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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圣经

郑小驴

黄昏降临了。铅块一般的云团正涌上西边扯旗寨的山巅。牛背一般的山峦在春天的暮色中愈发庄严。春天又回到了我们村,冬天枯萎的灌木丛重又泛出绿意。山莓开出洁白的花瓣,布谷鸟立在梓树上开始鸣唱:布谷,下种,布谷,下种……蜜蜂嗡嗡嗡地飞绕大半个菜园,最后还是落在了山莓花瓣上。蓬勃的看麦娘从湿润的地里破土而出,扯一把,凉凉的,手上沾着嫩绿的汁液。不时有成群的麻雀们从灌木、茶树中梭梭飞出,惊落叶片上的雨滴,在傍晚的天空远去。远处的野地里,偶尔能闻到几声狗吠声,春天到了,它们已经蠢蠢欲动多时,在田野里相互追逐、撕咬和交配。我感到一阵子焦躁。

一九九八年,南方洪荒,长江暴怒不安,巨龙在咆哮。堂姐家的门上贴着一张一九九八年的年画,一只白额大虎盘踞着整幅画的中央。那是虎年,不安分的年份,我刚好十二岁,我第一次知道自己属虎。那一年父母外出打工,已经七十三岁高龄的外公只好从几十里外赶过来照顾我。那一年,我多了一个身份:留守儿童。

我还记得他来时的样子,拄着他早些年去衡山朝香时买回来拐杖。另一只手握着旱烟枪,戴着顶毡帽,颔下是一把长长的山羊胡子。那真是一把好须,白得发黄,特别是惹他生气的时候,胡子一翘一翘的,像是灌输了情绪。那只黑色的人造革大包由小舅背着,里面装着板栗、烟丝、眼镜盒、几件破旧的衣物,一本破旧的《圣经》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几天前,小舅从怀化一路将他的那辆老式的28寸的凤凰牌自行车骑了下来,骑了一两百公里,翻越了雪峰山,风尘仆仆地进了我们家。坐垫是棕色的,钢圈锃亮,蹬一脚,扇出一朵花。那真是一辆结实的自行车,高大,威猛,车身有我大半个身子高,骑上去,鞋尖还够不着脚踏。它让我心里发虚,不知如何驾驭这怪物,常栽跟头,摔得鼻青脸肿。镇中离家里有二十里,没有自行车就得靠腿,那一年,这辆脾气大的家伙是我最亲密无间的伙伴。

“要听你外公话,等我赚了钱回来就给你买电视。”母亲出远门的清晨,下着大雨,天尚未亮透。母亲要给祖宗烧纸上香,外公不许。他起得早,跪在床上大声地向耶稣祷告,将家里所有人的名字都向耶稣念叨了一遍。母亲厌烦他信这套。不光是母亲,整个家族都是,三个舅舅,两个姨妈以及舅母、表哥表姐他们,都形成了统一战线,反对他信那套。

母亲临走前,单独拉我过来,在我耳朵根打悄悄:“你外公那套基督的鬼话莫要听。”伞哗啦一声绽放开来,她顶着伞出了门,雨幕中她的背影越来越模糊。我的心像二月的天气,潮湿又阴冷。待她彻底走出我的视线,我拼命地眨巴着眼睛,将滚烫的物质挤出来。那是母亲第一次出远门打工,去湘潭,她去挣钱给电视回来。

镇中是所寄宿学校,只有周末方能回家一趟,待周日下午又得返校。我骑着那辆笨重的铁家伙,在乡间阡陌飞奔。十二岁的单车,仿佛长出了飞翅。只要出门,不论远近,我都骑着它,整日形影不离。外公爱吃鱼,周五放学路过镇集市的时候,我便在鱼摊上挑一条花鲢或草鱼,将它系在龙头上,一路上它瞪着我,张着嘴,仿佛想说些什么,我看着心里也有些忧愁。那是一周以来,我们吃得最好的一顿。我们将鱼直接扔清水里煮,除了盐啥都不放,有点儿腥,但是照例吃得很开心。回想起来,那是我们在一起少有的欢愉时光。他不吃猪血,也不肯杀生,说是上帝的旨意。唯有对鱼的爱好,信奉基督之后也不曾改变过。他每天吃饭和睡觉前后都要祷告。“阿门,感谢神!”结尾的时候,他拖长了语调。祷告很冗长,特别是睡前。他会在上帝面前念及每个亲人的名字,祈福于神,赐他们平安。那一头,我已经沉沉睡去。世界昏暗,我在梦中等我母亲荣归故里。我看到了梦寐以求的电视,就摆在我家的长桌上。我笑醒了。

几乎每个亲人都厌恶他那一套。这些一辈子都没听说过基督的山民们,对于外公突然信教自诩为上帝之子的行为感到愕然,过后便是万般的阻挠和嘲谑。他们搞不懂耶路撒冷在何方,更不知道上帝创世纪的故事。他们信奉师公、土地公公、卢公真仙、玉皇大帝、观音菩萨,这些是他们精神信仰的全部组成部分。于他们而言,能有求必应,能祈福发财平安,就是最灵验的菩萨,至于耶稣,那是哪门子神?

外公预言一九九九年是世界末日。届时天降洪水,将淹没整个世界,上帝只会拯救他的信徒,其他人都会给洪水淹死。他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对于我们这些顽固不化的人,连连摇头叹气。一九九九年平安地度过了,新世纪的第一缕曙光降临的时候,外公的预言成了大家口中的一个大笑话。他们纷纷用戏谑的口气问他,上帝怎么没接你走啊?他不置一言,抱着一杆旱烟枪,坐在墙根底下吧嗒吧嗒地抽着闷烟,继续翻着那本残破不堪的《圣经》。我躲着他偷偷翻看里面的故事,所罗门、幼发拉底河、出埃及记、耶路撒冷、十二门徒、该隐……既陌生又好奇,我像闯入禁区的孩子,在神秘的世界里独自流连忘返。

他一来,我马上将书回归原处,绝不让他发现。

外公刚信基督的那一年,成了远近闻名的新闻人物。他将家中的《说唐》《三国演义》《西游记》等书都烧了。小的时候,我最爱听外公给我将隋唐英雄的故事了。薛仁贵、程咬金等人的名字,在他打开话匣子的时候,常被挂在嘴边。“那都是一些狠角儿……”他对一个人最高的赞赏莫过于此。信奉基督教之后,他再也不看这些,甚至提都不提。成天将“耶和华”挂在嘴边。“别人打你左脸,你把右脸也迎过去让他打。”只要在他身边坐下来,他就开始布道。对此我很是不解,别人都欺负到你头上来了,都在你头上下蛋了,打了你左脸还给右脸打,岂不犯贱么?“上帝都在上面看着呢!”他用宽慰的眼神安抚我。

不仅我不理解,舅舅、姨妈们也不理解。他们觉得外公大概是看那书把脑子给看坏掉了。以前他可不是这样子的,什么事都据理力争,在生产队时记工分,别人一天记十分,若给他九分,他肯定跳起来骂娘。谁都想不通他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大家都不知道他是哪天被这东西迷糊上的。那本《圣经》是赶场时别人送他的,那人早已不信了,就把书给了他。他看了后,就痴迷了,从此整个人都变了。

最先开始反对他的,是他六个儿女们。自从信了基督之后,外公不再每月初一、十五给祖宗们供奉香茶,也不烧纸。“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神就是上帝,我只信上帝,以后其他的我都不再信他们了。”他极其固执地坚持自己的观点。他惹怒了子女们,因为外婆去世已多年,这意味着他对外婆也不相认了。他们将他奉若珍宝的《圣经》藏了起来。在他祷告的时候,大声喧哗干扰。亲戚们轮番做起他的思想工作,只要不信教,其他任何事情都好商量。我的外公很快陷入重重包围当中,孤身奋战。他的身边整天回荡着埋怨和指责。外公默默地承受了这些,依然我行我素,每天吃饭睡觉都虔诚地祷告,替他们向上帝祈福,恳求上帝赦免他们身上的罪孽。

二舅实在忍受不了他整日的絮叨,把《圣经》撕了。这个小个子男人,平素少言寡语,少时逃避外公的责打,有过一段流浪的经历,吃过不少苦,漂泊过大半个中国才回来。他待外公也最好,有什么好吃的,最先想的是外公。他把他最心爱的书撕了,踩在脚下。外公嘴角痛苦地抽搐了几下,待二舅走后,他一页一页地拾起来,重新装订好,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依然我行我素地坚持着自己的信念。曾经这位对南岳圣帝奉若神明的人,每年的农历七月份,都要上衡山进香朝拜,自打心中有了上帝之后,闭口不提。为此他成天都要遭受亲人邻居挖苦、讽刺、嘲弄、戏谑、鄙夷,在人间,唯有上帝与他同在。这个世界没人理解他,唯有那个我们看不见的上帝。有天晚祷结束,他对我说,“我看到了光。”

我学着大人们的样子,不屑地回避了他迎上来的目光。

“孙悟空和耶稣谁厉害些?”闲下来,我找他讲白话。

“耶稣啊。”

“孙悟空一个筋斗能翻十万八千里呢!”

我偏偏不服。为了让他拜服,我搬来的救兵有如来佛祖、玉皇大帝、观音菩萨和美国的航天飞机以及激光武器。这个只上过两年私塾的老人自然不懂什么是航天飞机和激光武器——事实上我也不懂,他只是眨着被旱烟熏得睁不开的眼说,“神是坚固的……”

他不能说服于我。我也不能说服他。

无数次我们发生着争执,不欢而散……但这不妨碍我躲着他,继续偷偷地翻阅着那本“禁书”。我嘴里常蹦出几个字眼,骇他一跳。“该隐”是谁,“约旦”在哪?“所罗门”是怎么死的?在他吧嗒吧嗒几口旱烟后,清清嗓子准备布道的时候,我却早已踏上自行车兜圈圈了。

十二岁那年,带给我最大快乐的,并不是后来家里添置的那台17英寸的黑白电视机,而是这辆饱经风霜的28寸的凤凰牌自行车。我找来抹布,上上下下清洗了一番,打上机油,往脚踏踩上一脚,后轮飞速地转出一朵花来。但这笨家伙非常不好驾驭,脾气大得很,动不动让我摔个四脚朝天。车很重,过于瘦弱的我需要憋口劲才能扶起来。为此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把这家伙给驯服。这么高的自行车,坐在上面,伸直了腿才能勉强够着脚踏,通常走不了几步就得从把屁股从坐垫上挪下来,努力蹬它几步。我相信很多年后,村子里的人依然不会忘记我那副滑稽的骑自行车的模样。经常在耕路边,我和它一头栽进沟渠里,我满头大汗地将这沉重的铁家伙扶起来,生气地踢它两脚,然后又心疼之极地将它身上的泥土擦拭干净。有一回,骑着它重重摔了一跤,把龙头撞歪了,使出吃奶的劲也搞不正,也没法推,只好扛着它走,累得满头大汗,走到家时筋疲力尽,只想哭。

大多数它是听话的,我让它动它就动,让它停就停,比小狗儿还听使唤。技术娴熟后,我骑着它,山间小路也敢走,一阵风似的飙了过去,再也不惧它了。暮霭黄昏,放学回家,外公总是坐在堂屋门口等我,膝上摆着打开的《圣经》,长旱烟杆支在墙上,小狗蜷曲在脚边,看见我,欢天喜地迎了上来。

夏天太阳落得晚一些。夕阳从堂屋逼近神龛时,白天就开始撤退了。只见那团夺目的光辉从天边慢慢西移,快挨着家对面的扯旗寨山尖时,天色就不早了。几分钟后,阳光全部落到了山后,白天从我们村和整个世界彻底撤退,太阳又将黑夜还给人间。天边只看得见巍峨的扯旗寨大概的轮廓,青黛色,最后变成漆黑,与眼前的黑暗融为一体。偌大的一座山被夜吞噬掉了。

没有电视的夜晚,我们通常早早就睡下。我睡这头,外公睡那头。睡前他要祷告。先报家门,再是地名,他六个儿女,外加女婿儿媳子孙,几十人,一长串下来,通常我已经沉沉睡去。早晨起床,太阳照常升起,外公的祷告也照常进行。

那年春天,我害了一场大病。脸上长满了红色斑丘疹,发热,高烧,鼻子出血……这个过程持续了一个多月。这是我最为灰暗的一个春天。所谓的寄宿,其实男生没有专门的宿舍。晚自习后,将课桌拼凑在一起,铺上自家带来的棉被,瞬间变成了床。六张单人桌,拼在一起,可以睡两个人。一人负责垫被,一人负责盖的被子。我和一个叫贺达唐的同学睡一起,高烧的时候,浑身难受,盖着被子浑身被汗浸湿,掀开被子则如坠冰窖,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第二天起来,喉咙和鼻子堵得难受,吐出来的都是一团团暗色的血块。我以为自己要死了,总之是活不长久了。吐血身亡,这是演义小说中最常见的死亡方式。《三国演义》里周瑜就是这么死掉的。南方的早春雨水丰沛,尚带着几分寒意,雨水软化了路面,到处都是泥潭,打湿的鞋子又冷又潮,也没别的鞋可换,只能这样熬着。起先老师让去学校附近的诊所,医生当是春天里的流感,开了些西药吃了。吃了几天,情况糟糕起来,连四肢都长满了红色斑丘疹。老师于是打发我先回家养病。

外公起先认为我脸上的红斑是漆疮。皮肤过敏的人,挨着漆树就会生红斑。小时候,我家旁边长着一棵矮漆树,也是春天的时候,我去拨弄它玩儿,结果回家身上长满了红斑,痒得要命。我从此和漆树敬而远之,再也没和它有过亲密接触,自然将它排除了。外公从盆栽里拔了几株韭菜,揉碎成汁,涂在我脸上,说是可以止痒祛斑。他不知道我患的是重症麻疹,亟须医治。晚上祷告,他反复替我向神祈福。我的名字频繁地出现在他与神的对话中。他说能见到光,在祷告的时候,神就在光芒里,在俯瞰众生,倾听他的祈祷。

那时家里没有电话,离家最近的一部电话机,在隔壁村,有五六里远。父母先把电话打到隔壁村,然后托顺路的人给我捎口信,告诉我父母下次打电话来的时间。通常是几天后,我赴约似的赶到隔壁村,电话铃响起的时候,听到父母那边的声音,心中原本千言万语想诉说,却一句话都说不上来,只是剧烈地哽咽着。

母亲得知我病了的消息,连夜赶了回来。她充满了内疚。觉得没照顾好我。又埋怨外公,说他信那套鬼东西,也不知找医生给我瞧病。外公没辩解,依旧每晚替我向神祈祷。他认为一定是他还不够虔诚,所以害我生了这场病。

母亲带我去医生那里挂了几次水,高烧才慢慢退下来,终于不咳血了。记忆中春意很浓,也鲜有雨水,到处都是黄灿灿的油菜花,嗡嗡的蜜蜂在花丛中穿梭,粉蝶在河边翩翩起舞。母亲待我病好后,因为工地得年底才结清工资,没发工钱,只得再次返回工地。

真正令我忧伤的,并不是这场病,而是五月份的时候,我的自行车被偷了。自行车在那段短暂又漫长的光阴里承载着一个少年所有的梦想,它就是我的放飞的翅膀,是我所有的源动力。在一个清晨,它永远消失在教学楼的楼梯间。

我怔怔地站在楼梯间,不愿相信眼前的现实。十来辆自行车,从左数到右,从右瞥到左,那辆属于我的自行车真的不见了,留下的空隙让我心里莫名地发慌。我疯了似的围着学校寻找,我甚至能嗅到它的气息,但是上课铃响了,我依旧一无所获。我确定它已经被该死的小偷骑走了。他没给我留下任何的念想,每次上厕所经过楼梯间的时候,心里都会猛然地疼一下,这个永不知名的贼,偷走了我内心里最重要的一个东西。它让我失去了翅膀,将我摁倒在地,再也没法飞翔。

自行车事件对我而言,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我不敢想象失去它之后的影响,最现实的是,以后我只能搭车到乡里,然后靠脚走完剩下的五公里乡间小道。我也不知道回家该如何向外公解释自行车被偷的事实。他或许会认为是我弄丢了。那个周末像世界末日一般,我忐忑不安又万分难过地走在回家的小路上。夏日的阳光毫无怜悯地倾泻大地,我的汗与泪一起默默流淌着。回到家,外公果然一眼就发现了不对劲。

“自行车呢?”

“丢了。”

“怎么丢的?”

“被人偷了……”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说了句,“那是强盗干的事,主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的。”

我知道他这句话的背后是什么意思。

自行车被偷,他果然又搬出那套东西来了。我非常生厌,躲得远远的。我甚至萌生了也去偷一辆自行车的想法。我的车被偷了,为何我就不能偷回一辆呢?我认为我的逻辑是对的。每次在镇上游荡,看见没落锁的自行车,心里就怦怦直跳。别人能偷,为何我就不能偷?脑海中流逝着千万种妄念。然而关键时刻却犹豫了。

回去的路上,内心充满遗恨。或许可以得逞,却输给了勇气。照他说的,每个人都守约,遵照主的意愿做事,这个世界只会变得越来越好,可事实是,王家今天骂李家偷了他家萝卜,张家的鸡跑黄家锅里去了打了场官司……而最重要的,我的自行车怎么也给人偷了呢?我发誓再也不信他的话了。

他跟村里年龄最长的人谈上帝,谈《圣经》上的东西。老人们都一脸的讪笑,不好当着驳他面子,只是不停地打岔,将话题一次次往民国引,往土改引,往文革引……他们相信那里会找到相同的话题。外公兴冲冲去,回来时一脸沉默,去过几次,再也不愿找同伴扯卵谈了。“他们不懂,都不是神的子民,死后升不了天的。”他这么说人家。

他宣布禁食的时候,是春末的一个黄昏。晚饭时,他就说了,“我要禁食三天。”

我不相信他三天不吃饭。 第一天,他果然守约了;第二天,他依旧守约了;第三天……他还是守约了。我还能记得他那漫长的三日。他将步子迈得尽量地小,第一天不需要扶着东西,第二天,走路的时候就要借助桌面、凳子、墙面了。他一边扶着一边小心地走。脚步虚飘飘的,像随时可以飘着上天。他的脸色越来越灰,没有一丝血色。我真担心他会死掉。我煮好粥,问他吃不吃,他虚弱不堪地摇了摇手。饿得忍受不住,他就喝水。舀一瓢水,咕咚咕咚地喝下,然后静坐在那儿,或默默祈祷。到第三天的时候,他已经走不动了,坐在那儿,像尊菩萨,一动也不动。他祷告的次数要比平常的更频繁些,整个人沉浸于另外一个世界里,声音越来越小,像蚊子在唱歌。我洗了一个苹果,问他要不要,他抬眼看我一眼,带着几分责备。夜里他饿醒了,我听见他踱步到堂屋舀水喝的声音。他弯着腰,用手抚摸着肚子。那晚他再没睡着,辗转反侧,屋外的虫鸣在晨曦时分鸣金收兵,黑狗也停止了吠叫,唯有房梁上老鼠还在咬着木头。他喝了太多的水,肚子偶尔发出几下响声。我听着他的祷告声醒来已是第三天,他的整张脸成了青灰色,两个眼窝深陷了下去,相反精神却好了许多。

“今天可以吃饭了吗?”我问。

“熬点粥给我喝吧。”他虚弱不堪地说。

我的自行车没能再找回来。我想上帝若真的存在,我祈求他让自行车物归原主,若显灵,那我就信他。我无数次闭上眼,许下心愿,然而这个世界依然没有任何变化,上帝在无动于衷。我的自行车或许正载着偷车贼在飞奔。我有些气馁。那明明就是一种无法给人任何慰藉的假象。我不懂外公,他那么虔诚到底是为了什么?

没了自行车后,上学有五公里没通汽车的乡间耕路必须靠两条腿了。五公里路程伴随着我一路的胡思乱想。我一边幻想能找回自行车,一边诅咒那位偷车贼。我甚至厌憎外公那套别人打你左脸伸出右脸给人打的歪理。我只想睚眦必报,在这个世界上活得更强烈些。我想让大家看到我的态度,让他们尝尝报复的滋味。这是生活在这个世界必须要学会的逻辑与为人处世原则。只有外公没教我这些。他教我要学会“忍耐”,要“宽恕”,要学会“爱”。那段时间,我成天愤愤然,眼前一片灰暗,感觉世界都要坍塌下来了。

伴随而来的,还有孤独。

我将蚂蚁装进玻璃瓶里,看它们徒劳无功地爬上整天。然后灌上水。我总是有事无事地踢黑狗一下,踢得它委屈地汪汪叫;或抓着扫帚一顿狂舞,顿时鸡飞狗跳,惊慌失措的声音响遍院落。那段时间,我热衷暴力,总是制造恐慌。外公有时静静地端详着我,似乎想参透我的内心。他想和我说些什么。我不愿搭理他。闲极无聊的时候,我甚至将班上最讨人嫌的李华请到家里玩。李华是成天一副邋遢相,身上油迹斑斑的,大老远就能闻到一股馊味,我怀疑他一个月才肯洗次澡。最让人受不了的,这人读初一了,鼻孔上还总挂着两条红薯粉,眼见就要垂下来了,只见他嗖地一下,硬生生地将危在旦夕的鼻涕又吸了进去……这人不仅不爱干净,学习成绩在班上也是稳坐倒数第一的交椅。上课铃一响,坐最后一排的李华准时入睡,下课铃响起,立马像个弹簧似的跳起来,屡教不改,老师们后来也懒得管他了。

这样的一个人竟然成为了我的朋友。一切都是孤独造成的。那段时间,周围的树木植物都像和我有仇似的,我飞舞着镰刀,在它们身上留下永不磨灭的伤口。我处死蚂蚁,杀死蜻蜓,撕掉蝴蝶的翅膀。外公坐在院子里,静静地抽着旱烟。我知道他在观察着我。我故意发出声响,恨不得与整个世界为敌。外公晚上祷告的声音也越大了些。

没了自行车,以后上下学除了搭车外余下的路程,就得靠脚了。从乡里下完车,沿着乡村小路到家里还有五公里的路程。每到周五傍晚,我踏着小路回家,过完周末,周日下午又得返回学校。通常到家时,太阳已经西沉,血红的巨轮被高大的扯旗寨没收,苍穹暗淡,最后只剩灿灿星光。清寂的小路,一个人走在路上凉飕飕的,总感觉背后跟了个东西。于是秋天的傍晚,在回家的路上,我遇见了鬼。

在一个人字山坳口,我突然听见两百米开外的左侧的茶山那边传来一阵怪叫声,循声望去,便看到一个浑身着白纱的小孩,正对着我蹦蹦跳跳,张牙舞爪地比划着。他的声音和动作非常诡异,不像是小孩所发出。起先我认定是谁家的小孩在和我恶作剧。但附近没有住户。因为茶山埋的都是些横死的年轻人,相当于乱葬岗,大人说,那里阴气重,常闹鬼,所以方圆一里多范围没有人烟。正当我迟疑不决时,这个“孩子”突然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的冷汗霍地冒了出来,从脑门、背脊骨哗啦啦地往下淌。我知道撞见了不干净的东西了。我抓起书包开始顿足狂奔。天已经暗了下来,眼看就要黑了。回到家时,我两脚发软,冷汗浸透了全身,带着哭腔把经过向他诉说了一遍。

“那是小鬼,有主在,他不敢过来造次。”

他的安慰没给我任何作用。从此,那个人字山坳成了我心中再也迈不出的坎。每次从那儿经过,我总是汗毛倒立,背脊骨发凉。我担心那东西又突然从哪冒出来,朝我怪叫。那是我回家的必经之路,然而一到傍晚,我就不敢从那经过了,必须等人结伴,才敢走。

外公知道了,他说到时我在那等你。每个周五傍晚,我远远地看到一个熟悉又模糊的身影蹲在那里。像尊菩萨。像上帝。他在我最胆怯的地方等候着我,守护我。我的心顿时涌上一股暖流,世界复又明亮起来,脚下也觉得有劲起来。

“我看没什么嘛。”他说。“神在这儿,这些小鬼就不敢靠近了。”此后每到周五傍晚,他就在那儿等着我。远远地,只要看到那团熟悉的身影,心里就什么也不怕了。他领着我穿过茫茫黑暗,穿过层层鬼魅,回到那座静静的小屋,然后烧火做饭。

那年冬天,我终于在家看上了梦寐以求的电视。《还珠格格》正火,到处都是小燕子的欢声笑语,我家也不例外。母亲回来了,父亲也回来了,哥哥也回来了。只有外公,完成了这桩照顾我的苦差后,没和我们一块过年,回老家去了。临走的时候,我默默望着他收拾行囊。那本《圣经》最后才放进包里,小心翼翼地用毛巾包裹着。他见我在注视着他,抬眼望了我一眼,旋即又低垂了下去。我听见他发自肺腑的一声喟叹。

此后三四年,外公再没来过我家。世界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他一次次的预言宣告失败,沦为了大家茶余饭后的笑话。他似乎还在继续嘀咕着新的预言,被几个舅舅一顿训斥,骂得只敢独自喃喃。他身边依然充满百般阻挠,没有一个人支持他的信仰。甚至连一个教友都没有。他从没见过教堂,没摸过十字架,没受过施洗,没向牧师进行过忏悔……恐怕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一位信徒。

他八十岁生日那天是在我家过的,阔别几年,他又来了。炎炎夏日,我正度过一个失败的高考假期。每一天都处于水深火热的煎熬中。失败者不值得同情。我将通往外界的大门深锁起来,拒绝任何人的告慰,像只身陷囹圄的野兽,向每个靠近的人发出一声声怒吼。我赶走了企图镇压我的父亲,赶走了伤心垂泪的母亲。只有外公,他什么话都不说,只是默默地望着我,像个上帝。我记得第一次出门远行的日子,太阳高悬,炙烤万物,一丝风也没有。我拖着一只巨大的行李箱,背着沉重的大包,把所有我的东西都统统塞了进来,我想我再也不会回这个鬼地方了。我要离家出走,去远方,即便是那所破学校,我也无所谓,总之离开家就行。我想我已经忍受够了。我拒绝任何人送别,拖着沉重的行李走出了大家的视线。我歇斯底里,只想活得更彻底一点。我把能得罪的人都得罪完了。我的父母,我的舅舅,他们被我气昏了头,他们断定我走不了多远就得打道回府。我顶着烈日越走越远,快要转弯的时候,我背后传来一声苍老的呼喊声。他的声音夹杂着一丝颤抖。苍老的呼喊电流一样击中着我的心扉。那一刹那,我泪如雨下。我忍不住回首望了外公一眼,心想那是永别了。外公在百米远的地方,他怔怔地望着我,上帝也没能挽回我的脚步。我还是选择走了。走了一条看不到前方的小路。没人觉得这个孩子将来会有什么前途。烈日将头皮晒得发麻,还没出村口,不堪重负的箱子就坏了,拖轮散落,拉杆断裂……我硬着头皮走下去,将一条路越走越长……

他在第二年夏天中的风。时值暑期,表兄弟妹都回来看他,以为他将不久于人世。儿孙满堂,将偌大的堂屋挤得满满当当的,纷纷唤他。坐在凉椅上的外公拄着拐杖想站起来,却败在了那条中风的腿上了。他只能坐在那儿一个劲地垂泪。他激动得哭了,一听到有人唤他就哭。“我的儿……求神赐福保佑你!”

大家都以为他将一病不起的时候,夏天将接近尾声时,他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竟能拖着那条中了风的腿勉强走几步了。他认为这是神在赐福,愈发敬畏神,言必称耶稣。

中风虽然没有将他击倒,但他的身体远不如从前活泛了,精神萎顿了许多,眼里的光芒逐渐暗淡下去,被更多的翳所替代。他生活圈子的半径大幅度缩短,除了院子,哪儿也去不成了。连赶集,都成了奢侈的梦想。那条中风失去行动能力的腿,变着法子折磨他。有一次,我看见他坐在门槛上,拿着柴刀,刮着小腿上的血痂。血痂像鱼鳞片一样脱落,渗出暗红的血。

“痒,痒得受不了。”他解释说。

这种饮鸩止渴的方法让人心寒。舅舅们也有过要给他买涂药的念头,都给他劝止了。“我有神赐福……”他刚开口,舅舅们就开始火冒三丈了。“神、神、神,你就靠神去吧!”

三年前的春天,我曾抽空去看他。他坐在大门附近的小凳子上,四月天,依然穿着冬天的行头,戴着棉帽,脑袋一勾一勾地打着盹。春天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照着他那被烧出几个大窟窿的棉裤上,照在透过窟窿露出的大腿根上,照在他那张尊严所剩无几的脸上……我感到一阵悲凉。我的外公已经垂垂老矣,老得已经快认不出我是谁了。他三岁的曾孙正爬在脚盆边戏水,玩得正欢。属于他的时间才刚刚开始。若干年后,他可能对这位老人仅存的记忆都会消散掉。

他尽管依旧能吃能睡,身体到底已经衰退下来了。他的记忆已经变得模糊,甚至连身边最亲的人,也老半天念叨不出名来。冬天的时候,他已经脚不沾地,整天卧在烤箱里眯着眼,谁也猜不到他在打盹还是在沉思。我曾给他特意从长沙买过一本《圣经》,替代了已经破烂不堪早已没法阅读的那本。我希望他能再和我谈谈耶稣,谈谈《马太福音》里的故事。我甚至想告诉他,我也经常翻看《圣经》,多年前他教过我的那些道理,长大后我自己在书上找到了答案。那些令人无法接受的道理,而今我已经渐渐领悟并深以为然。或者说,这么多年来,我潜移默化地遵循着他的教导长大。那些东西无形地影响着我的性格,我惊讶地发现,教化的力量竟如此巨大。

今年春节,我特意带了相机回家,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给外公拍张照片。满屋子的亲戚,他的儿孙后代们的喧哗声充斥着各个房间。他像个局外人似的,静静地呆在偏房里,耷拉着脑袋,像是谁也不认识了。我给他拍照,他的精力已经明显不济,靠着墙坐在长条凳上,迷茫地瞪着镜头。他的目光已经涣散,很难聚集,像陌生人一样看着我。甚至连久坐都成了难事,坐着身子就往旁倒去,表哥眼疾手快地扶着。

拍完照,我扶他在门口晒太阳。

“给口水喝。”他近乎可怜地祈求我。

给他切了两个冰糖柑,他颤抖着接了,吃完继续说,“给口水喝。”

冬天的阳光打在他已经没有多少血色的脸上,他花白的胡须上沾满了橘黄色的果粒,眼瞳变成了灰绿色,已经看不到光。那个曾经对我说能看见光的人在枯萎。他不再和我谈《圣经》,嘴里缠绕着谁也听不清的呓语。找了满屋子,我也没找到那本《圣经》,听说已经卖了废品。他已经不再需要上帝,“给口水喝,”他反复哀求着。我悲凉地望着外公。

这张照片十几天后派上了用场。那天夜里,我接到父亲的电话,告知外公快不行了。他走得很安详。头天晚上不再进食,夜里无疾而终,享年九十岁。我从省城一路奔驰,也没赶上与他见上最后一面。我将新买的《圣经》放进棺木,这下谁也不再干涉他了。

我的外公叫刘洪福,三岁丧母,历经军阀混战,国共两次合作,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三反五反,大饥荒,文革,土地承包制,计划生育和改革开放……几十年来,他一直被孤独包围,最后被孤独收留。这位最终也没有进过一次教堂没见过十字架也没有受过施洗的老人,真的会与上帝同在吗?下葬那天,桃花已经盛开,春雨霏霏,全天下仿佛都为他在下雨。

本文发表于2016年第5期《青春》文学杂志

郑小驴徒弟(郑小驴一个人的圣经)(1)

郑小驴《蚁王》书影

郑小驴简介

郑小驴,本名郑朋,1986 年生人,驴友,长跑爱好者。著有小说集《1921 年的童谣》《痒》《少儿不宜》《蚁王》,长篇《 西洲曲》,随笔集《你知道的太多了》。作品见于《收获》《人民文学》《十月》《花城》《山花》《南方周末》等刊物。被《中篇小说选刊》《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等多家选载,入选多种年度权威选本。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奖,湖南青年文学奖,2014-2015 年度“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最具潜力新人奖提名等多项。 南京市作协签约制作家。 现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首届创造性写作研究生班。

《蚁王》

作者丨郑小驴

出版社丨作家出版社

定价丨35元

发布暨签售会信息

“南京市青春文学人才计划”签约作家系列活动之

在写作这条跑道上

——郑小驴《蚁王》新书发布暨签售会

地点:先锋书店五台山总店(南京市广州路173号五台山体育馆地下库)

议题:写作、孤独感、生活

宣传语:在写作这条跑道上

主办:中国作家出版社

《青春》杂志社

南京市作家协会

联办:青春读书会

先锋书店

悦的读书会

郑小驴徒弟(郑小驴一个人的圣经)(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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