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自太祖开基,太宗继位,历传真、仁、英、神、哲,一共是七代帝王,都是偃武修文,民安国泰。到了徽宗道君皇帝,信任蔡京、高俅、杨戬、朱勔这些官员,大兴苑囿,专门游乐,不把朝廷政务当作正事,以致百姓嗟叹怨恨。金人乘机崛起,把花团锦簇一般的国家,弄得七零八落。一直到二帝蒙尘,高宗泥马渡江,偏安江南一隅,天下被剖分为南北,才得以休生养息。这一段时间跨越了数十年,期间,老百姓遭受了多少苦楚!正是:甲马丛中立命,刀枪队里为家。杀戮如同戏耍,抢夺便是生涯。

其中有一个人,在汴梁城外安乐村居住,姓莘,名善,妻子阮氏。夫妻两口,开了一个六陈粮食铺。虽然以卖米为生,但麦、豆、茶、酒、油、盐和其他杂货,无所不备,家境很是过得去。莘善年过四旬,只生了一个女儿,小名叫做瑶琴,从小长得清秀,资质又特别聪明。七岁时,送到村学里读书,每天都能背诵一千字文章。十岁时,就能吟诗作赋。曾有一首绝句《闺情》,被人传诵。诗云:“朱帘寂寂下金钩,香鸭沉沉冷画楼。移枕怕惊鸳并宿,挑灯偏恨蕊双头。”到十二岁时,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若提起女工一事,飞针走线,出人意外。这瑶琴,是天生伶俐,不是后天教育学习所能培养出来的。

莘善因为自己家没有儿子,便想要物色一个入赘的女婿,到家里来为他们这一对老夫妻养老送终。只因女儿太过灵巧,才能又多,婚配非常困难,所以,求亲者虽然很多,但都没有答应。不幸遇到了金人猖獗,把汴梁城死死围困住,朝廷派遣的四方援兵虽然有很多,宰相却主张和谈,不许和敌人交战,以致敌方气焰更加嚣张,一下子就攻破了京城,劫持掳走了二帝。

那个时候的城外百姓,一个个都亡魂丧胆,纷纷携老扶幼,弃家逃命。

莘善带着妻子阮氏和十二岁的女儿,跟着一般逃难的,背着包裹,结队而走,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担渴担饥担劳苦,此行谁是家乡;叫天叫地叫祖宗,惟愿不逢鞑虏。正是: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

正逃命奔走的时候,谁会想到,金人倒是没有遇见,却逢着一伙残兵败将。官兵们看到那些逃难的百姓,大多背了包裹,假意呐喊道:“敌人来了!”沿途放起一把火来。

此时天色将晚,吓得老百姓们落荒而逃,四处乱窜,你不能顾我,我不能顾你。他们就乘机抢掠,若不肯给,就直接把人给杀害了。这真是乱中生乱,苦上加苦啊。

莘瑶琴被乱军冲突,跌了一跤,爬起来,爹娘却不见了。不敢大声叫唤,就躲在路边的一座古墓里过了一夜。到了天明,出外一看,只见满眼风沙,死尸横路,昨天在一起避难的人,全都不知道去了哪儿。瑶琴思念父母,痛哭不已。想要去寻访,却又不认识路,只得往南边行走,哭一步,拖延一步。约莫走了两里路程,心里又苦,肚子又饿。远远望见前面有一所土房子,想必里面会有人,就想要过去求讨一些热水喝。等来到了土房前,却发现它只是一间破败的空屋,人都逃难去了。

瑶琴坐在土墙下,悲痛不已,大哭了起来。

这时,恰好有一个人从墙下经过,那个人姓卜,名乔,正是莘善的近邻。平时是一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家伙,也是一个习惯吃白食、用白钱的主儿,大家都称他做卜大郎。他也是被官军冲散了同伴,今天独自一人走到这里。听到啼哭声,连忙过来看看。

瑶琴从小认识他,今日正是患难的时候,举目无亲,见了近邻,分明见了亲人一般,赶忙收住眼泪,起身相见,问道:“卜大叔,你可曾看见我爹妈?”

卜乔心中暗想:“昨天被官军抢走了包裹,正愁没有路费。上天要把这碗饭送来给我吃,这丫头正是奇货可居。”

便撒了一个谎道:“你爹妈找不到你,非常痛苦,如今往前面去了。吩咐我道:‘如果见了我女儿,千万要把她带过来,送回还了我。’还答应给我重谢。”

瑶琴虽然很聪明,但此时正是无可奈何的时候,孟圣人说,君子可欺以其方,卜乔用合乎情理的办法来欺骗瑶琴,她竟然完全没有怀疑,跟着卜乔就走。正是: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卜乔将随身携带的干粮,分了一些给她吃,吩咐道:“你爹妈是连夜走的,如果我们在路上不能碰上,就一直要等到过江后到了建康府,才能相会。你和我路上同行,我暂且把你当作自己的女儿,你姑且叫我做爹。不然,别人会说我收留了迷路的女孩子,不稳妥,也不方便。”瑶琴答应了。

从此,两人陆路同行,水路同船,爹女相称。到了建康府,路上又听说金兀术四太子,率军渡江,眼看建康也不得安宁。又听说康王即位,已在杭州驻跸,并改名为临安。就搭乘船只到了润州,过了苏、常、嘉、湖,一直来到临安地面,暂且在饭店里住下。也亏了卜乔,从汴京到临安,三千多里,带着莘瑶琴一路过来,身边藏下的那些散碎银两,全都用尽了,连身上穿在外面的衣服,也脱下来折抵了店钱,只剩下莘瑶琴一件活货,想要找一个机会卖出去变现。

打听到西湖那边烟花王九妈家要收买一个养女,就把九妈带到店里,看货还钱。

九妈见瑶琴长得标致,讲定了礼金五十两,卜乔兑换足了银子,就把瑶琴送到了王家。

卜乔很聪明,在王九妈前只说:“瑶琴是我的亲生女儿,不幸卖到你家,一定要慢慢地教育训诫,她自然会听话,你不要性急。”

在瑶琴面前又只说:“九妈是我的至亲,暂时把你寄托安顿在她家。等我多花些时间,探访到你爹妈的下落,再前来领你过去和他们相会。”因此,瑶琴欣然而去。

真是:可怜绝世聪明女,堕落烟花罗网中。

卖油郎之独占花魁结局(卖油郎独占花魁)(1)

王九妈新买了瑶琴,把她的全身衣服,换了一个新鲜,藏在曲楼深处,整天拿好茶好饭去迁就她,用好言好语去温暖她。

瑶琴呢?既来之,则安之。住了几天,不见卜乔回信,想念爹妈,噙着两行泪珠,问九妈道:“卜大叔怎么还不来看我呢?”

九妈道:“哪一个卜大叔?”

瑶琴道:“就是带我到你家里来的那位卜大郎。”

九妈道:“什么大叔不大叔!在我这儿,他可说是你的亲爹呢!”

瑶琴道:“他姓卜,我姓莘,怎么可能是我的亲爹!”于是就把汴梁逃难,失散了爹妈,中途遇见了卜乔,被带到了临安,和卜乔哄她的话,一一细说了一遍。

九妈道:“原来是这样!你居然是一个孤身女孩儿无脚蟹,今天我就索性和你说一个明白吧!那姓卜的把你卖到了我家,得了五十两银走了。我们这里是妓院,靠着妓女过日子。家里头虽然有三四个养女,可并没有一个出色的。我喜欢你长得容貌端正漂亮,就把你当做了一个亲女儿看待,等你长大成人的时候,包你穿好吃好,一生受用。”

瑶琴一听说,才知被卜乔给骗了,嚎啕大哭,九妈劝解,很久才停了下来。

自此,九妈将瑶琴改了名儿,叫做王美,一家人都称她为美娘,教她吹弹歌舞,没有哪一样不是最好的。长到十四岁,娇艳非常。临安城中那些富豪公子,羡慕她的容貌,都备着厚礼求见。也有喜爱她清美出众的,听说她书法和文章水平都很高,求诗求字的,天天不离门。没想到,短短两年的时间,竟弄出来了一个天大的名声,大家都不再叫她美娘,而叫她花魁娘子。西湖边上有一位青年子弟编了一时调小曲叫《挂枝儿》,来说那花魁娘子的好处:

“小娘中,谁似得王美儿的标致,又会写,又会画,又会做诗,吹弹歌舞都余事。常把西湖比西子,就是西子比她也还不如。哪个有福的碰一砬她身子,也情愿一个死!”

只因王美有了这样的盛名,十四岁时,就有人来要求她伴宿。

一来王美不肯,二来王九妈把女儿当做金子看,见她心中不同意,就像奉了一道圣旨一样,并不敢违背不从。

又过了一年,王美年正十五。原来妓院里女孩子接客,也有一个规矩。十三岁太早,谓之试花,都是因为鸨儿贪财,不顾女孩儿痛苦,那青年公子也只是博一个虚名,并不能十分畅快取乐。十四岁称作开花,此时女孩子月经已至,男施女受,也算时机合适了。到十五岁时称作摘花,在平常人家,年龄还算小,惟有妓院里,以为晚了。王美此时还没有接客,西湖上子弟又编出一只《挂枝儿》来:

“王美儿,似木瓜,空好看,十五岁,还不曾与人碰一碰。有名无实成何干,便不是石女,也是二行子的娘。若还有个好好的,羞羞也,如何熬得这些时痒!”

王九妈听到这些风声,怕坏了门面,来劝女儿接客。王美执意不肯,说道:“要我去会客,除非见了亲生爹妈。他们肯做了主,我才能答应!”

王九妈心里既生她气,又不舍得难为她,心焦地等待了好些时间。

突然有一天,一个叫金二员外的,是大富之家,情愿出三百两银子,买美娘的初夜。九妈得了这个买主儿的大价钱,心生一计,与金二员外商议,若要他办成这事,除非如此如此,金二员外心领神会。

那一日是八月十五,金二员外只说请王美到湖上看潮,请到舟中,里面有三四个帮闲,都是会来事的人,猜拳行令,做好做歉,用各种理由反复劝说,将美娘灌得烂醉如泥。扶到王九妈家楼中,躺在床上,不省人事。

此时天气暖和,又没穿几层衣服,妈儿亲手服侍,把她身上剥得个赤条条,任凭金二员外行事。金二员外那话儿,又非胜过他人之具。轻轻地撑开两股,用些口水,送将进去。等到美娘在梦中感觉疼痛,醒了过来,已被金二员外玩得够了。想要挣扎,怎奈手软脚软,由他轻薄了一回。一直等到绿暗红飞,方才雨收云散。正是:雨中花蕊方开罢,镜里娥眉不似前。

五鼓时分,美娘酒醒,已知鸨儿用计破了自己的身子。可怜自己红颜薄命,遭此强暴,起来解手,穿了衣服,自己在床边的一个斑竹榻上,朝着里面的墙壁睡了,暗暗落泪。

金二员外过来亲近她时,被她劈头劈脸,抓了几道血迹。

金二员外很是没趣,终于熬到了天明,对妈儿说了一声:“我走了!”

妈儿要留他时,他已经自己出门走了。

从来享受初夜的青年公子,早起时,妈儿都要进房道喜,妓院里面的人都前来道贺,还要吃上几天的喜酒。那青年公子多则住上一两个月,最少也要住上半月二十日,只有金二员外一清早就出门离开,这是从来也没有的事。

王九妈连声喊叫诧异,披衣起身上楼,只见美娘卧在榻上,满眼流泪。九妈要哄她上道儿,连声承认了自己的许多不是,美娘只是不开口,九妈只得下了楼离开了。

美娘哭了一日,茶饭不沾。从此托病,不肯下楼,连客人的面也不肯见了。

卖油郎之独占花魁结局(卖油郎独占花魁)(2)

九妈心里焦躁,想要凌辱、虐待美娘,使她屈服,可又怕她性子刚烈,不肯服从,反而冷了她的心;想要就此由着她,可原本是买她来赚钱的,如果一直不接客,就是养到一百岁也没什么用。犹豫了数日,实在无计可施。忽然想起,有一个结义的妹子,叫刘四妈,她和美娘二人时常往来。刘四妈能说会道,和美娘很是合得来,何不把她接过来,让她好好做做美娘的工作,如果能把美娘说得回心转意,就多多地送些赏钱给她。

当即叫来保儿,让他去请刘四妈到前楼坐下,把心里话全告诉给她。

刘四妈道:“我就是一个女随何,雌陆贾,能把六根清净的罗汉说得思情,成仙的嫦娥想嫁人,这件小事就全包在老身身上。”

九妈道:“若能如此,做姐的情愿给你磕头。你现在多喝一杯茶去,免得到时候说话口干。”

刘四妈道:“老身天生这一副海口,就是一直说到明天,也还不会干哩。”

刘四妈喝了几杯茶,转身到后楼,只见楼门紧闭,刘四妈轻轻地敲了一下,叫声:“侄女!”

美娘听到是四妈的声音,便过来开了房门。两人相见了,四妈靠着桌子朝下方坐了,美娘在旁边坐着相陪。四妈看见桌子上铺着一幅细绢,才画出一个美人的脸蛋儿,还没有着色。

四妈称赞道:“画得好!真是巧手!也九阿姐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造化,偏生遇着你这么一个伶俐女儿。又好模样,又好技艺,就是堆上几千两黄金,把全临安城走遍了,可以寻找出来一对这样的人儿么?”

美娘道:“别笑话我,今天是什么风儿把姨娘吹过来了?”

刘四妈道:“老身时常要来看你,只因家务在身,不得空闲。听说大家都恭喜你开始给客人陪睡了,今天就偷空来了,特地向九阿姐道喜。”

美儿听到刘四妈提起陪睡二字,满脸通红,低着头不回答。

刘四妈知道她害羞,便把椅子往前掇了一步,将美娘的手儿牵着,叫声:“我儿!做小娘的,不是个软壳鸡蛋,怎么这般柔嫩?像你这样怕羞,如何赚得了大主雇们口袋里的银子?”

美娘道:“我要银子做什么?”

四妈道:“我儿,你就是不要银子,做娘的照看你长大成人,难道不要出本钱?自古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九阿姐家有几个妓女,哪一个能赶得上你的脚后跟?同一个园子里的瓜,只看到你才是一个瓜种。九阿姐待你也不比其他姑娘,你是一个聪明伶俐的人,也须知道一些轻重。听说你从第一次陪睡客人后,一个客人也不肯相接,你是什么意思?姑娘们都像你这样,一大家子人口,似蚕儿一般,哪个拿桑叶来喂它?做娘的抬举你一分,你也要替她争一口气儿,不要反讨众丫头们的评点。”

美娘道:“就由着她们评点,怕什么!”

刘四妈道:“啊呀!评点是一个小事,你可晓得妓院里的行径么?”

美娘道:“行径又能怎样?”

刘四妈道:“我们妓院人家,吃着女儿,穿着女儿,用着女儿,侥幸讨得一个像样的,分明是大户人家置了一所良田美产。年纪幼小时,巴不得风吹得大,到了陪睡过后,便是田产成熟,日日指望田地收益到手受用。前门迎新,后门送旧,张郎送米,李郎送柴,往来热闹,才是一个出名的姐妹中的头牌。”

美娘道:“羞死人了,我不做这样的事!”

刘四妈捂着嘴巴,格格地笑了一声,道:“不做这样的事,可是由得你的?一家之中,有姨妈做主,做小娘的若不依她教训,动不动一顿皮鞭,打得你生不生死不死,到那时不怕你不走她的道儿。九阿姐一向不难为你,只可惜你聪明标致,从小娇生惯养的,要爱惜你的廉耻,保存你的体面。刚才告诉我许多话,说你不识好歹,放着鹅毛不知轻,顶着磨子不知重,心里很是不高兴,叫老身来劝你。你若执意不从,惹她性起,一时翻了脸,骂一顿,打一顿,你就等着跑到天上去?凡事只怕起了头。如果真的开了头,朝一顿,暮一顿,那时,熬不过这些痛苦,只得接客。这样岂不是把千金身价弄得低微了?还要被姊妹们笑话。依我说,吊桶已经是落在了她的井里,挣不起了。不如高高兴兴地倒在娘的怀里,落得自个儿快活。”

美娘道:“我是好人家女儿,误落风尘。倘能得到姨娘扶持,帮助我从良,胜造九级浮屠,感激不尽。若要我倚门卖笑,送旧迎新,宁愿一死,决不情愿!”

卖油郎之独占花魁结局(卖油郎独占花魁)(3)

刘四妈道:“我的儿,从良是一个有志气的事情,怎么能说不应该呢!只是你不知道,从良可也有几种不同。”

美娘道:“从良又有什么不同?”

刘四妈道:“有真从良,有假从良;有苦从良,有乐从良;有趁好的从良,有没奈何的从良;有了从良,有不了的从良。我儿耐心听我一一说明。

“如何叫做真从良?大凡才子必须配佳人,佳人必须配才子,才能成就一对佳配。然而好事多磨,往往可遇不可求。有幸二人相逢,你贪我爱,割舍不下,一个愿讨,一个愿嫁,好像成对的蚕蛾,到死也不肯放开对方。这个就叫真从良。

“什么叫做假从良?有那青年公子爱着小娘,小娘却不爱那青年公子。本心不愿意嫁他,只是用那一个嫁字儿把他的心坎儿吹热,好大肆挥霍银钱。等到成交的时候,却又推故不可。又有一些痴心的青年公子,晓得小娘心里没有他,可偏要把她娶回去,豁出去一大把银钱,动了妈儿的怒火,不怕小娘不肯。勉强进门,心中不顺,故意不守家规,小则撒泼放肆,大则公然偷汉。人家容留不得,多则一年,少则半载,依旧放她出来,为娼接客。把从良二字,只当作一个赚钱的项目。这个就叫假从良。

“如何叫做苦从良?条件一般的青年公子喜爱小娘,小娘不喜爱那青年公子,却被他以势欺凌。妈儿惧怕祸事上身,已经自己应许了。做小娘的,身不由主,含着泪过去。一入侯门深如海,家法又严,抬不了头,半妾半婢,忍死度日。这个就叫苦从良。

“如何叫做乐从良?做小娘的,正当挑人的时候,偶然的机会相交了一个青年公子,见他性情温和,家道富足,又加上大娘子喜欢做善事,无儿无女,指望过门后,给他生儿育女,这样就有了主母的名分。因此嫁了他,图一个眼前的安逸,和今后的正经身份。这个就叫做乐从良。

“如何叫做趁好的从良?做小娘的,风花雪月,享用已够,就趁着这盛名下追求的人多,任选一个十分满意的嫁给他,急流勇退,及早回头,不致受人怠慢。这个就叫趁好的从良。

“如何叫做没奈何的从良?做小娘的,原本没有从良的心,或因官司逼迫,或因强横欺瞒,又或因负债太多,将来赔偿不起,憋着一口气,不论好歹,能嫁便嫁,买静求安,息事宁人,以图安逸,这是安身的办法。这就叫没奈何的从良。

“小娘半老的时候,历尽风波,刚好遇到一个老成的孤老,两个志同道合,收绳卷索,白头到老。这个就叫了从良。

“如何叫做不了的从良?一般你贪我爱,跟他感情火热,却只是一时兴头,没有一个长久打算。或者为尊长所不容,或者被大娘所忌妒,吵闹了几次,被重新发回妈家,追讨原价。又有一个什么家道凋零,养不活她,苦守不住,依旧出来做妓接客。这就叫不了的从良。”

美娘道:“如今我要从良,要怎么做才好?”

刘四妈道:“我的儿,老身教你一个万全之策。”

美娘道:“如果蒙你教导,就是死了也不会忘了你的大恩!”

刘四妈道:“从良这件事,入门为净。况且你身子已经被人玩儿过了,就是今夜嫁人,也不能叫黄花闺女。千错万错,不该落在这种地方,这就是你命中所招了。做娘的费了一片心机,若不帮她几年,赚取一千以上的银子,怎肯放你出门?还有一件,你就是要从良,也须拣一个好主儿,这些臭嘴臭脸的,难道你就心甘情愿地跟他过日子不成?你如今一个客也不接,晓得哪个该从,哪个不该从?假如你执意不肯接客,做娘的无可奈何,随便寻一个肯出钱的主儿,卖你去做妾,这也叫做从良。那主儿或是年老的,或是貌丑的,或是一字不识的村牛,你岂不肮脏了一世?比着把你撂在水里,还有扑通的一声响,讨得旁人叫一声可惜。依着老身的愚见,还是随了她的意,靠着做娘的帮助去接客。像你这般才貌,一般的男子量他们也不敢来找你,无非是王孙公子,贵客豪门,他们这些人也没有辱没了你。一来风花雪月,趁着年少享受;二来帮助妈儿发些家财;三来使自己也积趱一些私房,免得日后求人。过了十年五载,遇着了一个知心着意的,说得来,话得着,那时老身再给你做媒,风风光光地嫁过去,做娘的也放得下你了。如此一来,可不两全其美?”

美娘听完,微笑不语。

刘四妈知道美娘已经心动了,便道:“老身句句是好话。你就依着老身的话,以后还要感激我哩。”说罢起身。

王九妈此时正躲在楼门外,每一句都听得见。美娘把刘四妈送出房门,劈面撞着了九妈,满脸羞惭,把身子缩了进去。王九妈随着刘四妈,再到前楼坐下。

刘四妈道:“侄女十分固执己见,被老身左说右说,一块硬铁眼看就要溶成热汁了。你如今快快找一个覆帐的主儿,她必然肯俯就,事成后做妹子的再前来贺喜。”

王九妈连连称谢。这天备饭相待,尽醉而别。

后来西湖边的青年公子们又有一曲《挂枝儿》,单说那刘四妈说词那一节:

“刘四妈,你的嘴舌儿好不厉害!便是女随何,雌陆贾,不信有这大才。说着长,道着短,全没些破败。就是醉梦中,被你说得醒;就是聪明的,被你说得呆。好个烈性的姑姑,也被你说得她心地改。”

再说王美娘刚才听了刘四妈的一席话儿,细思有理。从此以后,只要有客求见,便欣然接待。覆帐之后,宾客如市,捱三顶五,接连不断,不得空闲,声价越来越高,每晚白银十两,可还是你争我夺。

王九妈赚了不少钱,无限欢喜。美娘也留心要选一个知心着意的,急切之间难以碰到。正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卖油郎之独占花魁结局(卖油郎独占花魁)(4)

在临安城的清波门里,有一个开油店的朱十老,三年前过继了一个小厮,也是从汴京逃难过来的,姓秦,名重。母亲早丧,父亲秦良在他十三岁时将他卖了,自己在上天竺寺里做和尚。朱十老因为年老膝下无子,又刚死了妻子,就把秦重当做亲生儿子看待,改名为朱重,让他在店里学做卖油生意。开始的时候父子二人在店里坐店还蛮好的,后来十老得了腰痛病,时躺时坐,病体难支,不能过于劳碌,便另外再招了一名叫邢权的伙计,来店里帮忙。

光阴似箭,不觉四年多了,朱重到了一十七岁,生得一表人才,虽然已经成年,还没有娶妻。朱十老家里有一个侍女,叫兰花,已经二十多了,看上了朱小官人,几次主动去勾搭他,谁知朱重是一个老实人,而且兰花行事龌龊丑陋,朱重也压根儿瞧不上眼,因此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兰花见勾搭不上朱小官人,便另寻主顾,去勾搭那伙计邢权。邢权是一个奔四十的中年男人,没有老婆,一拍即合,两个人不止一次地在暗地里偷情。对此,他们不但不愧疚,却反过来怪朱小官人碍了他们的眼,琢磨着要找一个机会,把他彻底地赶出朱家的大门。

于是,邢权和兰花两个人,里应外合,用心设计。

一天,兰花在朱十老面前假意撇清自己,说:“小官人三番五次地调戏我,一点儿都不老实!”

因为朱十老平时与兰花也有一手,听了兰花这样说,未免吃起醋来。

邢权又将店里收的银子偷偷地藏了,在朱十老面前说道:“朱小官人总是在外面赌博,很不长进,柜里的银子几次短缺,都是被他偷去了。”

第一次,朱十老还不相信,连续说了好几次,朱十老年老糊涂,没有主意,就叫朱重过来,不问青红皂白,狠狠地责骂了一顿。

朱重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已经知道是邢权和兰花在设计陷害他,想要分辩,又担心这样以来,会惹起不小的是非,万一老人不肯相信自己的话,就会白白地蒙受冤枉做了恶人。心生一计,对朱十老说道:“眼下店里的生意不好,不再需要两个人了,不如就让邢主管坐店,孩儿情愿挑担子出去卖油。卖了多少银钱,当天全部交回店里,这样以来,家里可不就有了两重生意?”

朱十老心里头也很赞成,却又被邢权说道:“他这不是要挑担出去卖油做生意,在过去几年的时间里,他很是偷了一些柜上的银子来做私房钱,身边的积攒用来做生意早就绰绰有余了,他还责怪你不肯给他定亲,心里面埋怨,就不愿意继续呆在店里帮忙了,便想要讨一个出路,自己去娶老婆,自己去成家立业。”

朱十老叹了一口气道:“我把他当作亲生儿子看待,他却如此歹意,皇天不佑我啊!罢,罢,不是自己的骨血,到底粘连不上,就由他去罢!”

于是就拿出三两银子给了朱重,打发出门,寒夏衣服和被絮都叫他拿了去。

朱重估计老人家这一次实在是不肯再收留他,便拜了四拜,大哭而别。正是:孝己杀身因谤语,申生丧命为谗言。亲生儿子犹如此,何怪螟蛉受枉冤。

朱重出了朱十老的家门,在众安桥下面租了一间很小的房子,放下被絮等物件,买了一把大锁锁了门,便往长街短巷,去寻找自己的亲身父亲。一连走了几天,完全没一点儿消息,无可奈何,只得暂且放下这件事。

在朱十老家里四年,朱重赤心忠良,并没有一毫钱的积蓄,只有临行时打发的这三两银子,确实不够本钱,做什么生意好呢?

左思右想,只有油行里的买卖才是自己最熟悉的。城里的那些油坊老板又大多数和他认识熟悉,还是去挑一个卖油担子算了,这可是一条稳妥的路子。

当下便置办了油担家伙什,剩下的银两,都交付给油坊拿油。那油坊里的老板们都知道朱小官是一个忠厚老实的好人,况且小小年纪,之前是坐店,今天却要挑担上街,全是因为邢伙计从中挑拨他出来,心中很是不平,有心扶持他,只拣经贮藏过的澄清的上好净油给他,斤两上又明着让他一些。朱重得了这些便宜,自己转卖给别人,斤两也略放宽松些,所以他的油总比别人格外容易脱销。每天赚到的利息钱,又俭吃俭用,全都攒了下来,再置办一些日用家业,和身上的衣服之类,并没有浪费乱花一分。心中只有一件事未了,就是一直牵挂着自己的父亲,心想:“一直以来叫我朱重,谁知道我竟是姓秦!倘或父亲来寻访我,也没有一个根据。”于是,便恢复了秦姓。

一个卖油的,在恢复自己的姓氏的时候,又有谁能晓得?他有一个法子,就是把盛油的桶,一面写了一个大大的秦字,一面写了汴梁二字,把油桶做成了一个标识,让人一看便知。因此,临安城的街市上,都晓得了他的本姓,呼他为秦卖油。

卖油郎之独占花魁结局(卖油郎独占花魁)(5)

二月天气,不冷不热,秦重听说昭庆寺里的僧人,要起一个九昼夜的功德,聚在一起诵经念佛,为死者做一场大佛事,心里想,办这么大的规模,寺里的用油一定会很多,这样于我便有了一次小小的商机。于是,便挑了油担,前来寺里卖油。

那些和尚们也听说秦卖油的名声,他的油要比别人的又好又便宜,便只成全了他一个人的生意。一连九天,秦重只在昭庆寺里走动。正是:刻薄不赚钱,忠厚不折本。

今天便是第九天了,秦重在寺里卖完了油,挑了空担子出寺。天气晴好,游人多得如蚂蚁。秦重绕河行走,遥望十景塘,只见桃红柳绿,湖内画船箫鼓,往来游玩,实在看不够,就尽情地玩了一个痛快。走了一回,身子困倦,转身来到了昭庆寺右边,找了一个宽敞的地方,把担子放下,坐在一块石头上歇歇脚。

附近有一户人家,面向湖住着,金漆篱门,里面朱栏内,露出一丛细竹。不知道里面的房子怎么样,先看见门前的庭院清楚工整,有三四个戴着头巾的人正从里面出来,一个女的在后面送他们。到了门口,两边的人把手一拱,说声:“请了!”,然后那女的竟然进去了。秦重眼睛盯住一看,只见这女的,容颜娇丽,体态轻盈,他可从来都没有见过如此美貌的女子,站在那儿发呆了好半天,身子都酥麻了。他原本是店里的一个老实的小伙计,压根儿就不知道有嫖娼这种事情,心里面疑惑,真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人家。

正在疑惑琢磨的时候,只见从门内又走出一个中年的妈妈,和一个垂发的丫头,倚着门四处闲看。那妈妈一眼瞧见油担,便道:“哎呀!刚才我家还没有油,正好有油担子在这里,何不向他买一些?”

那丫鬟同那妈妈出来,走到油担边,叫了一声:“卖油的!”

秦重从恍惚中醒过来,听见了,回答道:“没有油了!如果妈妈要用油,我明天再送过来。”

那丫鬟也认得几个字,看见油桶上写了一个秦字,就对妈妈道:“卖油的姓秦。”

妈妈也听到了别人闲聊,有一个秦卖油,做生意很忠厚。就吩咐秦重道:“我家每天都要油用,你如果肯挑过来卖,我就给你做一个顾客。”

秦重道:“靠妈妈成全,不敢有误。”

那妈妈和丫鬟进去了。秦重心中想道:“这妈妈不知是那个女的什么人?我每天到她家里来卖油,莫说赚她利息,就是只图一个把那个女的看够了一回,也是前世的福分。”

正要挑担起身,只见两个轿夫,抬着一顶青绢幔的轿子,后边跟着两个小厮,飞也似地跑了过来。到了那家门口,停下轿子,那小厮走进里面去了。

秦重道:“又是离奇古怪,让他接什么人?”

不一会儿,只见两个丫鬟,一个捧着猩红的毡包,一个拿着湘妃竹攒花的拜匣,都交给轿夫,放在轿座下面。那两个小厮手中,一个抱着琴囊,一个捧着几个手卷,腕上挂碧玉箫一枝,跟着开始的那个女的出来。那女的上了轿,轿夫抬起轿子,往旧路去了,丫鬟小厮,都随着轿子步行。

秦重又很是受了一番教育,心里面更加疑惑,便挑了油担子,喜气洋洋地离去。没走几步,只见河边有一个酒馆。秦重平常不喝酒,今天见了这女的,心里又欢喜,又气闷,将担子放下,走进酒馆,拣了一个末座坐了。

酒保问道:“客人是请客,还是独酌?”

秦重道:“有上好的酒,拿来独饮三杯。时新果子一两碟,不用荤菜。”

酒保斟酒的时候,秦重问道:“那边金漆篱门内是什么人家?”

酒保道:“这是齐衙内的花园,如今是王九妈在里面住下了。”

秦重道:“刚才看见有一个小娘子上轿,她是什么人?”

酒保道:“她是有名的妓女,叫做王美娘,人都称为花魁娘子。她原本是汴京人,流落到了这里。吹弹歌舞,琴棋书画,件件都精通,和她来往的都是高门头儿大户人家,要十两白花花的银子才宿一夜哩!可知寻常的人也近她不得。当初住在涌金门外,因为楼房狭窄,齐家的人与她交情深厚,半年前,把这花园子借给她住了。”

秦重听到说她是汴京人,触动了一个乡思的念头,心里头更是加了一倍的喜欢。喝了数杯,还了酒钱,挑了担子,一路走,一路地在肚子里打草稿道:“世间竟然有这样美貌的女子,流落在娼家,岂不可惜!”

又自己暗笑道:“若不是流落在娼家,我一个小小卖油的怎么能看得见!”

又想了一回,越发痴狂了起来,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是能搂抱了这等美人睡上一夜,就是死也心甘。”

又想一回道:“呸!我整天挑着这油担子,不过一天赚来几分几文,怎么想这等非分之事!正是癞蛤蟆在阴沟里想着天鹅肉吃,如何吃得到嘴?”

又想一回道:“与她相交往的,都是一些王孙公子。我一个卖油的,纵使有了银子,料她也不肯接我。”

又想一回道:“我听说做老鸨的,专门要钱。就是一个乞丐,只要有了银子,她也就肯接了,何况我是一个做生意的清清白白的人。若是有了银子,还怕她不接!只是要从哪里才能挣回来这几两银子?”

一路上胡思乱想,自言自语。

你说天地间竟然还有这等痴人,一个做小买卖的,本钱只有三两,却要把十两银子去嫖那名妓,可不是一个春梦?

自古道:有志者事竟成。这春梦被他千思万想,还真想出一个计策来。

他道:“从明天开始,我一天一天地将本钱扣出来,余下的积攒上去。一日积一分,一年也就有了三两六钱的数。只消用上三年时间,这事便成了。若是一日能积上两分,只消用一年半。若能再多积一些,一年也就差不多了。”

想来想去,不觉走到了家里,开锁进门。

只因一路上想着许多闲事,回来看了自己家里的卧铺,内心悲惨,一点儿也不开心,连晚饭也不想吃,便上了床。这一夜翻来覆去,牵挂着那美貌女子,可哪里睡得着!正是:只因月貌花容,引起心猿意马。

卖油郎之独占花魁结局(卖油郎独占花魁)(6)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明,爬起来,装了油担,煮早饭吃了,就匆匆挑了油担,径直来到王九妈家。进了门,却不敢直接进入,伸着头,往里面张望。

王九妈恰好起床,还蓬着头,正吩咐保儿买饭菜。秦重认得声音,叫声:“王妈妈!”

九妈往外一望,见是秦卖油,笑道:“好忠厚人!果然不失信。”便叫他挑担进来,称了一瓶,约有五斤多重,公道还钱,秦重并不争论。

王九妈非常欢喜,道:“这瓶油,只够我家使用两天。只间隔一天,你便再送来,我就不再往别处去买了。”

秦重答应了,挑担出门,只遗憾没有遇见花魁娘子,可转念一想后便又开心了起来:“这也没有什么关系,既然已经拿下了主顾,少不得一次不见二次见,二次不见三次见。只是特地为王九妈一家挑油,要多走这许多的路,这不是做生意的事情。这昭庆寺是顺路,今天寺里虽然不做功德,难道平常日子里就不用油的?我且挑担过去问一问。若能拿下各房头做个主顾,只消走钱塘门这一路,一担油也完全能够脱手了。”

秦重挑担来到寺内询问,原来各房和尚也正想着秦卖油,来得正好,多少不等,各个都买了他的油。秦重与各房约定,也是间隔一日便送油来用。这一日是一个双日,从此日开始,只要是单日,秦重就到别的街道上去做买卖;只要是双日,就走钱塘门这一路。一出钱塘门,先到王九妈家里,以卖油为名,去看花魁娘子。有一日会见着,也有一日不会见着。不见时费了一场思想,便见时也只添了一层思想。正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此情无尽期。

秦重到了王九妈家多次,家中大大小小,没一个不认识他。时光迅速,不觉一年有余。期间,有时大一些,有时小一些,只拣足色细丝,或积三分,或积两分,再少也积下一分。凑成几钱,又打成大块头。日积月累,竟有了一大包银子,零星凑集,连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有了多少。

一天,是单日,又正赶上下大雨,秦重不能出去做买卖,看了这一大包银子,心中也自然高兴。“趁今天空闲,我把它上一上天平,也见一个数目。”

打了一把油伞,走到对门倾银铺里,借天平兑银。那银匠好不轻薄,想着:“一个卖油的,能有多少银子,还要一架天平?只把一个五两的头戥子给他,还怕用不着头纽哩!”

秦重把银子包解开,都是一些散碎银两,总体来看,成锭的少,散碎的多。银匠是小辈,眼孔极浅,见了这许多银子,又是另外一副脸孔,想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慌忙架起天平,搬出或大或小的许多砝码。秦重把整包银子全拿出来兑了,一厘不多,一厘不少,刚刚一十六两,上秤便是一斤。

秦重心里想道:“除去三两本钱,剩下的做一夜花柳费,还是有多的。”

又想道:“这样散碎银子,怎么好出手?拿出来也被人看低了!在倾银店里处理一下倒是挺方便,何不压成锭儿,还让人觉得有面子。”当即兑足十两,压成一个足色大锭,再把一两八钱压成水丝一小锭。剩下的四两二钱,拈了一小块,还了工钱,又用了几钱银子,置办下镶鞋净袜,新褶了一顶万字头巾。回到家里,把衣服浆洗得干干净净,买了几根安息香,薰了又薰。挑了一个晴朗的日子,一清早便打扮起来。真是:虽非富贵豪华客,也是风流好后生。

秦重打扮得齐齐整整,拿了银子藏在袖中,把房门锁了,一直往王九妈家而来,此时好不高兴。等到了门口,愧疚心又出来了,想道:“时常挑了担子在她家里卖油,今天却忽地去做嫖客,要如何张这个口?”

正在踌躇的时候,只听得呀的一声门响,王九妈走了出来。见了秦重,便道:“秦小官今天怎么不做生意,打扮得这般齐楚,要往哪里去贵干?”

事到眼前,秦重也只得厚着脸,上前作揖,妈妈也不免还礼。

秦重道:“我并没有别的事,专程前来拜望妈妈。”

那鸨儿是老积年,阅历深,见貌辨色,见秦重这般装扮,又说拜望,“一定是看上了我家哪个丫头,要嫖一夜,或是会一个房。虽然不是一个大财主菩萨,搭在篮子里便是菜,捉在篮子里便是蟹,赚他的钱把银子拿去买点葱菜,也是好的。”便满脸堆下笑来,道:“秦小官拜望老身,定有好处。”

秦重道:“我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只是不好启齿。”

王九妈道:“但说何妨,请到里面客座里细讲。”

秦重为卖油虽然曾经到过王家整整一百次,可这客座里的交椅,还不曾和他的屁股做个相识,今天是头遭会面。

王九妈到了客座,不免分宾坐下,向着里面喊上茶。少顷,丫鬟托出茶来,一看,却是秦卖油,正不知什么缘故妈妈这般待他,格格地低了头只是笑。

王九妈看见,喝道:“有什么好笑?对客人完全没一些规矩。”

丫鬟止住笑,收了茶杯自去。王九妈方才开口问道:“秦小官有什么话要对老身说?”

秦重道:“没有别的事,就是要在妈妈宅上请一位姐姐喝杯酒儿。”

九妈道:“难道喝寡酒?一定要嫖了。你是一个老实人,几时动这风流兴致?”

秦重道:“我诚心已久,也非只这一天。”

九妈道:“我家这几个姐姐,都是你认得的,不知你中意哪一位?”

秦重道:“别的都不要,单单要和花魁娘子相处一宵。”

九妈只以为是取笑她,就变了脸道:“你说话也没一个把门的,莫非奚落老娘么?”

秦重道:“我是一个老实人,岂有假话!”

九妈道:“粪桶也有两个耳朵,你岂不晓得我家美儿的身价!倒了你家卖油的灶,还不够歇半夜的钱哩!不如将就拣一个遣遣兴吧。”

秦重把头一缩,舌头一伸,道:“你在我面前就这么喜欢卖弄!敢问,你家花魁娘子一夜歇钱要几千两?”

九妈见他说玩笑话,变怒为喜,带笑说道:“哪要这么多?只要十两敲丝,其他的院里杂费,不在里面。”

秦重道:“原来如此,这点银子,也并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情。”

从袖中摸出这秃秃里一大锭放光细丝银子,递给鸨儿道:“这一锭十两重,足色足数,请妈妈收着。”

又摸出一小锭来,也递给鸨儿,又道:“这一小锭,有二两重,麻烦你备一个小东道。希望妈妈能成就我这件好事,生死不忘,日后还有孝顺。”

九妈见了这锭大银,已是不忍释手,又恐怕他一时高兴,今后没了本钱,心中懊悔,也要提醒他一句才好。

便道:“这十两银子,你一个做小生意的人,积攒出来不容易,还是要三思而行。”

秦重道:“我的主意已定,不要你老人家费心。”

九妈把这两锭银子收到袖子里,道:“是便是了,还有许多烦难哩!”

秦重道:“妈妈是一家之主,能有什么烦难?”

九妈道:“我家美儿,往来的都是王孙公子,富室豪家,真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她岂不认得你是做小生意的秦小官,如何肯接你?”

秦重道:“只凭妈妈怎么委曲宛转,成全这事,不敢忘记你的大恩!”

九妈见他心思十分坚定,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扯开笑口道:“老身已替你安排下计策,只看你的缘法如何。做得成,不要喜;做不成,不要怪。美儿昨天在李学士家陪酒,还没回。今天是黄衙内约下游湖。明天是张山人一班清客,邀她做诗社。后天是韩尚书的公子,几天前送下请帖在这里。你且到大后天来看看。还有一句话,这几天你暂且不要来我家卖油,预先留下一个体面。还有一句话,你穿着这一身的布衣布裳,不像一个上等嫖客。再来的时候,换上一件绸缎衣服,让这些丫鬟们认不出你是秦小官,老娘也好替你装装样子扯扯谎。”

秦重道:“我去一一照办。”说罢,作别出门。

于是,暂时歇了这三天的生计,不去卖油,到典铺里买了一件现成的半新半旧的绸衣,穿在身上,到街坊闲走,演习斯文模样。正是:未识花院行藏,先习孔门规矩。

卖油郎之独占花魁结局(卖油郎独占花魁)(7)

第四天,秦重起了一个早,来到王九妈家。

来得太早了,门还没开,想要转一转再过来。这身装扮较平日里太稀奇,不敢到昭庆寺里去,怕和尚们指指点点,就到十景塘那边去散散步。过了很久,又转了回来,此时,王九妈的家门已经开了。那门前却停着一顶轿子,门内有许多仆从,在那里闲坐。秦重虽然人老实,心里倒也乖巧,暂时不进门,悄悄地招呼那轿夫问道:“这轿子是谁家的?”

轿夫道:“韩府里来接公子的。”

秦重明白了,韩公子一定是夜里在这儿留宿,现在人还没有离开。

再一次转身,来到一个饭店里,吃了一些现成茶饭,又坐了一会儿,才再次来到王家探信。

只见门前轿子已经离去了,进了门,王九妈迎着,便道:“老身得罪,今天又不得工夫了。恰好刚才被韩公子拉到东庄去赏早梅,他是一个长嫖,老身也不好违拗。听说来日还要到灵隐寺,拜访一个棋师赌棋哩!齐衙内又来约过两三次了,这是我家房东,又是一个不能推辞的。他来的时候,或住上三日五日,连老身也确定不了准期。秦小官,你真的要嫖,就要再耐心地等上几日。不然,前天的银子,分毫不动,你要的话就立刻奉还。”

秦重道:“只怕妈妈不肯成全。若还要迟一些也没有什么关系,终究不会有什么损失,就是一万年,我也情愿等着。”

九妈道:“这样子的话,老身就好张罗做主了。”

秦重告别,正要起身,九妈又道:“秦小官人,老身还有一句话。你下次若来讨信,就不要早了,约莫申牌时分,有客没客,老身给一个实信与你。倒是越晚些越好,这是老身的妙用,你可别错怪。”

秦重连声道:“不敢,不敢!”

这一日秦重没有做生意。次日,整理油担,挑往别处去做生意,不走钱塘门这条路。每天生意做完,傍晚时分就打扮齐整,来到王九妈家探信。只是不得工夫,又空走了一个多月。

那一日是十二月十五,大雪方霁,西风过后,积雪成冰,好不寒冷,却喜地下干燥。秦重做了大半天的买卖,如先前一般妆扮,又前去探信。

王九妈笑容可掬,迎着道:“今日是你造化,已是九分九厘了。”

秦重道:“还有一厘是欠着什么?”

九妈道:“这一厘么?正主儿还不在家。”

秦重道:“可回来么?”

九妈道:“今天是俞太尉家赏雪,筵席就备在湖船上。俞太尉是七十岁的老人家,风月的事,已经是没份,原本就说过黄昏时送回来。你先到新人房里,喝一杯烫风酒,慢慢地等她。”

秦重道:“麻烦妈妈带路。”

王九妈引着秦重,弯弯曲曲,走过许多房头,到了一个所在,不是楼房,却是一个三间平房,甚是高爽。左边一间是丫鬟的空房,有一般的床榻桌椅之类,却是备官铺的;右边一间是花魁娘子的卧室,在那里锁着,两旁又有耳房;中间是客座,上面挂着一幅名人山水画,香几上搁着博山古铜炉,烧着龙涎香饼,两旁书桌,摆设一些古玩,墙壁上贴了许多诗稿。秦重很惭愧自己并非文人,不敢细看。

心下想道:“外房如此整齐,内室铺陈,必然华丽,今夜尽我享用。十两一夜,也不算多!”

九妈让秦小官坐在客位,自己在主位相陪。不一会儿,丫鬟手里举着灯过来,抬下来一张八仙桌儿,六碗时新果子,一架攒盒佳肴美酒,还没有到口,便香气扑人。

九妈执盏相劝:“今天众小女都有客人,老身只得自己作陪,请开怀畅饮几杯。”

秦重酒量本来就不高,况且加上有正事在心,只喝了半杯。喝了一会儿,便推辞不喝了。

九妈道:“秦小官想是饿了,先用些饭再喝酒。”

丫鬟捧着雪花白米饭,一碗吃一碗添,放在秦重面前,就是一盏杂和汤。鸨儿酒量高,不用饭,只以酒相陪。秦重吃了一碗,就放下筷子。

九妈道:“夜长哩,请再吃一些。”

秦重又添了半碗。丫鬟提来一个行灯,说:“洗澡水热了,请客官洗浴。”

秦重原是洗过澡来的,不敢推托,只得又到了浴堂,肥皂香汤,洗了一遍,重又穿衣入座。

九妈命撤去肴盒,用暖锅下酒。此时黄昏已了,昭庆寺里的钟都撞过了,美娘还是没回来。正是:玉人何处贪欢耍,等得情郎望眼穿!

常言道:等人心急。秦重不见婊子回家,很是气闷。却被鸨儿夹七夹八,说一些疯话劝酒,不觉又过了一更时间。

只听得外面热热闹闹的,正是花魁娘子回家。丫鬟先来通报了,九妈连忙起身出迎,秦重也离座站着。只见美娘吃得大醉,侍女扶她进来,到了门口,醉眼朦胧,看见房中灯烛辉煌,杯盘狼藉,站住脚问道:“谁在这里吃酒?”

九娘道:“我儿,就是我往日和你说过的那位秦小官人。他心中仰慕你,很久前就送了礼过来。因为你没有工夫,耽搁他一个多月了。你今天幸好有空,做娘的就留他在这里陪你。”

美娘道:“临安郡中,并没听说有什么秦小官人!我不去接他。”转身便走。

九妈双手伸开,急忙拉住道:“他是一个至诚好人,娘不会害你。”

美娘只得转身,才跨进房门,抬头一看那个人,有一些面熟,一时醉了,急切间喊叫不出来,便道:“娘,这个人我认得他的,不是有名的青年公子,接了他,要被人笑话。”

九妈道:“我儿,这是涌金门内开段铺的秦小官人。当初我们住在涌金门时,想来你也曾见过,所以便面熟,你莫认识错了。做娘的见他来意志诚,一时答应了他,不好失信,你就看在娘的面子上,胡乱地留他一晚。做娘的晓得自己的不是了,明天回头再给你陪礼。”一边说,一边推着美娘的肩头向前走。

美娘拗不过妈妈,只得进房相见。正是:千般难出虔婆口,万般难脱虔婆手。饶君纵有万千般,不如跟着虔婆走。

卖油郎之独占花魁结局(卖油郎独占花魁)(8)

这些话,秦重全听见了,却装作没有听见。

美娘万福过了,坐在旁边仔细看着秦重,很是疑惑,心里非常不高兴,沉默无言。喊丫鬟拿热酒过来,斟了一大钟。鸨儿还以为她要敬客人,却没想到竟自己一饮而尽。

九妈道:“我儿醉了,少喝一点儿吧!”

美儿哪肯依她,答应道:“我没醉!”一连喝了十来杯。

这是酒后酒,醉中醉,感觉自己站不住了,喊丫鬟开了卧房,点上银灯,不卸妆,不解带,趿拉着脱了绣鞋,和衣上床,倒了身子睡了。

鸨儿见女儿如此架势,很是过意不去,对秦重道:“小女平日宠惯了,她专门会使小性子。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她心里有一些不自在,但这与你无关,休要见怪!”

秦重道:“岂敢!”

鸨儿又劝了秦重几杯酒,秦重再三推辞。

鸨儿送他进了卧房,在耳边吩咐道:“她喝醉了,你放温存些。”

又叫道:“我儿起来,脱了衣服,好好睡。”

美娘已在梦中,完全不答应,鸨儿只得走了。

丫鬟收拾了杯盘之类,抹了桌子,叫声:“秦小官人,安歇吧!”

秦重道:“去拿一壶热茶来。”

丫鬟泡了一壶浓茶,送进房里,带上房门,自去耳房中安歇。·

秦重看着美娘,面朝床里,睡得正熟,把锦被压在身子下面。秦重想醉酒的人,必然怕冷,又不敢惊醒她。忽然发现栏杆上还放着一床大红紵丝的锦被,便轻轻地取下来,盖在美娘的身上。把银灯挑得亮亮的,取了这壶热茶,脱鞋上床,挨在美娘身边,左手把茶壶抱在怀里,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睛都不敢闭一闭。正是:未曾握雨携云,也算偎香倚玉。

美娘睡到半夜,醒了过来,感觉不胜酒力,肚子里的东西好像马上就要涌出来。赶紧爬了起来,坐在被窝中,垂着头,只是打干哕,要吐又吐不出来。

秦重也慌忙坐了起来,知道她要吐,放下茶壶,用手抚摩她的背。

很久后,美娘终于忍不住了,说时迟,那时快,放开喉咙便吐。

秦重怕弄脏了被子,把自己的道袍袖子张开,罩在她的嘴上。

美娘不知所以,吐了一个痛快,吐完,还闭着眼,讨茶嗽口。

秦重下床,将道袍轻轻脱下,放在地上。摸了一下茶壶,还是暖的,斟上一碗香喷喷的浓茶,递给美娘。美娘连喝了两碗,胸中虽然略觉舒畅,身子还依然倦怠,仍旧倒下,向着里面睡着了。

秦重脱下道袍,将一袖子的脏东西,重重包裹起来,放在床边,依然上床,拥抱似初。

美娘一觉睡到天亮才醒,翻过身来,见旁边睡着一个人,问道:“你是哪个?”

秦重答道:“我姓秦。”

美娘想起昨天夜里的事,恍恍惚惚,不怎么记得了,便道:“我昨夜喝得好醉!”

秦重道:“也没怎么醉。”

又问:“我吐了没?”

秦重道:“没有。”

美娘道:“这样还好。”

又想一想道:“我记得曾经吐过的,又记得曾喝过茶水,难道做梦了不成?”

秦重才说道:“是吐了。我见小娘子多喝了一杯酒,也防着要吐,把茶壶暖在怀里。小娘子果然吐后讨茶,我便帮你斟上了,蒙小娘子不弃,喝了两碗。”

美娘大惊道:“脏兮兮的,吐在哪里了?”

秦重道:“怕小娘子弄脏了被褥,是我用袖子盛了。”

美娘道:“现在在哪里?”

秦重道:“连衣服一起裹着,藏在那里了。”

美娘道:“可弄坏了你一件衣服。”

秦重道:“我的衣服能沾上小娘子的点滴口水,实在是有幸。”

美娘听说,心中想道:“世间竟然还有这么识趣的人!”心里已经有四五分的喜欢了。

此时天已大亮,美娘起身,下床小解。看着秦重,猛然想起是秦卖油,就问道:“你如实对我说,你是什么样的人?为何昨天晚上在这里?”

秦重道:“承花魁娘子下问,我怎敢乱讲。我确实是常来宅上卖油的秦重。”就把初次看见送客,又看见上轿,心里想慕之极,及积攒嫖钱的事,详细完整地叙述了一遍。

”夜里能够亲近小娘子一个晚上,真是三生有幸,我秦重心满意足。”

美娘听说,更加可怜他,道:“我昨夜酒醉,没有招呼接纳你,你白折了这么多的银子,莫不是懊悔?”

秦重道:“小娘子是天上神仙,我只怕伏侍不周,只要不责怪我,已经是万幸,岂敢有非分的念想!”

美娘道:“你是做买卖的人,好不容易积下一些银两,怎么不留下养家?这种地方可不是你能来往的。”

秦重道:“我单身一个,并没有妻小。”

美娘顿了一顿,便道:“你今日去了,他日还来么?”

秦重道:“只这昨宵亲近了你一夜,已经足慰平生,岂敢又作痴想!”

美娘想道:“难得这好人,又忠厚,又老实,又且知情识趣,隐恶扬善,千百个人中难以遇见一个这样的。可惜是市井之辈,若是衣冠子弟,情愿委身侍奉他。”

正在沉吟的时候,丫鬟捧了洗脸水进来,又是两碗姜汤。秦重洗了脸,因夜里没有脱掉巾帻,不用梳头,呷了几口姜汤,便要告别。

美娘道:“不妨稍等,我还有话说。”

秦重道:“我仰慕花魁娘子,在旁边多站一刻,都是好的。但做人岂能不自量?夜里在这里,实在是大胆,只怕他人知道了,有辱芳名,还是早些去了稳妥。”

美娘点了点头,打发丫鬟出房,连忙开了梳妆匣子,取出二十两银子,送给秦重道:“昨夜难为了你,这银两权且送给你作本钱,莫对别人说。”

秦重哪里肯接受。

美娘道:“我的银子,来得容易。这些是酬谢你的一宵之情,不要执意客气。如果今后缺少本钱,他日还有帮助你的地方。那件污秽的衣服,我叫丫鬟洗干净了再还给你吧!”

秦重道:“一件粗衣,就不烦小娘子费心,我自己会洗,只是领赐确实不合适。”

美娘道:“说哪里话!”将银子塞在秦重袖内,推他转身。

秦重料难推却,只得接受了,深深作揖,把脱下的龌龊道袍卷了起来,走出房门,从鸨儿房前经过,鸨儿看见,叫声:“妈妈!秦小官去了!”

王九妈正在净桶上解手,口中叫道:“秦小官,怎么回去得这么早?”

秦重道:“有些小事,改日特来称谢!”

美娘与秦重虽然没一点相干,见他一片诚心,离开后很是过意不去。

这一天因为酒喝多了身体不适,辞了客人,呆在家里将息,千个万个嫖客都不想,倒把秦重整整地想了一天。有《挂枝儿》为证:“俏冤家,须不是串花家的子弟,你是个做经纪本分人儿,哪匡你会温存,能软款,知心知意。料你不是个使性的,料你不是个薄情的。几番待放下思量也,又不觉思量起。”

卖油郎之独占花魁结局(卖油郎独占花魁)(9)

邢权在朱十老家,与兰花感情热烈,见朱十老病倒在床,毫无顾忌,弄得十老都发了好几次脾气。两个商量出一条计策来,等夜静更深,竟将店里的钱用包卷了,逃之夭夭,不知去向。

次日天明,十老才知晓,恳求邻里,出了一个失单,寻访了几天,也没有什么动静。非常后悔当时不应被邢权迷惑,赶走了朱重,如今日久见人心。听说朱重在众安桥下租了房子住,挑担卖油,不如仍旧叫他回来,自己老死的时候也好有一个依靠。只怕他记恨在心,就让邻舍好好劝他回家,只记好,莫记恶。

秦重一听此言,当天便收拾了家伙,搬回十老家里。相见的时候,痛哭了一场。十老将所存财物,尽数交给秦重。秦重自己身上又有二十多两本钱,重新整修店面,坐柜卖油。因为是在朱家,仍然称呼为朱重,不用秦姓。不到一个月,十老病重,医治不愈,呜呼哀哉!

朱重捶胸大哭,如同亲生父亲一般,殡殓成服,七七做了些好事。朱家祖坟在清波门外,朱重举丧安葬,事事成礼,邻里都纷纷称赞他的厚德。丧事办完后,仍然继续开店。

这间油铺是一家老店,原本生意很好,却被邢权侵夺剥削存下私房,将主顾弄没了很多。现在见朱小官在店,谁家不来成全?所以生意比先前更加兴隆。朱重单身,身边没有一个人,急切之间,想要找一个做事稳重的好帮手。

有一个习惯做中人的,叫金中,忽然一天,带着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前来。原来,那人正是莘善,在汴梁城外安乐村居住。因那年避乱南逃,被官兵冲散了女儿瑶琴,夫妻两口,凄凄惶惶,东逃西窜,胡乱地过了这几年。现在听说临安兴旺,南渡的百姓,一大半在那儿安生。又怕女儿真的流落到这里,特地前来寻访,又没有得到什么消息。身边的盘缠全用完了,还欠了饭钱,被饭店整天驱赶,无可奈何。偶然间听见金中说起朱家油铺,要寻找一个卖油的帮手,自己曾开过六陈铺子,卖油的事,都是在行。何况朱小官原本就是汴京人,又是乡里,所以央求金中过来引荐。

朱重问了详细情况,老乡见老乡,不觉感伤。”既然没地方投奔,你老两口,只管住在我身边,只当是乡亲相处,再慢慢地查访到令爱的消息,再作打算。”当下取了两贯钱给莘善,去还了饭钱,连妻子阮氏也领了过来,与朱重相见了。收拾好一间空房,安顿他老夫妇在里面落脚。两口儿也尽心竭力,内外相帮,朱重很是欢喜。

光阴似箭,不觉一年有余。有很多人见朱小官年龄大了却未娶妻,家道又好,做人又诚实,情愿白白地把女儿送给他做妻子。朱重因为见了花魁娘子的十分容貌,一般的女子都不看在眼里,打定主意一定要访求到一个出色的女子,才肯成亲。因此,日复一日,便耽搁下来了。正是:曾观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王美娘在九妈家,盛名之下,朝欢暮乐,真是口厌肥甘,身嫌锦绣。然而,尽管如此,每次遇到不如意的时候,或是公子们任情使性,喜新厌旧,另结新欢,或是自己抱病卧床,酒后沉醉,半夜三更,没人疼爱,就想起秦小官人的好处来,只恨无缘再会。

临安城中,有一个吴八公子,父亲吴岳,现任福州太守。这吴八公子刚从父亲任上回来,有很多金银,平日里也喜欢赌钱喝酒,出入于各个妓院和娱乐场所。听说了花魁娘子的名声,不曾见面,屡屡派人来约,想要嫖她。

王美娘听说他脾气品性都不好,就不愿意接待他,一次次地借故推辞。

吴八公子也曾经几次跟着一帮子闲汉们亲自到王九妈家,都没有见上面。

此时,清明节到了,家家扫墓,处处踏青。美娘因为连日游春困倦,而且,积下了许多诗画欠债,任务没有完成,便吩咐家里:“所有来客,都替我推辞掉!”

闭了房门,焚起一炉好香,摆设文房四宝,正要举笔,只听得外面沸腾,原来是吴八公子,领着十多个恶仆,来接美娘去游湖。因为鸨儿每次都回绝他,所以此次前来,便直接在堂中行凶,打砸东西,一直闹到美娘房前,只见房门紧锁。原来妓院里有一个回绝客人的办法,小娘躲在房内,却把房门反锁了,来支吾客人,只推说不在。那老实的就被她哄过了,吴公子是风月场上老手,这些套路,怎么瞒得了他,吩咐手下扭断了锁,把房门一脚踢开。

美娘来不及躲开,被公子看见了,不由分说,让两个仆人,左右两边牵着手,从房内直接拖出房外来,口里还乱叫乱骂。

王九妈想要上前赔礼劝解,看见形势不妙,只得躲开了。家中大大小小,躲得没有半个人影儿。吴家恶仆牵着美娘,出了王家大门,也不管她的弓鞋窄小,往街上飞跑。八公子在后面跟着,得意扬扬。一直来到西湖口,将美娘推搡着上了湖船,这才放手。

美娘十二岁来到王家,锦绣中养成,珍宝般供养,何曾受过这般凌辱作贱,上了船,对着船头,掩面大哭。

吴八公子见了,放下脸皮,气愤得像关云长单刀赴会,一把交椅,朝外面坐着,恶仆站立两旁。一面吩咐开船,一面数一数二地发作个不停:“小贱人,小娼根!不受人抬举!你要再哭,就讨打了!”

美娘哪里怕他,一直哭个不停。船驶到湖心亭,吴八公子吩咐在亭子内摆上食盒,自己先上去了,却吩咐手下家仆:“叫那小贱人上来陪酒!”

美娘抱住了栏杆,哪里肯去,只是嚎哭。吴八公子也觉扫兴,自己喝了几杯淡酒,收拾了一下,便重又上船,亲自拉扯美娘。美娘双脚乱蹦,哭声更高。八公子大怒,让恶仆拔去簪珥。美娘蓬着头,跑到船头上,就要投水,被家仆们扶住。

公子道:“你撒赖我便怕你不成!就是死了,也只不过是浪费我几两银子,不是什么大事,你却是送了一条性命,这也是罪过,只要你现在不再啼哭,我就放你回去,不为难你。”

美娘听说放她回去,真的停住了哭。

八公子吩咐移船到清波门外一处僻静的地方,将美娘绣鞋脱下,去掉裹脚布,露出一对金莲,和两条玉笋相似。然后,让恶仆扶上岸,骂道:“小贱人!你有本事,自己走回家,我这里可没人送你。”说罢,一篙子撑开,再向湖中央驶去。正是:焚琴煮鹤从来有,惜玉怜香几个知!

美娘赤了脚,寸步难行,心里想:“自己才貌两全,只为沦落风尘,受此轻贱。平昔枉自结识许多王孙贵客,急切间指望不上,受了这般凌辱。就是回去,又如何做人?倒不如一死,还要强一些。只是死得没一点儿名声,枉自背了一个盛名,到了现在这种处境,看着那些村庄妇人,也胜过我十二分。这都是刘四妈这张花言巧语的嘴,哄我落坑堕堑,才有今天的下场!自古红颜薄命,也未必像我今天这么可怜!”越想越苦,放声大哭。

事有偶然,恰好朱重那在到清波门外朱十老的坟上,祭扫过了,收拾完祭品上船,自己走路回家,从这儿经过。听到哭声,上前一看,虽然蓬头垢面,可那玉貌花容,从来没有两样,怎么不认得?吃了一惊,道:“花魁娘子,你怎么成了这般模样?”

美娘正在哀哭,听到声音熟悉,停止啼哭一看,原来,正是知情识趣的秦小官!

美娘此时,如见亲人,不觉倾心吐胆,告诉他事情原委。

朱重心中十分疼痛,也为她流泪。袖子里带的一条白绫汗巾,约有五尺多长,取出来,从中间劈开两半,扯开,送给美娘裹脚,亲手替她拭泪。又给她挽起青丝,再三用好言宽解。等美娘哭完,忙去叫了一乘暖轿,请美娘坐了,自己走路送行,一直来到王九妈家。

卖油郎之独占花魁结局(卖油郎独占花魁)(10)

十一

九妈得不到女儿的消息,四处打听,慌忙之际,看见秦小官送女儿回来,分明是把一颗夜明珠送还给她,如何不高兴!况且鸨儿一直不见秦重挑油上门,早就听人说,他继承了朱家的店铺,手头宽裕,较以前更体面,自然是刮目相看。又见女儿这等模样,问他缘故,知道女儿吃了大苦头,全亏了秦小官,便深深拜谢,设酒相待。天色已晚,秦重喝了几杯,起身道别。

美娘如何肯放他走,道:“我一向有心于你,恨不能和你见面。今天定然不让你空自离去!”

鸨儿也来挽留,秦重喜出望外。这一夜,美娘吹弹歌舞,曲尽生平之技,奉承秦重。秦重如做了一个游仙好梦,喜得魄荡魂消,手舞足蹈。夜深酒阑,二人相挽就寝。云雨之事,无比美满,更不必说。正是:一个是十足后生,一个是惯情女子。这边说,三年怀想,费几多役梦劳魂;那边说,一载相思,喜侥幸粘皮贴肉。一个谢前番帮衬,合今番恩上加恩;一个谢今夜总成,比前夜爱中添爱。红粉妓倾翻粉盒,罗帕留痕;卖油郎打泼油瓶,被窝沾湿。可笑村儿干折本,做成小丫弄风流。

云雨已罢,美娘道:“我有一句肺腑之言要对你讲,你千万不要推托。”

秦重道:“小娘子若是用得着我,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岂有推托之理?”

美娘道:“我要嫁给你!”

秦重笑道:“小娘子就是嫁一万个人,也还数不到我的头上,不要取笑我,白白地浪费我的精力,耗损我的粮食。”

美娘道:“我这话确实是出自真心,怎么说出取笑二字!我自从十四岁被妈妈灌醉酒,被人夺去了初夜,那时便要从良,只是没有处到合适的人,不辨好歹,恐怕误了终身大事。之后,相处的虽然很多,但都是一些豪华之辈,酒色之徒,只知买笑追欢的乐意,哪有怜香惜玉的真心。看来看去,只有你是一个心诚君子,况且,还听说你尚未娶亲,若不嫌我烟花贱质,情愿举案齐眉,白头奉侍。你若是不应允,我就将三尺白绫,死在你面前,表白我的一片诚心,也强如昨天死在村郎的手里,没名没目,惹人笑话。”说罢,呜呜地哭了起来。

秦重道:“小娘子不要悲伤。我承蒙小娘子错爱,将天就地,求之不得,岂敢推托?只是小娘子是千金身价,我家贫力薄,如何能搞定这事?也实在是力不从心啊。”

美娘道:“这事却无碍。不瞒你说,我为了从良,预先积攒了一些东西,寄存在外,赎身的费用,一毫也不用你费心出力。”

秦重道:“就是小娘子自己赎身,平日里住惯了高堂大厦,享用了锦衣玉食,在我家,如何过得习惯?”

美娘道:“布衣蔬食,死而无怨!”

秦重道:“小娘子虽然愿意,只怕妈妈不肯答应!”

美娘道:“我自有道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两个一直说到天亮。

原来黄翰林的衙内,韩尚书的公子,齐太尉的舍人,这几个相知的人家,美娘都寄存得有箱笼。美娘只推说要用,陆续取到一个秘密的地方,约好秦重,叫他收藏在家。然后叫了一乘轿子,抬到刘四妈家,把自己要从良的事告诉给她。

刘四妈道:“这事是我以前说过的。只是年纪还早,又不知道你要从哪一个?”

美娘道:“姨娘,你莫管是什么人,少不得依着姨娘的话,是一个真从良,乐从良,了从良;不是那不真、不假、不了、不绝的勾当。只要姨娘肯开口,不愁妈妈不应允。做侄女的没有别的什么可以孝顺的,只有十两金子,送给姨娘,拿去胡乱打一些钗子。务必要在妈妈跟前说好,事成之时,媒礼另外再奉上。”

刘四妈看见这些金子,笑得眼睛都没缝儿,便道:“自家儿女,又是好事,如何要你的东西!这金子暂时领下,只当给你收藏,这事全包在我的身上。只是你的娘,把你当成一棵摇钱树,一般的情况也不肯轻易地放你出去,还怕她不会索要千把银子!那主儿可是肯出手的么?也得老身见他一面,和他好好说说才行。”

美娘道:“姨娘莫管闲事,只当你侄女自己赎身便是。”

刘四妈道:“妈妈可晓得你到我家来?”

美娘道:“不晓得。”

四妈道:“你先在我家吃一个便饭,等老身先到你家,与你妈妈讲了,讲通了,然后再回来告诉你。”

刘四妈雇了一乘轿子,抬到王九妈家,九妈迎入内。刘四妈问起吴八公子的事,九妈告诉了一遍。

四妈道:“我们行户人家,倒是养成一个半低不高的丫头,完全可以赚钱,而且还安稳。不论什么客人就接了,倒是日日没有空的。侄女只因为名声大了,好似一块鲞鱼落地,蚂蚁都要钻它,虽然热闹,却也不得自在。说是很多银两一夜,也只是一个虚名。那些王孙公子来一趟,动不动便有几个帮闲的,通宵达旦,好不费事。跟随的人又不少,个个都要奉承到位,有一些不到的地方,就出粗口骂人,还要暗损你家伙,又不好告诉给他家长,受了若干闷气。况且山人墨客,诗社棋社,少不得一个月之内,又有几天官职在身。这些富贵子弟,你争我夺,依了张家,违了李家,一边喜,少不得一边怪了。就是吴八公子这一次风波,吓死人的,万一有什么差错,岂不是连本都丢送了?官宦人家,和他打不成官司,只能忍气吞声。今天还亏得你家时运高,太平没事,一个霹雳从空中过去了。倘或有一个山高水低,后悔莫及。我听说吴八公子不怀好意,还要与你家要人闹事。侄女的脾气性格又不好,不肯奉承人,首先就是这件事,竟然是一个祸根。”

九妈道:“就是这一件,老身非常担忧。这八公子,也是有名有姓的人,又不是下贱的人,这丫头拼死不肯接他,惹出这场闷气。当初她年纪小时,还听人教训。如今有了一个虚名,被这些富贵子弟夸奖,惯了她的性情,骄了她的气质,动不动就自作主张。逢着客来,她要接便接。她若不情愿的时候,便是九头牛也休想牵得她转!”

刘四妈道:“做小娘的略有些身份,都是这样。”

王九妈道:“我如今和你商议,倘若有一个肯出钱的,不如把她卖出去,倒是能得一个清净,省得一辈子担着心事度日。”

刘四妈道:“此言甚妙!卖了她一个,就能讨回五六个。若凑巧撞得着合适的主儿,十来个也讨得回的。这样的便宜事,如何不做?”

王九妈道:“老身也曾算计过。那些有钱有力的不肯出钱,专门想要讨人便宜。那些肯出几两银子的,女儿又说好道坏,装模作样地不肯。若有好主儿,由妹子做媒,促成这个事情。倘若这丫头不肯,还求你去撺掇。这丫头做娘的话也不听,只有你说的她才信,能把她说得转弯。”

刘四妈呵呵大笑道:“做妹子的今天过来,正是为了给侄女做媒,你想要多少银子便肯放她出门?”

九妈道:“妹子,你是明白事理的人,我们这行户中,只有贱买,哪有贱卖?况且美儿数年盛名满临安,谁不知她是花魁娘子!难道三百四百,就让她动脚走了?少不得要个一千金。”

刘四妈道:“等我去讲了,若肯出这个数,做妹子的便来多口。若合不上时,就不来了。”

临行时,又故意问道:“侄女今天在哪里?”

王九妈道:“不要说了,自从那天吃了吴八公子的亏,怕他还来淘气,整天抬着一个轿子,到各家去诉说。前天在齐太尉家,昨天在黄翰林家,今天又不知去哪家了!”

刘四妈道:“有了你老人家做主,按定了定盘星,也不容侄女不肯。万一不肯,做妹子自然会劝她。只是寻得主顾来,你却莫要装腔作势。”

九妈道:“一言既出,并没有别的话说!”九妈送至门口。

刘四妈叫一声口干舌燥,上轿去了。这才是:数黑论黄雌陆贾,说长话短女随何。若还都像虔婆口,尺水能兴万丈波。

刘四妈回到家中,对美娘说道:“我对你妈妈如此说,这般讲,你妈妈已经点头了。只要银子一见面,这事立马便成!”

美娘道:“银子已经备下,明天姨娘千万到我家来,玉成其事,不要冷了场,改天又费口舌。”

四妈道:“既然约好了,我自然过去。”美娘别了刘四妈,回家一字不提。

卖油郎之独占花魁结局(卖油郎独占花魁)(11)

十二

次日正午时分,刘四妈果然来了。王九妈问道:“事情如何?”

四妈道:“十有八九,只是没有和侄女说。”

四妈来到美娘房中,两个招呼后,四妈问道:“你的主儿到了没有?那赎金在哪里?”

美娘指着床头道:“在这几只皮箱里。”

美娘把五六只皮箱一下子都打开了,五十两一封,搬出十三四封来,又把一些金珠宝玉算了价,足够千金。把刘四妈惊得眼中出火,口里流涎,想道:“小小年纪,这般有心计!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竟然积下了这么多东西!我家这几个妓女,一般接客,赶得上她哪里!不要说不懂如何变多,就是有几文钱在荷包里,闲时买瓜子磕,买糖吃,两条脚布破了,还要做妈的给她买布哩!偏偏九阿姐福气,在美娘能挣钱的时候为她赚了那么多,临出门的时候还有这么一笔大财,又是从房间里取出来的,不费什么力。”这是心中暗想的话,没有说出来。

美娘见刘四妈沉吟,只以为她要为难自己,想索取谢礼,慌忙又取出四匹潞绸,两股宝钗,一对凤头玉簪,放在桌子上,道:“这几件东西,一并送给姨娘作为谢媒礼。”

刘四妈欢天喜地对王九妈说道:“侄女情愿自己赎身,一样身价,并不短少一分一毫,比孤老赎身更好,省得闲汉们从中说合,费酒费浆,还要加一加二地谢他!”

王九妈听说女儿皮箱内有许多东西,脸上便有了不悦之色。你说这是为何?世间只有鸨儿的狠,做小娘的想方设法弄到的那些东西,都要送到她手里,才高兴快乐。也有藏些私房在箱笼内,鸨儿晓得一些风声,专等女儿出门,弄开锁钥,翻箱倒笼取一个空。只因为美娘盛名下,相交的都是一些大主儿,替做娘的挣得钱钞,性格又有一些古怪,平常不敢碰她。所以这卧房里面,鸨儿的脚也不曾插进来,谁知道她竟如此有钱!

刘四妈见九妈脸色不好,便猜着了,连忙道:“九阿姐,你不要三心二意,这些东西,都是侄女自己积下的,也不是你的本分钱。她若肯花费,也花费了。或是她不长进,拿去补助了自己喜欢的孤老,你哪里会知道?这还是她持家节俭的好处。况且小娘自己手中如果没有钱钞,临到从良的时候,难道光着身子赶她出门?少不得头上脚下都要收拾得光鲜,等她好去别人家做人。如今她自己拿得出这些东西,定然一丝一线也不用你费心。这一笔银子,是你完完全全别在腰胯里的。她就赎身出去,怕不是你的女儿?倘若她日子混得好,逢年过节,怕她不来孝顺你?就是嫁了人,她又没有亲爹亲娘,你也还能去做外婆,还有很多受用处哩!”只这一套话,说得王九妈心中爽然,当下应允。

刘四妈就去搬出银子,一封封兑过,交付给九妈,又把这些金珠宝玉,逐件指物作价,对九妈说道:“这都是做妹子的故意估下她一些价钱,若是换别人,还得到了几十两银子的便宜。”

王九妈虽然同是鸨儿,倒是一个老实人,凭刘四妈怎么说话,没有不采纳的。刘四妈见王九妈收了这些东西,便叫王八写了婚书,交给美儿。

美儿道:“趁姨娘在这里,奴家就拜别了爹妈出门,借姨娘家住上一两天,选择吉日从良,不知道姨娘同意么?”

刘四妈得了美娘许多谢礼,生怕九妈反悔,巴不得美娘出了她家门,好赶快了结这桩事,说道:“正该如此!”

当下,美娘收拾了房中自己的梳台、拜匣、皮箱、铺盖之类,凡是鸨儿家里的东西,一毫不动。收拾完,随着四妈出房,拜别了假爹假妈,和那些姨娘们,都一一招呼过了。王九妈哭了几声,美娘叫人挑了行李,欣然上轿,同刘四妈一起到刘家去。

四妈腾出一间幽静的好房,安顿下美娘行李,众小娘们都来给美娘道喜。这一晚,朱重派莘善到刘四妈家讨信,已知美娘赎身出来,择了吉日,笙箫鼓乐娶亲。刘四妈就做大媒送亲,朱重与花魁娘子花烛洞房,欢喜无限!虽然旧事风流,不减新婚佳趣。

次日,莘善老夫妇请新人相见,各各相认,吃了一惊。问起来历,至亲三人,抱头痛哭。朱重才认得是丈人、丈母,请他们上坐,夫妻二人,重新拜见。亲邻听说,无不惊讶。这天,整备筵席,庆贺双喜,饮酒尽欢而散。

三天后,美娘让丈夫备下几副厚礼,分送旧相知各宅,以酬谢那寄托安顿箱笼之恩,并告知从良信息。王九妈、刘四妈家,各有礼物相送,无不感激。

满月后,美娘将箱笼打开,里面都是金银钱财,吴绫、蜀锦,何止百计,共有三千余金,都将钥匙交给丈夫,慢慢地买房置产,整顿家当。油铺生意,都是老丈人莘公管理。不到一年,把家业挣得花团锦簇一般,使唤奴婢,很有气派。

朱重感谢天地神明保佑,大发善心,在各寺庙喜舍合殿供奉香烛一套,供琉璃灯油三个月,斋戒沐浴,亲往拈香礼拜。先从昭庆寺起,其他灵隐、法相、净慈、天竺等寺,依次前往。

其中,天竺寺是观音大士的香火,有上天竺、中天竺、下天竺,三处香火都很兴盛,却是山路,不通船。

朱重叫随从挑了一担香烛,三担清油,自己乘轿前往。先来到上天竺,寺僧迎接上殿,老香火秦公点烛添香。此时,朱重的地位和境遇一变,整个人也都跟着改变,仪容魁岸,不再是小时候的样子,秦公哪里认得出是自己的儿子。只因油桶上有一个大大的秦字,又有汴梁二字,心中认为很奇怪。也是天意凑巧,刚刚来到上天竺,偏又用着这两只油桶。朱重拈香已毕,秦公托出茶盘,主僧奉茶。

秦公问道:“不敢动问施主,这油桶上为何有这三个字?”

朱重听出问声带着汴梁人的乡音,忙问道:“老香火,你问它干什么?莫非也是汴梁人?”

秦公道:“正是。”

朱重道:“你姓甚名谁?为何在这里出家?共有几年了?”

秦公把自己的姓名、乡里,细细告诉:“那年躲避兵灾来到这里,因为没有活路,将十三岁的儿子秦重,过继给朱家,如今有八年之久。一直因为年老多病,不曾下山问得信息。”

朱重一把抱住父亲,放声大哭道:“孩儿便是秦重!先前在朱家挑油做买卖,正是为了要访求父亲的下落,所以就在油桶上,写下’汴梁秦’三个字,做一个标识。谁知竟然在这里相逢,真是上天赐给我这么好的机会啊!”

众僧见他们父子分别了八年,今朝重逢,个个称奇。

朱重这一天,就歇在上天竺,与父亲同宿,各叙情节。次日,取出中天竺、下天竺两个册子换了,里面的朱重,仍改作秦重,恢复了本姓。两处烧香礼拜已毕,转到上天竺,要请父亲回家,安乐供养。

秦公出家已久,吃素持斋,不愿随儿子回家。

秦重道:“父亲离别了八年,孩儿一直没能在身边侍奉。况且孩儿刚娶媳妇,也得让她拜见了公公才对。”

秦公只得依允。秦重将轿子让给父亲乘坐,自己步行,一直回到家中。秦重取出一套新衣服,给父亲换了,堂中设座,同妻子莘氏双双参拜。亲家莘公、亲母阮氏,一齐过来见礼。

这一天,大摆筵席,秦公不肯开荤,素酒素食。

次日,邻里凑钱道贺,一则新婚,二则新娘子家眷团圆,三则父子重逢,四则秦小官归宗复姓,一共是四重大喜,一连吃了好几天的喜酒。

秦公不愿居家,心里想着回到上天竺故处清净出家。秦重不敢违背父亲的志向,拿出二百两银子,在上天竺另造一所净室,送父亲到那儿居住。他的日用供给,按月送去。每十天亲自前往问候一次,每一季同莘氏前往问候一次。

秦重和莘氏,夫妻二人白头偕老,生下两个孩儿,都读书成名。

卖油郎之独占花魁结局(卖油郎独占花魁)(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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