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于我而言,别有情怀。
小时候母亲找人算命,说我前世生于苏州,彼时哂然一笑。
多年后偶然到苏州游玩,站在留园斑驳的粉墙前,某种难言的感觉在心弦上轻轻拨动了一下,好像隐秘的昭示,我与时光相顾无言,恍如一梦百年。可是我对这座城了解得实在太少,无论如何也抓不住那些微的惘然。
读刘传铭的《苏州传》,浮光掠影般的碎片慢慢和文字重叠,既感怀又欣喜。
苏州城的初始记忆,要从商周时期说起。
古公亶父,
来朝走马。
率西水浒,
至于岐下。
在《诗经》中,周人追忆祖先古公亶父率领族人来到岐山下的周原,开荒拓土,逐渐强盛起来。古公亶父有三个儿子,幼子季历之子姬昌被认为是可以成大事的人。大儿子太伯、二儿子虞仲了解父亲心意后,为了让弟弟季历顺利传承,离开周原奔赴南方荆蛮。
太伯和虞仲将先进的技术和文化带到当时还十分落后的荆蛮,建立了句吴,这就是吴国的起源。吴国都城起初在梅里,直到吴王阖闾委派伍子胥扩建都城,苏州开始成为吴国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
从此,苏州城成为世界上唯一一座2500年来没有迁移挪动过的城市。
苏州盘门(作者摄影)
刘传铭说,苏州城上古看门,中古看桥,今古看园。这真是极好的视角,门象征着城的创建,桥是潺潺流水才有的细腻优雅,园则是城市风流蕴藉的依托,它们共同构建了独属于苏州的形和神。
书中讲了阊门、盘门和葑门,很可惜,我只去过盘门。盘门现在的格局大致是元代重建时定下的,万幸近几十年来坚持“修旧如旧”,成为全国唯一保留完好的古代水陆城门。
水陆城门并行,瓮城外城套叠,盘门的巍峨气势将边上的吴门桥完全压了下去。然而吴门桥自有风骨,这里是杨荫榆就义的地方。曾留学日美的女师大校长杨荫榆在那场著名事件后回到苏州教学。日军入侵期间,她为保护妇孺多次挺身而出,最终在吴门桥上被射杀。鲁迅若还健在,不知是否会再写一篇《纪念杨荫榆君》。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这何尝不是苏州城的精神气质?
园林大概是苏州的名片。我曾以为江南园林大同小异,站在留园中才惊觉,建筑的形或可相互借鉴,神却难以复制。刘传铭造了“士心匠作”这个词形容苏州园林,十分贴切。正是这一代代或疏朗大气、或婉转细腻、或富贵锦绣、或恬淡素朴的士心不断打磨,方能用浸润了书香画色的时光涵养出苏州园林的风流蕴藉。
吴门桥(作者摄影)
“士”是园林之魂,也是苏州城市气质的缩影。在这众多名士中,最感动我的是顾贞观和沈复。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
顾贞观的《金缕曲》传唱已久,背后的故事却至今才了解。江南才子吴兆骞无辜卷入顺治时期科场舞弊案,被发配塞外苦寒之地宁古塔。顾贞观多方奔走无果,悲伤之极写下两首词作为书信抚慰友人。这两首泣血之作最终感动了纳兰容若,也为营救带来转机。二十三年后,被释归来的吴兆骞到明珠府拜谢,方知友人顾贞观曾为救他向明珠低头下跪。
“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顾贞观的承诺比膝下黄金更重。
相比之下,沈复的故事要平淡许多,他甚至算不上名士。然而他为亡妻写下的《浮生六记》却更胜名士之作。这本薄薄的书记录了他与妻子陈芸的琴瑟在御和人生悲苦,每读一次都让我哭得不能自已。所谓幸福人生也就是岁月静好到白头,可生活往往先让你尝一点甜,再灌下所有的苦。沈复夫妻生长于苏州,在沧浪亭边度过了最好的岁月——我只恨当初竟没能去那里看看。
每一座城市都有它的爱恨情仇,但能像苏州城这样荟萃千古风流人物的并不多。
留园一角(作者摄影)
苏州城不只有文人雅士,还有繁华似锦的经济和市民文化,至今散发着腾腾热气。
山塘街就是承接姑苏今昔繁华的见证。
唐朝诗人白居易任苏州刺史时,为疏浚河道修筑山塘河,泥土堆叠成堤,此后百姓依堤建房,形成“七里山塘”。山塘街连通阊门闹市和名胜虎丘,日渐繁华,遂成为曹雪芹笔下“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清代画家徐扬作《盛世滋生图》,生动再现了这一带“商贾云屯,市廛鳞列的热闹景象。
如今的山塘街热闹更胜往昔。每个城市大约总会有一二处这样的商业街,用古老兜售现代。因了那一泓脉脉流水,一腔细语咿哦的苏州评弹,连山塘街的商业气息也变得柔软。
从中世纪隋唐时期开始,大运河的开通让苏州这座江南古城迅速腾飞。四通八达的水网像运河的无数毛细血管,载运南来北往的货物,为城市带来勃勃生机。苏州在改朝易代的战火中一次次浴血,又一次次重生,直到今天,仍然是长三角经济的强劲支撑。
山塘街的日与夜(上图来自书中,下图作者摄影)
轻轻掩上书本和翻飞的记忆,我与苏州间的因缘似乎也有了模糊的答案。人生百年一碗孟婆汤,谁知今昔往昔?无非是一个人遇到一座城,灵魂感知到共同气质并抢先做出了呼应。于是我们仿佛久别重逢,怅惘悲喜。往昔匆匆一晤未及深交,将来我必定要再去,把没来得及走过的桥再走一次,没来得及看的园子再看一回,没来得及诉的衷肠再叙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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