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李娇儿盗财归丽院,看“婊子无情又无义”

乔志峰

​西门庆先后娶了8个妻妾,来源成分相当复杂。结发之妻陈氏早逝,便娶了本县清河左卫吴千户之女填房为继室,就是书中的大太太吴月娘。又尝与勾栏内李娇儿打得火热,也娶在家里做了第二房娘子。南街又占着窠子卓二姐,名卓丢儿,包了些时,也娶来家做了第三房。这两位,都是性工作者出身,只不过李娇儿在规模较大的勾栏内干活,算是正式工作,比私娼暗门子卓丢儿地位要体面一些儿。后来娶的几个小老婆,孟玉楼是再醮的,也就是二婚再嫁;潘金莲也算是二婚;李瓶儿至少算是三婚了。孙雪娥,则是死了的大太太房里的使唤丫头,被西门庆收用了,给了个妾的名分,在各位太太中地位最低,矮着一头,平日里主要负责厨房饮食事务。

大宋宫词李婉儿是好人还是坏人:从李娇儿盗财归丽院(1)

从西门庆妻妾的来源看,当时的社会风气极为开放,除了正室大太太还讲究一个明媒正娶、黄花闺女,对妾则没有任何要求,嫁过几次人无所谓,做过性工作者也无所谓,只要觉得合适,只管往家里划拉。并且,对女性也不再要求从一而终、一女不适二夫,而是“初嫁从亲,再嫁由身”。意思是说,女性第一次嫁人要遵照封建礼仪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说了算。如果丈夫死了,寡妇可以自由改嫁,嫁给谁可以自己当家做主,不必再经过繁琐的程序和礼节。对两性关系和婚姻的态度日益宽松,特别是对女性私生活的包容和宽容,体现了明朝中后期商业活动高度发达所带来的社会进步和变化。

​今天想聊聊西门庆的“妓女老婆”。西门庆有两个老婆出身“那地方”,卓丢儿故事一开始就死了,没在书中留下什么印记,只是个引出潘金莲的过渡人物,不必细说,主要说说李娇儿吧。

​李娇儿出身的妓院,叫作丽春院。是的,你没看错,就是丽春院,也就是大家非常熟悉的韦小宝出身的地方。韦小宝曾经的梦想,就是要开一堆丽夏院、丽秋院、丽冬院,让看不起他的人对其刮目相看。不知道韦小宝跟李瓶儿有没有亲戚关系,也不知道金庸写《鹿鼎记》是否受了《金瓶梅》的影响,是直接套用了《金瓶梅》的妓院名称,还是英雄所见略同,只是巧合而已。

​李娇儿在西门庆的妻妾中,排行第二,仅次于大太太吴月娘,算是“一人之下、多人之上”,论资排辈起来,是略高于其他姨太太的。由于吴月娘身体不大好,也不喜欢劳力费神管事儿,所以西门府往来开支一度由李娇儿负责,相当于西门庆家的财务总监 出纳。

​俗话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后半句,不在我们今天的讨论之列,就不再饶舌了,否则,会被一帮德艺双馨的老艺术家和当红流量小鲜肉、小娘皮们骂死,说搞职业歧视。我们当然不能搞职业歧视,认为从事某个职业的人一定就怎么样怎么样,但不得不承认,从事某些职业的人,比较容易出现一些共同的特征和特点,其思维模式和行事方式会呈现出一种共性,这是由其职业特性和所处环境决定的,不能过度放大,却也无须遮遮掩掩,更无须掩耳盗铃、死不认账。

​李娇儿做人,就既无情又无义。性工作者和小偷,并列人类两大最古老的职业,尽管有点上不得台面,却从来未曾绝迹,即便在某些严厉打击的年代,明着不敢了,暗地里还有。而更多的时候,“繁荣娼盛”是作为繁荣昌盛的重要指标甚至是代名词出现的。做妓女其实就是做生意,第三产业,轻资产。明朝中后期商业繁荣发达,相关产业当然也相当发达,“院中人家”成为社会中的一个阶层。李娇儿在丽春院接客是生意,嫁人名义上是从良,其本质依然是做生意,只不过是将西门庆当成了长期饭票和包养客户,有利可图则留下,利尽则散,该干嘛干嘛去。

​关云长身在曹营心在汉,李瓶儿身在西门府,心却在丽春院,无时无刻不在关心着丽春院的生意和经营情况,还时不时对新人起到传帮带的作用,堪称是德艺双馨的老妓者了。

​别的几位太太,都对西门庆去院里寻欢作乐深恶痛绝,经常进行规劝,希望西门庆下班后能够早点回家,少在外边鬼混。比如,西门庆为永福禅寺捐款修庙之后,吴月娘借机劝道:“哥,你天大的造化,生下孩儿。你又发起善念。广结良缘,岂不是俺一家儿的福分!只是那善念头怕他不多,那恶念头怕他不尽。哥,你日后那没来回没正经养婆娘、没搭煞贪财好色的事体少干几桩儿,却不攒下些阴功,与那小孩子也好!”至于潘金莲,更是恃宠而骄,敢于当面向西门庆表达不满。只不过,她们的劝告,西门庆都当作耳旁风,根本不放在心上。

​只有李娇儿,巴不得西门庆天天不回家,夜夜跑去自家院里撒钱才好。西门庆看上了李瓶儿的侄女李桂姐,派小厮往家去拿五十两银子,缎铺内讨四件衣裳,要梳笼桂姐。梳笼,指幼妓第一次接客陪宿。那李娇儿听见要梳笼她的侄女儿,不由大喜,她不是管着财务嘛,连忙拿了一锭大元宝付与玳安,拿到院中打头面,做衣服,定桌席,吹弹歌舞,花攒锦簇,饮三日喜酒。这单生意,丽春院赚了不少钱,并且此后西门庆长期包养李桂姐,成为丽春院的稳定大客户。从一定程度上来说,李娇儿甚至可以说是丽春院安插在西门府里的“卧底”,里应外合,只把西门庆往丽春院哄,好从他兜里大把大把掏银子。有了李娇儿做内应,西门庆去得最多的妓院便是丽春院了。

​铁打的汉子也经不住没日没夜的折腾,西门庆的身体很快便垮了下来,暴病而亡。当时西门庆正值壮年,没人想到他说走就走,棺材尚未曾预备。慌得吴月娘叫了吴二舅与家人贲四到跟前,开了箱子拿四锭元宝,教他两个看材板去。刚才打发去了,不防忽一阵就害肚里疼,急扑进去床上倒下,就昏晕不省人事。孟玉楼与潘金莲、孙雪娥都在那边屋里,七手八脚,替西门庆戴唐巾,装柳穿衣服。忽听见小玉来说:“俺娘跌倒在床上。”慌的玉楼、李娇儿就来问视,月娘手按着害肚内疼,就知道决撒了。玉楼教李娇儿守着月娘,她就来使小厮快请蔡老娘去。李娇儿又使玉箫前边教如意儿来。等到玉楼回到上房里面,不见了李娇儿。原来李娇儿赶月娘昏沉,房内无人,箱子开着,暗暗拿了五锭元宝,往她屋里去了。手中拿将一搭纸,见了玉楼,只说:“寻不见草纸,我往房里寻草纸去来。”那玉楼也不留心,且守着月娘,拿杩子伺候,见月娘看看疼的紧了。

​当家的男人刚死,当家的大太太就到了临盆之际,要生孩子了。全家上下乱成了一锅粥,别人都在手忙脚乱忙事儿,李娇儿却趁乱偷钱。你看她,先是支开了丫头玉箫,直接拿了五锭元宝送回自己屋里,回来时为了避免孟玉楼生疑,还拿了一摞草纸,说是没纸了。沉着机灵有胆量,当得上“稳准狠”三字,似乎是很有经验的老手,不知她之前是否也干过类似勾当。

​这边李娇儿趁乱偷钱,那边院中的李家老鸨子,听见西门庆死了,也开始铺谋定计,备了一张祭桌,使了李桂卿、李桂姐坐轿子来上纸吊问。月娘不出来,都是李娇儿、孟玉楼在上房管待。李家桂卿、桂姐悄悄对李娇儿说:“俺妈说,人已是死了,你我院中人,守不的这样贞节!自古千里长棚,没个不散的筵席。教你手里有东西,悄悄教李铭稍了家去防后。你还恁傻!常言道:‘扬州虽好,不是久恋之家。'不拘多少时,也少不的离他

家门。”那李娇儿听了,记在心里,加紧了拍屁股走人的筹备。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李娇儿以及院里的人,根本就没把李娇儿和西门庆当夫妻,只是当成一桩生意来做的,西门庆现在死了,就该撤了。

​出殡之时,李桂卿同桂姐在山头,又悄悄对李娇儿如此这般交代一番:“妈说,你摸量你手中没甚细软东西,不消只顾在他家了。你又没儿女,守甚么?教你一场嚷乱,登开了罢。昨日应二哥来说,如今大街坊张二官府,要破五百两金银,娶你做二房娘子,当家理纪。你那里便图出身,你在这里守到老死,也不怎么。你我院中人家,弃旧迎新为本,趋火附势为强,不可错过了时光。”

​原来,已经为李娇儿找好了下家,不愧是专业人士、特色人家,效率真高。特别值得注意的,这个下家还是“应二哥来说”。所谓的应二哥是谁?就是应伯爵,西门庆的结拜兄弟、最喜欢的朋友,平日里只在西门庆这里巴结,混吃混喝不算,时不时还借西门庆的势力捞点油水。可以说,他吃西门庆的、喝西门庆的、用西门庆的,甚至连养家的钱都是通过西门庆赚的。西门庆对他也呵护有加,但凡他张口说的事儿,没有不应允的,言听计从。有时候,西门庆明知有些事应伯爵从中捣鬼捞好处,却还是睁只眼闭只眼帮他办了。整部《金瓶梅》中,西门庆帮得最多的是应伯爵,最不应该背叛西门庆的当然也是应伯爵。可是,这边西门庆刚倒下,尸骨未寒,那边应伯爵就投靠了新主子,已经开始充当狗头军师,出主意谋夺西门庆的妻妾了。真小人也!

​这李娇儿怀了那份心思,慢慢就表现出来了。潘金莲对孙雪娥说,出殡那日,在坟上看见李娇儿与吴二舅在花园小房内,两个说话来。春梅孝堂中又亲眼看见李娇儿帐子后递了一包东西与李铭(就是李娇儿的弟弟,那个被春梅大叫非礼赶出去的乐工),塞在腰里,转了家去。嚷的月娘知道,把吴二舅骂了一顿,赶去铺子里做买卖,再不许进后边来。分付门上平安,不许李铭来往。

李娇儿恼羞成怒,开始找借口闹事。一日,因月娘在上房和大妗子吃茶,请孟玉楼,不请她,就恼了,与月娘两个大闹大嚷,拍着西门庆灵床子,啼啼哭哭,叫叫嚎嚎,到半夜三更,在房中要行上吊。丫头来报与月娘。月娘慌了,与大妗子计议,请将李家虔婆来,要打发她归院。虔婆生怕留下她衣服头面,说了几句言语:“我家人在你这里做小伏低,顶缸受气,好容易就开交了罢!须得几十两遮羞钱。”吴大舅居着官,又不敢张主,相讲了半日,教月娘把她房中衣服、首饰、箱笼、床帐、家活尽与他,打发出门。只不与她元宵、绣春两个丫头去。李娇儿生死要这两个丫头。月娘生死不与她,说道:“你倒好,买良为娼。”一句慌了鸨子,就不敢开言,变做笑吟吟脸儿,拜辞了月娘,李娇儿坐轿子,抬的往家去了。

​财产也转移了,人也出来了,首饰什么的也都带走了,目的达到,难怪老鸨子要“笑吟吟”了。李娇儿心里想必也美滋滋地,这笔生意做得很顺利。西门庆死就死了吧,这不还有应伯爵拉皮条嘛,这不还有张二官这个冤大头急着接盘嘛。轻轻的,老娘走了,挥一挥衣袖,带走一大笔钱,换个地方继续卖去啦。

人情冷暖,竟淡薄如是。写到此处,作者兰陵笑笑生也心有感触,不由大发议论——看官听说,院中唱的,以卖俏为活计,将脂粉作生涯;早辰张风流,晚夕李浪子;前门进老子,后门接儿子;弃旧怜新,见钱眼开,自然之理。饶君千般贴恋,万种牢笼,还锁不住他心猿意马。不是活时偷食抹嘴,就是死后嚷闹离门。不拘几时,还吃旧锅粥去了。正是:蛇入筒中曲性在,鸟出笼轻便飞腾。

​在世界文学史上,很多作品都写过妓女,比如莫泊桑的《羊脂球》、小仲马的《茶花女》、中国古代小说《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国现代文学老舍的《月牙儿》等等。这些妓女,都是以正面形象出现的,有的敢爱敢恨、追求幸福,有的英勇无畏、大仁大义,即使没有做出惊天动地事迹的妓女,起码也是值得同情的。这难免给部分读者一种误导:妓女要么是多愁善感的林妹妹,要么是侠肝义胆的女豪杰,或追求真挚的爱情,或成为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简直是懵懂少年梦寐以求的梦中情人,甚至是可以立牌坊的“时代楷模”。

​我们不能说妓女当中没有上述“出淤泥而不染”者,但如果通过某些文学作品来认识妓女这个行业,至少是不全面的,或者说是扭曲的。妓者的职业特性,就是迎来送往、逢场作戏,正如李桂姐所说,“你我院中人,守不的这样贞节”,干一行就有一行的规则,对妓者而言,“弃旧迎新、趋火附势”才是本分和“职业道德”。

​《金瓶梅》则不然,兰陵笑笑生没有因为妓女是受压迫、受伤害的对象,就给予不切实际的艺术加工、刻意美化,而是以冷静的笔触写出了李娇儿这种狡狯阴险、冷酷无情的妓女形象,无疑更真实,也更具有普遍性。有人说,《金瓶梅》里几乎连一个好人都没有,太不正能量了,看了会让人怀疑人生。可这不正是《金瓶梅》的价值所在吗?——血淋淋地直面龌龊的人性和社会现实,不人为矫饰,不刻意粉饰太平。其实,读者的心理无须太过脆弱,更不要排斥认知真实的人生和社会。何止是妓女呢,现实社会中,有些人不是婊子胜似婊子,甚至还不如婊子呢,就看你能不能看穿、能不能坦然接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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