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雾都不再夜话,生活就失去了麻辣
一
1994年10月,重庆电视台开播了一档讲述老百姓生活故事的节目,每集都是由一个中年男性用方言配音作为开头:
“勒不是电视剧,勒是真人真事,是地地道道的重庆人演自己的故事”。
这就是后来在重庆家喻户晓的《雾都夜话》,它也开启了中国电视一个新物种——栏目剧。制片人马及人给栏目剧定位,“不是悲剧,也不是喜剧,是正剧”。
《雾都夜话》的剧情大部分根据真实素材改编而成,涉及婚姻家庭、伦理道德等,演员基本上都是非专业出身的普通人。
方言、群演、生活,这恰好带给了观众一种亲近感,而时代浪潮下普通人的悲欢离合,更是让观众充满共情。《雾都夜话》很快就成了重庆人一家守在电视机前必看的节目。
节目策划阶段,制片人马及人曾走街串巷,用半年时间深入到三峡库区和各区县调查老百姓究竟喜欢看什么。
据说,他把得出的结论写成两条标语挂在办公室,一条是“我们的主体观众是中下层”;另一条是“我们的忠实观众是女人”。
不得不说,马及人洞察了电视传播大众化的精髓。
从周播到日播,从地面频道到卫视,《雾都夜话》长盛不衰,于2004 年入选第一届全国“电视百佳栏目”。
更重要的是,《雾都夜话》开启了方言剧的黄金时代。
《雾都夜话》之前,川渝地区有两部经典的方言电视剧。一部是80年代末的《凌汤圆》,另一部是1992播出的《傻儿师长》。
但这两部讲的都是解放前的老故事,到了90年代中后期,随着城市化进程加快,观众对反映城市生活的都市剧越来越喜欢。
1996年播出的《唐肥肠传奇》,反映了市场经济浪潮下的川商创业故事,在全国近20家电视台播出,让四川方言剧在全国小小火了一把。
就在这时,一部真正将方言剧推向高峰的作品诞生了。
二
1997年,全重庆迎来一件大事——直辖。
这一年,重庆的大街小巷充满着喜庆气氛,伴随这种喜庆的,还有一个四处传唱的声音:“棒棒,来哟,来了哟,来咯”。
《山城棒棒军》上演之时,整个重庆都在追剧。
充满喜剧元素的故事情节、亲切熟悉的重庆方言、新旧交替的重庆街景、劳动人民朴实勤劳,深深打动了每个重庆人。
高高的朝天门,长长的十八梯,一根棒棒求生活。
在城市基础设施尚不发达的80、90年代,大量农村剩余劳动力拥入重庆城,手持一根竹棒,肩挑背扛,爬坡上坎,赚取劳力费。
他们被称为“棒棒”,是在城市化进程中,因为重庆特殊地形环境而形成的一个特殊劳动群体。据说,最高峰时,重庆城有20万棒棒。
随着《山城棒棒军》火遍大江南北,棒棒军成为重庆的一个标签。在互联网尚未普及的年代,很多外地人认识重庆,认识山城的风土人情,就是从《山城棒棒军》开始的。
后来为了在各地播出,《山城棒棒军》还专门用普通话重新配音。只不过,在川渝观众眼中,还是方言版看着最过瘾儿。
《山城棒棒军》塑造了“梅老坎”“毛子”“蛮牛”等深入人心的棒棒军角色。剧中的棒棒,也成为了现实生活里棒棒的代言人。
本质上,棒棒军是下苦力的,很多时候并没有得到城市人的尊重,但《山城棒棒军》的热播,在某种程度上改善了这种情况。
多年后,“梅老坎”扮演者庞祖云去世时,许多棒棒自发停业一天,为他送上最后一程。
那是一群底层劳动人民对“代言人”发自内心的感谢与缅怀。
《山城棒棒军》大获成功后,川渝地区拍摄了一大批方言剧,《方脑壳的故事》《柯德平外传》《爬坡上坎》《下课了,要雄起》都收获了不错的口碑。
但若论影响力,这些影视剧都不及《山城棒棒军》,直到一部讲述重庆人邻里生活的情景喜剧横空出世。
三
1999年12月,所有人都在盼望新世纪的曙光。
百集方言情景剧《街坊邻居》在重庆无线电三厂开拍,剧中虚构了一个叫“嘉陵巷”的老居民区。
刘卫东、蔡倩云、白小军、周幺婶、凡得高、张约翰等角色,在那里上演家长里短,辛酸苦辣,从天下大事到鸡毛蒜皮,有着说不清,摆不完的龙门阵。
《街坊邻居》于2000年10月首播,由于贴近老百姓真实生活,嬉笑怒骂之间又充满着浓浓人情味,成为一代重庆人追捧的国民神剧。
《街坊邻居》堪称重庆版的《生活大爆炸》,剧中的每个人物都刻画得非常到位。
特别是刘卫东这个重庆耍娃儿形象太深入人心,以至于20年后的今天,市民在街上遇见扮演者凌淋,脱口而出的还是“耶,刘卫东嗦”。
白小军那一口丰都话,也是有盐有味,成为很多重庆人记忆深处
在那个物质生活尚不丰盈的年代,筒子楼的每家每户都认识,孩子们可以到任何一家蹭饭,大人们总是凑在一起闲话家常,邻里之间会有矛盾,但并不妨碍哪家遇到了麻烦,其他人一起想办法帮忙……
那是人与人之间最简单最可贵的关系。在世纪交替,新旧事物碰撞的千禧年,《街坊邻居》把这种生活环境呈现得淋漓尽致。
在豆瓣,《街坊邻居》的评分竟然高达9.1分,有人评价,“那是重庆人的集体记忆”,也有人感叹,“永远的街坊邻居”。
随着《街坊邻居》的成功,重庆电视台趁热打铁,推出了自制方言剧节目《生活麻辣烫》,捧红了周二毛、车幺妹、干豇豆、闷墩儿、秦如花、任盈盈等众多本土笑星。
2004年,《街坊邻居》推出第二部,故事场景从老旧的嘉陵巷搬到新小区。这原本符合时代变迁下生活环境的改变,但观众总觉得少了一丝烟火气,影响大不如第一部。
同样影响不如前的还有《山城棒棒军2》,这部于2008年播出的续集虽然收视率尚可,但并没有延续十年前的辉煌。
从大环境来看,方言剧经历了十多年辉煌期之后,逐渐式微。虽然比尔盖茨的龙门阵还没摆完,但时代真的变了。
时代的列车轰鸣向前,重庆越来越都市化,越来越国际化,楼房越盖越高,住宅小区越来越漂亮,但有些东西却在潜移默化中渐渐消逝。
比如,棒棒军。
随着城市基础设施越发完善,居民小区都装上了电梯,加上私家车的普及,市民对棒棒的需求越来越少。更重要的是,行业分工越来越细,就业渠道和方式也越来越多元,棒棒这个职业势必衰退。
2014年,转业军人何苦揣着千把块钱,走进重庆渝中区自力巷,一边拜棒棒为师,与他们同吃同住同劳动,一边拍纪录片,记录棒棒的生存状态。
两年后,纪录片《最后的棒棒》上线,豆瓣评分9.6。又过了两年,《最后的棒棒》进入院线,在大屏幕上演。
影片结尾,何苦独白:“解放碑的棒棒又老了一岁,又少了很多。或许再过几年,他们就要成为山城的记忆。曾经,他们用厚实的肩膀把一个城市挑进了新的时代。而今,他们的背影正在远去。离开是自然,也是时代的选择。”
彼时,距《山城棒棒军》上演已经过去了21年,距离梅老坎扮演者庞祖云去世也过了10年。
但那根负重前行,敢于担当的竹棒,曾挑起过一个时代。
今年3月,《最后的棒棒》主角之一老黄去世,何苦微博发文“这座城市不再有你,这座城市永远有你”。
又比如,地道的重庆方言。
发现没有,方言正在我们的生活中逐渐退场,特别是在城市。
这不是指讲四川方言、讲重庆话的人变少了,而是一种被过滤了的方言逐渐成为了我们主要话语载体。那更像是一种用重庆腔调说出的普通话,或者是普通话的重庆表达。
我们在工作中,与同事说着大家都能懂的普通话;土生土长的小孩子,从小说的也是普通话;我们的日常交流表达,也变得越来越普通话。
再说直白点,那种最地道的重庆言子儿在生活中变少了。其实不只是重庆,全国各地的方言都在没落,包括粤语、吴语、客家话等主要方言。
究其原因,全球化和互联网时代之下,交通和信息流动越来越便利,作为沟通介质的语言被迅速同化。
80、90后听着吴文的《重庆言子儿》、李伯清的散打评书,看着《雾都夜话》《街坊邻居》长大,但你很难想象,现在的孩子们对这些东西还有多少兴趣。
或许,再过几十年,我们只能从影像资料,或者更偏远的乡村古镇中,才能听到地道的方言。
四
前几天刷抖音,看到凌淋发了个视频,寻找“凡得高”,留言评论者众,许多回忆涌上心头。
时间最是无情。周幺婶已逝,白小军老去,蔡倩云旅居海外,只有刘卫东还活跃在重庆表演舞台上。
其实大家清楚,人们怀念的不是过去,也不是筒子楼,而是旧时光里的自己、五味杂陈的市井烟火,以及方言所承载的重庆底色。
方言是我们与故土的情感连接,是与生俱来的文化符号,它本不应该随着时代大潮而退去。
毕竟,雾都需要夜话,生活需要麻辣,我们都还需要街坊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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