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兴宇,你给我写封信吧。”
张克境提出这个请求时,文兴宇已经因脑转移卧病在床多日。
他的钢笔字原是很好看的,但是由于病情,提笔于他而言都变成了难事。
文兴宇看得出妻子眼里的期待,那期待中不仅仅满含对丈夫的手信的渴望,更藏着一种令人心酸的自我安慰。
仿佛只要写了这样一封信,她就可以欺骗自己,丈夫每况愈下的身体还有希望好转,他和他的爱,都可以永远陪在自己身边。
他让妻子扶自己起身,安静的病房里,只能听见他写字的声音,阳光和爱意一点点在纸张上流转,最终文兴宇颤颤巍巍地留下了几行外人难以辨别的字迹。
他写的是:张克境,永远爱你。
张克境不辞辛苦地照顾了丈夫九个月,可还是没能从死神手中抢回文兴宇的生命。
丈夫离开的那天,她表现得克制又理智,她像几个月来的每个日夜那样,平静地为丈夫擦身、更衣,送他体面地与世界告别。
在文兴宇的卧碑上,张克境让人刻的碑文异常简短:青春已去,爱到永远。
这简单的八个字,是对文兴宇一生的总结,也是对两人相濡以沫的感情的凝练。
“青春已去”,这四个字听起来让人格外无奈。都说出名要趁早,如果青春逝去后事业才迎来高峰,那未免有些可惜。
而这样的事,恰好就被文兴宇摊上了。
1993年,文兴宇在我国第一部情景喜剧《我爱我家》中饰演“傅明”一角,从此一炮而红。
有人由于文兴宇之前的籍籍无名,而误以为他的成功不过是因为本色出演。但事实上,从年龄到性格,文兴宇都与傅明相差甚远。
之所以能精准把握“傅明”的形象,离不开文兴宇在表演艺术上近三十年的积累,以及他对角色的认真琢磨。
文兴宇从学生时代就走在艺术道路上,中学时候他是学校的文艺骨干,大学读的也是中戏表演系,一毕业就进入了中央实验话剧院工作。
参加工作后,文兴宇的外貌成了他的绊脚石,一张棱角分明的长脸,两颗突兀跳戏的大板牙,让他与各类角色都格格不入。
好在他基本功扎实,学习态度又好,既然在台前演戏行不通,那去幕后导戏他也能干得出色。
如今很多演技堪忧的小生小花,都会选择先去话剧舞台磨练磨练自己。
效果暂且不谈,但至少可以证明,不能忘词、不能重来、在一方小小舞台上讲述一个完整故事的话剧,着实是打磨演技的好去处。
作为话剧导演的文兴宇在这个领域摸爬滚打了十几年,其实力不容小觑。
不过相比于电影、电视,话剧这种艺术形式还是有点“曲高和寡”。它虽然给了文兴宇一个展示才华的平台,却没有将他带到更多观众面前。对于文兴宇而言,这或许是一种遗憾。
对文兴宇颇为崇拜的导演孟京辉也曾有这样的疑问:“我一直在想,他努力在影视上成名,是不是为了以此证明自己的才华?”
这个问题除了文兴宇,没人知道答案。
总之,在1989年导演完《都市牛仔》后,文兴宇便挥别了话剧导演的身份,转身走向电视演员的道路。
在邀请文兴宇来出演傅明前,《我爱我家》的导演英达面试了不少演员。
作为这部喜剧的灵魂人物,“傅明”的演员需要既有一家之主的气派与顽固,又不能少了老小孩儿的那种可爱。
所以那么多演员,英达愣是一个感觉合适的都没有,好不容易敲定了人艺老演员朱旭,结果人家又没档期。
眼看开拍在即,主角却悬而未定,英达难免着急,这时他的父亲,身为演员的英若诚却给他推荐了个人:“你看文兴宇怎么样?”
在接到英达邀约时,文兴宇也很犹豫。那年的他52岁,傅明却是位年近古稀的大家长。
年龄上的差距暂且不提,两人的性格差异也很大——文兴宇稳重,傅明活泼。
最重要的是,自己好多年没有正儿八经演过戏了,忽然接到这样一个主要角色,他能行吗?
老伴儿张克境给他打气:“没有问题,你的表演功力完全可以胜任。”
有了爱人的鼓励,文兴宇决定一试,那时他心里还没底,跟导演商量:“我努力去演,但如果几集下来不行,你就换人。”
不过,直到剧演完,导演也没有换人,因为文兴宇肯下功夫琢磨,把这个人物演活了。
为了体现傅明喜欢和孩子们打打闹闹的性格,他每天对着镜子练笑呵呵的表情。
为了贴合角色的年纪和性格,他尝试用不同的语气和其他演员搭戏,
在发现吊着嗓子发出的腔调效果最好后,他便开始努力练习这种独特的“爷爷腔”,每天在片场扯着嗓子跟人说话,还时不时借着香烟让声音沙哑。
《我爱我家》的播出效果,说是万人空巷也不为过。
宋丹丹、杨立新等人的喜剧之路就此奠定,文兴宇的才华也终于被更多观众所看到。
他所饰演的傅明既十分真实,让不少观众直呼:“这不就是我家那老爷子嘛”,又带有浓浓的舞台感,宛如一个时代的标杆。
影视邀约从此纷至沓来,文兴宇在越来越多的题材中尽情释放自己的才华。
他尝试了没有喜剧色彩的《西部警察》,出演了拿下金鸡最佳处女作奖的《爱情麻辣烫》,和赵宝刚合作了《永不瞑目》,还客串了《家有儿女》中的爷爷一角。
在“青春已去”的知命之年,文兴宇终于在自己热爱的影视行业发光发亮。
《我爱我家》中,傅明的卧室里挂着一张夫妻合影,那正是文兴宇与现实中的妻子张克境的合照。
这张合影被借去当道具时,他们结婚已有26年。
张克境原本是一名国家队的跳水运动员,形象好、气质佳的她受邀主演过一部在当时小有名气的电影《女跳水队员》。
这部戏并没有打开张克境的演艺道路,甚至连剧组给的300块劳务费都被国家体委给原路退回。
如果说这样一次经历给张克境的人生带来了什么巨大转变,那可能就是早早地奠定了她和文兴宇的姻缘。
《女跳水队员》上映时,文兴宇刚在实验话剧院工作,一天同事跟他推荐这部电影,还夸赞里面的女孩儿长得真漂亮。
文兴宇去看了,他也很欣赏那女孩儿,长得圆圆脸,大眼睛,演戏游泳都那么好。
那时的文兴宇还不知道,不久后这个电影里的漂亮女孩就会走进他的生活,成为与他相濡以沫四十载的结发爱妻。
退役后,张克境调入文兴宇所在的实验话剧团,文兴宇看她眼熟,接着就认出了这是《女跳水队员》里的主演。
虽然没有什么交集,但是总感觉这是冥冥之中的缘分,两人因此有了话题,有了来往,慢慢地,就发展成了恋人关系。
1967年,两人结婚了,那时张克境马上20岁,文兴宇则26岁。
工作没多久的两人没有太多的积蓄,甚至没钱置办像样的新衣服。结婚当天,文兴宇穿的裤子还打着补丁,张克境的裤子还是舅妈送的。
但即使日子这样清贫,两个人还是分外欢喜。婚后的两人伉俪情深,日子过得简单却幸福。
文兴宇是个热爱生活、心灵手巧的人。那时家里条件有限,买不起家具,文兴宇就自己动手打柜子、做沙发。
当他为此忙忙碌碌的时候,张克境就安静地在旁边看着,时不时打个下手。
结婚多年,日子终于宽裕了起来,文兴宇惦记着结婚时没给买妻子任何像样的首饰,便在有了一定积蓄后精心挑选了一个蓝宝石戒指送给她。
在看到妻子戴上戒指爱不释手的样子后,文兴宇也笑了,他说:“能给心爱的人买一件遂心的东西,我感到特别欣慰。”
张克境坐月子的时候,文兴宇更是把丈夫的体贴发挥到了极致,他担心灯光会让妻子感到晃眼,便用纸将灯泡包起来。
张克境半夜起来喂奶,文兴宇每一次都会醒来一同照料孩子,从未觉得这是女性可以且应该独立完成的任务。
张克境月子期间的起居、排泄都是文兴宇照顾,就连洗脚都是文兴宇来完成,他害怕妻子会因此着凉,每次洗完脚都会认真用被子帮她把脚捂好。
一个幸福的家庭,自然不只有一方在付出,作为妻子的张克境,也将自己的爱渗入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中。
文兴宇不吃猪肉,张克境尊重他的饮食习惯,几十年没吃过猪肉。
文兴宇面对《我爱我家》的邀约犹豫,张克境相信他,鼓励他,才让文兴宇下定决心把握住机遇。
文兴宇在家庭分工上有些传统,认为“男主外,女主内”是天经地义,张克境也不与他争辩,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让在外工作的文兴宇有后顾之忧。
从年少的籍籍无名,到后来红遍大江南北,文兴宇和张克境始终相互扶持。
张克境本以为,她可以一直和文兴宇这样走下去,直到头发花白,还可以一起互相搀扶着看夕阳。却不想,2006年的一纸诊断书,让她的美好期许彻底落空。
文兴宇爱抽烟,这一点众人皆知,在片场,文兴宇烟不离手,最凶的时候一天三包。
张克境与文兴宇为数不多的争吵都是因为抽烟这件事,为了让丈夫戒烟,张克境还买来了各种糖果瓜子,让他犯烟瘾的时候就吃一吃,可是文兴宇就是戒不掉。
后来张克境也不坚持了,毕竟丈夫爱好也不多,再说这烟抽了这么多年了,让他戒掉也难。
就是这一次的放弃,成为了张克境一生最后悔的事。
2006年,文兴宇突然在家中昏倒,送到医院一检查,肺癌晚期。
文兴宇住院了,张克境也随之搬进医院对他进行无微不至的照顾。
擦身更衣、一日三餐、家中琐事、老友探望、对接医生、ICU换单子……各种各样的事情让她忙得团团转。
可是张克境从未抱怨,她反而很庆幸,庆幸自己以前是个远动员,身体底子好,才能在丈夫卧病期间扛住生活的重重压力。
在张克境不辞辛苦照顾文兴宇九个月后,丈夫还是离开了。
在文兴宇离开的许多年后,张克境依然能如数家珍般讲述她和丈夫文兴宇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她从未走出对丈夫的怀念,她悔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坚持让丈夫戒烟,更遗憾丈夫没有和她一起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她时常会写一些与丈夫相关的文字,有一次,她写道:
“这是一生的缘,缘到了就走了,顺其自然。我很知足,有缘与一个有才华,有能力,会心疼女人,心细,疼孩子,极有组织和业务能力的好男人同行四十几年。很有福气,很快乐,只是一起生活的时间太短了。下辈子再见了,我相信他一定在耐心地等着我。”
时至今日,他二人之间的深情依旧令人动容,而文老爷子的音容笑貌,也会随着那些杰出的作品,一直留在观众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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