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行将就木的老年人来说,是借他一臂之力带着尊严离去还是被病痛折磨个够才寿终正寝,很多人从中国几千年的孝文化的推演和论述中给出了花样百出的答案,时至今日仍无定论。但是细翻中国孝文化的历史,你会读到很多诸如“贵壮贱老”、“六十入椁”、“七十活葬”的说法。

拾金安葬赞语(六十入椁)(1)

如果你去过湖北汉江,也可以看到和听到很多关于江岸峭壁上那些“寄死窑”的传说;离此不远的黄冈市也有一排整整十二座的“红安古椁”遗迹;丹江口的“弃老洞”更是把门栓的凹槽留在了外面,这种建制意味着一旦门从外面封死,里面的人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自行破门而出的。

难道中国几千年儒家孝悌之仁浸染的人伦文化中,真的发生过如此骇人听闻的残忍之事吗?我们又该用怎样的心态和表情来享用这个血淋淋的神话?

拾金安葬赞语(六十入椁)(2)

动物界是从来不讲尊老爱幼的,适者生存弱肉强食才是硬道理。而中国则是以孝感天动地的人伦之邦,自古作官的途径之一就是“举孝廉”,曹操等著名人士都并非“学而优则仕”,朝廷以“忠孝之子”召入殿堂,一步登天享受高官厚禄。这是中国人对先祖的敬仰和对孝道的敬重。《诗经》中就有“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之句,到了孔孟儒学为主导思想的年代,更是把孝道做为天字第一号的大事来抓,无论多重要的国事,只要父母去世,就可以推开一切公务以守孝为重。当年曾国藩被命征剿太平军时很不想接这个里外不讨好还凶险万分的活,正好赶上母亲去世,于是便借此回乡守制,几年不出,皇上拿他也没办法。可见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在中国是根深蒂固不可动摇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安乐死在中国一直没有合理合法的明文规定和顺理成章的执行。

拾金安葬赞语(六十入椁)(3)

但是有一些物证和口传心授的历史事件还是让孝文化在激励了无数伦理精神之后让人目瞪口呆:在道教盛行的那些年代里,以及偏远的少数民族习俗里,“贱老”“弃老”才是中国传统伦理的根基。

《史记》中明确的记载,西域等地的少数民族是“壮者食肥美,老者享其余,贵健壮,贱老弱”;距今五千年左右的内蒙大南沟后红山文化遗址中,人们发现在原始的坟墓中,青壮年的坟都宽大精细,而老弱者的坟则显得粗制滥造甚至是草草埋葬,陪葬品的多寡也能反映出原始人对青壮者的厚爱:前者的陪葬品都异常精美,材质名贵制作精良,陪葬数量也多,而老者的坟墓里则稀少难见,甚至没有。

贱老俗在中原以外的文化中是贯彻始终的,原因就是落后的生产技术让他们的食物供给量少,最肥美的食物要留给壮年打猎或是打仗,他们像动物一样重视种群的能量集中和战斗力集中,以维持种群的延续。远古的少数民族很少有固定的居所,多是以放牧为主要生存方式,他们逐水草而走,为了躲避野兽和外族的侵略,常常要随时战斗和迁徙,于是“保护强者”才是王道,毕竟种群中的强者才是种群不致灭亡的主要生产力和生力军。而在随时流动的生存状态中,那些老弱之人难免会牵扯精力拖延迁徙的速度,于是最原始的安乐死就出现了。乌恒、鲜卑、契丹等民族的神话和歌谣甚至文字中都大量保存着“贱老贵壮”的记载,其中一些记载则更是足以颠覆当今的伦理价值观。

后红山文化遗址发现的石砌窑洞,经考证即是北方少数民族贱老的实证:这些洞穴仅容一人平卧,进出口也只是一个成年人的肩宽左右,洞穴建成后人们会在洞外砌出封门时所用的凹槽,而这些凹槽的位置,都在即将安好的门扇位置的外面,也就是说,一旦有人躺进去,人们把门封好之后,里面的人就再无法以一已之力打开门板,不给将死之人后悔的机会。

发苍苍,齿摇摇,人之将死,而秋将来。老人靠着一块大石吃力地喘着气,他已经无力跟上即将开拔的队伍了。太阳在身边一点点隐没,有些鸟鸣或是水声,几个年轻人正在给那些洞穴安上门板。老人放下手中跟了他一辈子的石枪,缓缓地站起来向洞穴走去,在他的身后,几百双眼睛默默地看着他的背景。

他应该是不忍回头的,躺进去,冰冷的石壁浸疼了他年迈的腿。最后再看一眼这个夕阳下的世界,他的太阳,也将跌落。

拾金安葬赞语(六十入椁)(4)

门板吱扭扭地合上了,门外有人影晃动和落下门闩的轻响。老人闭上眼,听着头顶上的滴水声,他想把头伸过去接一口水滋润一下干裂的嘴唇,但是狭小的洞穴,已经不允许他有任何的挣扎……

门外的少年狠狠地咬着嘴唇目睹着这一切,泪流满面。良久,他弯下腰,肌肉结实的手臂从地上拾起还带着老人体温的石枪,回转身,喊一声。“开拔--”

道家是讲究长生的,他们明白生命之于一个人有多重要的意义,要不然也不会有方士李少君千里入东海的传说,不会有晋代名医葛洪的炼丹术,从而不小心研究出了火药,把大中国推向了文明古国的行列。只是火药虽然由中国人发明,后来者还是乐此不疲地用火药炼制长生不老的丹药,而传入欧洲的火药,则用来杀生。

道家对生命的敬畏更多的体现在长生无望之后,对正常的生老病死的尊重之上。为了保持人的尊严,他们更提倡和身体力行着优雅的死法:活葬。汉水流域一向是中国道教的昌盛之地,中原文化被儒学统治了几千年,河汉之间则更多的是仙风道骨的世外桃源。

拾金安葬赞语(六十入椁)(5)

汉江北岸的悬崖上,随处可见一些并非天然形成的孔洞,当地人说,那是弃老洞,这些每天摇着船在弃老洞下击水行舟的船夫们把家也安在船上,每天日升日落,头顶三尺之上,有神明,也有弃老洞张着迷茫的眼盯望着它下面的这条江上生生不息的炊烟,无声地把自己的传说在那些船工的号子声中远远地传遍汉江两岸。

那些洞口像一张张吞天食地的巨嘴,但最终它们只接纳了一位老人的微笑。是的,那些老人是微笑着死的,因为此刻,死对他们而言不是被这世界无情的遗弃,而是神圣又庄严的一次回归。

洞呈弧形,宽高俱不过一米,深则不足两米,这里将成为某位老者的终极之地。每年八月,汛期将至,自感体衰年老的人们就打点了后事,然后由族中晚辈祭上五牲,吹吹打打地将其送到洞中,再放上些吃食和一只盛水的罐子,洞离岸十米左右,汛期一到,一夜淹过洞顶。

拾金安葬赞语(六十入椁)(6)

安然死去,岂不是最伟大的慈悲?死在这里已经不仅仅是一个生命体系中的仪式,而是一种庄严的归程。

山东烟台乡下,也许你留意过很多庙中小塔一样的石砌建筑,人们说,那是“模子坟”。在许多年前,人过花甲,就要被人送到这些模子坟里坐以待毙,这是传统的“六十入椁”。

拾金安葬赞语(六十入椁)(7)

数米深的状如古井的模子坟内壁并不光滑,但是凭一个行将就木的花甲老人也是绝对无法援壁而出的。老人其实也没想再走出去,很多必然启程的,一旦背上行囊,就不必回头。

他向洞口那些还在泪眼婆婆的充满生机和活力的后裔们淡定地挥挥手,然后垂下头下,呜咽着说,“散了吧,都散了吧。看这天色怕是过会要有雨吧,替我,把盖子盖好……”

等死是不是一种折磨?也许在那些濒死的脉搏里跳动的是与上天亲近的快感?只是,那将是多么漫长的等待呢?一个必然的忍辱负重的结局正在降临的路上,我,只不过是先走一步。等不及了,就祷告几声吧,也许真的有神灵会听见。

不想等,就自我了断吧。毕竟谁都没亲身经历过如此的等待,谁也不敢保证风度不失。那么谁会施以援手给我个痛快?

湖北和内蒙的某些地区,在这种类似的窑洞中,人们发现了一些类似石刀的锋利石片,它们被牢牢地固定在洞穴的最深处,平躺着的人们在耐不住寂寞的时候,可以把头探进这些锋利的石片之间,然后只需把脚在封好的门板上用力一蹬,头沿着石片后方向上突起的坡度,会很自然地把脖子送到那些石刀的刃中。

谁设计了如此省事省心的机关和绝招,只为一死?这个设计者是嗜杀成性的刽子手还是悲天悯人赐人大解脱的圣者?如此精巧的构思和布局,是对死之一事最虔诚的礼拜还是对生命极端的漠视?是屈从于衰老和死亡还是向无尽的轮回尽最后的呐喊和振臂一呼?一向以孝感天地的儒家史书里没有丝毫的痕迹可以按图索骥,人们也许会说,这个发明者应该就像始祖神农一样,“他不是一个人,是群体的智慧和力量”,只是,面对这些曾经无数次割断过喉管的石刀,谁会谈笑风生坦然自若而无动于衷?

“七十活葬”,是对命运的屈服,还是对尊严的捍卫?逝者已逝,带着最后的微笑和未失的风度;而生者尚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身疲惫,两袖清风。

人都无法回避生与死这两个大限,好好活着和好好死去,哪一个更代表着生命最本质的意义并在此意义上完成个体的健全和对尊严的维护?

在古印度,比金字塔还要再古老,有国名“弃老”,在这个最原始的部落里“有翁老者,皆远驱之不受”;古高丽国也有葬法名高丽葬:“欲死未死者入山不待”;日本鹿岛旧俗,“若人已老而后人未弃,则受重刑,老人刑必致死,后裔折半弃之”就更显残忍:老人如果没有及时的送到山上任其自生自灭,会被处以极刑,而且是老人和他的子女们都要受罚,老人一定要活活打死,而他的子女们则要在规定的年限一半之时就要被弃掉。

在遥远的西伯利亚,弃老已经上升到一种道德标准和法律条文被无条件的执行。在那里,老人无法生活自理的时候,后人们会兴高采烈地把他们亲手杀死。对那些战斗民族而言,让老人死在亲人手里是最大的恩惠,从而完成一个至少是仪式上的尊严的告别,对那些亲人来说,新手把长辈送上路是一种神圣的义务和最大的善良。

非洲霍丁墩族习惯在沙漠的深处建一小屋,当人老到无法行走的时候,就把他们送上骆驼。骆驼们认得路,会一直把老人驮到那间小屋里,小屋里仅有少许的食物和水,而周围几百公里荒无人烟。骆驼一个人顶着烈日和风沙回来,老人就留在了那里;大洋洲的美拉尼亚人则从群居生活开始的那一天起,就“凡老者与病者皆生葬之,壮而残者则嘱一亲族勒杀,焚其身以助升天。”

生而葬之原来世界通用,只有儒家的孝文化在为尽其寿大唱赞歌。想当年中原文化的萌芽里,尧帝正是感动于舜的孝道敦敦,才选定了舜做他的继承人,这应该是汉文化的源头了。而那些贱老风俗则被庞大正统的儒家文化淹没得支离破碎,仅存的一点边边角角也被史书上那些几千年背负人文伦理的笔涂涂抹抹得极其清淡和依稀。

一切都该归于“适应”这个词吧,那些只能沿着水草的长势经年游牧居无定处的民族,他们无心照料老人,与其让老人连累了他人或是最终被追赶上来的野兽和敌人杀死,不如给他们一段安然的归途;而绵延着整个文明史的战争更是加剧了弃老的被认可:战争导致的流离中,老人是毫无疑问的累赘,而战争对任何事物的摧残都是形象而具体的,它的不确定性让人们精心播下的种子常常是还来不及收获就不得不背景离乡,而所剩不多的粮食要留给能打仗能守土能保证群体更大部分人生存下来的壮年人食用。

人可以适应环境,却永远无力与年龄和衰老对峙。这是生存世界的二难推理。

七十活葬,是个体的庄严荣耀还是群体的精神统领?是舍小我为大我的道德楷模还是无视生命向环境妥协的无奈之举?是去糟存精优胜劣汰的自然淘汰法则还是自我了断保持高贵的决然?

总有一些问题,我们无法回避,又不忍面对。在这些犀利的问题面前,我和我的文字都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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