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老师教读宋词,先有苏轼的《水调歌头》,紧接着便是秦观的《鹊桥仙》,毕竟对于十一二岁的小男孩而言,理解“又岂在朝朝暮暮”要远比体会“山抹微云,天连衰草”或者“雾失楼台,月迷津渡”背后的韵味容易得多。于是后面在初中各种课堂上偷着读“三言”时不小心看到《苏小妹三难新郎》,还很是激动了一番。当然后来早就知道苏家三女均已早夭,秦少游也不曾与苏门联姻,到底是小说家言,姑妄听之。
秦观,字太虚,后改字少游,号淮海居士,江苏高邮人,诗词文集均以号名。少年时不以文名,反而“强志盛气”,“读兵家书”,“慷慨溢于文词”,以至于“举进士,不中”。熙宁十年,苏轼自密州移知徐州时,秦观前往拜谒,写下“人生异趣各有求,系风捕影只怀忧。我独不愿万户侯,惟愿一识苏徐州”(《别子瞻》)的诗句。次年为苏轼所建之徐州黄楼作《黄楼赋》,有“时不可以骤得兮,姑从容而浮游”等佳句,苏轼赞其“有屈、宋才”(屈原、宋玉)。此后秦观才在苏轼的勉励之下准备科举应试,但两次应考均名落孙山。五年后,苏轼又以秦观诗作向王安石举荐,得到荆公“清新似鲍、谢”(鲍照、谢灵运)的极高评价。次年再度赴考,得中进士。(引语多见于《宋史本传》)秦观一生仕途坎坷,贬谪次数远多于升迁,因此在词作中的半数爱情词之外,贬谪词的数量和质量均属上乘,其中作于处州的《千秋岁》,因后来者唱和颇多,极富盛名: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春寒料峭,衣带渐宽,是以春愁写谪痛;人去酒空,无处携手,是以萧瑟写离索,均属自然而然。而后如果说“朱颜改”多少有些化用李后主《虞美人》句的味道,那末句之“愁如海”堪称奇绝与点睛。
少游此作一出,时人及后人次韵唱和者颇多,计有苏轼、黄庭坚、孔平仲、李之仪、僧惠洪等七人共九首之多,不乏佳作名句。
苏轼的《千秋岁·次韵少游》作于三年之后,时苏轼远谪琼州,境遇与秦观类似,但因心态不同,虽同为愁绪满腔,但苏词要明显更开阔和达观些:
岛边天外, 未老身先退。 珠泪溅,丹衷碎。 声摇苍玉佩、色重黄金带。一万里,斜阳正与长安对。
道远谁云会,罪大天能盖。君命重,臣节在。新恩犹可觊,旧学终难改。吾已矣,乘桴且恁浮于海。
苏词之后数月,秦观病逝于广西藤州,东坡乃有“世岂复有斯人乎”之叹。四年后,黄庭坚被贬宜州,经过衡阳时见到秦观遗物遗作,乃作《千秋岁》追和之:
苑边花外,记得同朝退。飞骑轧,鸣珂碎。齐歌云绕扇,赵舞风回带。严鼓断,杯盘狼藉犹相对。
洒泪谁能会?醉卧藤阴盖。人已去,词空在。兔园高宴悄,虎观英游改。重感慨,波涛万顷珠沉海。
不过黄词虽同为和词,境遇虽同为贬谪,但全词更偏重怀人而非幽愤,悼念与追思之情弥漫在上阙“同朝进退”的欢快和下阙“人去词空”的感慨之中,较一般贬谪词的满腹牢骚和一腔悲鸣,是要略胜一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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