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
孔子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
中国古人理性早启,文化早熟,一贯地好讲情理,而孔子则是其关键性的人物。以下将说明之。往者夏曾佑著《中国古代史》,有云“孔子一身直为中国政教之原,中国历史孔子一人之历史而已”。柳诒(yí)微著《中国文化史》,有云“孔子者中国文化之中心;无孔子则无中国文化。自孔子以前数千年之文化赖孔子而传,自孔子以后数千年之文化赖孔子而开”。两先生之言几若一致,而柳先生所说却较明确。
社会大于个人,个人出自社会;不能把任何一个人看得太高太大,脱离实际。一社会都有其历史背景,一切所表现的事物莫不从过去历史演变而来。一切创造莫不有所因袭而成,无因袭即无创造。孔子自称“述而不作”是老实话。
事物经过亦正是这样的。说“孔子以前数千年文化赖孔子而传”者,古先的文化(历史事实、学术思想)不能不靠典籍文字以保有传递于后,而传于后的我们这些典籍如诗、书、礼、乐、易、春秋不全是经过孔子之手整理一道,用以教人而传下来的吗?其他有些传授是靠人的,如射、御、习礼、作乐之类,同为当时文化内容,同在当时孔门教学之中。从事传习古文化者难说就只孔子一人。但孔子好古敏求,学而不厌,诲人不倦,殆为人所不及,同时他亦有机会有条件从事于此。试看《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史记·儒林列传》及其他载籍(如汉唐史书),诸讲习传布往古学术者非在邹鲁之乡儒家之徒乎?
但在农工生产方面,当时孔门未加学习,这是因劳心劳力社会上必要分工之故。
无疑,凡我所说的情理和理性充分地寓乎那古经书中,却惜学徒们,尤其后世学徒们总把功夫用在讲解记诵书文上,鲜能回到自家身心生活上有所体认和存养,就不能真切地接续发挥理性主义。从汉唐以至清代,其代表儒家者不过是经学家而已。宋儒明儒比较能在身心性命上理会孔门之学,但亦限于环境条件不能大有所发挥。凡此都缘理性之启,文化之熟过早,是不能责怪后人的。
说孔子以前的上古文化赖于孔子而传者,其文化大要即如是,其流传也大要即限止于是;其功在孔子,其过不在后人。
说孔子以后数千年文化赖孔子而开者,其根本点就在二千五百年来大有异乎世界各方,不以宗教为中心的中国文化端赖孔子而开之。或认真说:二千五百年来中国文化是不以环绕着某一宗教为中心而发展的,寻其所从来者盖甚早甚早。而其局面之得以开展稳定则在孔子。再申言之:一贯好讲情理,富有理性色彩的中国社会文化生活,端由孔子奠其基础。
周公的制作是具体事物,而孔子则于其精神道理大有所领悟,以教之于人。“礼崩乐坏”的话见之甚早,殆即指周公当初制作者而说。此具体的礼乐制度保持不了,其传于后者有限而由孔门的理性学风及其谆谆以情理教导于人者,却能使人头脑心思开明而少迷信固执,使人情风俗趋于敦厚礼让,好讲情理。两千年来中国对外居于世界各方之间,其文化显著异采,卓然不群,而就它如此广大社会内部说,其文化竞尔高度统一者,前两千五百年的孔子实开之。
以上所说是两千年传统文化的正面,亦即其积极精采之一面;还必须指出其负面,亦即其消极失败之一面。首先要看到它严重的消极性。在社会经济上,物资生产力长期俺滞,内地农村多不改其自然经济状态。在国家政治上,则融国家于社会,天下观念代替了国家观念,在内以消极相安为治,对外务于防守,犹或防守不了。旧著《中国文化要义》曾指出有五大病,此消极性而外,其一是幼稚:凡古宗法社会、古封建社会之形态迹象往往犹存;其二是老衰:历史既久,浸一切入于僵化凝固,徒存形式,失其精神,如后世所称“名教”、“礼教”者难免成为人生桎梏。其三是不落实:往往离现实而逞理想,即以理想代替事实。其四是暖昧而不明爽:如有宗教无宗教,是国家非国家,是宗法非宗法,是封建非封建,有民主无民主,有自由无自由,……既像如此,又像如被,使人有疑莫能明之感。凡此五病总坐在理性早启、文化早熟。孔子既于此有其功,同时就要分担其过。
孔子在中国四五千年文化史上为承前启后的关键性人物,如上已明。孔子的功罪或其价值如何即视中国文化在世界史上表现出的成功失败而定之。试核论于后文。
西人所长吾人所短,长短互见,各有得失吾人过去两千年的传统文化与西洋近代文化相遇,一百多年来节节挫败,不能自存,被迫变法维新,崇尚西学,以迄于今,是则西人有其所长而吾人大有所短,事实甚明。究竟彼此长短何在?“五四”运动中有打倒“孔家店”的呼声,而以“塞恩斯”和“德谟克拉西”相标榜,大体是对的。但不能抄袭他人文章,仍须走自己的道路。
吾人之成功何在?即此人多地广,在空间上民族单位开拓之大,举世莫比,非其成功之可见者乎?尤其是以自己独创之文化绵远其民族生命,在时间上历史悠久,举世所莫及,非其成功之可见者乎?正赖有此伟大悠久的根底,乃在近百年挫辱之后,卒有今天的复兴,不是吗?
我民族在世界史上有卓异之成功,事实具在,不待更说;有待说明者,其成功之所由来。试一申说之如后。
若问此成功何由而来,扼要回答,那便是肇兴自古的“非宗教性文化”。这文化——具体指出——大约根本在周公制作的礼乐制度,而孔子理性主义的教导,仍得以在礼崩乐坏之后略略传衍下来。卒之以教化取代宗教为社会文化中心,对于现世人生郑重从事是其特点。此教化非唯取代了宗教而且取代了政治(强力政治)。近二千年间(乱世纷扰之局不计)中国当政者总是积极于兴教化,而以消极不扰民为政治铁则。即此取代宗教又取代政治的传统文化,陶养得中国人一副性格和作风最能把异族人同化吸收进来,拓大其民族单位。大约从上古所谓蛮夷、戎狄后来所谓“五胡”,一直到辽、金、元、清,不论征服或被征服,总是先后都被同化了,泯志其族系,很少有例外。此最能同优异族人的性格和作风,可以两言括之:一曰开明无执,又一曰仁厚有容。
宗教原是团结人群的,但同时它又偏能分裂隔离了人群。欧洲的神学家每谓实现世界人类的和平统一要靠基督教,其实就在基督教各教派之间都不见一点显微小的和解可能,更谈不到他们与天主教之间,天主教与东正教之间了。印度是世界上宗教最盛且多的地方,而世界上也再没有象印度社会内分裂隔阂,支离破碎,那样深刻严重的了。这是为什么?宗教从来是教条主义者,而且其教条之所本超绝神秘,全在于信仰。信仰此者,其势与信仰彼者分家。自己有所固执便无法与旁人合得来。迷信固执既是宗教信徒的恒情,则其陷于分裂,各立门户,岂不是当然之事乎?印度社会之陷于支离破碎全是其迷信固执之结果。
事情很明显,取代了宗教的中国传统教化,养成了好讲情理的民风,头脑便开明许多。尽管琐碎迷信流行不绝,又渐有外来宗教输入内地,却总无关大局。乡间小庙每见关帝、观音一同祀奉,知识阶层或好为“三教同源”、“五教(儒、释、道、耶、回)合一”之谈。人们说:“教虽不同,其理则一,总是教人学好行善的呀。”此可见其直接地信理,间接地信教。中国人喜好融通调和。物理存于客观,是调和不来的,而人与人之间的行事却免不了出以调和。调和融通正亦是一种情理。汉族对于他族杂居者之习俗恒表相当尊重,所谓“因其风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不强人从我;这实是有利于彼此接近同化之一面。
更有积极重要的一面在,即是:随着日常行事自处待人之间启发人的情理自觉。理性主义者正是以人所自有的理性来领导人,而不是其他。自觉自律良不易谈(十分不易谈),却是孔孟之为教,其祈向在此。凡此所云同化者,正不外使人有他自己,而非舍其自己以从我,此其所以同化力之强乃莫可比也。
从上叙说开明无执已经联及于仁厚有容。这是指中国人的性格和作风宽宏和厚、善能容物。中国社会组织建筑在伦理情义联锁关系上(见前文),伦理关系涵括着所有相遇之人在内,彼此间主要以相与之情代替相对之势。数千年来除战国时代见有富国强兵的思想外,人们总是希望天下太平。天下是没有边界的,而国与国之间却有对立性乃至对抗性。前者代表通而不隔之心,后者代表既分且隔之身。异族相遇相处,其易于同化融合于我者,岂不在此乎?全欧洲的人口数量、土地面积与我相埒,我则浑融一事,而欧洲却分为大小数十国。欧人在经济生活上水陆交通上彼此往来密接相依,却不能统合为一大单位者,其身近而心不近也。寻人经济落后甚远,交通不便之极,却在文化上高度统一,政治上亦以统一为常者,是所疏远者其身耳,心理精神有其通而不隔者在。不是吗?
唯其民族单位拓大,是以其民族历史易得延续久长;同时,亦正以其民族生命绵历之久乃日益拓大,两面互为因果,卒有今天的局面。既然中西比较,长短互见,从古到今,成败不一,则为其绝大关键人物的孔子功过如何,不已昭然可睹乎?过分抑扬,贤智不为。(文章为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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