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外医院结构性心脏病三病区的门诊分诊台前,几十名患者排起长长的队伍。队伍里,偶尔有几名患者呼吸急促,甚至需要坐着轮椅候诊,他们急切想要见到的,是阜外医院结构性心脏病中心主任潘湘斌。

近几年,由于前来求医的患者越来越多,潘湘斌不再坐在诊室中接诊,而是在分诊台前迅速判断患者是否需要手术、更适合做哪种手术,再由团队安排后续事宜。在聆听患者叙述病情的同时,迅速阅读检查结果,短短几个问题下来,潘湘斌心里便有了判断,每个病人只需两三分钟,就能得到一个确定的答复。

“TTE”,如果潘湘斌在病历上写下这三个字母,患者就将接受一种不同于传统外科手术或介入手术的疗法——超声引导经皮介入治疗。这项技术正是由潘湘斌带领团队首创,为全世界的心脏病治疗领域提供了“中国方案”。

世界第一例心脏病手术(向世界直播心脏手术)(1)

一次“走投无路”的尝试

多年以前,潘湘斌遇到过一个让他感到棘手的小病人。

梦梦(化名)刚刚因患白血病接受了骨髓移植,就又被查出患有先天性房间隔缺损。根据检查结果,只要正常开展手术就能够治愈,但父亲带她跑遍了各大医院,却无人能治。

“要想进行外科手术治疗,首先要让医生‘看得见’。”潘湘斌说,传统外科手术也就是人们通常说的开刀,采用的是直观的“显露”方式:外科医生通过手术切口看到病变部位,再进行相应的治疗操作

心脏,是人体内最关键的脏器之一。而心脏病手术,是目前人类风险最高、技术最复杂的外科手术,在人类外科手术的发展史中,它可以说是最晚被攻克的难关之一。

传统的心脏外科手术往往需要借助建立体外循环让心脏短时间停跳,打开心脏进行修补治疗。全身麻醉、气管插管、开胸手术、体外循环,每一个因素都会对患者造成不小的损伤。对高龄患者或像梦梦这种特殊体质的患者来说,是难以承受这种冲击的。

1895年,德国物理学家威廉·伦琴发现了X射线,经过100多年的发展,欧美国家建立起了一套完整的放射学体系。20世纪,心脏内科的介入手术出现,借助X射线和造影剂,可以让医生在不开胸的情况下也能看清患者心脏内部的情况,并通过穿入体内的一根细导丝对患处进行治疗。

介入治疗手术创伤小、恢复速度快,挽救了无数患者的生命,但它依然存在弊端。因为传统介入治疗需要借助X射线显像,对医患双方都可能造成医源性损伤,而对梦梦来说,辐射则有很大几率会诱发肿瘤。

同时,X射线照不到心脏的内部结构,需要通过造影剂显像,而造影剂需要通过肝肾进行代谢,可能对患者的肝肾功能造成损伤。因此,对于孕妇等不宜接受射线辐照的患者、肝肾功能不良的患者以及对造影剂过敏的患者等,都不宜接受传统介入治疗。

“医生也是人,在舒适的环境里工作,才能更好地保护病人。”潘湘斌说,为了尽可能保护自身安全,医生需要穿着30多斤重的铅衣,在又闷又热的环境下开展介入手术;并且即使躯干部分有防护,医生的面部和双臂也需要常年暴露在X射线之下,射线会产生累积损伤,对医护人员的健康十分不利。

开展介入治疗,医院还需要配建专业的导管室。在建设时导管室就需要做好辐射防护,墙体内要预埋厚厚的铅块以隔绝射线,同时为了配合手术,还需配备大型专业医疗设备。粗略估计,一间导管室的建设费用就高达数千万元,这对于国家的医疗资源来说是个不小的负担。

梦梦的情况,恰好处在两种传统手术方式的盲区之中。她的父亲告诉潘湘斌,梦梦是他捡到的弃婴,为了求医已经奔波多年,手术治疗是孩子生存的唯一希望。在僵局之下,潘湘斌询问梦梦的父亲,是否愿意尝试一项新的技术?

这项技术,是潘湘斌探索良久的新思路。由于两种传统方法都存在明显不足,他一直在尝试更便捷、对医患双方都损伤更小,又能很好地“看清”心脏的方法——超声。

在梦梦父亲的支持下,经过医院伦理委员会的批准,潘湘斌把传统介入治疗的射线引导改为超声引导,从梦梦大腿根部穿入导丝进行心脏手术,手术顺利成功,实现了超声引导经皮介入技术从理论到临床的应用。

“你怀疑,我就做给你看”

在一般人看来,心血管病是极为严重的疾病。一项技术,能让严重的心脏缺损患者两天就痊愈出院,不开刀、不用放射线、不用造影剂、不用全麻,治疗费用还更低,哪有这样的好事?

而这就是潘湘斌带领团队独立研发实现的超声引导经皮介入手术所达成的目标。

“其实这个方法有很多人想过,我们拿着成果去国外交流,人家说这个方法我们试过,不可能,超声看不到的。”在技术推广过程中,潘湘斌遇到过很多质疑。

在X光下进行介入手术,医生全程都能清楚地看到金属导丝在人体内的位置,并通过注入造影剂看清心脏内部结构。但在超声引导下,需要通过不间断地超声扫描图像来判断导丝的位置和患处情况。此前,即使是国外心脏领域的顶尖专家,也从没有人成功实现超声引导下的心脏手术。

世界第一例心脏病手术(向世界直播心脏手术)(2)

谈及此处,潘湘斌提起了他的导师——阜外医院院长胡盛寿院士。胡院士提倡,外科医生要一手拿手术刀,一手拿导管,做一个复合型临床专家。潘湘斌年轻时在心脏外科领域求学10年,又在胡院士的支持下前往美国学习心脏内科介入技术;目前,他是国内唯一一名心脏外科、心脏内科双学科博士生导师,能够同时完成心血管疾病经皮介入、复合技术及常规外科手术。

“我能够把超声得到的图像,在脑海里和心脏的结构一一对应。”潘湘斌说,正因为他将外科经验与内科技术融会贯通,超声引导经皮介入手术才得以成为现实。面对外国专家的质疑,他的态度很明确,“你怀疑,我就做给你看”。

为了证明这项技术的有效性,2015年,潘湘斌曾专程前往俄罗斯国家心脏中心,向全世界的心脏专家进行了一场手术直播。患者是当地医院收治的,场地和器械由当地医院提供,潘湘斌沉稳地走上手术台,利用超声引导开展经皮介入手术。

短短3分钟,潘湘斌就端起双手,停止了操作。

“为什么停了?发生了什么?”观看直播的专家满心疑惑地问道,潘湘斌的速度对于一台常规心脏手术来说,用时实在太短了,令人难以置信。

还不等潘湘斌回应,现场的俄罗斯医生激动地替他作答:“手术完成了!很成功!”

自此,这项技术得到了世界心脏医学界的认可,并逐渐推广开来。目前,潘湘斌团队已经将该技术扩展至十余种常见心脏病手术,在临床实践中完成了数千例治疗,成功率高达99%。老人和孩子对传统手术方式的弊端最为敏感,他们也是超声引导经皮介入技术受益最大的两类人群。

世界第一例心脏病手术(向世界直播心脏手术)(3)

2021年年初,年过七旬的安文元在分诊台见到了潘湘斌。当时,他的病情已经十分严重,主动脉瓣重度狭窄,随时都有猝死的风险。

主动脉瓣,是人体最重要的瓣膜,一旦“罢工”,心脏就会因为供血不足而停跳。但由于安文元年事已高,又有基础性疾病,没有医院敢于开展常规手术,他只好辗转来到北京求医。

2021年6月16日,安文元被推进了手术室。通过大腿根部的一处小切口,导丝在超声图像的引导下,带着用以替换主动脉瓣的人工瓣膜进入他的体内。迷迷糊糊睡了一觉的工夫,手术就顺利完成,术后第二天他就活动如常。

半年后,安文元如期复查,检查结果显示,他的心脏功能恢复得非常好。

安文元在林场工作了一辈子,这次见到潘湘斌,他除了不住地表达着感谢,还惦记着自己能重返林场,这是他在手术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随着潘湘斌的不断研发和改良,现在,超声介入技术已经可以实现面向轻症成年人的门诊手术,无需住院,十几分钟就可以完成手术。“我们会评估病人的情况,如果适合采用门诊手术,病人早上来做,下午就可以走了。”

国内所有基层医院都配备有超声机,不需要为这项技术额外购买新设备。且超声机结构简单,只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大小,便于携带。在极端情况下,只要潘湘斌手头有一台超声机、一套手术器械,就能完成手术。

在乌干达进行医疗援助时,潘湘斌就是在医疗条件极其有限的情况下,顺利为当地病人开展了手术治疗,“当地的同行开玩笑说,我这就是做了一个homework(家庭作业)。”

为30多个国家培养学员

潘湘斌的门诊不限号,他希望每一个前来求医的患者都能看得上病。每年,他都要带领团队做上1000多台手术,但相比于我国数量庞大的心血管病患者来说,一个人、一个团队的力量还是太有限了。

潘湘斌始终认为,如果一项新技术只能用于治疗少数病人,那它的价值就没有得到最大的发挥。从特殊病人的应用拓展到普通病人,不断推广新技术的边界,建立起一套新体系,是潘湘斌所期望的发展方向。

但这谈何容易。20年的求学,在两个学科领域做到顶尖,潘湘斌的经历是难以复制的。而潘湘斌的思路是,要降低手术本身的技术难度,“这是一种新的教学方向,就是要实现‘不挑人、不掐尖’,也能培训出一批合格的医生”。

传统介入手术的导丝材质特殊,在手术时十分考验医生的操作手法。如果操作不当,可能导致患者受到意外损伤。潘湘斌团队对导丝进行针对性改进,专为超声引导设计,且导丝结构更适应心脏手术需要。在试验中,他特地选择经验不够丰富的青年医生操作新式导丝,操作成功率达到了惊人的100%;而作为对照组使用传统导丝的青年医生,操作成功率仅有60%。

医疗器械的改进,有效降低了对新医生的教学成本。现在,潘湘斌团队已经基本实现通过10至20台手术,就能培养出一名有能力实施超声引导经皮介入技术的医生。

2013年,云南省阜外心血管病医院开始建设,潘湘斌是这家医院的执行院长。西南地区先天性心脏病高发,且贫困人口较多,两个因素叠加,导致很多贫困家庭的先天性心脏病患儿得不到及时医治,造成终身残疾甚至不幸离世。

于是,云南省阜外医院启动贫困地区先心病筛查,累计听诊人数超过400万人,并通过向社会筹款,开展了“云南省贫困先心病儿童救助项目”,募捐善款1亿元,免费援助五千余名符合条件的贫困先心病患儿进行手术治疗。为了减少贫困家庭的就医负担,医院还将卡车改造为“流动手术车”,直接开到偏远山村,为有需要的患者实施手术,响应了国家“大病不出县”倡议。

现在,云南省阜外医院不仅建设成为国家心血管病区域医疗中心,更是“一带一路”外交医疗辐射的战略支点。为“一带一路”沿线国家提供医疗支持,也是潘湘斌持续开展的工作。

一次,在乌兹别克斯坦,潘湘斌临时接到了当地一家医院院长的求助,一位孕妇在孕期发现心脏二尖瓣重度狭窄,胎儿日渐长大,孕妇的心脏负担越来越重,但引产对心脏造成的刺激同样巨大,美国、俄罗斯的专家都会诊过,传统手术方式难以开展。

“没问题,我来做。”了解到患者的情况后,潘湘斌毫不犹豫地站上了手术台,用新技术成功治愈了这位母亲。次年,她顺利产下了宝宝。

这种临危受命的情况,对潘湘斌来说十分常见。在土耳其的一家医院,潘湘斌在手术室外看到一个哭泣的小姑娘,她的心脏上有两处缺损。经过详细诊断后,原本被当地医院以手术难度过高而拒绝的小姑娘,被潘湘斌成功治愈。

潘湘斌常常前往国外开展教学手术、直播手术,方便各国医生观摩学习。回忆起在外求学和提供医疗援助的经历,潘湘斌对于欧美国家在现代医学体系中的强势地位耿耿于怀。虽然我国常年为发展中国家提供医疗援助,但潘湘斌也总能听到当地人的疑问:你们的技术,和欧美的专家一样好吗?

不甘于话语权的弱势,潘湘斌从技术的底层逻辑出发,跳出原有的介入手术体系,在方法学上实现创新。超声引导经皮介入技术消除了射线、造影剂等医源性伤害,扩展了手术适应症,能大幅节约医疗费用,并且不依赖大型设备设施,可及性强,适于推广应用。

近年来,超声引导经皮介入技术已经得到国际上的广泛认可,潘湘斌受聘担任美国胸外科医生协会、美国心脏病学院和美国心血管介入学会外籍资深专家,美国心脏病学院还专门将潘湘斌主编的教材在美国翻译出版。潘湘斌团队还培养了来自美国、德国、日本等30多个国家的学员,成规模、成体系地向世界传授“中国技术”“中国方案”。

超声技术在介入手术中的应用,还碰撞出了更多的改变。

曾经用于治疗心脏缺损的封堵器为金属材质,虽然在X射线下显像清晰,但其在人体内放置时间过长,容易导致并发症。超声引导介入技术成熟后,潘湘斌团队以此为基础,与生物学、材料学等领域的专家开展合作研究,研发出“完全可降解室间隔缺损封堵器”。它在超声环境下可以被看到,且在植入后,能随着人体组织的自然修复而逐渐降解,最终实现无异物残留。

近年来,潘湘斌先后获得“万人计划”领军人才、“百千万人才工程”国家级人选、全国优秀科技工作者、北京市创新拔尖团队负责人、北京市科技新星、医科院创新团队首席专家、“白求恩式好医生”等荣誉。在2020年度北京市科学技术奖评选中,他又荣获“杰出青年中关村奖”称号。

现在,潘湘斌个人已经拥有30多项专利,并已有6种经过改进的新式医疗器械被批准上市销售,“我开展科研,就是为了解决临床中遇到的现实困难”。但他并没有就此止步,眼下,他正在带领团队探索将超声引导介入技术与远程医疗等新思路相结合,不断拓展技术应用的边界,攻克更多的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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