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多万满族人口中,有九十万争先恐后“从龙入关”,迫不及待地奔赴那处处奇山秀水遍地金帛子女的辽阔内地,毫不惋惜地听任他们生息了千百年的故地人去屋空,一片荒凉,关外“荒城废堡,败瓦颓垣,沃野千里,有土无人” 就这样,几乎整个满族都抛弃了他们的根,像一滴水一样,掉进了汉文化的汪洋大海里 如何应对汉化,又一次成了少数民族面临的严峻问题这一次,满族人交出的答卷能够比鲜卑、女真、蒙古人更令人满意吗? ·2· 我们有理由对满族人的表现更为乐观因为在进山海关之前,这个民族对这个问题已经进行了相当成熟的思考 事实上,汉化并不是进山海关之后才遇到的新问题在距离山海关还十分遥远时,汉化就已经成为整个满族焦虑、辩论的一个重心 随着后金疆域的扩大,入关前汉人的数量就已经超过了满族人汉化像水一样无孔不入地渗入满族人的生活许多满族人都能感觉到,是汉化给了他们这个民族巨大的力量,是那些被征服的汉人农民教他们精耕细作,汉人工匠教他们建筑坚固美观的房屋,是那些投降的汉族官员指导他们建立起自己的政府,并画出向西进军的线路图整个满族崛起的过程,就是一个不断汉化的过程汉人们的经验与智慧像泉水一样,浇灌在满洲肥沃的黑土地里,生长出一个蓬蓬勃勃的、强健有力的新民族 并不是所有满族人都对汉化的重要性有充分的认识,老罕王努尔哈赤即如此半文盲的努尔哈赤身上有着明显的草莽气息他不喜欢汉人咬文嚼字的说话方式,不喜欢汉人深藏不露的做人风格,而且特别厌恶汉人喝酒不实在在汉人面前,努尔哈赤表现得更多的是文化弱者对强者的自卑和敌意这种文化上的排异反应,在他统治的晚期甚至演变成了“杀秀才”事件他强词夺理地把晚年政事中的种种不顺统统归因于汉人,说:“种种可恶,皆在此辈”下令“尽杀汉人中的识字者”,数千名汉人秀才和官员猝不及防地死在了老罕王的文化排外主义之下 他的继承者皇太极对待汉人的问题远比他明智年轻一代总是比老的一代对新鲜事物更感兴趣,皇太极即是汉文化的坚定拥趸即位以后,他热衷于组织文化人翻译汉文书籍,出征之余,经常手把一卷,从《三国志》《金瓶梅》到《孟子》,看得津津有味在汉文化面前,皇太极表现出了远比老罕王更开放的心态和更多的自信他十分清醒地看到,由于汉文化比满文化有巨大优势,如果不借助汉人的智慧,他没有可能实现吞并天下的野心,满族也没有可能摆脱落后的经济文化状态 事实证明,皇太极的汉化政策是满族人崛起中的关键步骤之一他不遗余力、不惜代价地招徕汉人中的人才,洪承畴、祖大寿、“三顺王”等都是在这个时候投奔到后金的他利用汉人的方式组织政府,大大提高了政府的集权能力和行政效率他设立八旗官学,组织贵族子弟学习汉文化在他的影响下,满族上层社会的汉化程度大大加深,满族人的整体文化素养和智力水平提高到一个新高度,为满族人日后取得天下,做好了至关重要的准备 随着汉化进程的加速,汉化的另一面很快就表现出来了满族贵族们的生活方式越来越精致,贵族子弟们身上的武勇精神开始出现退化的征兆他们开始对父祖们惯用的弓箭不感兴趣,而更喜欢追求汉人提供的种种消遣用品皇太极敏锐地注意到了这种苗头,对此十分忧虑他提醒贵族们说:“昔太祖时,我等闻明日出猎,即豫为调鹰蹴球若不令往,泣请随行今之子弟,惟务出外游行,闲居戏乐在昔时,无论长幼,争相奋励,皆以行兵出猎为喜,尔时仆从甚少,人各牧马披鞍,析薪自爨……今子弟,遇行兵出猎,或言妻子有疾,或以家事为辞者,多矣不思勇往奋发,而惟耽恋室家,偷安习玩,国势能无衰乎?” 这个在满族人中第一个系统读过中国历史的统治者十分清楚本民族的优势和劣势他很清楚,满族军队之所以在汉人面前节节胜利,就是因为满族人身体里面那些异于汉人的特质如果最终他们征服了汉人,却失去了本民族的天性,这对他们来讲,到底是胜利还是失败? 这个问题缠绕着他,使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征服天下的梦想是否明智天聪十年(1636 年),皇太极在写给敌方将领袁崇焕的一封信中,这样解释为什么他几次引兵入关都迅速返回:我父亲太祖努尔哈赤,因为昔日辽金元各朝,不居其国,入处汉地,几世之后皆习染汉俗,深为可虑所以我们打算听任汉人居住在山海关以西,我们仍居住在辽河以东,满汉各自为国,故未入关引军而返 这个解释也许并非完全是托词,而是确实反映了皇太极内心深处的一种担忧 随着满族西进的步伐越来越快,汉化现象也越来越迅速地在满族人的生活中蔓延开来越来越多的满族人开始推崇汉人的礼仪态度、语言文字甚至衣冠服饰他们开始觉得“饽饽”远不如汉人厨子做的大菜好吃,觉得全是口语的满语太鄙陋,甚至觉得箭袖马褂太不美观许多贵族换上了汉人的宽衣大袖,并且给皇太极上疏,要求皇太极更改服制 皇太极看到《金史》中记载的那些汉化情景现在已经纤毫毕现地复现在他眼前,他毫不困难地预见到了全盘汉化的可怕前景崇德元年(1636 年)十一月,他专门召集满族全体贵族到皇宫,命人宣读《金世宗本纪》,给他们讲解了金代女真人的汉化历史他对大家说:我听了金世宗关于不要汉化的说法,殊觉心往神驰,耳目倍加明快,不胜叹赏……金世宗即位后,奋图法祖,勤求治理,唯恐子孙仍效汉俗,所以预先做出禁约,屡屡以“无忘祖宗”来教训后人衣服语言,悉遵旧制,时时练习骑射,以备武功然而金世宗虽然垂训如此,但金代后世之君,还是渐至懈废,忘其骑射至于哀宗,社稷倾危,国遂灭亡 皇太极又说:前些天儒臣巴克什达海、库尔缠,屡劝朕改满洲衣冠,效汉人服饰制度朕不从,他们辄以为朕不纳谏朕今天试设为比喻,比如我等今天于此聚集,宽衣大袖,左佩矢,右挟弓,忽遇硕翁科罗巴图鲁劳萨挺身突入袭击我等,我等能御之乎?若废骑射,宽衣大袖,待他人割肉而后食,与尚左手之人何以异耶?朕废此言,实为子孙万世之计也,在朕身岂有更变之理?恐日后子孙忘旧制,废骑射以效汉俗,故常切此虑耳 还没有真正占有汉地,皇太极就已经给出了如何面对汉化的答案他认为,汉化与保持满族特色,是满族发展壮大的双翼,两者必须保持平衡,执两用中,缺一不可为此,他定下了“提倡国语”“不废骑射”“不改衣冠”“严禁奢侈”的国策应该说,这是一个有远见的方针,三代少数民族的学费看来没有白交 ·3· 当满族人进入山海关时,他们牢记着皇太极的话这些皮肤黝黑、满面风霜的汉子骑在马上,惊讶地注视着从黄河到长江再到珠江这个广大帝国景象的雄伟壮丽与千变万化,观察着道路两旁那些高大美丽结构各异的汉地建筑,好奇地打量着那些在他们马前文质彬彬而又胆战心惊的汉人这些由“獾”率领着的“胎盘”和“尿炕的孩子”及“烂眼皮”们,心态颇有点微妙他们既羡慕又轻蔑,自信的同时又有提防对于汉人创造的这样辉煌灿烂的文化,他们不能不钦佩,而这样精美的文化也不能保护汉人免于被征服,也不免使他们的钦佩里又羼进了深深的怀疑 不论是钦佩还是怀疑,形势要求他们必须进一步汉化 汉化之不可避免,首先在于他们不想避免这些“野蛮人”之所以提着脑袋杀进山海关,并不是为了到长江和黄河里捕捉大马哈鱼他们期望领略传说中美如天堂的苏杭美景,期望品尝据说精美绝伦的中国菜式,期望欣赏优雅、精致的昆曲南音……这个民族被历史证明是中国历代边疆民族中进取心最盛、征服欲最强、生活欲望最炽烈的一个他们对扑面而来的崭新的一切都充满了兴趣为了充分享受他们的征服成果,他们在穿越土石城墙后必须突破文化城墙 汉化更有力的动力则是忧患意识汉族人口的众多令满族人震惊,在进入了汉地之后,他们才对本民族的“小”有了直观的认识精明的满族人深知,以百万之众统治这个世界上最大、最聪明的民族,他们只有竭尽全力,一时一刻也不能松懈汉人顺从外表下掩藏着的敌意迫使他们必须深入汉文化,以掌握汉人心理,学习统治汉人的技术,精通汉人社会的运转规律 因此,在征服了汉地之后,这些只会蹦几个简单汉语单词的满族人又开始了雄心勃勃的新的征服:征服汉文化 在战场上,满族人个个是条汉子在书本的世界里,他们也是一样的刚强和血性 就以皇帝为例吧出生在关外的顺治皇帝在征尘中度过了童年,在亲政前,他没有机会系统学习汉语,以致十四岁亲政时根本看不懂臣下的汉文奏折这个好胜心极强的小皇帝发下宏誓,要不惜一切代价掌握汉语他给自己定下规矩,“每晨牌至午理国家大事外,即读至晚”,五更又“起读”,这样的苦读生活持续了九年过度的疲劳严重地损害了他的健康,使他患上了肺结核,竟致吐血:“读了九年,曾经呕血” 康熙皇帝在学习异族文化时表现出来的勤奋和顽强一点不亚于他的父亲他自述自己的学习经验时说:“日所读者,必使字字成诵,从来不肯自欺”一次南巡途中,泊舟于燕子矶,康熙夜读至三更,仍不肯释卷侍从们劝他旅途辛苦,“圣躬过劳,宜少节养”康熙听后作答:这是从五岁开始养成的习惯,“乐此不为疲也” 从康熙时起,清宫对皇子的教育定下了严格的规矩:每天早上四点,皇子们就要起床,到无逸斋开始几乎不间断的六个小时学习两个小时的午休后,下午一点到七点,他们要集体练习骑射,锻炼身体,复习及考试上午所学内容皇子们每天习文练武的时间长达十三个小时,天天如此,“无间寒暑” 知道了这些,我们就不会奇怪为什么是这些异族皇帝,成了中国历史上对汉文化掌握得最炉火纯青的统治者他们的书法、诗文,比绝大部分汉族皇帝还要漂亮、精彩;他们对中国哲学的研究和体会,比绝大多数汉族知识分子还要深刻、透彻 上帝从来都乐于奖赏那些勇于付出的人,他不会因为这些人是异族就少给他们回报对汉文化前所未有的深入探索,奠定了清代统治成功的基础在这个基础上,他们成功继承和光大了汉人的政治传统,全面借鉴吸收了历代汉族帝王的统治经验,熟练地掌握了汉人积累千年形成的统治技术 ·4· 然而,相比吸收,满族人做得更出色的是对汉文化的拒绝 皇太极的子孙们比他有更多的机会来观察汉人虽然生活在汉族皇帝留下来的皇宫里,他们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异族血统他们的朝服上配有披肩箭袖,帽子上饰有花翎,高坐在太和殿那把汉族帝王坐过的巨大龙椅上,注视着眼前跪着的群臣:左边,是满族亲贵;右边,是汉族大臣这个位置很利于他们敏锐地观察和判断这两种文化的异同 从康熙到乾隆,这些精明的满族皇帝一直留心观察着汉人的种种表现,留下了许多关于满汉对比的颇有意思、有时是颇为精彩的点评当然,作为征服者,他们的眼光夹带着种种偏见,语气中充满轻蔑和歧视,然而毕竟旁观者清,今天再来回顾他们的种种观点,也许并非没有一点借鉴意义 三代皇帝在总结满族人的优点时,都要提到“笃实”“质朴”他们说“满洲本性朴实”,“惟我满洲本习纯一,笃实忠孝”,“我满洲人等,笃于事上,一意竭诚孝于父母,不好货财,虽极贫困窘迫,不行无耻卑鄙之事,此我满洲人之所长也” 应该说,他们的总结距离事实不远 清初那些越过山海关的汉人,往往对东北人的好客极感惊异南方人王一元在《辽左见闻录》中记载说:辽东之人,风俗古朴,行商旅客有过门求宿者,主人必然杀鸡宰猪热情相待,还会准备草豆来饲喂马骡,根本不问客人之何来何往也次日早晨,如果你拿带来的土特产馈送,他们会接受,或者仅仅道声谢就走,他们也很高兴;如果你送他们银钱,则坚决不要顺治十五年(1658 年)来到东北的张缙彦也描述说,在东北,行走百里往还不用带粮食,牛马不携草粟,随便找个人家就可以投宿,如同老相识一样主人家有什么就拿什么来招待,不要求你回报,也不自认为自己是做了什么好事 今天我们还可以从东北人的热情豪爽中,瞥见最初这些土著祖先的遗风那个时候的满族人,和今天生活在草原上的蒙古人一样,语言笨拙,笑容朴实他们有难则相互救助,有获则彼此平分《柳边纪略》记载满族人围猎之时,“所得禽兽,必饷亲友”他们还没有进化出具有斤斤计较、相互提防的聪明 与此相反,汉族人则在数千年激烈的生存竞争中发展出了异常复杂、精妙的生存技巧满族皇帝对汉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心机太深”“人心不古”康熙皇帝晚年对诸皇子说:“朕临御多年,每以汉人为难治” 康熙总结他和汉人打交道时的感觉说:“大约观汉人虽似易,而知之却甚难凡其所言,必计及日后,易于变更”就是说,汉人看起来很好交往,但知心很难他们的一言一行,往往背后隐藏着深远的算计,常常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叫人难以捉摸康熙常批评汉人为人行事缺乏原则,唯以取巧为能:副都御史许三礼向朕举荐熊赐履当熊赐履被批评时,那些汉官也纷纷说他的坏话而今见朕要起用他,又纷纷来说他的好话……以此观之,汉人行径殊为可耻 在谈到汉地社会不安不好时,康熙也归因于汉人道德沦陷他说“汉人胆大,无所不为”他把蒙古人的“忠厚”与汉人的“浇漓”进行对比说:“蒙古终年无杀伤人命之事,即此可见风俗醇厚中国各省,人命案件不止千百,固缘人多,亦习尚浇漓使然也”确实,终清一朝,因为蒙古的“淳朴”与满族相类,王朝的统治者对蒙古人的信任好感超过其他民族 雍正皇帝在历代满族皇帝中精明强干、伶牙俐齿首屈一指,然而却对汉人的精明同样退避三舍他说汉官们笔头太厉害,“一字一言,皆怀诡谲”在阅读他们的奏折时,他总是分外小心,力求读出字缝中的内容,以免“被人耻笑了去”他对汉大臣坦率地说:“向来尔等之春秋,朕所深畏,一字一意,朕不能忽也” 与康熙帝泛泛批评汉人“习尚浇漓”不同,雍正帝对汉人的批评更有现实针对性和政治实用性,他对汉人的恶感主要集中在“巧宦”“乡愿”,即太会做官,太会做人他说,满族官员往往实心任事,不怕得罪人,而汉官们外表和善,内心滑头他们把主要心思花在庇护下属,为小集团谋利上,遇事不讲原则,不从大局出发他认为,有一些封疆大吏,依恃自己平日操守颇廉,以为可以博取名誉而悠悠忽忽,对于地方事务,不能整饬经理,苟且塞责,姑息养奸这些“巧宦”,所害甚大,都是因为他们平日模棱悦众、违道干誉之所致也整个雍正一朝,皇帝一直努力打击官员中的“乡愿”“油滑”之风,对于那些“以缄默为老成,以退诿为谨慎”,把心思全花在保住自己禄位的人,批评处理起来毫不留情面 清代皇帝认为,和汉人比起来,满族人另一个主要优点是“务实”“不务虚名”,虽然读书不多,但立言起行,实际操作能力强汉人中的一些人则读死书,死读书,“凡事不务实为要,专尚虚名” 康熙皇帝评价说:“汉官但能作无实之文,说现成话,至军务大事,并不能尽职”他对道学家尤其厌恶,私下里和大臣们说:“那些讲道学之人,在家中危坐,但可闲谈作文,一有职任,即有所不能”雍正皇帝也说,有些举人进士出身的汉官只能“记载数篇腐文,念诵几句史册”,讲假道学,不能务实政 乾隆皇帝是大清开国以来汉化程度最深的帝王他一方面沉浸在汉文化中,尽情地享受汉文化带来的乐趣;另一方面对汉人的“务虚”“无用”却深为鄙视他说满族人一旦脱剑学书以为风雅,则会像汉人一样“相率入于无用”,所以他“诚恐(满人)学习汉文,不免流于汉人浮靡之习”他勉励满族人保持“不务虚名”的传统,“勿忘根本,习彼伪习”:“满洲本性淳朴,不务虚名,即欲通晓汉文,亦不过学习清语技艺之暇,略为留心而已近日满洲熏染汉习,每思以文墨见长,并有与汉人较论行辈同年往来者,殊属恶习” 这些盛气凌人的满族统治者当然有以偏概全之嫌,但也确实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中原王朝千余年人才观念和人才选拔机制积累的弊端 满汉差别的第三点,他们认为是满族人凝聚力强,汉族人凝聚力差由于淳朴的民风以及奴隶制的遗存,“满洲风俗,尊卑上下,秩然整肃,最严主仆名分”,“笃于事上,一意竭诚孝于父母”,所以纪律严明,政令畅通满族人对上级的命令不懂得打折扣,上阵但知向前冲杀他们也会有内争,不过打过就算,不记旧账,不像汉人那样,表面言欢,脚下使绊因此,满族人的团结协作能力远远胜于汉人 汉人的朋党之风是最令进关后的满族皇帝吃惊的政治风景 朋党政治起源于中原政治的山头主义传统加入某个山头,紧跟某个人,是在官场上混的必由之路人们因为不同的利益和见解而分成不同的团体,是社会生活中的正常现象从这一点来说,中国的朋党之争与西方的政党政治有着相同的起源二者致命的不同之处在于,西方的政党是在台面上进行交锋,双方按明确的规则光明正大地争辩较量中国的朋党之争则是在台面下对抗,双方表面上握手言欢,桌子底下却使绊子下死手朋党政治囊括了中国人在恶性竞争中养成的全部恶习:没有规则,没有底线,没有道德心的约束 朋党之政的特点用康熙的话来说,就是凡事“从师生、同年起见,怀私报怨,对敌则怀私报复,对友则互相标榜,全无为公之念虽冤抑非理之事,每因师生、同年情面,遂至掣肘,未有从直秉公立论行事者以故明季诸事,皆致废弛此风殊为可恶,今亦不得谓之绝无也”朋党之风亡了大明,可是在异族的统治下,汉人还是“与人奋斗,其乐无穷”,有时简直就是“为斗而斗”,一日不听点小道消息,不说几句别人的坏话,则茶饭不香 满族皇帝对汉人热衷于党争感到非常惊讶和不解康熙皇帝曾感叹汉人党争时所表现出来的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的精神,说:“汉人好寻仇雠,或本人不得报复,其门生故旧展转相报,历数十年而不已昔年山东、直隶、江南人俱以报复为事,朕犹记忆”1691 年 11 月,康熙皇帝绘声绘色地论及汉人相互倾轧的情态时说:近见内外各官,间有彼此倾轧者,党同伐异,私怨交寻,牵连报复或已所衔恨,而反嘱他人代为参收,阴为主指,或意所欲言,而不直指其事(而是以他事),巧陷术中虽业已解职投闲,仍复吹求不止,株连逮于子弟,颠覆及于身家言语之中,深恶痛绝之意毕现 从康熙到乾隆,皇帝们都把朋党政治列为前朝留下的头号政治恶疾,生怕这种政治癌症涣散了清王朝的统治能力 ·5· 作为鲜卑、女真和蒙古的继承人,满族皇帝们决心要比前辈做得更好在清晰观察了满汉两种文化的优缺点的基础上,他们确立了自己对汉文化的方针,那就是:既入得进去,又跳得出来他们要把满族文化和汉族文化中最精华的一面融合起来,如同锻钢一样,要保证碳和铁的比例,把自己铸造成硬度和弹性俱佳的极品好钢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合满汉如臂指” 这就决定了满族人面对汉文化的态度:既吸取,又拒绝他们要吸收汉文化中炉火纯青的专制统治经验和灿烂的文采风流,同时又要拒绝那些富于侵蚀性的缺点,比如务实能力差、窝里斗以及懦弱对他们来说,拒绝在一定程度上比吸取还要重要为了防止满族武士丧失尚武气质,进关之后,他们采取了历代少数民族所没有采取过的决绝措施:实行满汉隔离从龙入关的满族人被分派到全国二十余处战略要地,或者在旧城内划地居住,以界堆为标志,在满人与汉人中间留出隔离带;或者在当地修建满城,与汉人完全隔绝为避免他们“沾染汉人习气”,满城城门由驻防将军直接掌管,鸡鸣而启,鸡眠而闭,汉人无故不得入内满人没有特殊任务,则不得离城超过二十里,否则以逃亡论处不仅满汉不许通婚,满族军人死后,不论驻地在何处,都必须回北京旗茔安葬,其寡妇也必须回京居住甚至如广州那样数千里之遥也不能例外 满族皇帝对保持自己身上的尚武精神更为警醒与那些性喜端居的汉族皇帝不同,满族皇帝以好动闻名他们长年跋涉在外,不断地亲征、行围、巡视各地他们惧怕皇宫中舒适的座椅软化了自己的骨骼,惧怕中原的美酒冲淡了遗传自祖先的热烈奔放的血液 不要认为皇帝们都是旅游爱好者在那个朝代,即使贵为皇帝,外出旅行也是一件艰苦的事情康熙二十一年(1682 年),传教士南怀仁曾荣幸地随皇帝东巡,从他的详细记载中,我们了解到皇帝的旅途远远谈不上舒适在有些地方,由于没有道路,“皇帝、小皇子以及全体贵戚,不得不经常在泥水中徒步前进”在这样艰苦的行程中,皇帝还要自找苦吃,“在近三个月的行程中”,皇帝“一日也不停留地追逐着野兽”南怀仁有一天受邀参加了一次皇帝的猎虎行动,“同皇帝一道登高山,涉深谷”他说,“在这样的激烈的活动之后,尽管过一段时间是有些适应,每当傍晚回到帐篷,我从马上下来,都是几乎站不住,疲惫不堪” 担心丧失“国语”“骑射”的民族传统,是历代满族皇帝一个持续的焦虑每一个皇帝都不断命令、号召、强调满族人一定要勤习国语骑射从康熙的“一入汉习,即大背祖父明训,朕誓不为此”,到嘉庆的“我八旗满洲,首以清语、骑射为本务,其次则诵读经书,以为明理治事之用”,这种强调几乎达到了“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的程度为了保持满族的军事优势,康熙帝频频举行秋弥大典在行围过程中,对那些懦弱不前、武功不佳者严加惩罚,虽亲贵不免雍正皇帝虽然本人武功不佳,但是对于保持满族人的武勇本色屡下严谕为了保持祖先遗风,乾隆皇帝做了一系列严格的规定,最苛刻的一条是规定满族的高级大臣上朝时不许坐轿,只能骑马,以提高他们的骑乘本领考察历史,我们发现,清代皇帝维护民族传统种种措施的坚定性、连贯性和有效性,都远远超出他们的先辈民族 ·6· 如果仅仅满足于保持了“清语骑射”之类外在形式,那么满族人比他们先辈民族不过是取得了量上的进步事实上,满文化对汉文化的拒绝,更引人注目之处,是对汉文化核心精神的拒绝 汉文化的核心精神之一是“守旧”汉人头脑里的世界是一个已经被圣人之言烛照得一清二楚不再有任何悬念的世界圣人浩如烟海的教诲如同一条条绳索,束缚了汉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他们做任何一件事,都要到古人那里去找依据如果在现实和“圣人之言”之间出现矛盾,那么错误的永远只能是现实 满文化的核心精神是“现实”早在关外,皇太极即说:“凡事莫贵于务实”他说,读书必须“明析是非,通权达变”,不能“拘守篇章”满族之所以以一个边鄙之地的落后小族,成功征服世界上最大的帝国,是因为他们头脑不受束缚,一切判断从现实出发,因势利导,灵活实用 因为这种与汉人迥然不同的思维方式,文化落后的满族人在征服中国的过程中表现出来的精明、理智,远远超过了文化水平远高于他们的汉族在后金与明朝争霸的大棋局上,这些“野蛮人”次序准确,招数老到,处处棋高一招他们头脑中没有汉人那样强烈的忠臣贰臣的概念,在征服汉人的过程中,对那些真心效命者,他们不计前嫌,异常慷慨地给出高官厚禄,并且真的放手使用此举十分明智地弥补了满族人才及兵力的不足,并且使他们轻而易举地获得了汉人官员的政治经验和社会号召力在天下初定之后,他们也很明智地对那些在汉人社会中有影响力的前对手实行宽容政策对于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屈大均等反清领袖,只要没有发现他们的现行活动,对以前的反清行为一律不予追究清王朝允许他们在政治上转弯子,下台阶,听任其保持其遗民气节这种太极政策使这些遗民从激烈对抗渐渐转为平和容忍,最后转向为新王朝文化建设出力,真正从精神上瓦解了反清势力的基础这种高明的政治手腕,寻常政治家很难参到 反观大明,从崇祯朝到南明历朝,没有出现过几个真正有眼光、有见识的政治家那些由饱读诗书的皇帝和进士们组成的汉人决策集团的决策精神里贯穿着偏执、主观他们的头脑被“名分大义”及书本经验所缠绕,已经丧失了现实感弘光朝廷建立于危急之际,然而朝廷上下却置军国重事于脑后,反而急着为两百多年前被太祖朱元璋处死的大臣傅友德等人平反昭雪,恢复名誉南明后期,大西军余部、拥有雄厚兵力的孙可望一心想投奔南明,如果吸纳此人,则必将大大增强南明的力量,然而仅仅因为他是起义军出身,南明朝廷死活不肯给一个他所期望的王爵,最终导致孙可望投奔清朝政治家们一再下出的诸如此类的大恶手,终于导致汉人政权全盘皆输 进关之后,满族统治者不断参悟列祖列宗取得丰功伟绩的原因,总结得最深刻到位的,应该是那位骑射功夫十分平常的雍正皇帝他说:本朝龙兴关外,统一天下,所依靠的,唯有“实行”与“武略”耳我族并不崇尚虚文粉饰,而采取的举措,都符合古来圣帝明王之经验,并无稍有不及之处由此可知,实行胜于虚文也我满洲人等,纯一笃实忠孝廉洁之行,岂不胜于汉人之文艺,蒙古之经典欤? 入关之后,清初诸帝在用人行政上,表现出了汉人王朝罕见的一以贯之的现实感汉人王朝往往是开国之主创立制度,因革损益后代君主所做的,往往只能是把一时一事的做法演化成万世不可改易的陈规教条,最终导致名实分离,制度失效,国家灭亡康、雍、乾三朝,我们所见到的,却是连续百余年间多次不拘定势的政治创新,生机勃勃、充满进取精神的政治态势,以及不断生长、修正、完善的制度演变 康熙皇帝本人是一个好奇心非常强的人他是中国历史上首个对西方医学持肯定态度的皇帝,他命人把欧洲的《人体解剖学》翻译成满文、汉文,还命人解剖了一只冬眠的熊,并亲自参与他鼓励研制西药,他以自己的子女及宫中女子为示范,在中国首次推广种痘,预防天花 在处理国事上,康熙帝也表现出了历代帝王少见的科学精神自古以来,历朝历代都花费了巨大人力物力苦心经营治理黄河,可是从来没有一个皇帝像康熙一样,想到派侍卫探查黄河之源,一直上溯到星宿海,往返万余里,并绘制了中国历史上第一幅经过实际踏查而成的黄河图,在实际调查的基础上制定合理的治黄之策 雍正皇帝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改革皇帝”这个峻急严厉的皇帝没有遵循汉人“三年无改父之道”的古训,即位之初,就迫不及待地对康熙皇帝因为过于宽仁而遗留的问题痛下杀手,革除积弊他在短短的十三年间,依据时世变化,大幅度地调整了康熙晚年的政策,相继推出创建军机处、确立秘折制度、推行改土归流、实行养廉银改革、废除贱民制度等林林总总的重大改革措施 雍正的继承人乾隆一样是一个不知疲倦的统治者他审时度势,一改父亲纠枉过正的严苛之风即位一个多月,即连发谕旨,对雍正时期的一系列大案进行了更冷静的、合乎人情的处理,为死者恢复皇室地位,对生者大度开释同时,停止了父亲毫无希望的井田实验以及种种苛政,实行与民休息这些举动修正了前帝的偏差,使大清的政治航船驶上了更为平稳的水道在父祖两代开创的太平基业上,他毫不懈怠,采用铁腕手段,打击党争,严惩腐败,消灭权臣,根除外患,消灭了威胁中国传统政治的种种弱点:“前代所以亡国者,曰强藩,曰权臣,曰外戚,曰女谒,曰宦侍,曰奸臣,曰佞幸,今皆无一仿佛者”最终把大清王朝推向了繁盛的顶点·7· 对汉人政治家来说,经典里的每一句话,都是终极真理满族帝王们却缺乏那样的虔诚与敬畏进关之后,满族皇帝们在“务实”精神指导下,对汉人奉为“一字不可改易”的神圣政治教条,大胆取舍、主动扬弃,在政治实践中轻易颠覆了已奉行了千百年的种种金科玉律,给中原政治吹来了一股可贵的清新之风 传统观点认为,皇帝最主要的职责是给天下人做道德表率,而不是政治事务的具体执行者一个好皇帝应该高居深拱,清心寡欲,静默无为孔子说:“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荀子则干脆说:“君者,论一相”选好了丞相,就能达到“天子不视而见,不听而聪,不虑而知,不动而功,块然独坐,而天下从之如一体,如四胑之从心”的最高政治境界 这条政治教条也许迎合了那些长于深宫、精神孱弱、常识荒疏的皇帝的需求,然而精力充沛、拥有超强的事业心和进取欲的满族皇帝对此却不以为然康熙皇帝说:“书中之言,多不可凭”满族皇帝们认为,中原王朝愈演愈烈的朋党政治就是因为皇帝不能自操权柄所致,“盖与其权移于下,而作福作威,肆行无忌,何若操之自上”因此康熙公然与“无为而治”的教条唱反调:“天下至大,一念不谨,即贻四海之忧;一日不谨,即贻数千百年之患……古人虽云无为而治,人主不过总其大纲,然一日二日万几,岂皆大纲乎?” 少数民族的强健体魄和充沛精力使他们有能力事必躬亲对前朝那些缺乏进取心的皇帝来说,繁重的政务是一个难以承受的重压,而对这些满族皇帝来说,工作就是享受他们就像功率强大的马达,一旦开动,就停不下来清中前期的帝王每一个都日理万机,雍正皇帝更是创造了在位十三年处理公文十九万余件的纪录皇帝们的乾纲独断一方面强化了专制集权,另一方面也有效地防止了朋党政治,清代成为中国自唐代以来大王朝中朋党政治为害最轻的一朝 汉人政治的另一个教条,是把道德品质作为选拔人才的最高标准司马光在《才德论》中说,选人之时,如果遇不到圣人、君子,那么在小人与愚人之间,应该宁可选择无能力的愚人,也不选择有才华的小人,因为愚人清静无为,小人多欲好动 这个今天看来有点可疑的用人观是和汉人崇尚稳定的世界观相吻合的对于大部分中原王朝来说,稳定高于一切,省事优于一切不兴革,忌扰民,是大部分汉人政治家的用人标准基于这种思路,喜生事的“小人”当然就成为“不稳定因素”:他们的欲望将成为危险的火种,会烧毁秩序的栅栏 满族皇帝对这个汉人们遵循了数千年的原则却缺乏必要的尊重雍正皇帝明确宣布,在才与德的选择中,他完全与司马光的原则相反雍正的一句名言是:“宁用操守平常之能吏,不用因循误事之清官” 雍正皇帝极为讨厌那些只会循规蹈矩、毫无进取心的“循吏”他认为,庸碌安分、洁己沽名之人,驾驭虽然省力,却担心他们误事要用有才情的人,当然要费心力才可他最信任的满族大臣鄂尔泰发挥他的思想说:朝廷设立官职,原是为了做事的,不是为养闲人如果能做事业,虽然是小人,也应该爱惜教导如果没有能力,虽然是善人,也应该调离他处 之所以见解与司马光截然相反,玄机藏在主张“唯才是举”的曹操的一句名言当中:“治平者尚德行,有事者赏功能”不求进取者崇尚德行,希望有为者任用贤能 前期满族帝王们没有一个是安于现状之人他们都渴望在父祖的基业上创造更宏伟、更辉煌的治绩所以他们自然要任用那些能为他们冲锋陷阵、披荆斩棘的才能之士雍正在位十三年,所用之人,多是李卫、鄂尔泰这样,有个性、有才华,做事大刀阔斧,不避辞让之人这些人都不免有各种各样的缺点,甚至是比较严重的缺陷,比如有“贪名”,“生活作风”不好以及粗暴任性,皇帝们却能做到不避嫌疑,用其所长他们需要这些人为他们解决一个又一个具体的政治问题,而不是负责宣讲那些陈陈相因的道德教条由于这种用人思路,清初政治人才辈出从明珠、费扬古到鄂尔泰、福康安,都才具千钧,精明老辣康乾盛世的出现与这些非凡之才的不断涌现是分不开的 满族皇帝们颠覆的最重要的一个政治信条是“嫡长继承制” 大多数中原王朝都将“嫡长继承制”奉为“万世上法”这种以出生顺序而不是个人能力为标准的选择方式无异于把天下人的幸与不幸寄托于撞大运,如果这个嫡长子无才或者缺德,则天下很容易陷入混乱纷争,给百姓带来深重灾难历史上幼童、白痴、昏庸之徒不断登位的事实,一再证明这种听天由命的做法非常幼稚然而,这种幼稚的方法其源有自,盖因专制社会之中,保持政治稳定的关键在于抑制竞争嫡长制即为抑制皇族内部的活力而设在稳定高于一切的原则下,这是最好的选择 满族皇帝们却拒绝了这个汉人社会相沿千年的“万世上法”,坚决实行自己从关外带来的“立贤制”,并在此基础上创造性地发明了“秘密建储制”,最有效地解决了缠绕中国政治数千年的难题皇帝们十分清楚这一制度是决定王朝兴衰的关键,乾隆皇帝担心后代“泥古制而慕虚名”,“用俗儒嫡长迂谈”,特意预先留下旨意,说:“立储一事,如井田封建之必不可行,尚有过之将来书生拘墟之见,必有心生窃议……即亿万年后,朕之子孙有泥古制而慕虚名,复为建立之事者……彼时始信朕言之不爽” 事实证明,立贤不立长是这个少数民族政权能一直保持活力的秘密所在清代皇帝们意志力、活力接力所持续的时间之长,在中国王朝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在清代皇帝所有的大纲大法中,最能体现这些皇帝们异族特质的,是他们对待少数民族的思路和措施 一般情况下,汉族与周围民族的战争,都是少数民族主动挑起的汉人对待少数民族,通常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羁縻”也就是说,被动应付,委曲求全,用金钱和布匹收买他们对这些边疆民族缺乏好奇心,从来没有认真研究过这些野蛮人在何种情况下会内犯,何种情况下才归顺,他们部落之间及部落内部是什么关系 明太祖朱元璋是这种“和平主义”的典型代表,他在其遗训中再三强调指出:“四方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若其不自揣量,来扰我边,则彼为不祥彼既不为中国患,而我兴兵轻伐,亦不祥也吾恐后世子孙倚中国富强,贪一时战功,无故兴兵,致伤人命,切记不可” 满族皇帝对边疆却一直充满欲望和好奇清代是一个充满扩张冲动的王朝,在处理边疆问题上,满族皇帝们眼光远大,不避艰险,总是采取更为积极主动的办法,把威胁解决在萌芽状态,而不是等它们成长壮大起来,再去被动应付从康熙对付噶尔丹,到乾隆开疆拓土,都是如此按汉人的传统政治观点,他们完全没有必要如此大兴兵马,耗费如此巨大的财力人力,来处理并不是迫在眉睫的威胁,然而,历史证明满族皇帝们是有远见的连续三位皇帝用兵于边疆,所取得的成就甚至惠及今日 事实上,清代帝王的领土观和汉人帝王是不同的汉地只占他们帝国版图的一半,汉地对清代皇帝来说,远不是他们统治的全部重心他们花费了巨大精力,来研究和琢磨地广人稀的另一半的政治布局正是因为自己本身也是少数民族,所以他们对这些边疆民族的心理深有研究,也始终以中国历史上从没有过的理智、精明、有效的方式统治着这些地区好几位帝王都精通蒙、藏、维等少数民族语言,他们对这些少数民族的历史、传统、社会现状了如指掌,治理起来能抓住要害,条分缕析在西藏问题上,他们高屋建瓴,进一步树立达赖喇嘛的权威,以此作为控制藏人和蒙古人的精神武器不过西藏活佛们获得恩惠,也并非毫无代价,清统治者由此拥有了确认转世活佛和任命高层僧侣的权力,从而牢牢地把西藏社会控制在自己手中在蒙古问题上,他们把蒙古分为林立的旗地,让他们互不统属,成功地破坏了那些自治权力和威望萌生的源泉,并确立自己为世俗的权威,成为“众汗之汗”对穆斯林,他们十分高明地将东干穆斯林从甘陕迁入新疆,利用他们对抗突厥语族的穆斯林,从而成功地获得了新疆的稳定 ·8· 打算步入婚姻的恋人,永远面临风险在未来,夫妻之间有可能琴瑟和鸣,也有可能相互消耗 同样,两种异质文化的深入接触,前景也总是蕴含着巨大的不确定性结果有可能是培养出综合了双方优点的漂亮的混血儿,也有可能是生出结合了双方缺点的低能儿 自从有民族以来,如何对待其他民族的文化,就是考验每一个民族智慧、决定每一个民族命运的首要问题1920 年,英国学者罗素在《中国问题》中说: 假如中国人能自由地吸收我们文明中他们所需要的东西,而排斥那些他们觉得不好的东西,那么他们将能够在其自身传统中获得一种有机发展,并产生将我们的优点同他们自己的优点相结合起来的辉煌成就 中国台湾学者龙应台对这句话进行解释说:“罗素最幽微深刻的话,其实是这一句:在‘自身传统’中寻得一种‘有机发展’任何的‘急遽变化’必须在‘自身传统’的生态环境中进行,而不是把‘自身传统’摧毁,空中起新楼” 从1616 年到 18 世纪中叶,也就是从满族崛起到乾隆中叶,清王朝的统治者们不自觉地实践了罗素的话那个时期满汉文化的结合,创造了文化融合史上一个非常成功的先例他们“自由地吸收了汉文化中他们所需要的东西,而排斥那些他们觉得不好的东西”他们坚定地维护了民族精神的内核,并且“在其自身传统中获得一种有机发展”这种结合了满民族“务实”“进取”精神和汉民族数千年积累的统治经验的新型满族文化,具有巨大的杂交优势恰到好处的汉化取得了“辉煌成就”:康乾盛世这一盛世,在史学家高翔看来:如果把康乾朝代和三代以降号称盛世的其他各个时期相比,就会发现,无论是在繁荣的质上还是量上,它都远逾前代,具有集大成之势……康乾盛世无论从政治上、经济上还是学术文化上,都显示出中国传统社会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的鼎盛状态 谁能想到,中国历史和中国文化大总结式的极峰,居然是由一个原本文化极为落后的边鄙异族创造的? 当然,作为以天下为私产的专制者,康雍乾三代帝王努力的终极指向,不是天下万民的幸福康乐,而是一己王朝的万世太平因此,他们一方面有效解决了民生问题,另一方面也高效推进了严密、严酷的专制制度由于他们的精力充沛和才华横溢,由于他们的实事求是精神和完美主义追求,他们把禁锢了中国几千年的专制政体修补、加固、完善得更加牢不可破在满族统治阶级的意志获得最大张扬的同时,天下万民的最后一点自由呼吸的空间也被剥夺了因此,康乾盛世是不可持续的盛世 在东方的统治者竭尽全力禁锢人民的同时,西方世界的人们却正在致力于并且成功地把统治者锁进了笼子这中西历史进退一升一降的关键点,恰是发生在康乾盛世这个中国政治机器最有效率的时期,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下面我们就来说一说关于用比例解决问题六年级下册?我们一起去了解并探讨一下这个问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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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多万满族人口中,有九十万争先恐后“从龙入关”,迫不及待地奔赴那处处奇山秀水遍地金帛子女的辽阔内地,毫不惋惜地听任他们生息了千百年的故地人去屋空,一片荒凉,关外“荒城废堡,败瓦颓垣,沃野千里,有土无人”。 就这样,几乎整个满族都抛弃了他们的根,像一滴水一样,掉进了汉文化的汪洋大海里。 如何应对汉化,又一次成了少数民族面临的严峻问题。这一次,满族人交出的答卷能够比鲜卑、女真、蒙古人更令人满意吗? ·2· 我们有理由对满族人的表现更为乐观。因为在进山海关之前,这个民族对这个问题已经进行了相当成熟的思考。 事实上,汉化并不是进山海关之后才遇到的新问题。在距离山海关还十分遥远时,汉化就已经成为整个满族焦虑、辩论的一个重心。 随着后金疆域的扩大,入关前汉人的数量就已经超过了满族人。汉化像水一样无孔不入地渗入满族人的生活。许多满族人都能感觉到,是汉化给了他们这个民族巨大的力量,是那些被征服的汉人农民教他们精耕细作,汉人工匠教他们建筑坚固美观的房屋,是那些投降的汉族官员指导他们建立起自己的政府,并画出向西进军的线路图。整个满族崛起的过程,就是一个不断汉化的过程。汉人们的经验与智慧像泉水一样,浇灌在满洲肥沃的黑土地里,生长出一个蓬蓬勃勃的、强健有力的新民族。 并不是所有满族人都对汉化的重要性有充分的认识,老罕王努尔哈赤即如此。半文盲的努尔哈赤身上有着明显的草莽气息。他不喜欢汉人咬文嚼字的说话方式,不喜欢汉人深藏不露的做人风格,而且特别厌恶汉人喝酒不实在。在汉人面前,努尔哈赤表现得更多的是文化弱者对强者的自卑和敌意。这种文化上的排异反应,在他统治的晚期甚至演变成了“杀秀才”事件。他强词夺理地把晚年政事中的种种不顺统统归因于汉人,说:“种种可恶,皆在此辈。”下令“尽杀汉人中的识字者”,数千名汉人秀才和官员猝不及防地死在了老罕王的文化排外主义之下。 他的继承者皇太极对待汉人的问题远比他明智。年轻一代总是比老的一代对新鲜事物更感兴趣,皇太极即是汉文化的坚定拥趸。即位以后,他热衷于组织文化人翻译汉文书籍,出征之余,经常手把一卷,从《三国志》《金瓶梅》到《孟子》,看得津津有味。在汉文化面前,皇太极表现出了远比老罕王更开放的心态和更多的自信。他十分清醒地看到,由于汉文化比满文化有巨大优势,如果不借助汉人的智慧,他没有可能实现吞并天下的野心,满族也没有可能摆脱落后的经济文化状态。 事实证明,皇太极的汉化政策是满族人崛起中的关键步骤之一。他不遗余力、不惜代价地招徕汉人中的人才,洪承畴、祖大寿、“三顺王”等都是在这个时候投奔到后金的。他利用汉人的方式组织政府,大大提高了政府的集权能力和行政效率。他设立八旗官学,组织贵族子弟学习汉文化。在他的影响下,满族上层社会的汉化程度大大加深,满族人的整体文化素养和智力水平提高到一个新高度,为满族人日后取得天下,做好了至关重要的准备。 随着汉化进程的加速,汉化的另一面很快就表现出来了。满族贵族们的生活方式越来越精致,贵族子弟们身上的武勇精神开始出现退化的征兆。他们开始对父祖们惯用的弓箭不感兴趣,而更喜欢追求汉人提供的种种消遣用品。皇太极敏锐地注意到了这种苗头,对此十分忧虑。他提醒贵族们说:“昔太祖时,我等闻明日出猎,即豫为调鹰蹴球。若不令往,泣请随行。今之子弟,惟务出外游行,闲居戏乐。在昔时,无论长幼,争相奋励,皆以行兵出猎为喜,尔时仆从甚少,人各牧马披鞍,析薪自爨。……今子弟,遇行兵出猎,或言妻子有疾,或以家事为辞者,多矣。不思勇往奋发,而惟耽恋室家,偷安习玩,国势能无衰乎?” 这个在满族人中第一个系统读过中国历史的统治者十分清楚本民族的优势和劣势。他很清楚,满族军队之所以在汉人面前节节胜利,就是因为满族人身体里面那些异于汉人的特质。如果最终他们征服了汉人,却失去了本民族的天性,这对他们来讲,到底是胜利还是失败? 这个问题缠绕着他,使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征服天下的梦想是否明智。天聪十年(1636 年),皇太极在写给敌方将领袁崇焕的一封信中,这样解释为什么他几次引兵入关都迅速返回:我父亲太祖努尔哈赤,因为昔日辽金元各朝,不居其国,入处汉地,几世之后皆习染汉俗,深为可虑。所以我们打算听任汉人居住在山海关以西,我们仍居住在辽河以东,满汉各自为国,故未入关引军而返。 这个解释也许并非完全是托词,而是确实反映了皇太极内心深处的一种担忧。 随着满族西进的步伐越来越快,汉化现象也越来越迅速地在满族人的生活中蔓延开来。越来越多的满族人开始推崇汉人的礼仪态度、语言文字甚至衣冠服饰。他们开始觉得“饽饽”远不如汉人厨子做的大菜好吃,觉得全是口语的满语太鄙陋,甚至觉得箭袖马褂太不美观。许多贵族换上了汉人的宽衣大袖,并且给皇太极上疏,要求皇太极更改服制。 皇太极看到《金史》中记载的那些汉化情景现在已经纤毫毕现地复现在他眼前,他毫不困难地预见到了全盘汉化的可怕前景。崇德元年(1636 年)十一月,他专门召集满族全体贵族到皇宫,命人宣读《金世宗本纪》,给他们讲解了金代女真人的汉化历史。他对大家说:我听了金世宗关于不要汉化的说法,殊觉心往神驰,耳目倍加明快,不胜叹赏……金世宗即位后,奋图法祖,勤求治理,唯恐子孙仍效汉俗,所以预先做出禁约,屡屡以“无忘祖宗”来教训后人。衣服语言,悉遵旧制,时时练习骑射,以备武功。然而金世宗虽然垂训如此,但金代后世之君,还是渐至懈废,忘其骑射。至于哀宗,社稷倾危,国遂灭亡。 皇太极又说:前些天儒臣巴克什达海、库尔缠,屡劝朕改满洲衣冠,效汉人服饰制度。朕不从,他们辄以为朕不纳谏。朕今天试设为比喻,比如我等今天于此聚集,宽衣大袖,左佩矢,右挟弓,忽遇硕翁科罗巴图鲁劳萨挺身突入袭击我等,我等能御之乎?若废骑射,宽衣大袖,待他人割肉而后食,与尚左手之人何以异耶?朕废此言,实为子孙万世之计也,在朕身岂有更变之理?恐日后子孙忘旧制,废骑射以效汉俗,故常切此虑耳。 还没有真正占有汉地,皇太极就已经给出了如何面对汉化的答案。他认为,汉化与保持满族特色,是满族发展壮大的双翼,两者必须保持平衡,执两用中,缺一不可。为此,他定下了“提倡国语”“不废骑射”“不改衣冠”“严禁奢侈”的国策。应该说,这是一个有远见的方针,三代少数民族的学费看来没有白交。 ·3· 当满族人进入山海关时,他们牢记着皇太极的话。这些皮肤黝黑、满面风霜的汉子骑在马上,惊讶地注视着从黄河到长江再到珠江这个广大帝国景象的雄伟壮丽与千变万化,观察着道路两旁那些高大美丽结构各异的汉地建筑,好奇地打量着那些在他们马前文质彬彬而又胆战心惊的汉人。这些由“獾”率领着的“胎盘”和“尿炕的孩子”及“烂眼皮”们,心态颇有点微妙。他们既羡慕又轻蔑,自信的同时又有提防。对于汉人创造的这样辉煌灿烂的文化,他们不能不钦佩,而这样精美的文化也不能保护汉人免于被征服,也不免使他们的钦佩里又羼进了深深的怀疑。 不论是钦佩还是怀疑,形势要求他们必须进一步汉化。 汉化之不可避免,首先在于他们不想避免。这些“野蛮人”之所以提着脑袋杀进山海关,并不是为了到长江和黄河里捕捉大马哈鱼。他们期望领略传说中美如天堂的苏杭美景,期望品尝据说精美绝伦的中国菜式,期望欣赏优雅、精致的昆曲南音……这个民族被历史证明是中国历代边疆民族中进取心最盛、征服欲最强、生活欲望最炽烈的一个。他们对扑面而来的崭新的一切都充满了兴趣。为了充分享受他们的征服成果,他们在穿越土石城墙后必须突破文化城墙。 汉化更有力的动力则是忧患意识。汉族人口的众多令满族人震惊,在进入了汉地之后,他们才对本民族的“小”有了直观的认识。精明的满族人深知,以百万之众统治这个世界上最大、最聪明的民族,他们只有竭尽全力,一时一刻也不能松懈。汉人顺从外表下掩藏着的敌意迫使他们必须深入汉文化,以掌握汉人心理,学习统治汉人的技术,精通汉人社会的运转规律。 因此,在征服了汉地之后,这些只会蹦几个简单汉语单词的满族人又开始了雄心勃勃的新的征服:征服汉文化。 在战场上,满族人个个是条汉子。在书本的世界里,他们也是一样的刚强和血性。 就以皇帝为例吧。出生在关外的顺治皇帝在征尘中度过了童年,在亲政前,他没有机会系统学习汉语,以致十四岁亲政时根本看不懂臣下的汉文奏折。这个好胜心极强的小皇帝发下宏誓,要不惜一切代价掌握汉语。他给自己定下规矩,“每晨牌至午理国家大事外,即读至晚”,五更又“起读”,这样的苦读生活持续了九年。过度的疲劳严重地损害了他的健康,使他患上了肺结核,竟致吐血:“读了九年,曾经呕血。” 康熙皇帝在学习异族文化时表现出来的勤奋和顽强一点不亚于他的父亲。他自述自己的学习经验时说:“日所读者,必使字字成诵,从来不肯自欺。”一次南巡途中,泊舟于燕子矶,康熙夜读至三更,仍不肯释卷。侍从们劝他旅途辛苦,“圣躬过劳,宜少节养”。康熙听后作答:这是从五岁开始养成的习惯,“乐此不为疲也”。 从康熙时起,清宫对皇子的教育定下了严格的规矩:每天早上四点,皇子们就要起床,到无逸斋开始几乎不间断的六个小时学习。两个小时的午休后,下午一点到七点,他们要集体练习骑射,锻炼身体,复习及考试上午所学内容。皇子们每天习文练武的时间长达十三个小时,天天如此,“无间寒暑”。 知道了这些,我们就不会奇怪为什么是这些异族皇帝,成了中国历史上对汉文化掌握得最炉火纯青的统治者。他们的书法、诗文,比绝大部分汉族皇帝还要漂亮、精彩;他们对中国哲学的研究和体会,比绝大多数汉族知识分子还要深刻、透彻。 上帝从来都乐于奖赏那些勇于付出的人,他不会因为这些人是异族就少给他们回报。对汉文化前所未有的深入探索,奠定了清代统治成功的基础。在这个基础上,他们成功继承和光大了汉人的政治传统,全面借鉴吸收了历代汉族帝王的统治经验,熟练地掌握了汉人积累千年形成的统治技术。 ·4· 然而,相比吸收,满族人做得更出色的是对汉文化的拒绝。 皇太极的子孙们比他有更多的机会来观察汉人。虽然生活在汉族皇帝留下来的皇宫里,他们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异族血统。他们的朝服上配有披肩箭袖,帽子上饰有花翎,高坐在太和殿那把汉族帝王坐过的巨大龙椅上,注视着眼前跪着的群臣:左边,是满族亲贵;右边,是汉族大臣。这个位置很利于他们敏锐地观察和判断这两种文化的异同。 从康熙到乾隆,这些精明的满族皇帝一直留心观察着汉人的种种表现,留下了许多关于满汉对比的颇有意思、有时是颇为精彩的点评。当然,作为征服者,他们的眼光夹带着种种偏见,语气中充满轻蔑和歧视,然而毕竟旁观者清,今天再来回顾他们的种种观点,也许并非没有一点借鉴意义。 三代皇帝在总结满族人的优点时,都要提到“笃实”“质朴”。他们说“满洲本性朴实”,“惟我满洲本习纯一,笃实忠孝”,“我满洲人等,笃于事上,一意竭诚孝于父母,不好货财,虽极贫困窘迫,不行无耻卑鄙之事,此我满洲人之所长也”。 应该说,他们的总结距离事实不远。 清初那些越过山海关的汉人,往往对东北人的好客极感惊异。南方人王一元在《辽左见闻录》中记载说:辽东之人,风俗古朴,行商旅客有过门求宿者,主人必然杀鸡宰猪热情相待,还会准备草豆来饲喂马骡,根本不问客人之何来何往也。次日早晨,如果你拿带来的土特产馈送,他们会接受,或者仅仅道声谢就走,他们也很高兴;如果你送他们银钱,则坚决不要。顺治十五年(1658 年)来到东北的张缙彦也描述说,在东北,行走百里往还不用带粮食,牛马不携草粟,随便找个人家就可以投宿,如同老相识一样。主人家有什么就拿什么来招待,不要求你回报,也不自认为自己是做了什么好事。 今天我们还可以从东北人的热情豪爽中,瞥见最初这些土著祖先的遗风。那个时候的满族人,和今天生活在草原上的蒙古人一样,语言笨拙,笑容朴实。他们有难则相互救助,有获则彼此平分。《柳边纪略》记载满族人围猎之时,“所得禽兽,必饷亲友”。他们还没有进化出具有斤斤计较、相互提防的聪明。 与此相反,汉族人则在数千年激烈的生存竞争中发展出了异常复杂、精妙的生存技巧。满族皇帝对汉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心机太深”“人心不古”。康熙皇帝晚年对诸皇子说:“朕临御多年,每以汉人为难治。” 康熙总结他和汉人打交道时的感觉说:“大约观汉人虽似易,而知之却甚难。凡其所言,必计及日后,易于变更。”就是说,汉人看起来很好交往,但知心很难。他们的一言一行,往往背后隐藏着深远的算计,常常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叫人难以捉摸。康熙常批评汉人为人行事缺乏原则,唯以取巧为能:副都御史许三礼向朕举荐熊赐履。当熊赐履被批评时,那些汉官也纷纷说他的坏话。而今见朕要起用他,又纷纷来说他的好话……以此观之,汉人行径殊为可耻! 在谈到汉地社会不安不好时,康熙也归因于汉人道德沦陷。他说“汉人胆大,无所不为”。他把蒙古人的“忠厚”与汉人的“浇漓”进行对比说:“蒙古终年无杀伤人命之事,即此可见风俗醇厚。中国各省,人命案件不止千百,固缘人多,亦习尚浇漓使然也。”确实,终清一朝,因为蒙古的“淳朴”与满族相类,王朝的统治者对蒙古人的信任好感超过其他民族。 雍正皇帝在历代满族皇帝中精明强干、伶牙俐齿首屈一指,然而却对汉人的精明同样退避三舍。他说汉官们笔头太厉害,“一字一言,皆怀诡谲”。在阅读他们的奏折时,他总是分外小心,力求读出字缝中的内容,以免“被人耻笑了去”。他对汉大臣坦率地说:“向来尔等之春秋,朕所深畏,一字一意,朕不能忽也。” 与康熙帝泛泛批评汉人“习尚浇漓”不同,雍正帝对汉人的批评更有现实针对性和政治实用性,他对汉人的恶感主要集中在“巧宦”“乡愿”,即太会做官,太会做人。他说,满族官员往往实心任事,不怕得罪人,而汉官们外表和善,内心滑头。他们把主要心思花在庇护下属,为小集团谋利上,遇事不讲原则,不从大局出发。他认为,有一些封疆大吏,依恃自己平日操守颇廉,以为可以博取名誉而悠悠忽忽,对于地方事务,不能整饬经理,苟且塞责,姑息养奸。这些“巧宦”,所害甚大,都是因为他们平日模棱悦众、违道干誉之所致也。整个雍正一朝,皇帝一直努力打击官员中的“乡愿”“油滑”之风,对于那些“以缄默为老成,以退诿为谨慎”,把心思全花在保住自己禄位的人,批评处理起来毫不留情面。 清代皇帝认为,和汉人比起来,满族人另一个主要优点是“务实”“不务虚名”,虽然读书不多,但立言起行,实际操作能力强。汉人中的一些人则读死书,死读书,“凡事不务实为要,专尚虚名”。 康熙皇帝评价说:“汉官但能作无实之文,说现成话,至军务大事,并不能尽职。”他对道学家尤其厌恶,私下里和大臣们说:“那些讲道学之人,在家中危坐,但可闲谈作文,一有职任,即有所不能。”雍正皇帝也说,有些举人进士出身的汉官只能“记载数篇腐文,念诵几句史册”,讲假道学,不能务实政。 乾隆皇帝是大清开国以来汉化程度最深的帝王。他一方面沉浸在汉文化中,尽情地享受汉文化带来的乐趣;另一方面对汉人的“务虚”“无用”却深为鄙视。他说满族人一旦脱剑学书以为风雅,则会像汉人一样“相率入于无用”,所以他“诚恐(满人)学习汉文,不免流于汉人浮靡之习”。他勉励满族人保持“不务虚名”的传统,“勿忘根本,习彼伪习”:“满洲本性淳朴,不务虚名,即欲通晓汉文,亦不过学习清语技艺之暇,略为留心而已。近日满洲熏染汉习,每思以文墨见长,并有与汉人较论行辈同年往来者,殊属恶习。” 这些盛气凌人的满族统治者当然有以偏概全之嫌,但也确实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中原王朝千余年人才观念和人才选拔机制积累的弊端。 满汉差别的第三点,他们认为是满族人凝聚力强,汉族人凝聚力差。由于淳朴的民风以及奴隶制的遗存,“满洲风俗,尊卑上下,秩然整肃,最严主仆名分”,“笃于事上,一意竭诚孝于父母”,所以纪律严明,政令畅通。满族人对上级的命令不懂得打折扣,上阵但知向前冲杀。他们也会有内争,不过打过就算,不记旧账,不像汉人那样,表面言欢,脚下使绊。因此,满族人的团结协作能力远远胜于汉人。 汉人的朋党之风是最令进关后的满族皇帝吃惊的政治风景。 朋党政治起源于中原政治的山头主义传统。加入某个山头,紧跟某个人,是在官场上混的必由之路。人们因为不同的利益和见解而分成不同的团体,是社会生活中的正常现象。从这一点来说,中国的朋党之争与西方的政党政治有着相同的起源。二者致命的不同之处在于,西方的政党是在台面上进行交锋,双方按明确的规则光明正大地争辩较量。中国的朋党之争则是在台面下对抗,双方表面上握手言欢,桌子底下却使绊子下死手。朋党政治囊括了中国人在恶性竞争中养成的全部恶习:没有规则,没有底线,没有道德心的约束。 朋党之政的特点用康熙的话来说,就是凡事“从师生、同年起见,怀私报怨,对敌则怀私报复,对友则互相标榜,全无为公之念。虽冤抑非理之事,每因师生、同年情面,遂至掣肘,未有从直秉公立论行事者。以故明季诸事,皆致废弛。此风殊为可恶,今亦不得谓之绝无也”。朋党之风亡了大明,可是在异族的统治下,汉人还是“与人奋斗,其乐无穷”,有时简直就是“为斗而斗”,一日不听点小道消息,不说几句别人的坏话,则茶饭不香。 满族皇帝对汉人热衷于党争感到非常惊讶和不解。康熙皇帝曾感叹汉人党争时所表现出来的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的精神,说:“汉人好寻仇雠,或本人不得报复,其门生故旧展转相报,历数十年而不已。昔年山东、直隶、江南人俱以报复为事,朕犹记忆。”1691 年 11 月,康熙皇帝绘声绘色地论及汉人相互倾轧的情态时说:近见内外各官,间有彼此倾轧者,党同伐异,私怨交寻,牵连报复。或已所衔恨,而反嘱他人代为参收,阴为主指,或意所欲言,而不直指其事(而是以他事),巧陷术中。虽业已解职投闲,仍复吹求不止,株连逮于子弟,颠覆及于身家。言语之中,深恶痛绝之意毕现。 从康熙到乾隆,皇帝们都把朋党政治列为前朝留下的头号政治恶疾,生怕这种政治癌症涣散了清王朝的统治能力。 ·5· 作为鲜卑、女真和蒙古的继承人,满族皇帝们决心要比前辈做得更好。在清晰观察了满汉两种文化的优缺点的基础上,他们确立了自己对汉文化的方针,那就是:既入得进去,又跳得出来。他们要把满族文化和汉族文化中最精华的一面融合起来,如同锻钢一样,要保证碳和铁的比例,把自己铸造成硬度和弹性俱佳的极品好钢。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合满汉如臂指”。 这就决定了满族人面对汉文化的态度:既吸取,又拒绝。他们要吸收汉文化中炉火纯青的专制统治经验和灿烂的文采风流,同时又要拒绝那些富于侵蚀性的缺点,比如务实能力差、窝里斗以及懦弱。对他们来说,拒绝在一定程度上比吸取还要重要。为了防止满族武士丧失尚武气质,进关之后,他们采取了历代少数民族所没有采取过的决绝措施:实行满汉隔离。从龙入关的满族人被分派到全国二十余处战略要地,或者在旧城内划地居住,以界堆为标志,在满人与汉人中间留出隔离带;或者在当地修建满城,与汉人完全隔绝。为避免他们“沾染汉人习气”,满城城门由驻防将军直接掌管,鸡鸣而启,鸡眠而闭,汉人无故不得入内。满人没有特殊任务,则不得离城超过二十里,否则以逃亡论处。不仅满汉不许通婚,满族军人死后,不论驻地在何处,都必须回北京旗茔安葬,其寡妇也必须回京居住。甚至如广州那样数千里之遥也不能例外。 满族皇帝对保持自己身上的尚武精神更为警醒。与那些性喜端居的汉族皇帝不同,满族皇帝以好动闻名。他们长年跋涉在外,不断地亲征、行围、巡视各地。他们惧怕皇宫中舒适的座椅软化了自己的骨骼,惧怕中原的美酒冲淡了遗传自祖先的热烈奔放的血液。 不要认为皇帝们都是旅游爱好者。在那个朝代,即使贵为皇帝,外出旅行也是一件艰苦的事情。康熙二十一年(1682 年),传教士南怀仁曾荣幸地随皇帝东巡,从他的详细记载中,我们了解到皇帝的旅途远远谈不上舒适。在有些地方,由于没有道路,“皇帝、小皇子以及全体贵戚,不得不经常在泥水中徒步前进”。在这样艰苦的行程中,皇帝还要自找苦吃,“在近三个月的行程中”,皇帝“一日也不停留地追逐着野兽”。南怀仁有一天受邀参加了一次皇帝的猎虎行动,“同皇帝一道登高山,涉深谷”。他说,“在这样的激烈的活动之后,尽管过一段时间是有些适应,每当傍晚回到帐篷,我从马上下来,都是几乎站不住,疲惫不堪”。 担心丧失“国语”“骑射”的民族传统,是历代满族皇帝一个持续的焦虑。每一个皇帝都不断命令、号召、强调满族人一定要勤习国语骑射。从康熙的“一入汉习,即大背祖父明训,朕誓不为此”,到嘉庆的“我八旗满洲,首以清语、骑射为本务,其次则诵读经书,以为明理治事之用”,这种强调几乎达到了“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的程度。为了保持满族的军事优势,康熙帝频频举行秋弥大典。在行围过程中,对那些懦弱不前、武功不佳者严加惩罚,虽亲贵不免。雍正皇帝虽然本人武功不佳,但是对于保持满族人的武勇本色屡下严谕。为了保持祖先遗风,乾隆皇帝做了一系列严格的规定,最苛刻的一条是规定满族的高级大臣上朝时不许坐轿,只能骑马,以提高他们的骑乘本领。考察历史,我们发现,清代皇帝维护民族传统种种措施的坚定性、连贯性和有效性,都远远超出他们的先辈民族。 ·6· 如果仅仅满足于保持了“清语骑射”之类外在形式,那么满族人比他们先辈民族不过是取得了量上的进步。事实上,满文化对汉文化的拒绝,更引人注目之处,是对汉文化核心精神的拒绝。 汉文化的核心精神之一是“守旧”。汉人头脑里的世界是一个已经被圣人之言烛照得一清二楚不再有任何悬念的世界。圣人浩如烟海的教诲如同一条条绳索,束缚了汉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他们做任何一件事,都要到古人那里去找依据。如果在现实和“圣人之言”之间出现矛盾,那么错误的永远只能是现实。 满文化的核心精神是“现实”。早在关外,皇太极即说:“凡事莫贵于务实。”他说,读书必须“明析是非,通权达变”,不能“拘守篇章”。满族之所以以一个边鄙之地的落后小族,成功征服世界上最大的帝国,是因为他们头脑不受束缚,一切判断从现实出发,因势利导,灵活实用。 因为这种与汉人迥然不同的思维方式,文化落后的满族人在征服中国的过程中表现出来的精明、理智,远远超过了文化水平远高于他们的汉族。在后金与明朝争霸的大棋局上,这些“野蛮人”次序准确,招数老到,处处棋高一招。他们头脑中没有汉人那样强烈的忠臣贰臣的概念,在征服汉人的过程中,对那些真心效命者,他们不计前嫌,异常慷慨地给出高官厚禄,并且真的放手使用。此举十分明智地弥补了满族人才及兵力的不足,并且使他们轻而易举地获得了汉人官员的政治经验和社会号召力。在天下初定之后,他们也很明智地对那些在汉人社会中有影响力的前对手实行宽容政策。对于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屈大均等反清领袖,只要没有发现他们的现行活动,对以前的反清行为一律不予追究。清王朝允许他们在政治上转弯子,下台阶,听任其保持其遗民气节。这种太极政策使这些遗民从激烈对抗渐渐转为平和容忍,最后转向为新王朝文化建设出力,真正从精神上瓦解了反清势力的基础。这种高明的政治手腕,寻常政治家很难参到。 反观大明,从崇祯朝到南明历朝,没有出现过几个真正有眼光、有见识的政治家。那些由饱读诗书的皇帝和进士们组成的汉人决策集团的决策精神里贯穿着偏执、主观。他们的头脑被“名分大义”及书本经验所缠绕,已经丧失了现实感。弘光朝廷建立于危急之际,然而朝廷上下却置军国重事于脑后,反而急着为两百多年前被太祖朱元璋处死的大臣傅友德等人平反昭雪,恢复名誉。南明后期,大西军余部、拥有雄厚兵力的孙可望一心想投奔南明,如果吸纳此人,则必将大大增强南明的力量,然而仅仅因为他是起义军出身,南明朝廷死活不肯给一个他所期望的王爵,最终导致孙可望投奔清朝。政治家们一再下出的诸如此类的大恶手,终于导致汉人政权全盘皆输。 进关之后,满族统治者不断参悟列祖列宗取得丰功伟绩的原因,总结得最深刻到位的,应该是那位骑射功夫十分平常的雍正皇帝。他说:本朝龙兴关外,统一天下,所依靠的,唯有“实行”与“武略”耳。我族并不崇尚虚文粉饰,而采取的举措,都符合古来圣帝明王之经验,并无稍有不及之处。由此可知,实行胜于虚文也。我满洲人等,纯一笃实忠孝廉洁之行,岂不胜于汉人之文艺,蒙古之经典欤? 入关之后,清初诸帝在用人行政上,表现出了汉人王朝罕见的一以贯之的现实感。汉人王朝往往是开国之主创立制度,因革损益。后代君主所做的,往往只能是把一时一事的做法演化成万世不可改易的陈规教条,最终导致名实分离,制度失效,国家灭亡。康、雍、乾三朝,我们所见到的,却是连续百余年间多次不拘定势的政治创新,生机勃勃、充满进取精神的政治态势,以及不断生长、修正、完善的制度演变。 康熙皇帝本人是一个好奇心非常强的人。他是中国历史上首个对西方医学持肯定态度的皇帝,他命人把欧洲的《人体解剖学》翻译成满文、汉文,还命人解剖了一只冬眠的熊,并亲自参与。他鼓励研制西药,他以自己的子女及宫中女子为示范,在中国首次推广种痘,预防天花。 在处理国事上,康熙帝也表现出了历代帝王少见的科学精神。自古以来,历朝历代都花费了巨大人力物力苦心经营治理黄河,可是从来没有一个皇帝像康熙一样,想到派侍卫探查黄河之源,一直上溯到星宿海,往返万余里,并绘制了中国历史上第一幅经过实际踏查而成的黄河图,在实际调查的基础上制定合理的治黄之策。 雍正皇帝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改革皇帝”。这个峻急严厉的皇帝没有遵循汉人“三年无改父之道”的古训,即位之初,就迫不及待地对康熙皇帝因为过于宽仁而遗留的问题痛下杀手,革除积弊。他在短短的十三年间,依据时世变化,大幅度地调整了康熙晚年的政策,相继推出创建军机处、确立秘折制度、推行改土归流、实行养廉银改革、废除贱民制度等林林总总的重大改革措施。 雍正的继承人乾隆一样是一个不知疲倦的统治者。他审时度势,一改父亲纠枉过正的严苛之风。即位一个多月,即连发谕旨,对雍正时期的一系列大案进行了更冷静的、合乎人情的处理,为死者恢复皇室地位,对生者大度开释。同时,停止了父亲毫无希望的井田实验以及种种苛政,实行与民休息。这些举动修正了前帝的偏差,使大清的政治航船驶上了更为平稳的水道。在父祖两代开创的太平基业上,他毫不懈怠,采用铁腕手段,打击党争,严惩腐败,消灭权臣,根除外患,消灭了威胁中国传统政治的种种弱点:“前代所以亡国者,曰强藩,曰权臣,曰外戚,曰女谒,曰宦侍,曰奸臣,曰佞幸,今皆无一仿佛者。”最终把大清王朝推向了繁盛的顶点。·7· 对汉人政治家来说,经典里的每一句话,都是终极真理。满族帝王们却缺乏那样的虔诚与敬畏。进关之后,满族皇帝们在“务实”精神指导下,对汉人奉为“一字不可改易”的神圣政治教条,大胆取舍、主动扬弃,在政治实践中轻易颠覆了已奉行了千百年的种种金科玉律,给中原政治吹来了一股可贵的清新之风。 传统观点认为,皇帝最主要的职责是给天下人做道德表率,而不是政治事务的具体执行者。一个好皇帝应该高居深拱,清心寡欲,静默无为。孔子说:“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荀子则干脆说:“君者,论一相。”选好了丞相,就能达到“天子不视而见,不听而聪,不虑而知,不动而功,块然独坐,而天下从之如一体,如四胑之从心”的最高政治境界。 这条政治教条也许迎合了那些长于深宫、精神孱弱、常识荒疏的皇帝的需求,然而精力充沛、拥有超强的事业心和进取欲的满族皇帝对此却不以为然。康熙皇帝说:“书中之言,多不可凭!”满族皇帝们认为,中原王朝愈演愈烈的朋党政治就是因为皇帝不能自操权柄所致,“盖与其权移于下,而作福作威,肆行无忌,何若操之自上”。因此康熙公然与“无为而治”的教条唱反调:“天下至大,一念不谨,即贻四海之忧;一日不谨,即贻数千百年之患……古人虽云无为而治,人主不过总其大纲,然一日二日万几,岂皆大纲乎?” 少数民族的强健体魄和充沛精力使他们有能力事必躬亲。对前朝那些缺乏进取心的皇帝来说,繁重的政务是一个难以承受的重压,而对这些满族皇帝来说,工作就是享受。他们就像功率强大的马达,一旦开动,就停不下来。清中前期的帝王每一个都日理万机,雍正皇帝更是创造了在位十三年处理公文十九万余件的纪录。皇帝们的乾纲独断一方面强化了专制集权,另一方面也有效地防止了朋党政治,清代成为中国自唐代以来大王朝中朋党政治为害最轻的一朝。 汉人政治的另一个教条,是把道德品质作为选拔人才的最高标准。司马光在《才德论》中说,选人之时,如果遇不到圣人、君子,那么在小人与愚人之间,应该宁可选择无能力的愚人,也不选择有才华的小人,因为愚人清静无为,小人多欲好动。 这个今天看来有点可疑的用人观是和汉人崇尚稳定的世界观相吻合的。对于大部分中原王朝来说,稳定高于一切,省事优于一切。不兴革,忌扰民,是大部分汉人政治家的用人标准。基于这种思路,喜生事的“小人”当然就成为“不稳定因素”:他们的欲望将成为危险的火种,会烧毁秩序的栅栏。 满族皇帝对这个汉人们遵循了数千年的原则却缺乏必要的尊重。雍正皇帝明确宣布,在才与德的选择中,他完全与司马光的原则相反。雍正的一句名言是:“宁用操守平常之能吏,不用因循误事之清官。” 雍正皇帝极为讨厌那些只会循规蹈矩、毫无进取心的“循吏”。他认为,庸碌安分、洁己沽名之人,驾驭虽然省力,却担心他们误事。要用有才情的人,当然要费心力才可。他最信任的满族大臣鄂尔泰发挥他的思想说:朝廷设立官职,原是为了做事的,不是为养闲人。如果能做事业,虽然是小人,也应该爱惜教导。如果没有能力,虽然是善人,也应该调离他处。 之所以见解与司马光截然相反,玄机藏在主张“唯才是举”的曹操的一句名言当中:“治平者尚德行,有事者赏功能。”不求进取者崇尚德行,希望有为者任用贤能。 前期满族帝王们没有一个是安于现状之人。他们都渴望在父祖的基业上创造更宏伟、更辉煌的治绩。所以他们自然要任用那些能为他们冲锋陷阵、披荆斩棘的才能之士。雍正在位十三年,所用之人,多是李卫、鄂尔泰这样,有个性、有才华,做事大刀阔斧,不避辞让之人。这些人都不免有各种各样的缺点,甚至是比较严重的缺陷,比如有“贪名”,“生活作风”不好以及粗暴任性,皇帝们却能做到不避嫌疑,用其所长。他们需要这些人为他们解决一个又一个具体的政治问题,而不是负责宣讲那些陈陈相因的道德教条。由于这种用人思路,清初政治人才辈出。从明珠、费扬古到鄂尔泰、福康安,都才具千钧,精明老辣。康乾盛世的出现与这些非凡之才的不断涌现是分不开的。 满族皇帝们颠覆的最重要的一个政治信条是“嫡长继承制”。 大多数中原王朝都将“嫡长继承制”奉为“万世上法”。这种以出生顺序而不是个人能力为标准的选择方式无异于把天下人的幸与不幸寄托于撞大运,如果这个嫡长子无才或者缺德,则天下很容易陷入混乱纷争,给百姓带来深重灾难。历史上幼童、白痴、昏庸之徒不断登位的事实,一再证明这种听天由命的做法非常幼稚。然而,这种幼稚的方法其源有自,盖因专制社会之中,保持政治稳定的关键在于抑制竞争。嫡长制即为抑制皇族内部的活力而设。在稳定高于一切的原则下,这是最好的选择。 满族皇帝们却拒绝了这个汉人社会相沿千年的“万世上法”,坚决实行自己从关外带来的“立贤制”,并在此基础上创造性地发明了“秘密建储制”,最有效地解决了缠绕中国政治数千年的难题。皇帝们十分清楚这一制度是决定王朝兴衰的关键,乾隆皇帝担心后代“泥古制而慕虚名”,“用俗儒嫡长迂谈”,特意预先留下旨意,说:“立储一事,如井田封建之必不可行,尚有过之。将来书生拘墟之见,必有心生窃议……即亿万年后,朕之子孙有泥古制而慕虚名,复为建立之事者……彼时始信朕言之不爽。” 事实证明,立贤不立长是这个少数民族政权能一直保持活力的秘密所在。清代皇帝们意志力、活力接力所持续的时间之长,在中国王朝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在清代皇帝所有的大纲大法中,最能体现这些皇帝们异族特质的,是他们对待少数民族的思路和措施。 一般情况下,汉族与周围民族的战争,都是少数民族主动挑起的。汉人对待少数民族,通常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羁縻”。也就是说,被动应付,委曲求全,用金钱和布匹收买。他们对这些边疆民族缺乏好奇心,从来没有认真研究过这些野蛮人在何种情况下会内犯,何种情况下才归顺,他们部落之间及部落内部是什么关系。 明太祖朱元璋是这种“和平主义”的典型代表,他在其遗训中再三强调指出:“四方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若其不自揣量,来扰我边,则彼为不祥。彼既不为中国患,而我兴兵轻伐,亦不祥也。吾恐后世子孙倚中国富强,贪一时战功,无故兴兵,致伤人命,切记不可。” 满族皇帝对边疆却一直充满欲望和好奇。清代是一个充满扩张冲动的王朝,在处理边疆问题上,满族皇帝们眼光远大,不避艰险,总是采取更为积极主动的办法,把威胁解决在萌芽状态,而不是等它们成长壮大起来,再去被动应付。从康熙对付噶尔丹,到乾隆开疆拓土,都是如此。按汉人的传统政治观点,他们完全没有必要如此大兴兵马,耗费如此巨大的财力人力,来处理并不是迫在眉睫的威胁,然而,历史证明满族皇帝们是有远见的。连续三位皇帝用兵于边疆,所取得的成就甚至惠及今日。 事实上,清代帝王的领土观和汉人帝王是不同的。汉地只占他们帝国版图的一半,汉地对清代皇帝来说,远不是他们统治的全部重心。他们花费了巨大精力,来研究和琢磨地广人稀的另一半的政治布局。正是因为自己本身也是少数民族,所以他们对这些边疆民族的心理深有研究,也始终以中国历史上从没有过的理智、精明、有效的方式统治着这些地区。好几位帝王都精通蒙、藏、维等少数民族语言,他们对这些少数民族的历史、传统、社会现状了如指掌,治理起来能抓住要害,条分缕析。在西藏问题上,他们高屋建瓴,进一步树立达赖喇嘛的权威,以此作为控制藏人和蒙古人的精神武器。不过西藏活佛们获得恩惠,也并非毫无代价,清统治者由此拥有了确认转世活佛和任命高层僧侣的权力,从而牢牢地把西藏社会控制在自己手中。在蒙古问题上,他们把蒙古分为林立的旗地,让他们互不统属,成功地破坏了那些自治权力和威望萌生的源泉,并确立自己为世俗的权威,成为“众汗之汗”。对穆斯林,他们十分高明地将东干穆斯林从甘陕迁入新疆,利用他们对抗突厥语族的穆斯林,从而成功地获得了新疆的稳定。 ·8· 打算步入婚姻的恋人,永远面临风险。在未来,夫妻之间有可能琴瑟和鸣,也有可能相互消耗。 同样,两种异质文化的深入接触,前景也总是蕴含着巨大的不确定性。结果有可能是培养出综合了双方优点的漂亮的混血儿,也有可能是生出结合了双方缺点的低能儿。 自从有民族以来,如何对待其他民族的文化,就是考验每一个民族智慧、决定每一个民族命运的首要问题。1920 年,英国学者罗素在《中国问题》中说: 假如中国人能自由地吸收我们文明中他们所需要的东西,而排斥那些他们觉得不好的东西,那么他们将能够在其自身传统中获得一种有机发展,并产生将我们的优点同他们自己的优点相结合起来的辉煌成就。 中国台湾学者龙应台对这句话进行解释说:“罗素最幽微深刻的话,其实是这一句:在‘自身传统’中寻得一种‘有机发展’。任何的‘急遽变化’必须在‘自身传统’的生态环境中进行,而不是把‘自身传统’摧毁,空中起新楼。” 从1616 年到 18 世纪中叶,也就是从满族崛起到乾隆中叶,清王朝的统治者们不自觉地实践了罗素的话。那个时期满汉文化的结合,创造了文化融合史上一个非常成功的先例。他们“自由地吸收了汉文化中他们所需要的东西,而排斥那些他们觉得不好的东西”。他们坚定地维护了民族精神的内核,并且“在其自身传统中获得一种有机发展”。这种结合了满民族“务实”“进取”精神和汉民族数千年积累的统治经验的新型满族文化,具有巨大的杂交优势。恰到好处的汉化取得了“辉煌成就”:康乾盛世。这一盛世,在史学家高翔看来:如果把康乾朝代和三代以降号称盛世的其他各个时期相比,就会发现,无论是在繁荣的质上还是量上,它都远逾前代,具有集大成之势。……康乾盛世无论从政治上、经济上还是学术文化上,都显示出中国传统社会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的鼎盛状态。 谁能想到,中国历史和中国文化大总结式的极峰,居然是由一个原本文化极为落后的边鄙异族创造的? 当然,作为以天下为私产的专制者,康雍乾三代帝王努力的终极指向,不是天下万民的幸福康乐,而是一己王朝的万世太平。因此,他们一方面有效解决了民生问题,另一方面也高效推进了严密、严酷的专制制度。由于他们的精力充沛和才华横溢,由于他们的实事求是精神和完美主义追求,他们把禁锢了中国几千年的专制政体修补、加固、完善得更加牢不可破。在满族统治阶级的意志获得最大张扬的同时,天下万民的最后一点自由呼吸的空间也被剥夺了。因此,康乾盛世是不可持续的盛世。 在东方的统治者竭尽全力禁锢人民的同时,西方世界的人们却正在致力于并且成功地把统治者锁进了笼子。这中西历史进退一升一降的关键点,恰是发生在康乾盛世这个中国政治机器最有效率的时期,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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