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全球疫情反复。92岁的历史学家许倬云已有两三年无法接待访客。在美国匹兹堡家中,他持续思考着中国文化与世界文明的未来。六十来岁时,他学会了使用电脑,每日读报的习惯从少年时代延续至今。《纽约时报》《大西洋月刊》,以及中国大陆、台湾的报纸新闻,是他获取世界最新资讯的途径。

2020年,新冠疫情蔓延全球,许倬云想起中世纪那场引发近代西方大变革的大瘟疫。这位常年研究美国与中国文化的历史学家,感到世界格局正在发生改变,山雨欲来风满楼。在新书《许倬云十日谈:当今世界的格局与人类未来》里,许倬云跑马一样遍及“中美关系”“人类理想国构建”“新技术与人类未来”等当下重要命题。新书总论里,他写道:“我和各位共同努力的时间不会太长久了……我盼望此时此地走这一遭,有机会跟大家说这些话,使大家心里激动一点,本来平静无波的心里可以起个涟漪。小波浪可以造成大的潮流,推动大家不断地进步。”

不久前,许倬云刚完成代表作《万古江河》的续编。前者侧重于“中国本部的历史脉络”“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续编则以一个冲击性的结构,“讲中国与世界的关系,思路宏大,从文化、考古、历史的源头上,重新梳理的中国历史的脉络,以及中国与世界的关系”。许倬云在匹兹堡的助理说:“这套东西他很多年不断思考、总结、完善,在《西周史》1993年三联版序言里就能见到端倪。4月初我们完成最后一章,许先生说‘我终于随时可以走了’——这是他对自己,对很多故友,乃至对自己所安身立命的中国文化的一个交代。许先生是一个一辈子不会停止思考的人,他心里有太多的课题。”

“一辈子不会停止思考”的许倬云身上,存在着时代赋予他的“复杂性”。助理说:“在分析美国政治经济问题时,他带有‘美国本土精英知识分子’的批判视角。回到中国文化,则又展现‘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道统与学统’的精神面向——所以许先生有时候开玩笑,说自己是个‘古人’。”

1970年,许倬云定居美国,试图理解“这个人类第一次以崇高理性作为立国原则的新国家,究竟是否能够落实人类梦想”。那时,背景来源多样的移民群体构造出一个多元文化拼合的美国社会,精英的汇集带来“见贤思齐”的良性刺激,整个美国的国家组织充满活力。

五十余年后的今天,他毫不讳言美国的“衰落”——一直到奥巴马时代,美国总统还是很有气派的;特朗普的出现,似乎意味着美国式民主的“失控”。

“西方原本最接近理性的美国政治体制”陷入危机、丧失活力,身边人感受到他“沉重的忧虑”。福山在《历史的终结和最后的人》里提出:美国的制度与文化将是人类社会演变历史的终结。他反驳道,福山的提法“是莫名其妙的糊涂话”——没有一成不变的制度,没有永远完美的制度。

新冠疫情暴发后,美国一贯的“效率高,办事快”的自信被打破。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很长一段时间以西方文化为主轴的现代文明为典范。如今他说,中西间的“师徒关系”到了该改变的时候。

“疫情”作为变量将如何影响当今的世界格局和文明进程?许倬云给出了他的答案。以下为许倬云口述。

许倬云谈话记录(许倬云疫中口述)(1)

2021年11月,许倬云在匹兹堡家中。墙上书法为辛弃疾词《朝中措》,其中写到“君向沙头细问,白鸥知我行藏”。 (陈荣辉/图)

黑死病带来的恐慌,比今天大多了

我想借“十日谈”这个题目,来讲一些对当前世界的看法,是因为薄伽丘写作《十日谈》这本书,其背景是欧洲发生大瘟疫的时候,和当前蔓延全球的瘟疫很像。

当年薄伽丘写作《十日谈》的时候,瘟疫蔓延了好几年。据大家事后判断,那次大瘟疫促使欧洲的大改革开始:教堂、天主堂、教会慢慢衰微了,大家不信任它了,就引发了宗教革命。因为生病导致死者很多,参与救治的医生很多,对于人的身体逐渐有了更多好奇心。再加上很多尸首可以解剖了,新增了人体解剖上的知识,这是生物学、生理学的开始——这两个就已经很能够造成大的冲击了。

再加上当时各国政府,在应对瘟疫这个问题上,有注意的,有不注意的,引发了很多地方对政府的怀疑和不信任。这一连串下来,就造成了近代革命的第一波——思想革命、科学革命、宗教革命。因此,欧洲发生了一次大的跃进。中古的欧洲还赶不上中古的中国,但那一跳跃,就跳跃到近代了。

中国历史上的瘟疫也不少,不止一两次。以前欧洲暴发黑死病的时候,传到中国死了很多人。据估计,欧洲死掉了将近三分之一的人口;中国死掉了大概一个亿,也差不多三分之一的人口——那种恐慌,比今天大多了。今天这个新冠病毒,因为好的卫生条件、好的预防——到现在,大概全世界因感染新冠病毒死亡的人口有六百万。

这次瘟疫大暴发期间,就美国本地而论,我所理解的情形有如下几点:第一,政府无能。最开始,许久无法判断是不是“大瘟疫”。医药界多数已经有专业判断,可政府又不愿意“乱人心”,就不让卫生部门公布这次是个“大瘟疫”的结论。第二,美国的药厂完全没有准备,研发疫苗、药物要从头做起。这是岂有此理的事情,三家药厂慌慌张张,没有弄出像样的东西,前后耽搁了差不多八个月。到现在,主要的两家疫苗的治疗效果,以及要不要打加强针,都还在争辩之中。这表示,政府跟生产药物的大厂家都已老化了。

像前总统特朗普这种人,先否认戴口罩有用。后来他自己生了病,才不能不承认。但他是一个固执的人,他表示“我不服,我就不戴口罩”。到现在,保守党里面最右的一些人,还拒绝戴口罩。南方各州被这些人主宰,也还是不戴口罩。瘟疫暴发了,居然大多数医院——尤其是纽约——氧气过滤机不够用,病床不够用。这些都显示,整个的社会机构老化,不能应付紧急事件。

“世界分崩离析的局面已经露出来了”

向来美国很自以为傲,认为“我们效率高,办事快”。这次应对疫情的表现,露了原形。这也使自由派的人,常常提醒“我们老了”;共和党的右派,常常否认“我们老了”——“否认我们老了”,本身就是老化的现象。

再加上对各国之间政策、态度的偏差,造成了世界更多的分裂。所以现在,世界分崩离析的局面已经露出来了。美国的领导权,在这次瘟疫以前,前总统特朗普宣告“美国优先”“重回伟大”,这表示美国内部已经自我怀疑了,后面更会是分崩离析。瘟疫失控以外,政治上的失效,政策上的坚持,政治上对于世界形势的不理解,尤其是这些“坚持”使得这一体制的僵化暴露无遗,这都是大乱的前兆。

我更担心的大乱,在于经济崩溃。美元作为“世界货币”的信用在下落,因为现在美国的货币发行量,浮出来的、空虚的部分,已经超过了美国国家现在的年产值。这使得美金在市面上的信用,逐渐在滑落。这种情况下的美国,本身老化的体制面临瘟疫的刺激,可以说是千疮百孔。

接下来,世界会不会爆发“大战”?如果打“大战”会是什么局面?打不打得起?这也都造成大家的恐惧感。我希望不要有核战争,如果核战争爆发,是火上浇油。经济问题解决了,瘟疫早晚会过去。这次瘟疫可能就像黑死病一样,黑死病留在中国五十年。不但是东汉那次,元朝末年那次一直拖到明朝,明朝末年那次一直拖到清朝——都是绵延二三十年,一个城里结束,别的城市又出现。不过这个病比黑死病轻一点,死亡率没那么高。

还有一个事情,就是宗教问题。中国在东汉末年、三国前夕,有二十几年的瘟疫,连绵不断、此起彼落,而且不止一种。这一时期宗教活动非常活跃。不单是刺激出有道教色彩的“黄巾之乱”,徐州一带从海路进来的佛教,忽然被人注意——瘟疫以后,那边变成为几万人的崇拜中心。然后黄巾之乱引发天师道、“水官崇拜”、原始道教,一连串下来。欧洲那次瘟疫,引发了宗教革命。美国的瘟疫过后,会引发什么?很难说。我感觉会引发印度宗教的复活,也可能引发对东方宗教的注意。

这次瘟疫在美国,也引发了劳工不足的问题。现在很多工作没人做,领救济金的人很多。如果有些人愿意去工作,领救济金的人就不会那么多——九百万的劳动缺口,一千三百万人领救济金——这是不对的,是双重的心理疾病。劳工的素质不能和工作需求配套,这是老百姓的病;政府的错误,是左手发救济金,右手找劳工缺口。在中国,我想这方面可能好一点。中国的劳动人口弹性大,但是也要警戒。

许倬云谈话记录(许倬云疫中口述)(2)

1960年代,许倬云在芝加哥大学攻读博士期间留影。 (受访者供图/图)

中西之间的“师生关系”,到了改变的时候

百年来,中国一直在追随西方。我觉得中西之间的“师生关系”应该改变了,是改变的时候了。中国这几十年,技术的进步,物质方面的进步,已经令西方人刮目相看。中国能够以这么多人,花如此大的力气和精神,牺牲了很多自由,完成这么一个大的工作——能够令几个亿的人脱贫,这是了不起的大事。从工业革命、黑死病暴发开始,到现在七百年了,人类历史上没有过这么好的记录。中国人要自信,我们能做好科学研究、物质生产,我们做出世界上最好的地铁,最好的动车。台湾和大陆的工人、工程师合在一起,在全球供应链上,生产出最好的产品。这给我们一个信念:我们可以做到世界第一流。

唐宋以后,中国就曾经是“世界工厂”——唐宋以前,实际上西方买不起中国产品。我在科学界、工程界里面的朋友,从大陆、台湾都有第一流的学者出来。在社会科学领域,我们一样有第一流的人才。

汉学界不能说因为我们是中国人,读中国书容易,才能表达给洋人看,所以占一席地。我老讲,今天我们的朋友里边,同事里边,还有我们的学生里面,用洋人的方法做洋人的学问,一样做得好。心理学、社会学、法学,都有做得超过洋人的,更不要说数学和统计学。生理统计学,是我们匹兹堡大学一个前辈李景均做出来的,他出国前是燕京大学教授。那时候什么机器都没有,他只能用筛子,手筛几千次做概率统计,这么做出来了。到现在生物统计学每三年到匹兹堡大学来开一次会,在他的生日纪念他,这是我所知道的一个领域。普林斯顿大学有位姓谢的华人教授,他的数理统计学世界第一。

中东也需要做出改变。中东人钱多得很,脑筋古板。卡耐基梅隆大学有一个教授,去做阿联酋的国立大学校长。他离开匹兹堡头一天,和我讨论了一些问题。我和他讲:你教他们不要自馁,不要自己关门,站起来学——不要说“我只能提供石油”。我和他讲:“你去鼓励他们——你们新的迪拜建设得这么漂亮,是外国人包括中国的工程师帮你建设起来的;你们要和人家讲作为主人我们很自豪,因为我们有眼光选最好的人帮我们盖最好的房子,将来我自己也能盖好房子。”华人建筑师贝聿铭先生,为他们建造了新的伊斯兰教会堂,真是好看。贝先生手笔大,他在海里造了三个岛,三个岛中间造个会堂,三个岛是会堂的一部分。了不起!

历史不是一直向上向前

历史没有终结,历史也不是一直向上。人类的历史会崩溃,文化会崩溃——不一定是向上向前,有退步,有散板,有扭曲。

讲几个大的扭曲。一个是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所说:个人的富有就是国家的富有。今天我们就完全知道了,国家的富有可能是少数人的富有,不是大多数人的富有。美国这么富的国家,富人掌握了三分之一多的财富——最富的人大概不到一千人。这一千人之外绝大多数的美国人,仅仅拥有美国三分之二的财富。并非个人的财富就是国家的财富,这是他的错误之一。

第二,他说货币在流通,流通一次计算一次。国家的财富在于流通,国家的富有不在于储藏。这一点,他也错了。第三个错误,是资金投入进去就要出来,所以经济自己成长。他忘了劳工这一块。马克思给他矫正。马克思说:从资本主义到社会主义,是一个自然的过程,因为历史上显示,原始社会进入封建社会,封建社会进入资本主义社会,资本主义社会进入社会主义阶段。不过,西欧跳掉了从原始社会到封建社会这一段,在中东发生的事情,没有发生在西欧;在中国发生的事情,也没有发生在西欧。中东的“封建”与其他地方的“封建”不太一样,是酋长国。别的地方是大的国家,不是小的国家。大的国家是“天下国家”,有波斯帝国,有中华帝国,甚至还有印加帝国、印度帝国。

资本主义近年来最大的一个修正,是货币的流转问题。货币可以脱开准备金,流转自如。货币运用起来的话,由国家拿整个的财富押在上面……但它也可能用错:国家说谎,对外宣称还在押,但是国库里已经没本钱了。这就是错误了。

还有个问题:资金流转速度越快越有财富?但是丢三个瓶子在天上——像那个玩把戏的人——瓶子不掉,四个瓶子、五个瓶子、六个瓶子……到了十个瓶子,它掉不掉?所以从“流转速度”上得出结论是:不要谈“均不均”,饼做大了,每个人都吃得多。要是做饼的原料就这些面粉,怎么做大?怎么吃啊?就这些原料下去——原料出来不要钱啊?这个修正也有错误。

所以社会科学里面,任何定理都只能是hypothesis,是假定,不能死咬住。所以,司马迁了不起。他要“通古今之变”,要通它的“变”,永远是如此。

老百姓起来,国家才安定

我一直认为,中国自古有士、农、工、商之分,“士”是精英阶层,最多占四分之一人口;另外四分之三左右,是一般老百姓。士受的教育不错,中国文化的精华部分是在儒家,以及儒家和道、佛两家的互动。但一般老百姓,没有那么精英的程度,所以在权力结构上他们没有发言权,在国家的政治上他们没有发言权,在社会自我救济上——他们等精英救济他们——我觉得这个情势应该改过来了。

所以我要让老百姓做我的读者。这些人起来,国家才安定——这不能靠书房教育,不能靠学校教育,要靠生活教育。也因为这个理由,我常常鼓吹,要让“大区”变成“小区”,将“生活圈”当做教育的环境。在生活之中学习,在生活中体会——体会的不是书本的知识,体会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体会人与人之间互助合作才真实,体会分劳分工,有权利有义务,大家才活得有意义,才活得不亏欠,活得有贡献。这个“活的教育”,比教科书上懂得高深的述论、懂得唯心学派重要得多。

所以我每次跟老百姓讲话,我就真盼望老百姓听、老百姓看。我非常希望政府、执政党放下身段——我们是从老百姓里出来的,我们要回到老百姓里去。我用生活教育,来将老百姓带起来。

这种教育方式,有没有潜力呢?美国过去没有那么多大学,英、法、德、美四个国家的一般教育,都由教会组织。教会里面教给他们品行、德性、责任、情感。“德”“智”两个理论,“德”这部分的教育,全是教会做的。教会教育人们参加生活实践,去帮助他人、服务社会——在生活体验之中,看你的真样子。

为什么我们老是说:18世纪的美国比19世纪的好,19世纪的美国比20世纪的好?美国一个世纪比一个世纪“解放”——一个世纪的放浪,一个世纪的散漫,将来是一个世纪的“沙崩”,会是一团乱麻,一团散沙。

中国要趁早做准备。所以我有个非常非常重要的想法,我非常希望听见我这些话的人,与自己服务的单位讲:让产业与产业的同人,活得side by side——左边是工厂,右边是生活的社区,不要混在一起。生活社区里面有小学、中学、公园、图书馆,有孩子活动的地方,有商店。吸收雇员的家属来这些地方工作,新吸收进来的工作人员,也可能是雇员们未来的家属。

“壮有所用,老有所终,幼有所长”,鳏、寡、孤、独有人照顾,废疾者越来越少——我永远不能忘记我是废疾者。所以,这是我最大的愿望。而且看现成的样子,北欧几个国家,尤其丹麦做得最好。全丹麦都是一个个小的生活圈,全都在里面了。

许倬云谈话记录(许倬云疫中口述)(3)

2008年,许倬云与夫人、孙子于匹兹堡家中。 (许乐鹏/图)

中国人从来不是一盘散沙

生病的时候,人特别显得单薄、无助。若是一个人生活,这时候送他上医院的人都没有。美国是愈来愈走向个人社会,愈来愈说要取消人与人间的“类别”。过去不许说“黑人”,不许叫“nigger”,要叫“有色人种”。为了表示“同等”,实际上把“类别”取消。乃至厕所里面不许分男和女——这个完全是掩耳盗铃,上天造的人,为什么不承认男和女的区分呢?他们所主张的原因,是认为如此区分,就剥夺了“男性不想做男性”“女性不想做女性”的“性别自由”。这是多奇怪的想法!但他们认为这个是权利。于是使得社会散漫开来,于是家庭只有“成员”,没有“关系”。只有members,no relation,no relatives。这个社会是分崩离析的社会。所以在美国街头打死了人,旁观者可以不去看——看不见。

所以这次瘟疫刺激,许多人担心:生了病怎么办?我希望,大家回想一下:这个世界,这个西方今日最摩登的社会,走向的是individualise,个人化,个人化的结果是一盘散沙。孙中山当年骂中国人一盘散沙,他骂错了,中国人从来不是这样。

中国人的想法,是不单个人的问题,中国人向来的想法是“类别”,“物以类聚”,对不对?“物以类聚”,不是“物以类分”,而是“方以群分”——有了共同的性质,才能区分不同的群体。美国人见面:What’s your name?不管你姓什么。中国人见面的传统会问:“贵姓?”然后请教“名号”。接着是问:“贵处?”问籍贯。“我那里去过。”“哦,你去过嘛!哪一年?”拉近关系了。我有时候会问“贵庚”,以此判断谁大谁小。你看我们的字典上部首分类,木字边,水字边……中文字典是自然分类学。一看有木字旁,就知道这个东西不是木头做的,就是木头长的,或者与木头有关。这个就是反映我们的想法:是relationship,categorical,不是individual。这种的好处是什么呢?大家可以在需要的时候,聚成一团。

蚂蚁是群居动物。一只蚂蚁看上去慌慌张张,一大堆蚂蚁井然有序。一队蚂蚁几百只,抬几根叶子,带回家去储存在里面。非洲的蚂蚁窝有三尺多高。这么小的动物,聚在一起可以建筑那么大的一个社区。但有人说:蚂蚁可能没个性。但我们不是蚂蚁,怎么知道它们没个性?再说“群”,牛、羊、马都是成群生活的,它们有没有个性呢?马独立多了,对不对?所以这个不能这么说。我一直主张:人要体会到“人跟人是群体”。中国的教育,就是教育人“在群体里面做个体”。个体有责任带好群体,个体有责任维持自己的尊严,但是也要维持自己和群体的关系。

里外相配,这个叫做“修己以安人”,这是我真正信仰的话,在很多地方都讲过,这是中国可以提供给世界的思想资源。今天的世界上只有基督教,不管是天主教还是新教,都是一个教。佛教是多神信仰——佛教是撤退的,不是介入的,是抽身的。全世界抽身的后果,也是孤单。

全世界除了中国和印第安人以外,没有人能帮助独神信仰的白人,矫正这个错误。中国是被忽略的,过去是被当作不值得一顾的by gones by gones——“过去的过去”。现在太多人信仰美国,信仰西方,太多人不信仰祖国,可笑得很——中国的文明是活的。

我的老师们那一辈,就是“五四”革命那一辈,常常讲“先进国家”。西方世界抓住了“科学”的启动作用,确实曾经先进——或者先进的一部分,但西方的文化并不先进。

个人是有自尊,个人应该有一定的自由度。但个人属于群体,我们不能将“群体”不当普适价值。我有个好朋友,他解说的古书的训练比我的还多得多。但他一直崇拜西方。就这个话题,我不能跟他做一点沟通。所以还是这句话:我有生之年,一直要将中国的东西,解释给同胞们听,解释给愿意听的外国人听。跟我一起做这个工作的人,不多啊,不多。

本来,我具体的根在中国。现在病成这样,也回不去了。但我的坟地在中国,已经做好了。我真正的归属,是历史上的、永远不停的中国。不是哪个点、任何面,是一个文化体,那是我的中国。那个中国里有孔子,有孟子,有董仲舒,有司马迁,有苏东坡,有杜甫,有辛弃疾,有杨万里,有范文正公,有黄山谷,有王阳明,有顾亭林等等。那个中国里有经书、诗词、戏曲、建筑,有人性,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还可以回到那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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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包括但不限于《万古江河》《中国文化的精神》《历史大脉络》《许倬云十日谈》等。

获奖者和具体赠书事宜,将于4月22日在本文下方公布,敬请期待。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冯俊文 南方周末记者 潘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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