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代市川猿之助饰演关羽
市川笑也饰演刘备
◎李玲
今年春季，日本财经新闻报道，东京歌舞伎座从去年12月至今年2月三个月的合并普通收入亏损4600万日元，比2020年同期4300万日元的亏损额略扩大，但营业利润率为-7.6%，比2020年同期的-8.8%有所改善。换言之，歌舞伎演出一直在赔钱，但最近净收入略有提升。如果按此趋势发展，明年同期有可能扭亏为盈，赤字变黑字。演出经济低迷，松竹集团公司靠旗下的电影业、地产租赁、网络娱乐和文创店铺等其他收入补贴舞台演出行业。由一家文化企业掌管国之一艺，想必是千辛万苦，要拯救水火之中的舞台事业，唯有靠演出和安排标志性活动。
今年日本歌舞伎界有一项备受瞩目的大活动，11月、12月间，海老藏将继承第十三代市川团十郎的名号，在歌舞伎座连续演出两个月。市川团十郎为梨园名优中分量最重的一个称号，原定2020年5月至7月举办盛大的袭名演出季和全日本巡演，同时呼应举国欢庆的东京奥运会，这些美好都因新冠疫情而落花流水：袭名活动暂停，演出暂停，东京奥运会延期。
今年上半年最值得关注的演出则是3月歌舞伎座重演《新·三国志 关羽篇》。这出戏曾经是当代歌舞伎演出史上一个华丽的高峰，而今重演，大概是希望唤起热烈的回忆以图救市。这出刘关张三国故事的编创与中国京剧密切相关，情节却完全出人意料。
刘玄德成刘玉兰
刘备关羽有爱情
江户时代的歌舞伎传统老戏往往荒诞离奇，刻画忠孝节义，表演追求花哨的娱乐性和程式美；明治到昭和年间的新编戏叫做“新歌舞伎”，受话剧的影响，具有现实主义风格，追求戏剧性而缺乏音乐性和娱乐性。歌舞伎艺人第三代市川猿之助梦想创造出一种现代化的“新·新歌舞伎”，以传统戏的游戏、娱乐精神和表演手段，包裹引起现代人共鸣的精神内核。于是他在1986年开创了“超级歌舞伎（SURPER KABUKI）”。
这位歌舞伎界的革命者，1986年到2003年间病倒，共编创9部超级歌舞伎作品，中日合作的《龙王》（李光、寇春华等参演）亦在其中，大部分作品创造出奇迹般的演出纪录。《新·三国志》三部曲是超级歌舞伎面向千禧年最后的耀眼光芒，1999年至2000年，《新·三国志 关羽篇》跨年度持续上演了9个月、365场；之后两部续集的《孔明篇》连演8个月，《完结篇》连演7个月，合计演出近千场。在古典戏剧演出市场，如此遮天蔽日的“Long run”演出形式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今年3月上演的新版《新·三国志 关羽篇》是两小时十分钟的压缩版，1999年的老版为三个半小时。歌舞伎刘备被设定为女性，名叫玉兰，她在黄巾之乱中女扮男装征战，梦想建立一个百姓安居乐业，没有饥饿、没有杀戮的理想国家。关羽、张飞遇到刘备后，被她的执著和高洁打动，三人携手共创大业。故事纵线搬演《三国演义》桃园结义、三顾茅庐、赤壁之战、刘孙联姻，关羽北伐、大将陨落、刘备复仇的情节，横线发展缠绕着关羽与刘备的精神恋爱，桃园结义绯红漫天的桃花是两人情感象征。刘备是巾帼英雄，手足之情变成互相仰慕的爱情，日本的三国迷们对这一惊人设定也颇有芥蒂，中国人大概更加面面相觑吧。
搭建一个炫目的虚构世界，弥天大谎是主要建材。男旦饰演女扮男装的刘备，表演行当齐全，为清一色男人争斗的历史剧增添婉转抒情的基调。“人物身份有玄虚”是歌舞伎惯用的编剧法，敢于推出女刘备的观点，最重要的依据是刘备使用双股剑，也叫鸳鸯剑，为古代女子常用武器。不仅如此，京都大学金文京教授在著作《三国演义的世界》中提出，刘备和《西游记》的玄奘、《水浒传》的宋江一样都柔弱无能，他们的领导者魅力来源于仁慈的“女神”气质。刘备在《三国演义》中被描写为“面如冠玉、唇若涂脂”，看来美貌为罗曼史提供了可能。
关羽涂白脸
白脸是好人
关羽涂白脸、无髯、绾髻披肩发，歌舞伎脸谱中白脸是好人，白脸勾蓝色、棕色为邪恶或耍妖术的角色，全剧只有司马懿是坏人脸。曹操和孙权同样诡计多端，但内心深处敬佩关羽，俊扮脸上没有褒贬元素。歌舞伎刘关张三人扮相，唯有猛张飞一目了然。三宅一生的设计师毛利臣男为新旧两版设计演出服装和道具，用颜色三分天下，魏是靛紫，蜀是朱红，吴是湖蓝。江南泽国的孙权以大莲花为头冠，刘备的袍衫随着情感发展而变化，最伤心时为粉色，样式也更女性化。
中国国家京剧院前院长吕瑞明参与了老版《新·三国志》的编创，他赞同日本编剧将刘备设定为女性的大胆想法，并给刘备起名为玉兰，要求剧名加入一个“新”字，以表示今人“新释”之意。国家京剧院白继云、任凤坡担任武打设计，14名京剧武行演员加入演出，京剧的耍旗、毯子功、打出手，龙套队形的调度精彩炽烈，烘托气氛，叫作“杀阵”的歌舞伎武打排场从未有过如此高难度技术动作，因此当时的舞台气势震动四方。
三国故事本身即是章回体的征伐连缀，大战写实也写意，京剧武打和锣鼓点承担了叙事结构与节奏上“缓与急”的“急”的部分。
曹刘对论“理想国”
孙尚香发表女性宣言
曹操与刘备有“煮酒论英雄”的传说，《新·三国志》安排曹操与刘备“论理想”。第一幕，曹操率领大军劝说刘关张联合作战，一统天下。刘备回答：“恕难从命，我等不愿攀附强权。我先问你，统一天下后，你有什么理想？你要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呢？”曹操大笑：“哈哈哈，理想？统一天下就是我的理想。”刘备生气了：“那就不管百姓遭殃，生灵涂炭吗？”曹操讥笑道：“你不过是妇人之仁，平定乱世自然要有所牺牲，你又有什么理想呢？”刘备慷慨陈词：“我们的理想是要建立一个没有饥饿、没有人口买卖、没有杀戮的国家！”曹操与手下大笑不已，转而威胁关羽，要他离开不中用的刘备。关羽毫不畏惧，他说，世间从未有过那么美好的理想国，三人桃园结义的使命就是为了改变这陈腐乱世，为理想而奋斗，他永远跟随刘备，这场思想交锋奠定了《新·三国志》的主题。以仁德著称的刘备在《三国演义》中曾说：“举大事者，莫不以人为本。”只是书里的刘备总爱大哭，歌舞伎刘备谈理想则神色刚毅。
三顾茅庐之后是赤壁之战，一艘巨船在兵将厮杀中熊熊燃烧，折成两段，模仿1997年热映的《泰坦尼克号》，道具师用红光照射从船体底板喷出的含有水汽的烟雾，火烧赤壁，烟炎张天；最后刘备复仇的夷陵之战用成吨真水倾泻而出，打造大雨滂沱的战争。江户歌舞伎掌握发达的道具技术，舞台布满机关暗道，快速改头换面和半空飞翔都不在话下，用水、火、泥浆、滑油铺满舞台都是成熟技术。
起码在20世纪初，歌舞伎被高尚化、古典化之前，这些花样被不断反复实践，诙谐荒诞和技术化的官能审美成为戏剧的核心本质，它至今能活泼地生存，这种游戏趣味本质的能量至关重要。超级歌舞伎继承江户传统，并不以注重视觉奇观的娱乐性为耻。据说第三代猿之助在舞台上吊威亚空中飞翔超过5700次，一个人飞、两个人飞，有时连人带马一起飞，搏命的娱乐服务精神使得形式主义升华为某种动人的本质。
新版的《新·三国志》无法再现京剧元素，赤壁之战也没有了巨船和火焰，仅由一幅舞动的红绸一掠而过。老版序幕黄巾之乱、刘关张三人相遇、刘备身份被揭晓等情节被省略。新版采用一个聪明的方法：一个自称罗贯中后人的说书人上场解释黄巾之乱，旁边几个模仿偶人的演员扮出董卓、吕布和貂蝉的片段，交代天下大乱，刘关张三人从舞台中央升起，参天古树下桃红满园，直接进入桃园结义。
新版删去一小时二十分钟的戏，不仅是因为无法再现20多年前京剧与歌舞伎深入无间的合作，还有疫情导致演出预算、规模和时长都发生了变化，唯有关羽刘备之恋这条情感线和孙权妹妹这个人物完整地被保留下来。
嫁给刘备的孙权妹妹在史书里被称为孙夫人，无具体名字，戏曲《龙凤呈祥》《截江夺斗》《祭江》塑造的孙尚香成为主体形象。《新·三国志》沿用这一中国民间形象，加入了强烈的女性意识。日本孙尚香叫作香溪，性格骄豪刚烈，由90后的尾上右近饰演，个人认为这是新版最美貌的旦角。
香溪伴着4个武装婢女昂首上场，她把刘备送来的喜庆婚服拆成一面旗子，由婢女们扛着走来，与张飞一言不合，两人就在红彤彤张灯结彩的婚堂上挥剑动武。这时关羽带着刘备出现，关羽赞叹道：“果然是一位勇武矫健的新娘子啊！请看，这位是特来入赘的刘备。”
香溪一脸鄙夷道：“我先打破天窗说亮话吧，这个婚礼不过是刘备和我哥孙权联合的同盟，我这个新娘，不过是个人质罢了！听好了，新娘分内事，我是压根儿也不会做的！哼，世上这些男人，从来只知道践踏女子，可我们女子也有意志！也有自尊！”4个婢女异口同声称赞：“说得好，说得对！”香溪又指着刘备问：“我们女子，没有出路，只好被男人抱在怀中，这种心情，你又怎么能理解啊？！”这时刘备迈步上前执其手说：“不，我理解，只有我，是理解的。”香溪挣脱，正尴尬纠缠时，关羽请两人进婚房。
香川照之成为市川中车
46岁入梨园行从零开始
孙权的军师陆逊怀疑刘备是女人，这时与张飞有一段插科打诨的对质，是整出戏最引起笑声的地方。演张飞的市川中车（香川照之）原来是实力派影视艺人，曾获得日本电影学院奖最佳男配角奖，2012年46岁才进入歌舞伎界，他的父亲就是超级歌舞伎的创始人第三代猿之助。由于非常复杂的婚姻纠葛，猿之助直到晚年才认同自己这个唯一的孩子。通常由直系长男继承艺名的传统在猿之助家系中改由侄子继承了第四代名号，这说明世袭的歌舞伎后继者选拔和培养制度同样具有从实际出发的“实事求是”操作精神。
市川中车在《新·三国志》海报演员表中被排在最末位，歌舞伎固有的年功序列不会因为他饰演的是一个重要角色而提高他的地位，也不会因为他是表演家系前领导人的长子而对他另眼相看。市川中车只有通过卑微刻苦的学习和训练才能获得机会，才能为自己那个已经在歌舞伎界崭露头角的00后儿子铺设发展道路。我们看到五彩的舞台，而舞台背后的现实生活可能和三国故事一样复杂，现实从来都是虚构的源泉。
刘备关羽执手相看
桃花花瓣从天而降
再回到刘备和香溪的婚礼。除下红色外袍的香溪和刘备笑盈盈携手出现，打消了陆逊的疑虑。等陆逊离开后，香溪此刻已经知道刘备是女儿身，刘备、关羽和张飞在香溪面前回忆三人初遇的情景，关羽说：“玉兰梦想抑暴扶弱，创立一个崭新的幸福的国家。当她诉说梦想时，我心中热潮涌动，这豪情，这抱负，我们从此矢志不渝！”诸葛亮、张飞都说，刘备虽然也是一名武将，可从来没有杀害过一个人。乱世中唯有如此高洁的人，才能建立一个新国家。香溪听了激动不已，感叹终于遇到心中期待已久的希望。
等旁人都离开后，舞台剩下关羽和刘备，两人都身着朱红绣金的袍子，这两位才是真正的爱人，但情感表达得非常委婉。关羽看着被当作旗子高挂起来的婚礼服装，叹了一口气：“玉兰啊，其实，你也想穿一穿这好看的衣服吧。为了实现我们的志向，你，备受苦楚啊。”
刘备坐在红色的长椅上说：“不用在意，我的心，便愿如此。在消除战争，实现理想之前，我就必须，一直当着刘备刘玄德。”关羽正要离开，刘备又说：“啊，好一阵轻风，送来花香扑鼻。这是当年桃园结义时的花香啊，那桃花，此刻正盛开着吧。你说，花儿为什么忘不了春天？为什么花总要在春天开放？”关羽沉吟答道：“因为花朵想念着春天啊，春去秋来，年复一年，花朵一直默默铭记着春天。只要我们不放弃，等待春天，我们的花朵终有那绽放之日。一起等待吧，等待我们的春天吧。”
这时音乐响起，背景浮现参天古树桃花，关羽走到刘备身边坐下，刘备闭着眼睛陶醉在心中的春风与花香中，两人慢慢地握着手，无数桃花花瓣缓缓从天而降，幕布随之落下。这一段表演是《新·三国志》第一幕的高潮，演员神态、念台词的停顿恰到好处，这么别扭的、非历史剧的台词使人忘记了三国故事的躯壳，居然被这荒谬而神奇的默契情感所打动。
乌托邦碰撞残酷现实
“三国志御膳”切题又美味
第二幕，刘备以仁德服众，天下三分，蜀国建都成都。《新·三国志》安排张飞先被部下暗算，司马懿联合孙权使用奸计：用荆州公安5万老百姓来换驻守樊城的关羽性命，他们断定刘备舍不得大将关羽，最终出卖百姓，丧失仁爱的名誉。但关羽挺身而出，部将们纷纷不解：我们该怎么办？统一天下的梦想怎么办？关羽你去了公安，丢了性命怎么办？关羽激昂地说：“我去了，肯定就没命了。但是关羽，关羽是不会死的，我将留下精神魂魄，虽死犹生。我守护不了我的性命，但坚守我的精神。诸位！请继续前进吧，把关羽之魂留在你们心中，我将永远跟随你们，无论何时何地。”
关羽北伐前，刘备将桃园干枯的桃花包裹在手帕中送给关羽，两人约定春天时再见。关羽面临赴死之际，战士们吐露秘密，每人说出自己最喜欢的人的名字，关平说喜欢黄忠的女儿，黄忠觉得马谡的夫人最漂亮，众人哈哈大笑。最悲伤处要尽情欢笑，关羽说：“我心中的女子，名字叫作玉兰……”
最后刘备为关羽复仇的夷陵之战，关羽之魂从天而降，将刘备从乱军中救起，抱着心上人的关羽吊威亚飞升到空中，桃花瓣漫天飞舞，全剧在音乐声中结束。新版省略了难度较大的双人飞翔，改为关羽之魂一个人飞升到歌舞伎三层观众席最高处。
《新·三国志》三部曲延续“没有战争的世界”主题思想，第二部《孔明篇》和第三部杜撰出来的主人公夏侯讴凌，继续为实现刘备和关羽的梦想而奋斗。2001年第二部正在京都热演时，美国发生了9·11恐怖袭击，歌舞伎舞台上倾力描绘的乌托邦突然与现实碰撞在一起，显示出“当代”戏剧的生命力，不仅触动观众，也加速了第三部的编创。
超级歌舞伎以3S，即故事（story）、速度（speed）和特技奇观（spectacle）为戏剧的内核，在歌舞伎发展史上留下深刻烙印，21世纪后继的一系列创新发展无不受到它的催化。今年饰演关羽的是第四代市川猿之助，为第三代猿之助的侄子，继承衣钵已有十年，不断上演传统戏和新戏。
这次重演规模虽然缩小，但没有降低戏剧的艺术品格，打破旧有规范的新戏作为一种经过沉淀、完整的艺术被鲜明地继承下来。歌舞伎新戏当然存在许多毛病，例如台词夸夸其谈的“演讲调”、音乐不能与整体科介融合等。但通过频繁演出，戏与人获得的锤炼不言而喻。小说、绘画、音乐都可以等待后世的评价，戏剧表演却急不可待，演了多少次、能不能反复重演的量化评价是生存的主宰。
歌舞伎座剧场内的餐厅为了配合3月份的演出，推出“新·三国志御膳”套餐，“赤（壁）豆饭”“誓言桃花小包子”“曹操鸡肋汤”等，据说好看好吃。千方百计创新、尽心竭力为人民服务，在舞台、在每一个行业，才能获得真正的好评。
摄影/渞忠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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