的金鸡报晓,西有凤凰岭的鸾凤起飞之中。猛哥贴木儿的灵魂,于是,顺着这罗盘的指向、引渡,进入到邃密的安眠之中。那北京城附近的天上下的土与飞落的流星雨,似乎停了。
实际上,这两个算命先生,只不过利用了中国四大发明之一的司南,无意中衡量出这块土地深处的“永恒”。而新宾人,却生活在一个相差四十五度的空间里,而且足足生活了300多年。走到这里,当柏树的阴森拂面,眼前接近那庄严的陵寝,看到邢启龙脸上的微笑时,旅人们会感到,自己以前走过那么远的路,可惜都是错的。
感谢盛京六部的九位老师,东北历史文化的挖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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