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的《断·桥》上映一段时间了,围绕电影的争议还没有散去。
上映第一天,就空降了两个热搜:
“降智” ;
“为什么不报警” ;
在“马思纯为什么不报警”“删减了哪里”这些讨论中,很多人忽略了讨论电影中隐含的另一个重心——李玉一贯以来的女性表达。
在这样一个讲述年轻女主为被杀的父亲复仇的故事里,让我觉得眼前一亮的,不是马思纯也不是王俊凯。
而是那几个只出现短短几幕戏,却非常抢眼的女配角。
从她们身上,我反而能看到李玉电影那种熟悉的、鲜明的态度:
从女性角色中,窥见女性处境。
《断·桥》中有令我印象深刻的三个女配角色。
一个,是曾美慧孜饰演的甘小漾。
初次露面,她穿着一身艳红的连衣裙,踏着高跟鞋,一抹红唇,撑着一把伞出现在雨天中。
她来这一趟,是要威胁杀了两个人的朱光正,其中一个,是包养她多年的小官员菊怀义。
不给她300万,就要报警。
乍一看,甘小漾是一个靠男人包养,男人死了也似乎不伤心,还不忘在最后讹上一笔的风尘女子。
但有一个细节暴露了她的内心:
在谈判过程中,甘小漾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烟抽得频密,是为了掩盖自己内心的不安。
眼前的人,可是个杀人犯啊!
回到住处后,她脸上的慌乱再也无法掩藏。
当女主闻晓雨来找她时,甘小漾的另一重身份马上就亮出来了。
她的房子十分整洁,到处都是粉红粉红,闪亮闪亮的。
在这部到处都是昏暗色调的电影中,进入她的房间,就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她不止是一个风尘女子,还是一个有着年幼女儿的妈妈。
这个洁净的家,就是她为女儿建造的,一个最安全最有生命力的地方,与晦暗腌臜的外界完全隔绝。
就像她身上经常穿着的鲜红色裙子,也是鲜亮的,有生命力的。
在甘小漾的观念里,复仇也好,杀人也好,都不是她关心的事。
和女儿一起生存下去,才是她的人生哲学。
“钱才是对我们最重要的东西,不要钱你怎么活?”
所以,讹钱不是贪财,而是为了活着。
但她不是无情无义之人。
在明知自己可能会死的情况下,她还是把最关键的证据交给闻晓雨。
甘小漾是活在底层的普通女性。
在她身上,有最俗辣的一面,道德感薄弱,为了生存不择手段,渴望金钱。
但俗背后,是为了自己和孩子用尽全力活下去的韧劲。
她没有大是大非观,却能与闻晓雨,一个陌生女性的痛苦产生共振。
她既是生猛的,也是柔软的,这是甘小漾身上最复杂,却也最生动的地方。
一个,是从来没有露面过的,王俊凯饰演的孟超的姐姐。
她被一个村霸强奸后自杀而死。
电影中,我们知道她从小生活在农村里,但很喜欢诗歌,渴望自己也能成为一个诗人。
在我的临摹中,姐姐是如电影《立春》里的王彩玲,即便生在泥泞中,也要想象一朵最美丽的花。
又或如《孔雀》里的姐姐,想象自己是一只美丽的蓝孔雀,从天上降落一次。
如此纯净的一个人,却遭到毁灭性的伤害。
导演李玉揭露被删减的片段,更让人毛骨悚然。
于是,那个村霸就把她拖到一个小屋里强奸了。
“强奸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外面,推杯换盏,哈哈大笑。别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大家都该喝喝,该玩玩,该唱唱,是热情腾腾的太平盛世的感觉。”
——《Sir电影》
姐姐不只是被某个人强奸了,而是被整个环境“强奸”了。
第三个,是杀人犯朱方正的妻子张慧。
张慧是典型的贤妻良母一样的女人,凡是她出现的场景,不是在为丈夫煮饭洗菜按摩,就是对女儿嘘寒问暖。
你以为她对这个家背后的龃龉一无所知。
但当张慧为丈夫按摩的时候,她分明说出了一句:
“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你还是多想想你的儿子。”
朱光正杀了甘小漾被警察调查时,她在厨房里默默地一边看着,一边做菜,刀起刀落。
她什么都不想知道,但什么都知道,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为了她的家庭,选择继续隐忍下去,成为了权力的帮凶。
这三个女性,有的被伤害,有的奋起反抗,有的默默隐忍。
看似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但她们无疑都处在一个晦暗的、充斥着暴力与压迫的环境里,都是弱势的一方,为了生存,为了尊严,为了维护她们认为重要的东西,不得不忍耐挣扎。
她们的处境是相似的,也是命运共同体。
李玉形容自己的电影是辛辣的。
她希望她电影里的女性,也有着辛辣的气味。
来源:B站 @木易说影视《专访<阳光劫匪>导演李玉:不是用了女主角就是女性主义!》
《断·桥》这三个女性配角,无一不辛辣呛鼻,而且在李玉过往的电影中都可以找到相似的痕迹。
她镜头下的女性角色一向不属于“主流人群”。
她们是女同性恋、洗脚妹、重男轻女下的姐姐、16岁未婚先孕的少女、歌厅里的歌女、保洁工等。
李玉不仅拍她们,还让她们“主动表达自己”。
她不对电影里的女性们进行判断,而是捕捉她们身处在各式环境下,内心真实的感受、情绪的变化、即时的喜怒哀乐。
她想触碰的,是女性内心的“疼痛感”。
这倒是诠释了那一句话:女性不是一种性别,而是一种处境。
李玉无心插柳柳成荫的第一部纪录片,是她体认女性处境的开端。
1996年,她还是《东方时空》的电视编导,被上级安排采访一名刑警家中采访。
当她熟悉了这个家庭后,却选择把镜头转向了被采访者的女儿,一位姐姐。
这个家庭有当全职主妇的妈妈,两个孩子,一个姐姐一个弟弟,还有好几个月也回不了一次家的爸爸,是再正常不过的家庭结构。
只有李玉看到了这个小康家庭中“姐姐”的委屈。
和弟弟一个年级的姐姐,内心早已经长出了敏感的触角。
对什么都要让着弟弟的所谓规则,她会感到委屈。
那些妈妈抱着弟弟亲亲,却把自己晾在一边的时刻,姐姐也感受到了母亲的偏心;但所有人都不愿意承认。
于是在一次晚餐中,姐姐彻底爆发。
李玉甚至窥探到了这个家庭最隐形的权力结构。
妈妈为什么会喜欢弟弟,有意无意地忽略姐姐?
因为妈妈要讨好那个经常不在家的爸爸,以及“从来如此”的性别结构。
在这部作品里,她第一次发现,即便姐姐这么小的孩子,在家庭中就已经受到性别结构的影响。
她们对权力结构的遵从是无意识的,但处境和感受却是真实的。
此后, 李玉的一系列作品,拍的都是一些隐忍、迷茫,被生活所伤害,但永远会带着觉察生活的一股劲的女性形象。
2001年李玉拍了她的第一部长片电影,也是中国第一部女同性恋电影《今年夏天》。
电影中,小群是动物园里的大象饲养员。
饲养一个比自己体型大得多的庞然大物,显然是一个隐喻。
庞然大物比喻男权社会,而靠女性饲养,是小群对男权社会发起的隐性进攻。
30岁的小群,被妈妈带着四处相亲。
四十多岁的老男人坐在公园里的凳子上,慢悠悠地对小群说出自己的择偶要求:“贤、贵、荡。”
他又解释道:“在人前要贵,在厨房里要贤,在卧室里要淫荡。”
小群说,“你这话90年代说说还行,现在都2001年了,不觉得老套吗?”
小群的反抗是在暗处使劲,憋着一股气,戳破一点真相。一点而已,不多。
而到了电影《苹果》,对女性的处境揭示得更直白,批判的力度也更大。
洗脚女刘苹果,人如其名,她的人生就是一个任人嚼任人削的苹果。
在一次醉酒后,她被老板强奸,刚好被户外清洗玻璃的丈夫安坤发现。
安坤很愤怒,但愤怒的不是妻子受到了伤害,而是自己的男性尊严受到了侵犯。
他指责刘苹果“肮脏,贱”,但转身就找强奸刘苹果的老板索要封口费。
得知刘苹果怀孕后,他欣喜的也不是自己有了孩子,而是可以继续利用刘苹果腹中的孩子勒索钱财。
刘苹果被强奸,怀孕,利益共同体却都是伤害她的男性。
到头来,刘苹果只是一个被吃干抹净的苹果。
同部电影里,曾美慧孜扮演的洗脚妹,选择了和刘苹果不同的路。
她不忍耐,激烈地反抗。
但反抗的代价,是被逼到墙角的堕落,是被男性生吞活剥。
男客人摸了一下她,她就用指甲刀砍了男人的半根脚趾。
她被洗脚城辞退后,从洗脚妹变成了风尘女。
在一天深夜,被嫖客抢劫后杀死。
不管做何选择,她们的下场都是一样。
到了2010年《观音山》,女主南风用“自己”去对抗父权。
为了保护欺负她朋友的小混混,她不骂不打,而是在他们面前,往自己头上砸上一个酒瓶子。
血沿着脑壳哗哗地流,她一把就抓住小混混中女生狠狠地亲吻一把。
南风对待家暴母亲又酗酒的父亲,劝不动母亲离婚后,她走到父亲面前就是一顿二锅头猛灌。
你要酗酒是吗?
那我给你示范一下是怎么喝死的。
她对抗的方式,生猛而拙劣。
我打不死别人,那不如搞死自己,吓死别人。
李玉49岁这一年,决定在有限的表达空间下,写一个不借助任何父权的力量去复仇的女性故事。
也就是今年的《断·桥》。
女主闻晓雨选择用刀刃“弑父”。
所以为什么她不报警?
因为她不信任父权,她要亲手杀死父权。
李玉电影中最常见的两种男性角色类型:
要么,是缺席的父亲;
《红颜》里,所有家庭里的父亲都是缺席的。
你几乎看不见一个完整的父亲形象,而这些父亲又一直存在着,凝视着,审判着。
当单亲妈妈棒打意外怀孕的女儿小云时,丈夫的照片仿佛在直视她们。
要么是压迫女性的父权代表。
还是《红颜》里,小云的婚宴上,众人起哄新郎要对新娘“鸡蛋过桥”。
小云在一群男的包围下,被自己的新婚丈夫把生鸡蛋塞进胸部里,再从裙底拿出来。
生鸡蛋碎在了小云的身体上,众人哈哈大笑。
所谓的婚闹,不过合力完成了一场男人的春梦。
在李玉的电影里,男性之间往往因为利益捆绑在一起。
《断·桥》最后的一场戏颇有意味。
当朱方正以为自己快弄死孟超时,他对孟超吐了口水,骂道:
“你这个底层烂人。”
而当他快要和孟超一起同归于尽时,则立即改口:
“我们都是穷小子。”
在生死面前,朱方正想要用命运共同体来获取孟超的同情,解开自己的手铐逃离。
可惜,孟超不是男性群体的同谋,而是血刃父权的人。
朱方正无疑是以上两类男性角色之一。
而孟超,则代表了第三类,与父权对立的男性角色。
准确来说,他们并不属于父权体系。
这些男性往往是青涩的,弱小的,对女性并不构成威胁。
很多人说《断·桥》里孟超和闻晓雨的相处模式是共生共存的《少年的你》,但其实李玉电影中早就出现过这样的搭配。
《观音山》中陈柏霖扮演的丁波,迷茫,一无所有,是社会里的“弃子”,随时可以为女主南风而牺牲。
塑造缺席的男性,和李玉自身的经历有关。
小时候,她的父母感情就不好,父亲常年出差,也可能已经出轨。
《万物生长》里,李玉给自己写了一段台词,借女主柳青之口说:
“我父母从小就离婚了,所以从小到大都是我一个人拿完所有的主意,好多人都说要找一个像父亲那样的男朋友,我是绝对不能找一个像父亲那样的男朋友,绝对不行。”
或许是因为李玉自己从小就经历了父亲的缺席,反而更能体察到女性生存的艰难。
她把自己的体认、观察和本能,都投射在了自己更感兴趣也更擅长的女性角色上。
成为了中国电影中为数不多的,真正以女性角色为主体的导演。
——主动去表达女性的欲望,主动去呈现女性的困境,主动去描写女性的故事。
——她们也就不再是很多男性导演镜头下批量制造的“圣女”或“荡妇”。
在很多人的理解中,女性经验常被曲解为小众的,狭隘的,非主流的。
可在李玉的电影里,你能发现:
女性的处境不是“小众的”,也不是一件精美的装饰物。
她拍出的,是女性真实世界里内心的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