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俞露

爱是檐上雪,是要化的——那是怎么积的雪,怎么化的,以及化了之后怎么办?坂元裕二的新作《花束般的恋爱》讲的就是这么个小故事。嗯,小,绵密,有如俳句,然而,仅豆瓣愿捉笔评论者即数十万人,票房亦在热忱扩增,说明什么?说明大家都是下过雪,化过雪的人。

鲜花是不是爱情桥梁(是爱情的三针疫苗)(1)

婚姻存续的判断依据是情感,已成当下之不争,但也因此,对情感的讨论反倒回归——而偏偏情感,才是最为复杂的一种凝视。

第一针

“标签”“分类”不可靠

而这次的坂元与其说做了什么文艺感怀,倒不如说借《花束》供应了三针情感疫苗,还颇有打出抗体之心:

其一,“标签”是否帮助我们识别情感?当然,寻找一致性必定是恋爱的第一步骤,试问谁不会在看着两个聊“肖申克”就聊到入港的人之后,忽而发现身侧之人尤为清新可爱?于是绢和麦的看对眼,好比喧嚣衬托出的孤独之耳,总是能比往常更易听到那声共鸣,算是一种起始滤镜。

于是绢和麦走进居酒屋时,恨不能把各自相同的爱好晾晒,更在看到被同样夹在书里的那张门票时惊慑——这是一场他俩双双错过的展览,哦,差点错过,又差点相遇,何不双份妙矣?这才有小麦一时说:这是一张让我们今天相遇的门票。

不,不是门票,是标签,用以类聚。从老祖宗起进化出的大脑,最讲趋利避害,最讲识人效率,于是人人都拿标签识人,也都在他人眼底挂着标签:无非有人看样貌家世,有人看财富地位,有人看职业,有人看爱好,看书看电影看音乐,无非有的标签明晃晃,有的标签缝在里衬,缝在心里。因此照我看来,绢和麦的相知之夜,不如说是人的分类学之夜。但好比图书馆里找书,谁能抵御那种把一本书识别、捕获、从书架上抽出的一瞬间?

这也是小麦即便接到暗恋女神的表白,还是要冲出追上绢的原因——既然对上了这么多暗号,换谁都会耳边振铃,被启蒙这是一场爱情的发生。

至于之后,与其说麦的进入职场成为这段感情的磨损原因,不如说是随着标签的不断细腻化、深刻化,让真实的两块礁石浮出了水面——说明标签一致绝非太好的分类学:第一,要紧的是喜欢同一个作者,同一部电影,还是双方究竟喜欢它的什么?前者看外化之符号,后者看内化之个体。第二,我们到底是喜欢恰好贴着标签的对方,还是被浓缩成标签的自己?类似绢“你有着和我一样的书架”的感慨,是否更像自我感动的呓语?

更何况人性才叫旁逸斜出:爱好、性格、三观,最容易混为一谈——然而对情感而言,这三者一层深过一层,一层过滤一层,咖啡粉还那么细腻呢,人心若仅用“爱好”当作滤网,岁月之流何其湍湍,当然会越冲越淡。

一言蔽之,坂元的第一剂疫苗即:标签扁平,往往只标记爱好,而事实上,爱好相似不过能做朋友,性格互补或堪当情侣,三观同一层次的,再谈更远。因此绢与麦,二十出头绝没资格谈恨晚,只因春潮最急:青春时的相见恨晚,都将成为回顾时的相煎太急。

第二针

“三观”相合也不免分开

其二,情感中的公案,到底还是三观。随着小麦出差奔波、在客户面前伏低做小,已经“一个字也读不进去书”,继而,在面对一个把一卡车货物都倒进海里的卡车司机,在听到对方表达“我不想做谁都能做的事”时,当同事对这种反物化言论投以同情时,他却触跳起来表示不理解,发表的却是“做人就是为了责任”的陈词滥调——这固然是一个不再画画,不再记得和绢去过的面包店的小麦,甚至也不像真正看明白过他看过的那几本书,只是谁又能说,现在这个不是真正真实的小麦?

哪有那么多初心易改,只因“初心”二字,总被滥用。所谓初心,不是以时间先后计,更要以深度计,以强度计,以生命力计——否则就很廉价。再说初心也都是动态的,当个社畜不算什么了不得的考验,倒是因为被现实锤了几下就将之前颠倒翻身的麦,与其说丢了初心,不如说和绢的三观从未一致罢了。

是的,什么是初心?无非是三观里核心处的那么个心尖。因而说标签一致者众,三观一致者少。因此绢和麦的爱情与其说是被世事模糊了,不妨说是被世事澄清了:二人之前尽在符号上打转了,从未沉下来深入交流过,结果被生活这么一聊天就原形毕露——三观不同,就是个裹着糖衣的误会,两条平行线有相聚的一点才是偶然,有分开的一天才是寻常。一别两宽,怎不心甘?

所以当一众为二人背影不约而同举起的手而唏嘘时,我倒觉得,大可不必为条件反射养成的生活习惯而过度感动,任谁相处五年都有这点小默契。何况习惯成自然究竟是浅表功夫,纵深处,二人信号不灵,就像一直对着手机喂喂喂,能坚持多久不挂?更别说想到人生前路要一直这样惟余莽莽,一时逞能容易,一辈子靠一腔孤勇,又何必自恋到底?

然而解脱之中,也有伤感,而这就是坂元赠予的第二针疫苗:许多人在分辨什么是三观、什么是爱情、什么是责任的弯路上花掉了太多生命。反观绢和麦,已是笔下留情,不过五年,样板间。

第三针

“结婚”有时才是背叛

其三,相信爱,才拒绝结婚。再也没比看到绢和麦决定分手,更该为他们点赞的时刻了——当麦说出“我们也可以结婚,生孩子,像那些寻常(不爱也不希求理解)的夫妻那样过下去”时,他并非是在求婚,而是在缴械:当我们已经不想再主动地走下去,那就让婚姻,让孩子,被动地将我们层层捆绑,捆到麻木也就认命,认命也就不得已地“演出幸福”罢——既然虚与委蛇的远不止我们,那又何妨多我们一对好演员。

是啊,未尝不可,只要想想人是什么,就会发现婚姻门槛曾经极低:若说是男女,是手续,那千千万万适龄男女都可通过注册达成,若说是繁衍下代,数十甚至上百的孩子都能喊爸爸喊妈妈。为了这千千万万数十上百,而让世上唯二的男人女人而屈就,这无疑是极不道德不严肃的事。而由着身边之人,用日复一日的鸡同鸭讲,拖你陷入生活的相似和重复,还有比这更大的生活恐怖片么?

所幸二人被像他们当年一样,眼睛闪闪亮亮的那桌青涩情侣所击中了。二人瞬然意识到:所谓婚姻,无非是把爱情的苗木移栽进更大的土壤。种了个空花盆下去,别提什么山花烂漫,反倒成了个馒头样的衣冠冢而已——哀莫大于心死,分手总远好于人活心死,何必一起竖墓碑,天天为生活戴孝?因而绢和麦的分手,是送给彼此最好的礼物:鼓励你葆有希望,要永远记得这是比我们更要紧的信念啊!

该聚聚,该散散,谈情说爱一场,究竟是尽了对爱本身的尊重与责任,没有离题万里,本末倒置。至于最后,坂元裕二的择偶观倒也简明扼要:总之——不要和你不想成为的那个人结婚。

是啊,选择伴侣哪是在选人,明明是在选价值观,选自己生命里巨大的一块天花板啊。镜子上有个凹痕尚且让我们看自己时扭曲,而伴侣是辉映,是反过来影响着我们本身的一举一动甚至细胞分裂的,归根到底,选伴侣,选的是人生,选的是自身的可能性。

错的人结了婚是悲剧,分了手是喜剧,话说回来,我觉得坂元写的是喜剧,因而流淌的也是喜剧的忧伤:三针情感疫苗,一点神经刺痛,打出的抗体无非是——爱是檐上雪?这么理解未免太通俗,不如作个反观:是檐上雪的,到底是不是爱?

好比花束般的恋爱,不是因为它会凋零我们就认为它是爱,而是一个关于凋零的故事,反倒让人可以倒序着时间,推敲爱。(俞露)

来源: 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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