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灭无闻,使人悲伤,如百岁后有知,魂魄犹应登此山也。”
2019年的最后一天,我做了场梦。
梦中我站在一座高山前,面前的这座山自内而外呈现出一种无与伦比的绿意,仿佛是刚经历过一场大雨的冲刷,伴随着扑面而来的清新雨气,突然地降落在我眼前。
它似有一股强大的穿透力,让起初双眼模糊的我,被突然从混沌中敲醒,灵台一片清明。可还没来得及再仔细观望,画面转瞬间变幻成了一道立在深山中的山门,山门建在山腰处,抬眼望去一排排石阶直通向暗朱色的门前。只稍等片刻,就见门内有两名僧侣低头合掌,一前一后的从面前走过,像是不曾发现我的存在,并不看我。伴随着耳边有愉悦的嬉笑声自幽静的深山中隐约传来,眼前是长久的半掩着的山门,像是邀请我由此踏入……
* 梦中的青山
梦结束了。
醒来后画面清晰得像是被印刻在脑海里,以至于每每回想起,心底都涌现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便将它当作一次奇异的馈赠。山,于我而言向来有着说不完的话,只是常如鲠在喉,提笔来又总不能满意,偶尔也能画出一二,但还是不够。
直到翻开了娜恩·谢泼德的《活山》。
娜恩·谢泼德年少成名,是最早的女性主义者之一,也是首位登上英镑的苏格兰女作家。她自1928年便发表了处女作《采石林》,紧接着又出版了另外两本小说和一本诗集,一时备受追捧。
《活山》作为谢泼德唯一一部散文作品,其创作过程已不得而知,但这本书并非发表于她的高峰时期,而是在她创作“一片空白“的四十三年里一直被封存于她的抽屉,直到一九七七年经由阿伯丁大学出版社发现后,才将它付印出来。
据考证,当年谢泼德在迎来六年四部作品的创作迸发期后,突然陷入到一种失语的状态,不知她是因文思枯竭还是对自己有过高的要求,总之长时间的自我怀疑和紧绷的状态使得她无法再进行创作,几经抑郁的同时也备受打击。自一九三四年后,她虽断断续续的仍有文章产出,但也只是偶尔投给杂志的小短文,真正称得上作品的便只有这部《活山》,所以《活山》也是她的最后一次创作。
作者肖像
正因如此,阅读《活山》也有种奇特的体验。
远在书那头的谢泼德似乎看穿了现代人寸步难行的生活常态,执意要将你拉进这与世隔绝的“活”山。书中架起了一个庞大完整的山中世界,她带领着旅行者们漫步在凯恩戈姆山脉,跟随着山的起伏聚精会神,生怕错过沿路的许多景致。谢泼德同时也拉起了一面巨大的屏障,隔断了山外的一切动静,将你与山统一归拢起来,以求达到“天地与我共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平衡感。
《活山》也是本难以概括的书。说它是登山指南?但谢泼德不曾将登顶成功作为全书的目标,只是带着读者围绕着凯恩戈姆山脉一圈打转,若行径过程中想到某些真意,还会突然的放弃前行,继而如哲学家一般在山中盘腿坐下和你娓娓道来;一本自然诗集?在真有访山经验的人来看,《活山》里的言语并不像一般诗歌体那样晦涩难懂,它内容翔实细节准确,甚至藏有颇多由经验得来的金玉良言,让远在苏格拉东北端的凯恩戈姆山脉仿佛被搬到了你的脚下。
身处在书中的凯恩戈姆山脉时,谢泼德无时无刻不在牵引着你去感受、去思考每个寻访的山间细节,这里不仅仅有无限可爱的自然妙景,亦饱含了谢泼德对人生、对大山的徘徊与眷恋。《活山》字里行间涌动着的是她与山紧紧依附的呼吸,是她的躯体,她的灵与欲,亦是隐藏在她心底里对死亡的敬畏与恐惧。谢泼德将自己的一生以一种独特的方式镶嵌在这座“活”山之中。
我每年至盛夏时分总希望跑去阴凉幽静的深山里呆上一两日,这种情感逐渐演化成一种只属于个人的密法。说是密法其实是为了显得有趣些,事实上我每次的访山之旅都枯燥无比,常人难以作陪。比如我脚程奇慢,最爱随时随地坐下休憩并发很久的呆;喜欢躲在半阴半阳的水边一隅,毫不顾忌的将脚浸泡在水里,直到受不住水里的凉意;登顶后(往往只是个小山头)磨蹭到天色渐晚也不着急,仍是我行我素的一路“坐”下山……但也不晓得出于何种原因,这些平平无奇的山中行走至今仍使我乐此不疲,大约和谢泼德一样“像只转圈儿的狗一样围着它走来走去,就只是想弄清楚这是不是个好地方”,因此阅读《活山》亦是激起我不同以往的共鸣。
*灵隐寺的山中流水
“就在你毫无期待的情况下,突然遇见可爱的它!......
怎么可能遇见到有一座如此大的湖泊,在高达三千多英尺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汇入了这座冰斗呢?毕竟,大山本身不过是高原上的一个断片,而这座冰湖也不过只是断面上的三个冰斗之一......
我缓缓地望过冰斗小湖,开始领悟到,在匆忙翻越中是无法真正理解这些山脉的。观看了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此前从未真正看过它们......
第一次向下看时感受到的震惊如此强烈,我自身的能量都被强化了,以至于恐惧都变得让人兴奋。这倒不是说它不再是恐惧了,而是它释放了灵魂使它更为宽广……
湖难以接近,而这正是它的力量来源。寂静,乃题中之意……”
——《活山》节选
在《活山》的第二章,谢泼德讲述了她在大山深处意外寻访到一处冰斗小湖的过程,由友人带领的她,第一次被处在布雷里厄赫山深处小湖所震惊。从起初兴奋且毫无防备的向它靠近,直至深入时感受到了湖中仿佛有某种被强化的能量,隐隐散发出死亡的威胁,这种类似于濒死体验让谢泼德感到了无与伦比的兴奋,她形容“在此时更靠近灵魂的自由”。
我的旅程中虽从没有如她一般将自己置于险境的时刻,但也同样有过寻访到山中小湖的惊喜。
那是去年的八月的四川之旅,我跟随着驴友的越野车从甘孜州的色达下来后返回成都市区。司机杨师傅是个慢热却古道热肠的藏族小伙,我们第三天的行程原本是在返回成都之前再去游玩四姑娘山并就地休息一晚,可遇上了交通管制和路面上大大小小的塌方,最后爬四姑娘山怕是不行了,而且只能快马加鞭趁着天黑前赶到休息点住下。
想着又要在车里蹉跎一天的时间,一路上的大家都提不起劲,杨师傅见状便和他的车队打电话,建议我们两车人单独走一条盘山公路。这条路鲜少有人会去,连他也只偶然听老车手说起过,但路上风景绝伦,还不会耽误我们晚上入住的时间。这世上哪有比寻访人迹罕至的盘山公路更有意思的?听他这么一说大家统一拍板,就直接绕开了高速,向不知名的山中开去。
车子顺着蜿蜒曲折的山路一点一点的向上攀登,起先还是很好走的柏油马路,越往上、越往里就开始颠簸的不像话了,路面全是由塌方清理后留下的小碎石,一路疙疙瘩瘩的屁股肯定是受了不少罪的。但车上的我们却全然没有在意这种“折磨”,相反所有感知都被一路上的美景所吸引。
盘山公路的一边是不断变化的植被风貌,一路上杨师傅讲解着每一块树木植被:比如说刚进山时,山脚下的树木呈现出抱团式紧密相连的生长趋势,直挺挺地站在阳光下连颜色都是翠生生的,甚至还带有一丝金黄色的反光;等到越往上顶山去,树木间的距离逐渐被拉开,连着高矮胖瘦都是混搭在一块,高得多数是些松树,上边还垂掉着一些“树须”,根据杨师傅说这是某种苔藓蕨类,只有在号称“天然氧吧”的地方才能生长。靠近山顶的树林从远看,颜色仿佛是在翠绿里陡然加了一笔普蓝,配上正午的阳光,像水墨画中被晕开的淡青色墨迹,透漏了些危险而神秘的味道。
行至山腰处,我们还偶遇了“牛队”一行,我惊讶于这么隐秘的山中竟还有人在放牛?杨师傅看我少见多怪,只得说:“这几座山中藏有不少牛场,这一块也常有人来买卖交易,牛有时为了吃最鲜嫩的草能在山中徒步行走十几公里,这几头牛大约都是附近牛场里放养出来的,你别看它们像野牛,这靠近山顶的地方还有专门建好的牛棚呢,往前走就是了。”于是我们赶紧先让了“牛队”,只往上开了一点便看见几处专门搭建好的牛棚,这牛棚是为放牛的人准备的,里面还有些日常用的生活物品。
终于颠簸着上了山顶,意外的是山顶的颜色倒是出奇得统一,都是由一团团零碎而又巨大的石块所组成的岩石小山堆,山顶上裸露出来的地面几乎是寸草不生,唯一能插缝生长的只有坚强矮小的苔藓们,它们大多也只得依着一滩浅水生长着。等我们真正行到最高点,眼下已全是岩块碎石,一时间很难把眼前的景象和刚刚郁郁葱葱的大山连在一起,只是山顶处柔软洁净的瓦蓝色天空,配上这片被阳光照射近乎发白的岩块们,竟也有些粗旷的美感。
说了这么多,其实我们的主角湖泊仍是没有登场,这也只怪我长时间想着如何遣词造句,仍记得谢泼德曾说的 “这是来自人类灵魂的庄严感”,这份对它的“庄严感”使我忽略了它的可爱,而这份可爱,明明才是令我最醉心的一刻。
车绕过了布满凌乱碎石的山顶往山脚下开去,眼前的景色也逐渐熟悉了起来,正当我们因眼前再次重复出现的景色略感惫懒时,突然,在对面山腰的不远处,竟然出现了一汪碧蓝色的湖泊!
那湖泊犹如藏在缎面中的翡翠,澄净且明亮,像是用天底下最诚挚的心意揉粹打磨出来的一块天然宝石。我们车内的五个人立刻开心得欢呼起来,纷纷央求师傅赶紧把车往湖泊近处开。当目光锁定在那一个点时,目标也变得越来越清晰,随着一圈圈的山路攀援,小湖从巴掌大的大小逐渐向我们展示出它应有的“实力”。等到靠近时才发现,湖边有块不大不小的草地花海其中竟还有个蒙古包,旁边立着一个风马旗,是个招待过路旅行者的小小农家乐。
于是停下车在此歇脚享受当下的美妙时光,这也让我们有了机会得以靠近梦幻中的湖泊。在湖边的时间仿佛停滞一般,山谷里回荡着嬉笑,山中的幽静让声音传达得出奇悠远,我们每一句仿佛都是用尽了全力,要让这山间每一处角落都能听到。
热闹过后,我单独靠近湖边将手伸入湖水之中,意外的是这汪湖水并不如它表面看上去那样的无害,在触摸的同时,紧接着一股透凉的寒意直钻入心底,逼得人下意识“嘶——”了一声,虽然立马抽回了手,甩掉了手上的水滴,但这份寒意仍缠绕在心里,久久难以消散。
现在想起来,当时的心情与谢泼德探访冰斗小湖的心情像跨越了时空与物质的边境,融汇在了一起。
“那一瞬间,似乎再没有什么值得去说了。我的灵魂已经喝我的肉体一般赤裸,那是我一生中最毫无防备的时刻。”
于我而言,《活山》中还隐含着无数个如“冰斗小湖”般的瞬间。
《活山》的“活“不仅仅在于谢泼德将它写得精准到位、轻灵有趣,更多的是在引领告知着人们,不断尝试向外探索的可能性。是她用富有禅意的语句来解答只有精神和肉体在不断对自然扩张时,我们才能感知到更为广阔的满足。
这期间“山”或许只是一个世界投射出来的意象,而谢泼德信仰这座“山”,如同信仰这世界有灵的万物,越是目睹过难以言喻的壮丽奇观,越是能理解她笔下“活山”中的一切。世人常迷恋“死物“而膜拜于“规则”,往往对自身敏锐的感知加以忽略并嗤之以鼻,可当你将世界当作你的“皮肤”,一切湖泊、树木、悬崖、鸟兽等等都犹如你的“臂膀”,犹如流动在骨血之中隐秘的能量,它或许不会为你带来任何现实的回报,但这一切终将引领你去思考、去打破这世界固有僵硬的规则。它也会带你去爱,去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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