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庄子·山木》篇的九则故事里,开篇就是一则“材与不材”的故事: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

故事中“大木”以“不材”得以终其天年,而不能鸣之“雁”则以“不材”被杀。人生在世到底该怎么为人处世,庄子后面紧接着就有一段论述:

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此神农、黄帝之法则也。”

在庄子的论述中,“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和“物物而不物于物”等句子要找到翻译不难,网上到处都有译文,但要想真把其中奥义理解清楚却不简单。庄子对人世间的那些鸡鸡狗狗的烦心事其实是看得很通透的:“若夫万物之情,人伦之传则不然。合则离,成则毁,廉则挫,尊则议,有为则亏,贤则谋,不肖则欺……”

也就是说:人世间有聚合就会有离析,有成功就会有毁败;廉正就会遭受挫败,尊显就会被品议;有为就会承受亏损,贤能就会受到谋算,而无能更会遭到欺侮……

苟活于世:

什么时候该有能,什么时候该无能?

什么境况该有为,什么境况该无为?

什么情况该有名,什么情况该污名?

……

“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的境界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呢?面对被褐怀玉的庄子,解读他的诸多文章,难怪有人如食绝味,有人视为谬悠之论。

东汉顺帝刘保在位期间,有两个名人——班始与樊英,与庄子文章的“材与不材”的宏论很有些切合之处,读一读很有意思。

东汉第一窝囊男——床前受辱“被下跪”的班始

先来看“不材”的例子——导致班家灭门的班始。

很多人大概都没听说过他。这个历史上被女人侮辱的头号名人,真的有些像庄子笔下因不能鸣被杀的“雁”。

班始是东汉猛人班超的孙子。

班家以诗书传家。班超时代,一家人可谓文武全能,哥哥班固著述《汉书》,班超自幼熟读诗书史册,妹妹班昭也是著名史学家。

班超从汉明帝永平十六年(公元73年)带36名随从人员到西域,到汉和帝永元三年(公元91年)西域龟兹、姑墨、温宿等多数小国归附东汉,18年间班超以最小的代价平定了西域,东汉政府得以重新设置都护府、骑都尉和戊己校尉府,班超为也被任命为西域都护。

班超居住西域的31年中,儿子班勇曾随父南北转战。汉安帝延光二年(公元123年),班勇又奉旨任西域长史,率兵500余人屯驻柳中(今鄯善西南鲁克沁),帮助东汉在班超去世后再次统一西域。而班勇所著的《西域记》,详细记载了西域的地理环境、物产、风俗和各国政治制度,是流传至今的研究古代西域的珍贵史料。

班始的悲剧,大概就源于班家实在是出色的人太多,而班始虽然继承了定远侯的爵位,但在政坛上、军事上都无建树,也就是一懦弱的公子哥。在曾任京城京兆尹的父亲班熊去世后,班始的人生开始走上了不归路。

《后汉书·卷四十七·班梁列传第三十七》这么记载:

“雄卒,子始嗣,尚清河孝王女阴城公主。主顺帝之姑,贵骄淫乱,与嬖人居帷中,而召始入,使伏床下。始积怒,永建五年,遂拔刃杀主。帝大怒,腰斩始,同产皆弃。” 

阴城公主刘贤得,是汉顺帝刘保的姑姑,一个花容月貌而又飞扬跋扈的皇亲。班始娶阴城公主其实门当户对,但如果论个人成就,班始实在没什么值得拿出来讲的,在家里也就没什么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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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里极为压抑的班始,曾私下纳过一个小妾。小妾为他生了一个儿子,这直接导致了两人不幸婚姻的进一步破裂。阴城公主得知这件事后,让仆人把班始打了五十大板,并把小妾鞭打致死。

阴城公主自己是豢养了男宠的,在把班始的小妾打死后,为了更深地侮辱丈夫,刘贤德当着班始的面和男宠们淫乱,还让班始趴在床下观赏。班始积怒之下,杀掉了阴城公主刘贤德。

整个汉顺帝永建五年(庚午,公元130年),《资治通鉴·卷五十一·汉纪四十三》就只有三条记录:“夏,四月,京师旱”;“京师及郡国十二蝗”;“定远侯班超之孙始尚阴城公主,主骄淫无道;始积忿怒,伏刃杀主。冬,十月,乙亥,始坐腰斩,同产皆弃市。”

对于班家被灭门,这个记载极为简省冷峻,我印象特别深的是个“积”字。

这桩门当户对的不幸婚姻,其实害了阴城公主自己也害了班家。

那一年距班超赴西域刚刚过去57年。

汉顺帝设坛礼拜的名知识分子——樊英

被汉安帝刘祜到汉顺帝刘保父子俩强行征召,以死相迫却坚决不肯就命的文人,樊英大概是中国古代历史上头一人。

汉顺帝对待樊英礼节尤其完备,对他待以师傅之礼,为之设坛,令公车前面导引,尚书奉引,赐几、杖。因为结果并不美好,所以这桩东汉史上的著名事件并没有成为广为流传的美谈。

仔细读读《后汉书·樊英传》,会发现樊英其实比陶渊明更有气节,也更有人情味。

英字季齐,南阳鲁阳人也。少受业三辅,兼明五经。隐于壶山之阳,受业者四方而至。州郡前后礼请不应;公卿举其贤良方正有道,皆不行。安帝初,征为博士。至建光元年,复诏公车赐策书,征英及同郡六人,英等四人并不至。永建二年,顺帝策书备礼,玄纁征之,复固辞疾笃。乃诏切责郡县,驾载上道。英不得已,到京,称病不肯起。乃强舆入殿,犹不以礼屈。帝怒,谓英曰:“朕能生君,能杀君;能贵君,能贱君;能富君,能贫君。君何以慢朕命?”

樊英在受到生命威胁的情况下,回答也很有骨气,可谓在历史上空前绝后:

“臣受命于天。生尽其命,天也;死不得其命,亦天也。陛下焉能生臣,焉能杀臣!臣见暴君如见仇雠,立其朝犹不肯,可得而贵乎?虽在布衣之列,环堵之中,晏然自得,不易万乘之尊,又可得而贱乎?陛下焉能贵臣,焉能贱臣!臣非礼之禄,虽万钟不受;若申其志,虽箪食不厌也。陛下焉能富臣,焉能贫臣!”

用讲故事的方式为你打开魏晋名士(人生材与不材)(2)

樊英之所以未能在后世流芳千古,看看司马光在《资治通鉴·卷五十一·汉纪四十三》中的记述与评论,大致可以得知原因:

主因是对于治国而言,樊英是标准的“不材”:“英初被诏命,佥以为必不降志,及后应对,又无奇谋深策,谈者以为失望。”皇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请来的名士,竟然对于治国安邦毫无对策,当时对樊英最为看轻的,应该是与樊英同时被征的河南同乡张楷。

其次是樊英学行俱佳,但这个人不像陶渊明,没有一再强调自己“少无适俗韵”,也没有写自己怎么“种豆南山下,草深豆苗稀”,传名后世的诗文一篇都没有。但樊英对妻子是很不错的:“颖川陈寔少从英学。尝有疾,妻遣婢拜问,英下床答拜。寔怪而问之。英曰:‘妻,齐也,共奉祭祀,礼无不答。’其恭谨若是。”

能说出“妻,齐也,共奉祭祀,礼无不答”这句话,可见樊英的夫妻关系很是和睦,妻子也是很有素质的女人。

樊英在东汉朝堂的表现,到底是故意的,还是本来就肚子里没有治国安邦的宏策大计,不得而知,但相比陶渊明,樊英确实从骨子里就对名声看得很淡。这到底是樊英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为之,历史早已不得而知。

樊英一辈子把“材与不材”确实把握得极为到位。这么高超的处世境界,这么淡泊的胸怀,也难怪他能年七十余,善终而卒于家了。

天又下雨了,“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历史其实就是人事,人事无非名利和情感态度,看淡了无非“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绪。“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古今多少事,随它流云去,无誉无訾的人生常态何尝不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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