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新宇供职于复旦大学中文系,主要从事中国电影史的教学与研究,不承想他竟然还是一个超现实主义的诗人。他最近突然出了本诗集《软雾中的奔虎》,在送我的签赠本扉页上还额外题了一句“她的蓝色化为露水”,这句诗的全文也不长:“每夜/月亮冷的时候/她的蓝色化为露水/我们的心情/会和别的时候/有些不同”,诡异得很,但又有种莫名其妙的可爱。难怪他做电影研究时偏爱超现实主义的影片。

生命真正的自在在于风雨中(一种生命本真的自在释放)(1)

《软雾中的奔虎》杨新宇 著 海豚出版社

他因为看不懂《荒原》,有点瞧不上艾略特,但非常推崇狄兰·托马斯。狄兰·托马斯诗中装了导火索的植物,他的诗是奔跑的种子、随便放肆的花朵,更升级成了奔放的动物意象,或是幻化为云朵,吹动自己的风,表现出一个颓丧中年超现实的可笑幻想。

奔虎,是城市里书斋枯坐的文人的梦,那与荒野自然相连的一部分,是真是幻,是内心一种割舍不下的热望,是生命本真的一种自在释放。也许人生本就是围城,纵然现代人不可能再重回自然之怀抱,但我仍对这部分诗作格外喜爱,我喜欢那有出息地开放的花朵,喜欢那应该有个夏天样子的夏天。“吹动万物,也吹动他自己”的大风,不会出现于现实中,然而在平静的日常生活中,内心之风暴却会一次次袭来。“灵魂应该用来压住生命/还是应该随风舞蹈/我的房间里/这时忽然有一只老虎”,这超现实的一幕颇可玩味,这是灵魂的显影吗?不免让人想到细嗅蔷薇的猛虎,想到里尔克的豹,想到狄兰·托马斯的《死亡也一定不会战胜》,这只老虎终有一天会在软雾中开始背对死亡的奔跑吗?

不过这本诗集最大的特点,不是超现实,而是“不伦不类”。杨新宇在序中说,自己二十年中所写寥寥无几,如要出版,恐怕“薄得太令人气短”,这让我们非常羡慕民国时期的诗人,他们写个十首、二十首诗就可以出版一本诗集,像邵洵美有一本诗集就叫《诗二十五首》。而杨新宇为了把书印得稍微厚点,还拉来了女儿杨孟悠写的童诗作为援助,竟然还有词,竟然还有几首外国诗歌的翻译,但是用来凑数的每一类诗词中却都颇有惊喜,比如儿童诗。儿童诗一向是很难作的,我也正处于给孩子找儿童诗读的阶段,好的儿童诗很难觅,不是太像儿歌,就是太幼稚且毫无童趣,但杨孟悠的诗,却颇具想象力,既饶有天真烂漫之趣,如这首《闹钟》:“闹钟也是需要休息的/只不过它的生活过于拘谨/每天都在同一时刻起床//它醒来时/一定是看到主人丑陋的睡相/才吓得惊叫了起来”,读过的人都一致认为有皮克斯动画的味道;又有哲思自然而然蕴蓄其间,如这首《梦》:“梦是一个不会低头的家伙/就像童话里固执的主人/绝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昨天你做了个噩梦/梦见被可怕的怪物追捕/今天你又做了个美梦/美到把自己笑醒//这就是梦的道歉。”甚至杨新宇填的词,也有让人惊喜之处,如这首《捣练子》,“鳞跃水/叶生烟/紫燕闲情穿雨帘/离恨年年催草绿/伤心处处落梅天”,让人叹为观止。

作者虽也算是学院派的知识分子,但并不青睐论文式的诗歌写作,大概也写不来。他是一个依赖灵感的写作者,但是我们这一代人有着相似的人生轨迹,可供写作的人生经验非常有限,因此写作者转向既有的经典作品寻求写作资源和灵感。作为文学与电影的研究者,杨新宇的诗中,美其名曰“用典”也好,“致敬”也好,存在着大量的潜台词,仿佛是不同文本、不同媒介间的对话交响,诗集中专辟一辑“风把春天吹来吹去”,为了表达对不同文本的理解和想象。因此你看到的蝴蝶少不了庄子的影子、爱情童话叠印着蒹葭的画意、春天的消息里闪烁着李商隐的哀愁、狄兰·托马斯笔下催开花朵的力,化为一滴滋生汁液冲上高枝的春雨,唐诗、宋词、冯至、纪弦、昌耀、叶芝,乃至流行歌曲,混杂的文本众声私语,一唱一和。而《都市风光》《马路天使》《小城之春》《烈火青春》《青蛇》等一系列电影诗,或许是他最具个人印记,也最有特色的作品。这些诗,是以心会心的交响与对话,一棵树可以与另一棵树相互呼应,一朵云可以和另一朵云无心相逐,电影、小说、诗歌也可以交相辉映,秘响旁通。但这种致敬式的写作,并不意味着完全为经典所碾轧,也时有青出于蓝之处,像《当你老了》,感人至深,大约是可以流传下去的诗作,应该能得到读者的喜爱吧。

作为学者,杨新宇的文风略显浮夸,好发怪论,喜欢“大言欺人”,他这行文粗暴的特点竟也体现在诗歌中,别人慎用的四字成语以及文言虚字,他却频繁使用,有时竟也能带来陌生化效果,形成诗歌的节奏,甚至产生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如“多少叶/方丹即陨/何曾见/苹果与葡萄共生的树”,就把叶子一红就落的平常意思说得花枝招展。他的诗句偶有喜剧性,多是简单粗暴所致,但也有沁人心脾令人莞尔的,像《当你老了》中的“我一半的生命看过你春华秋实的美”,就把变老说得深情款款回味无穷。

这部诗集体现出作者在诗歌创作上明显的成长印迹,从青少年时期的青春浪漫,转向中年的深沉,也展现出从浪漫主义到现代主义的风格转变,唯一的遗憾是,薄薄一小册,写得太少了一点。(李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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