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 张开翼
石炭井
站在绿皮火车车尾，看电线杆一根根飞快闪过，把远方堆满。两侧的山脉将铁轨挤压成一根线，渐行渐远——而石炭井正在前方打开了发黄的书页。无数沉默的眼神不再沉默，谁又在朗读那首曾经火热的诗歌：“在九曲黄河的上游，在西去列车的窗口……”，声音从一节车厢传递到另一节车厢，你一句，我一句，就像火炬传递。趴在窗口眺望，再一次叨念这些烂熟的地名：暖泉、平罗、石嘴山、大武口、大蹬沟、呼鲁斯太、白芨沟、汝箕沟……谁按下了慢放键，时光一下子回到从前，回到从前的热血单纯。依稀可见。破旧的墙上破旧的标语传递着当年的豪情壮志。依稀可见，墙根下也曾对心爱的姑娘表白海誓山盟。故地重游，一条铁轨把我们拉回昨天，轻捻时光，泪雨潸然。汽笛呜呜，谁哭出了声：“是大西北一个平静的夏夜，是高原上月在中天的时候……”
一个叫石嘴子的地方
漠北的风，正把贺兰山的马匹往黄河边赶。那张山石突出的嘴，具有前瞻性，喊出了时间的哨音和兴奋。从河套赶来的蝴蝶，打探着山下小城嶙峋的生活。那么滋润，穷尽溢美之词，用方言歌唱，带来野利仁荣①的旨意。谁用刀刻下图腾的箴言，刻下蒙古马和穿长袍的的主人的脸颊，刻下弓箭和雕花马鞍。刻下的目光，果决。刻下的河流，永不回头。刻下群山里的诸神，在阳光下沐浴、更衣。刻下湖泊撒满金子的水流涌动长调的芬芳，马兰花的大地盛开吉祥。亿万斯年。一条大河响亮地打出了一个努力向东的手势。山石突出的嘴，正好在拐弯的地方呛了一口浑黄。一座山被汹涌的马群架空，被抬升到3556米海拔。从草原来的人，骑着马；从大漠来的人，骑着驼；从贺兰山来的人，骑着石头。在此汇合，再次出发。而留在石壁上的岩画，必有深意，绝非信手涂鸦。那天，我被一句决绝的呼唤喊醒，一股热爱之情从石嘴里吐出又咽下。（注：①野利仁荣，西夏文字的主要创制者）
鸽子山下
鸽子山下，没有鸽子。鸽子藏进了历史。出土的石器和动物遗骨，背负了万年时光，已听不清沉重的心跳。尘埃努力憋住呼吸，不想发言。把零星的陶片捡起，仔细端详，正是失传的灰陶和夹砂陶，夹满祖先的指纹和体温。一些切削器、磨制器和击打器，原样摆放光亮如初，再没人动过。我们不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今后将要发生什么。还可将古拙的制作器献给更美好的生活。还可召回咕咕的鸣唱。炊烟缠住风化的光阴，飘远。洞穴里，灰烬是睡熟的，等你轻声轻唤。你一定看见休眠的泉眼，又汩汩涌动，你一定看见男耕女织从结绳记事里醒来——草鞋追上脚。锈蚀的弓箭追上折断的长矛。落日翻山而去。匍匐了亿万年的荒草挪动着步子想追。
常青村
白云跳下山，落在村庄里；
红云跳下山，落在村庄里；
吉祥的云跳下山，落在村庄里。
星星点点的白是水，点点星星的红是果。秀色可餐，恰是乡村田园的烟火，烧熟了日子的平淡。
一捧红果，组合夏天的音符。那是看天的眼睛。
一串绿叶，记录耕耘的赞词。那是听风的耳朵。
采收，采收。红树莓，在枝叶间闪电，投射迷人的光线和媚眼。
追赶，追赶。走不动了，我的目光迟滞在田园里的红墙绿瓦间。
一百亩红树莓与贺兰山互为犄角，护送着国道上的车轮，滚滚向前。
小红果站上大舞台，激情上演一幕幕乡村创业史。
“宁静的夏天，天空中繁星点点，心里头有些思念，思念着红树莓的甜……”谁深情地歌唱？
我在采摘园，手捧红果东张西望，像一只恋家的山雀。
八号泉
携一阵清风。扛一滴鸟鸣。亿万斯年过去。我岩画上的名字，被你洗濯了无数次。再洗，就真的碎了。
毛乌素
无需使用形容词。你打开一个巨大的场，等我进入。火车停下。无人区，一个人从麻袋里取出辽阔。一个二十户人家的村庄，变成一个人的村庄。一群羊变成一只羊。我踩住走动的沙子像忍痛踩住松动的牙床。一个人变成怀念。山是变大的砂砾，无需确认。世界瞬间宁静得可怕，万物支棱起耳朵等我作答。我还会不会出现？我的眼神过于徒劳。我甚至无法确定我来过。毛乌素，我想留下更多的足迹……
想妈妈的夜里
想妈妈的夜里，童话醒了。雪人、布人、稻草人复活。露水浓重，打湿了裤脚和衣襟；哑泉幽咽，搓洗发白的乡愁。想妈妈的夜里，雪涂改了大地的颜色，头发的颜色，却涂改不了她走路的姿势和呼唤的声调。高一声，低一声，全都是我结痂的乳名。想妈妈的夜里，星星全都趴在窗口，一起叫喊。我梦见，那年深秋，拾麦穗的妈妈。我慌张地扯住她打满补丁的红衣裳……我看见，那年初春，挖苦菜的妈妈。我跟在她身后，像她苦命的影子，难舍难分……想妈妈的夜冰冷、漆黑，我划亮一根火柴。想妈妈的夜里，到处流淌着蜜。星星提着灯引路，我扑进她怀里。世界停顿在我的童年。
在许淇故居
一
时间渗出包浆。宣纸里的人物泛黄。中外名著在书架上集体沉默，不语。刚刚写就的散文诗摊开在写字台上呼吸，和茶杯一起冒出热气，一起纤尘不染，一起抒情议论。台灯亮着，仿佛亮了几个世纪。一支笔斜靠着，等待主人吱声。等不了的、玻璃板下的照片冰块一样凝成模糊的记忆。我默念先生的诗句：“我们的世界是我们自己构筑的，我们将守住以终老。”先生在相框里，笑了。
二
这些用过的物品，自先生走后，开始轮流诉说。故事早已无法沉淀下去。生活的秩序乱了。需要坐下来，清理。坐下来，坐在藤椅上。想着先生为我题字的那天下午，光线也是这么平静、柔和。告诫自己不能坐得太久。脚下已长出根须，我发现这些画稿上的草原，正快速生长、蔓延，有马蹄声急促，沿着一粒粒文字的引领扑面而来。
三
你会不辞而别？你送我的诗集，扉页上的签名还墨迹未干。听！远方，鹿鸣呦呦。你的猎狗尼坎还等你一起去大森林呢；那个叫萨茹拉的蒙古族姑娘还等你去喝酥油茶呢；那兴安岭上的杜柿果和牙格达已经熟透，等你去品尝呢。你会不辞而别？你画稿上的狍子、赤狐、金雕还等着你润色，等着你的点睛之笔呢；那些炸了群的蒙古马还在等着你手中的套马杆呢。那条你抚摸过的桦皮船还日夜停泊在额尔古纳河边等你去找叉鱼的人呢。听！那是驯鹿和灰鼠的叫声，它们早已等不急了，要带你一起去大青山看新家呢。
四
你会不辞而别？我曾去过你居住的城市，也曾探访过希拉穆仁草原和艾不盖河，却没见到你。后来我想：其实，书才是最大的缘，一生的缘。我对此深信不疑。你会离开散文诗？我不信。案头放着的诗集，不知看了多少遍，放了多么久。每个汉字都在说话，似有说不完的话。每个汉字都是发光的流萤，在眼前飞呀飞。无论怎样，你依然闪光，不曾暗去！在白鹤飞翔的山谷，在金鹿漫步的松林，你依然闪光，不曾暗去！！
主编点评
在无尽眺望的时空里，唱着自己内心的歌……
刘 虔
《我从贺兰山眺望大青山》，诗人张开翼用这个总题目，统领这组散文诗，别有心意与诗意。从贺兰山到大青山，他构建了一个时空广博而幽远的诗写网络，可以自由地去挥洒自己的文字。眺望，既是诗人此时的行状，更是诗人此时的心境。正是在这样的时空的眺望里，他把历史与现实，往事与当下，求实与想念，向往与崇敬，种种诗情诗事的风声雨声，相互交集融汇在一起，缘此体悟着世间的纷繁，时间的蕴藏，从从容容地，唱出自己内心的歌……
诗人的眺望游移在历史的遗踪里 。他看到《石炭井》敞开的“黄页”，那“破旧墙上破旧的标语”，传递着当年新中国创业者“热血”洋溢的豪情壮志。他看到更古远的先人奋斗的足印，留刻在《一个叫石嘴子的地方》石壁上的岩画，是以怎样原始的“石嘴子”般的“决绝的力量”，“喊出时间的哨音和兴奋”，让“马兰花的大地盛开吉祥”，感动至今，诗人也在“被决绝的呼唤喊醒”。他还看到《鸽子山》下“石噐和动物遗骨”。拾起陶片，遥想祖先留下的指纹和体温、炊烟缠住光阴、休眠的泉眼汨泪涌动，历史一下又从“结绳记事里醒来”，想“追上翻山而去的落日”。
诗人的眺望回到当下。《常青村》滿是新生活的歌赞，在田园的红房绿瓦间，“小红果站上，大舞台”，激情演绎着新颜灼灼的乡村创业史。《毛乌素》走动的黄沙，流动的荒芜，直如一个巨大的空茫的场，直戳心底，想在这里留住足迹，又谈何容易，顿生一种无奈更无能的心绪。
当眺望走进亲朋好友时，诗人的情怀尤显炽热。
回想。倾诉。怜爱。敬仰。泪花里的火光。语言里的涛涌。无不是赤子般的坦然霭然景然与肃然，亲悦之情，岂止一个爱字了得。《想妈妈的夜里》，星星全都趴在窗口一起叫喊”，还有比这样的怀念更甚的吗？“世界停顿在我的童年”，那是妈妈的爱给的呀！
诗人《在许淇故居》的感怀也是极显情彩理趣的。因了回忆的细腻清晰典雅，亦师亦友的许淇和他的精诚友善博学多才，极有魅力地在每一个细节里都能生发出火焰的光芒，像草原的风，“沿着一粒粒文字的引领扑面而来”。许淇是永生的。“你依然闪光，不曾暗去”。这是诗人的预言。也是向着无尽时空晀望的告白。在这样的时空里，正如这组诗中那首短章《八号泉》所隐喻的那样，被语言的张力所鼓荡，诗的魅力是可以超越时空的。“携一阵清风，扛一滴鸟鸣，亿万斯过去”，诗人的语言可以如梦乡花开：
失去的被重新唤回。
逝去的被重新复活。
忘记的被重新记起。
只因被一一赋于了思想的脉博和情感的血性。
眺望，将成就多少诗人的诗章啊……
（20221029。海南陵水之清水湾祥颐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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