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在人海里的女孩(彷徨无定的女子)(1)

朱七七站在一辆搬家公司的货运车旁边,看着那些工人大汗淋漓地跑上跑下,有一个差点打翻了她的景泰蓝瓷瓶。她不断地重复:“小心点小心点。”声音嘶哑。

她是一种叫做“Bob”的男士高档美容产品的推销员,每天的工作就是不停地和客户说话,说得眉飞色舞,说得唾沫四溅,说得天昏地暗。

钞票是小赚了一些,副产品是把原来甜腻得小嗓子硬生生搞成了刀郎。

所以郎宁和她认识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她送了四盒金嗓子,就是罗纳尔多做广告的那种。

她其实只吃草珊瑚,因为觉得声线变成罗纳尔多是更恐怖的事,但还是媚笑着接了过来,然后说:“这个我自己倒买得起,我买不起的是房子。”

“我就是和你谈房子的事。”郎宁说:“也许你可以住到我朋友家里去,他出国了,房子一直空着。”

朱七七笑得更媚了:“你想泡我?”郎宁紧张地红了脸:“是的。”头深深地低到第二颗钮扣的位置。

朱七七好久没有遇到郎宁这样的男生了。羞涩的,干净的,青春的。

朱七七的客户,要么是腰缠万贯但满脸皱折千年古树似的老男人,要么是香水手表西装精致得盆景似的小白领,对比他们,郎宁是雨后土地里新生的笋芽,看一眼就有咬一口的冲动。

听说朱七七要跟这样一个男人走,盛宛玲倒吸了一口冷气:“你丫明年也二十六了,怎么还这么梦幻?”

盛宛玲是朱七七相处已经五年的同居密友,但就在半个月前,她闪电般和一个离婚两次带三个孩子的美籍华人谈婚论嫁,飘洋过海指日可待。也正因为如此,朱七七必须尽快找到新的合伙人或者落脚点,她不可能独自支付两室一厅的昂贵房租了。

朱七七懒得和盛宛玲争辩。每个人有每个人接受的生活,每个人有每个人理解的幸福。

貌似风尘的她,其实对未来的设计很简单:找一个她喜欢也喜欢她的男生,两个人齐心协力在北京买套房子,生个小孩,然后手牵手老去。

一辈子不就是短短几十年吗?何苦勾心斗角沽名钓誉把自己搞得太累。

十几分钟后,朱七七上了楼,郎宁正从兜里掏钱要和那些工人结帐,朱七七不好意思:“我来吧。”郎宁说:“不了,我来。”让朱七七不解的是,郎宁的手插在口袋里,良久没有抽出来。朱七七突然就明白了:“多少?还是我来。”迅速地打开钱夹抽出几张纸钞。

“真对不起,居然忘记带钱包。”事后郎宁无比歉意。为了这事,他后来请朱七七吃了三顿饭;再之后,他陪她逛街,看电影,喝咖啡。不过就是这些而已,他从来不说一句暧昧的话,也没有任何暧昧的动作。再再之后,一个晚归的夜里,朱七七终于忍无可忍地先抓住了他的手。

郎宁搬回朱七七住的地方了——到这时候,郎宁才告诉她他是搬回。

原来这个屋子并不是郎宁什么出国的朋友的,而是公司临时分配给他住的。郎宁在一家房产公司上班,公司有很多卖不出去的空置房,放在那里还要倒贴物管费,于是就当作福利半租半借地给了员工。朱七七在这里住的这些天,他一直搭个地铺睡在同事的客厅里。

不过,郎宁没有告诉朱七七,那天他其实不是忘记带钱包,而是想起来包里已经不到一百块钱。

他不知道朱七七其实已经知道。

有一段日子,朱七七和郎宁过得相当惬意。

郎宁买了一辆电动自行车,坚持每天早晚接送她。虽然看着其他女同事跨进奔驰或者别克时,朱七七难免有些不平衡,但这种情绪总是很快就被郎宁抚平了。

郎宁会在半路上突然停下来,在花坛里偷一朵月季,或者买一个刚出笼的庆丰包子,或者仅仅是回过头来亲吻她一下。周末的时候,他们多半会去公园,北京的公园三分之二是免费的。他们在那里看看风景,晒晒太阳,拍拍照,感觉不比坐在黑咕隆咚的电影院或者连说话也不敢大声的咖啡馆差。他们还会一起在家里打网络游戏,尽管朱七七对此一窍不通,可看着郎宁兴高采烈的样子,她也就兴高采烈起来。

盛宛玲在美国却似乎水深火热,隔三差四给朱七七打来越洋电话,诉说自己语言障碍,无法跟人交流,甚至出门后无法找回家,每天老公一上班,她就只能像傻子一样憋在别墅里,三个孩子还不时给她找点麻烦,她都快要疯了。

末了盛宛玲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看我迟早得自己滚回去,再有像你家郎宁那样的,先给我瞅着点。”挂掉电话,朱七七就更赞叹自己的英明,幸福似乎翻了倍。

惟一让朱七七心烦的,是郎宁的上司、香港人郑家财。公司年终聚会的时候,郎宁带朱七七露了一回脸。出于工作敏感,朱七七借机发展了好几个大客户,郑家财就是其中之一。

没想到这之后麻烦不断,郑家财今天说他对某种产品过敏,明天说要给她介绍新客户,不停地约会朱七七,让她不知所措。

去吧,岂不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去,他毕竟是男友的上司,又怕他给他小鞋穿。

朱七七还不敢把这些告诉郎宁。别看郎宁话不多,可是骨子里倔着呢。有一次在商场有个油头粉面的男子跑到朱七七身边来要手机号,郎宁冲上去就推了他一掌,劲太大,居然直接把那粉面男给推趴下了。郎宁还说:“我可是练过跆拳道黑带三段,你要不要再试试?”

围观的人全都笑歪了嘴,朱七七心里也乐开了花。

现在要知道郑家财对她调情,一冲动还不定干出点什么来。但郑家财毕竟不是无关痛痒的粉面男呀,所以,能忍还是先忍忍吧。

见朱七七没有太抗拒,郑家财越发姿肆了,有一次居然送了一个LV包给朱七七,朱七七不收,郑家财就直截了当地说:“放心,都是你情我愿的事儿,哪怕你一直不接受我也无所谓,就当我多了个小妹妹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朱七七也就不好拒绝了,顺水推舟地把郑家财的称呼从“郑总”改成了“郑哥”。

朱七七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有这种不需要付出代价的便宜干嘛不占呀?何况,那只LV包包实在太漂亮了,漂亮得朱七七都舍不得放下。

只是回到家里时,朱七七有点忐忑。好在郎宁见了后只是随口问了一句:“假的吧?”朱七七忙不迭点头,也就蒙混过关了。

这之后郑家财还陆陆续续送过一些东西,眼镜呀裙子呀手表呀项琏呀,朱七七也渐渐收得心安理得,对郎宁要么解释是假的,要么说自己多发了奖金买的。

只是有一次出了个小岔子,郎宁盯着郑家财新送的一款宝姿说:“这眼镜我看着怎么这么眼熟啊?”朱七七脱口而出:“怎么可能?这种限量版全北京都只有二十五副。”话音未落朱七七就反应过来,慌张地掩饰:“我的这个冒牌货还是借了同事的定做的。

”郎宁“哦”了一声,看不出表情。

不知道是自己的心理作用,还是确实出了问题,朱七七感觉郎宁渐渐变了。比如以前他洗澡总要等她一起,而现在,她还在厨房里做饭时,他往往就进浴室先洗了。问他,他说:“这几天太热,一身的汗,等不及了。”

朱七七相信了郎宁的话。的确,进入盛夏的北京是越来越热了,热到在那个没有空调的厨房里忙碌时,朱七七常有种窒息的感觉。

公园他们也早就不去了,这种天气去那里等于是烤活人。

“如果可以,去咖啡馆或者电影院坐坐倒是好的。”朱七七突然有些盼望郑家财的电话了。这种盼望使得她面对锅碗瓢盆时,多了一份不由自主的烦躁。

不过,朱七七很快就克制了自己的念头。毕竟,她爱的是郎宁,不是郑家财。

她只是认为自己和郎宁都有必要更努力,尽快改善目前的处境。朱七七对郎宁说:“以后我们每个月都要多存一千块,所以从这个月起,你就不要再买游戏机卡了。”让她失望的是,郎宁看着电视,没有作声。

更让朱七七失望的事情还在后头。两个月后,郎宁告诉她:“我父亲要到北京来看病,估计得在这里住小半个月。”

郎宁老家在湖南乡下,父亲是村里的小学老师。郎老师一进门,就一个趔趄,把朱七七放在客厅隔断柜上的那个景泰蓝花瓶撞碎了,那可是跟了朱七七好几年的宝贝啊。朱七七当时眼泪就在眼眶里转,可郎老师趔趄是不是因为他不小心,是因为他患着严重的风湿病,腿突如其来地剧疼。她又怎么能责怪一个病人呢?于是强装笑脸帮老人收拾起行李来。

郎老师带来的麻烦显然不止如此。比如他上完厕所总是忘记把纸扔进垃圾桶,结果堵了好几次下水道;比如他嫌朱七七炒的菜味道太淡要自己下厨,可他做出的每一道菜都盖满红彤彤的辣椒油,让朱七七没法下嘴。他还对未来儿媳管得很紧,那些日子朱七七甚至不敢穿着吊带裙出门。

朱七七尽量包容着郎老师,连郎宁都被感动了,私底下不停谢她。

然而,那天她从超市买菜回来,惊讶地发现郎老师竟然在翻她的手机短信,朱七七不由火冒三丈。还没等到她吼出声,郎老师却先黑了脸:“你居然背着我儿子和别的男人勾搭?”

朱七七抢过手机一看,是郑家财发来的短信:“遇上你是偶然的,喜欢你是必然的,爱上你是毅然的,就是得不到你,也是欣然的。”

朱七七愣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朗宁推门进来了。就在朱七七忐忑不安地等着一场暴风雨来临时,郎宁却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认真地看着父亲说了一句:“这事是就是您老人家不对了,翻人家手机说轻点是不礼貌,说重点是侵权,以后不要这样了。”

说完,郎宁就像往常一样进了浴室。

郎老师气咻咻地回到自己卧室,朱七七仍旧呆立在原地,郎宁的反应实在太出乎她的意料了。他怎么能在得知自己的女人背叛后如此安静?安静得让她心疼。

她想起了什么似地跑到屋外,给郑家财打了个电话,她问他:“那副宝姿的眼镜郎宁是不是知道是你送的?”郑家财说:“当然了,我一直都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你,那天还是他主动给我说你喜欢这种款。”

朱七七的头“嗡”地一下大了,顾不得再说就挂了机,跑回房里使劲敲开了浴室的门。

“你还是人吗?”朱七七说,“居然把自己的女人往别的男人怀里推。”

郎宁笑了笑:“别说得那么难听,你们不就是兄妹吗?”说着,他把脸凑得离朱七七更近一点,“我知道你不会背叛我,我相信你。”

朱七七突然就没词了。她发现很多事不是像她理解的那样简单,在这一刻,她已经无法分辩郎宁是单纯还是太有心机,郑家财是无耻还是用情太深……她发现她一点也不理解男人。

她给盛宛玲打电话,盛宛玲说:“其实男人也一样不理解女人,你就说你自己吧,你又怎么解释你的行为呢?人都想简单地过,只是生活不让我们简单。”

朱七七头一次觉得盛宛玲比自己深刻得多。

郎老师走后,朱七七和郎宁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但她知道,很多东西已经回不去了,她只是安静地等待着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草。

这根草终于来了。有公司出资购买了整套公寓,他们所住的房子需要在一个月后交还。

朱七七纯属多余地问郎宁:“要不我们干脆买个小户型?”郎宁苦笑:“我父亲这次看病就花了三万多,哪还有钱啊?”

“那,正好一个月后盛宛玲要回来,她说还想我她一起住。”朱七七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

其实现在的盛宛玲在美国活得不知道多潇洒,一口英语已经说得比本地人还正宗,参加了一个华人妇女慈善机构,每天鼓捣着如何拯救弱势群体。盛宛玲说话的口气又翻过来了:“你就别再梦幻了,要不,干脆让姐也在美国给你找一个。”

朱七七并不想去美国,山高路远,自己的适应能力未必有盛宛玲那么好。倒是郑家财,是她可以考虑的归宿。虽然说以前她根本就不爱他,可是,爱不爱有那么重要吗?既然男人都不靠谱,那何不找个有钱的,至少有一天为情所伤,还可以用钞票作止痛贴。

有了这样的心思,再和郑家财约会时,朱七七的态度就不再像以前那么安静,言谈中故意泄露出这样那样的机会。

郑家财却不肯趁虚而入,仍然打太极似地绕来绕去,如同当初的郎宁。

只是他显然比郎宁更难对付,在朱七七终于单刀直入地问“如果我和郎宁分手,你会娶我吗?”时,郑家财的回答模棱两可:“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成功吗?因为我总会选择在适当的时候,做适当的事情。”

朱七七只好仍然七上八下地吊在半空里。

她不知道,在她向别的男人投怀送抱时,郎宁正在挥汗如雨地跑一个地产项目。他通过关系获知有一块市价约两亿的地皮急需转让,于是联系了一家房产公司,如果双方洽谈成功,他可以从中拿到200万元劳务费。一旦这笔钱拿到手,他就可以在偏一点的位置付一套房子的首付款;可以自己掏钱给朱七七买宝姿,可以有充裕的时间另寻机会跳槽……

他是爱朱七七的,一直爱。当他发现朱七七在和郑家财约会,也曾怒不可遏。但郑家财一纸销售部副主任的任命书,让他平复了许多。

况且他在跟踪后发现,郑家财的确无意和朱七七更进一步,他只是需要找一个养眼的女人打发寂寞而已,而朱七七也不反感这种交往,她得到了她想要的。

既然如此,何不视而不见皆大欢喜呢?

只是在朱七七晚归的夜,郎宁的心仍深深浅浅地疼。爱情需要百分百的纯粹,生活却是水至清则无鱼。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相爱的人,最终都注定要分手呢?

让他喜出望外的是,他最终得到了这个机会。拿到那张存有整整200万的银行卡时,他第一个反应是兴奋地拿起了手机给朱七七打电话,可那个熟悉的号码却是关机,打到单位去,对方说她刚刚已经辞职了。

他突然有了种不祥的预感,打了辆车飞快地回了家。果然,家里空荡荡的,朱七七把属于自己的东西全都搬走了。

镜子上有一句用口红留下的话:“天又冷了。”

天又冷了。朱七七拖着巨大的行李箱,在灯火阑珊的街头无助地张望。

郑家财一直没有回她的短信,她不知道是继续等他,还是先找一家宾馆住下。

犹豫之间有风吹过,黄色的叶子一片片落在她单薄的身体上,像某个男人殷勤的手,却再也带不去一丝爱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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