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公众号 “乐上山明”,作者/王啸波
农历正月十六,夜幕降临。位于晋江安海镇镇西境的东斗夫人妈宫口,一尊软身神像岿然安坐在轿子上,晚饭后,这里将举行一年一度的“走佛”活动。
闽南方言中“走”有着“跑”的意思,活动开始,居住在这片角落的信众将扛着神轿,踩过遍地开花的鞭炮,来回迅速奔跑于这条贯穿南北的街道上。这个神诞日必不可少的仪式活动,旧已有之,他们把这一天称为“相公生”——“相公”指的是“田都元帅”雷海青,闽台两地戏曲行的“行业神”,亦是守护一方安宁的“境主公”。每逢此时,西宫人从四面八方赶回来祭拜“相公爷”。当晚,锣鼓敲响,火把燃起,一年一度的“走佛”活动开始,自古以来,乡人以此形式驱邪祈福,祈求平安。
正月十三漳州山重村的保生大帝刈香民俗,巡游全境
在闽南,这样的佛诞日,一年到头多到数不清。逢神诞日,鞭炮、金纸充足,抬神的、唱戏的、捏面人的,围绕一尊神佛展开种种活动、仪式,万般热闹。这样一场“狂欢”背后,有很多他地不曾看到的有意思的现象:闽南一带信俗的底色浓厚,民间重视礼佛祭神,在地更有令人眼花缭乱的婚娶丧葬仪式。做醮、婚丧嫁娶、做寿……种种大型活动、仪式,刺激了许多基本生活以外的消费,买香、供佛、请戏、折金纸、挂醮灯,无不牵连着背后的手艺、活计。
照此,当地许多传统手艺最早都是出于民间惯俗的需要而生存下来的,闽南各地盛行的信俗活动推动了工艺的发展,本地的能工巧匠靠“神仙”赏饭吃,他们又发挥各自的手艺,为信众的精神寄托创造出得以依附的载体。这些工艺愈加至精至美,透露出浓郁的地域色彩。
泉州雕刻名家黄清辉的木偶头作品——“楚霸王”项羽(摄影:王啸波)
木偶头:眉眼似神佛
台北的台原亚洲偶戏博物馆里,收藏了世界各地的古董木偶,其中有一部分来自泉州。恒温恒湿的架子上,几尊提线木偶从规格尺寸、勾牌线位、头像造型等方面明显带有泉州的风格。角落里,一尊行内称为“红帔”的角色,脸型线条圆润饱满,眉眼小巧雅致,嘴角微微上扬,一脸祥和,分明脱胎自佛像中观音的形象;木偶头中的武生形象与泉州寺庙中韦陀形象十分相似,而木偶头中净角、仙怪等造型又明显源自罗汉、金刚等形象。传统的神佛形象是泉州木偶头的风格源头,泉州古称“佛国”,历来各种宗教长期共处,各式宫观寺庙,星罗棋布。泥塑或木雕石刻等诸神造像,都继承了唐宋以来风靡民间的造型、彩绘风格,泉州傀儡(木偶)戏长期受到这种宗教氛围的熏陶,木偶头也比较完美地保留了雍容丰腴、神韵含蓄的格调。
齐眉旦,江加走原作,白底为泉州木偶生、旦头的传统,偶骨颇具古典人物画风韵。(摄影:王啸波)
闽南地区酬神唱戏的传统早已有之,宋代漳州府,每年七、八月之后,酬神唱戏轰轰烈烈,各里社“豢优人作戏,或弄傀儡(木偶),筑棚于居民丛萃之地”。本土的几个地方剧种里,最为特别的莫过兼具宗教仪式与戏剧形态于一身的木偶戏(分为掌中木偶和提线木偶)。作为舞台上特殊的道具,“演员”木偶离不开戏曲的框架,它的形象以“行当”区分:生、旦、北、丑、杂。
木偶雕刻师的刻刀之下,塑造了一个个经典形象。在木偶戏盛行的闽南地区,泉州和漳州从事木偶表演和雕刻的名家辈出,漳州的木偶头行内称为北派,线条刚健粗犷;泉州木偶头则为南派,形象典雅含蓄,颇得历代佛像雕塑及绘画遗风,其中首推江加走先生。
如今要在市面上欣赏到江加走的作品,除了博物馆,还可去台湾一寻。要知道,泉州木偶头的藏家几乎清一色来自台湾,至今泉州各位木偶头雕刻的名家,每年的作品绝大多数最终去往海峡对岸。
红大北,江加走原作,脸部施以矿物质颜料之银朱,时间越久色彩越显沉着。(摄影:王啸波)
现在的藏家一看到木偶头产自“西来意”“周冕号”便会热血沸腾,这是两家清代泉州有名的雕刻提线木偶头的作坊。早年间,木偶头的雕刻制作常由佛像雕刻作坊兼做,一直到后来,民间的木偶戏班数量发展到鼎盛,木偶头的雕刻制作才独立成为一个行当。
后来还有著名的“花园头”,它既是泉州城北门外的一个地名,又是本地上乘的掌中木偶头的标志。出生于清同治十年(1871)的江加走家住泉州花园头村,他从务农兼刻佛像的父亲江金榜手中传承手艺,在保留传统木偶头眉眼神韵的同时,又创造拓展了更多的形象,他的作品“移步不换形”,新创的木偶头形象既满足剧目对更多角色的需求,又严格地持守传统。
泉州九一路某个十字路口抬头望去,有一方小窗台,窗台底下那张被木头架着勒出无数痕迹的桌子是江碧峰的工作台,另一边的桌上常年放着几个等到粉土阴干的半成品,挨着的墙面上,挂着他祖父江加走的照片。
江碧峰习惯在自然光下雕刻,不喜灯光,灯光会影响他对造型准确度的把握,这是他这代人的固执。比起当下年青一代快捷的节奏,他刻制木偶头可以算得上慢工细活。小叶樟木,劈出大形后慢慢抠出细部,再拿远了比对,又凑近削去点找齐,如此反复。之后打磨、上黄土,刷上十几遍后塑补细节,再打磨,把骨胶熬开,兑入矿物颜料,薄薄一遍后再来一遍,反复直到上好底色,用极细的勾线笔开出眉眼,一气呵成——不能接笔,接笔必留痕迹,就得磨掉底色一切重来,最后再罩光打蜡、栽须与梳发。
漳州徐竹初木偶馆内,自然光线下,雕刻的师傅正在打磨木偶头的粗胚。(摄影:吴俞晨)
传统的掌中木偶头尺寸非常小,有的甚至头颈加起来不到十厘米高,但方寸之间,每一个细节都不曾马虎,每一个五官结构的来龙去脉,都在雕刻师的刀下一一呈现清楚,更别说涉及五官、脸部会活动的木偶头,单个零件拆下来,还不到小指头指甲盖那么大。手与心的完美搭配,才让这一切实现。
木偶头仰赖手工,江碧峰两个月才能制作出五六颗木偶头,通常是今天找他订一颗木偶头,要等到明年的这个时候才有可能拿到作品,即便如此,找他定制木偶头的人仍络绎不绝。他抽屉里那本订单“接龙”究竟有多长,至今仍是个谜。
金葱绣:装点岁时节俗
泉州工艺美术公司藏在老城区花巷中段,老国企里如今大多工种的车间早已停产。午后静谧,唯独当年的刺绣车间还能听得到窸窣的声音,陈美英老人伏在绣绷前,捏着针一下起一下落,绣线经过浆好绷紧的缎地,摩擦出一阵一阵低沉的声响。
她正在绣制的是一面桌围,闽南人称为“桌裙”。桌裙是以前泉州人家家户户的必备。传统闽南人家里,大厅兼具敬祖与会客功能,高高的长案桌底下一张八仙桌,八仙桌围上桌裙,这是大厅家具的标配。桌裙常绣制坐龙图案或福禄寿三星,采用的是闽南的“金葱绣”。闽南人把金线称为“金葱”,从基本绣法看,与各地常见的“盘金绣”大抵相似,不过最独特的“盘金绣”也只是将金线钉在平面上,而“金葱绣”很多是钉在凹凸错落的立体绣地上。
(摄影:吴俞晨)
这种金葱绣的风格常见于闽南和广东的潮汕地区,立体感强又金碧辉煌,极富装饰性,部分作品从凸出最高处到平面绣地落差居然将近十厘米,给绣工带来极具难度的挑战。
要完成一幅“金葱绣”,前期工序得先“叠棉”,根据需要立体突出的部分,例如龙、狮子的大额头、腮帮、鼻子等部位,用线把棉花一层一层钉叠起来,塑造出需要的立体感,然后再往坯体上盘钉金葱线,排线要整齐紧密,不能露出底地。用金葱线调和不同色彩的丝线,整个绣品色调既丰富活泼又和谐统一。这面富丽堂皇的桌裙差不多一平方米大小,她独自一人要上午连着下午绣上两周整才能完成。
闽南人在不同的岁时节俗、人生礼仪中都需要用绣品装点生活,譬如宗祠晋主、乔迁新居、新人嫁娶等活动,在大门门楣处挂上长条形的“八仙彩”,为他人祝寿庆贺送的“寿幛对联”,春节过年、祭拜先祖、敬神礼佛的八仙桌必须系上“桌裙”,红白喜事大门口悬挂的绣上天官、姓氏字样的“姓氏灯”,迎神踩街、南音馆阁用的“凉伞”,寺庙佛堂里悬挂的“对联经幡”,神佛塑像穿的“佛袍披风”,以及戏曲舞台所需的戏服等,皆是金葱绣扬其光彩的载体。
在工艺上,金葱绣与唐时“蹙金绣”相同。即在罗绸的底子上面用金丝线绣出各种美妙的纹样。(摄影:吴俞晨)
近年来除了绣制桌裙,她还绣制木偶穿的龙蟒、靠甲、官衣等戏服。桌裙面积大,用金葱绣比较粗,反之木偶戏衣小巧精致,所用的都是细的金葱线。对她来说,每一次绣完桌裙再接手绣制木偶戏衣的过程,就是从粗活到细活的转变,刚刚适应一会儿,马上又得换回来,为此她也很是无奈
她的师傅苏进治早年在打锡巷的“柳彩章”学艺,后来嫁入柳家接起了“柳彩章绣铺”。泉州工艺美术公司成立,她进厂成为刺绣主力,并带起徒弟,这里面就有陈美英。苏进治临终前,拿出她手绘的图纸。她虽未曾学过绘画,但各种绣品配套的图案、尺寸深谙于心,花鸟走兽各异的形态全凭着记忆徒手画出。它们是泉州金葱绣中地域色彩明显的题材,通过一代一代艺人的飞针走线,精心绣制得以薪传。
2018 年,台北台原亚洲偶戏博物馆馆长策划了一场戏服系列展,其中“绣娘——闽南戏服的故事”展,搜集了关于“柳彩章绣铺”的图片资料。展览展出后,那些古董木偶所穿的华丽戏服和它们背后未曾署名的绣工,才让世人多少有所了解。
在素有“半城烟火半城仙”之称的泉州,根基深厚的民间信仰带动了与之相关的民间艺术的发展。无论是戏曲演艺还是传统手艺,不同的艺人通过自己的艺术手法,为精神信仰创造出得以依附的实体,信仰和手艺之间相互表里、相互影响,通过信仰的力量拓展手艺的空间,也通过手艺的精湛丈量信仰的虔诚。(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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