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芾是宋代著名书法家、诗人、画家、鉴藏家、书画理论家,他兼通众艺,不随流俗,尤擅书法,与苏轼、黄庭坚并列为『宋四家』之一,其书法成就则堪称宋代第一,在历史上影响较大,受到的关注度颇高。其书法具有雄强俊迈的特点,其笔法尤其丰富而高明,值得研究。
笔法即运笔之法,主要指笔锋如何着纸、运行、收住等,涉及角度、速度、停顿、藏露等。就行书而论,可能历史上除了王羲之外,米芾的笔法应是运用得最多、最好者。王羲之真迹已不存于世,尽管我们可以从《圣教序》《兴福寺断碑》等拓本及唐人摹本墨迹等间接窥探王羲之的笔法,但终究隔了一层,且摹本、拓本总有失真的地方,给学书者带来困难,一般学书者若只以此为范,可能难于进展,或有被误导之虞。
米芾留下真墨迹、精拓本皆多,大小字皆有,笔法丰富而明晰。通观其流传的书法作品,并分析其理论著作,可以概括出以下特点:
01/其一,八面出锋。
米芾生逢疑古出新之世,不肯只效法前人亦步亦趋,他在笔法上亦多新创,在完整继承古人笔法的基础上进一步作了发挥,加以变化,丰富发展了笔法。米芾在笔法创造上最显著的特点是其开创了所谓的『八面出锋』。
关于八面出锋,不易理解,但这又是打开米芾笔法乃至其书法殿堂的一把钥匙,所以有必要探索一番。大体上,『出锋』属于笔法范畴,指笔画中笔尖外露,呈锋棱状。『八面』,米芾又称『四面』,既可指笔画的周围,也可指字形结构的四周。故『八面出锋』字面意思是指笔画、字形周围皆可锋棱外露。书字于纸,仍是平面艺术形式,虽好的书作有墨之厚薄、浓淡、枯润变化而呈现的立体感,但笔锋本身不会扎入纸里或飘出纸外。
故对八面出锋,一般很容易理解为平面圆周角为三百六十度,则均分八面应是每面四十五度。就如米芾的姓氏『米』字,每笔围绕中心均匀分布的话正是八个角,每个四十五度的角,其笔画背圆心而指向八面,呈均匀辐射状,这八个方向出锋即是八面出锋。但这样理解显然过于机械,即便是米芾写『米』字笔锋也不是均匀指向八面。
有时每一笔的出锋尚且有不止一处,何况多笔。即以『米』字而论,起首一点,各家行楷书多向左上方起笔时有出锋,若非过圆,若瓜子点等,其右方、右下尚可至少两处出锋,很少一拓直下。其它横、竖、撇、捺,乃至整个字的各个方向的出锋亦然。为便于理解,我们举例而言。
米芾《褚临兰亭序跋诗》谓王羲之《兰亭序》『之字最多无一似』。王羲之书其名中的『之』字变化多端恐无人能及,但这还不只是笔法多变,更多是结字形态的变化。而米芾笔法之多,即『一字亦无一笔似』。『一』字不独是字,也是笔画,我们用『一』言米芾笔法可能最有代表性。我们跳出单纯一个帖的限制,就字而言,米写的『一』变化就很多。
米芾《复官帖》
借助《米芾书法字典》统计,该字典上『一』字共列了七十二个,其中以从《蜀素帖》中选了九个为最多,这九个『一』的形态确实各不相同。据笔者看,该字典还远没有搜罗完备,如《复官帖》就有四个『一』,依然神态各异,但该字典全未刊在其中。『一』的长短、粗细、直曲、平斜等表面形状尚且不论,就出锋来说,一般就是两头出锋,即使如横向陈列的四边形也不过就是四个角,都在两端,但有哪个书家会写四边形的横画呢!
米芾《珊瑚帖》
米芾《贺铸帖》
米芾《甘露帖》
但米芾不但在横的两头任意角度可以出锋,他还可能在横的中间出锋,如《珊瑚帖》的三角形似的『一』,下端出锋成了角状;而《复官帖》的第三个『一』字居然也一画三折,煞是耐看。其它出锋处有不同而同样可观的『一』还有很多,不再赘言。
就笔画而言, 『一』是横画,其应用在字中的出锋形态就更多,因有上下笔映衬、连带及结字的需要等,所以作横画的『一』更富有变化,其出锋情况就更加丰富多彩。米芾字中作为横画的『一』就出锋形态变化层出不穷、难以罗列,此仅举如其大字《虹县诗》的『十』字,居然从中间过半处起笔,逆锋到如此夸张程度,真是出乎意外,恐怕也只有米芾敢如此写、写得如此好了。
米芾《虹县诗》
其它笔画的出锋情况我们亦不必再举了。笔画之外,还有整个字的出锋情况亦宜多变,笔画尚且多面可以出锋,字就更不要提了。
且看米芾对其前代诸位大书家笔法的批评。其《海岳名言》云:
字之八面,唯尚真楷见之,大小各自有分。智永有八面,已少锺法。丁道护、欧、虞笔始匀,古法亡矣。柳公权师欧,不及远甚,而为丑怪恶札之祖。自柳世始有俗书。欧、虞、褚、柳、颜,皆一笔书也。安排费工,岂能垂世?
上引两段文字有破有立,构成对比,更易理解。破的一面,笔匀、一笔书,皆笔法单调的体现。立的一面,字之八面出锋,纤浓、气骨、妍媚兼具,皆结字与笔法变化丰富的体现,兼备古法、自然率真。由此可见,米芾对笔法理解有新意。只是我们不知第一段引文是否兼论行、楷,但如其对自己学过且较为服膺的褚书一并批评,多少令人感到有些意外。
其实褚书笔法变化还是很多的,横画亦然,但在米芾看来,褚书笔法变化还不够多、不够大胆,其它几家楷书的笔法变化就更不多了,所以更招其无情批评。在米芾看来,唐楷之弊,不独大小划一,状如算子,而用笔单调,更为不足。米芾谓之『一笔书』,即只用一种运笔方法,没有变化,当然有些夸张,但多数唐代楷书字明显匀称平稳有馀而变化不足。米芾既视此为弊,便力求变革。惟其新创,乃形成其特色。
唐 柳公权《神策军碑》
所以他不无自负地说:『善书者只有一笔,我独有四面。』无论『四面』『八面』,就是笔法多变而已。至此我们可得出结论:米芾所谓『八面出锋』其实是指不拘中锋侧锋,不论笔画还是字形结构,多面可出锋、随处可出锋之意,当然要米芾这样高明的书家才能锋颖随地而出而中看、耐看。
我们看其用笔:正侧兼用,藏露俱施,起倒递顺,轻重徐疾,角度多变,轨迹难觅;顿如崩石,轻若游丝,枯笔横扫,皴擦间之,横涂直抹,不凝不滞,笔势翻澜,飘然不羁;又或摁笔到底,百无禁忌,贼豪百出,颇为爽利。此是米书笔法真谛,但他也远没有穷尽笔法,或许只是为后学者打开了一扇笔法的大门。
02/其二,刷掠迅疾
此就其运笔速度而言。米芾自著《海岳名言》最后一条曰:海岳以书学博士召对,上问本朝以书名世者,凡数人,海岳各以其人对曰:『蔡京不得笔,蔡卞得笔而乏逸韵,蔡襄勒字,沈辽排字,黄庭坚描字,苏轼画字。』上复问:『卿书如何?』对曰:『臣书刷字。』
今人对这段文字解说甚多,各有侧重。米芾各用一字评论当时名家书法,中国文字含义之丰富性于此可见一斑。然丰富则边界模糊,含蓄则指称不明,优缺点兼具。米芾刷书之喻,不难领会,贬低他人抬高自己之意也很明显,他用『勒、排、描、画』等字描述其他几位大家作书,是说他们有刻意做作之嫌,但亦不可坐实,若定要说是苏、黄诸家书法特征,就『死于句下』了。
如云苏轼行笔迟钝,类于描画,故云『画字』,犹可理解,但以排字谓沈辽、描字属山谷,则难以确指。而米芾自云刷字,就形象生动得多,对此注解亦多,各有发明,大约皆含运笔迅速、丝丝留白等。
米芾《虹县诗》
《珊瑚网》引李君实评帖,在引述米芾上断话后云:世皆不解其何语。余为诠注曰:勒字,颜法也;描字,虞永兴法也;画字,徐季海法也。刷字本出飞白运帚之义,意信肘而不信腕、信指而不信笔,挥霍迅疾,中含枯润,有天成之妙,右军法也。隐然凌轹诸老,自占一头地。
李君实解『勒』『描』『画』字,似以师承而言,已犹隔尘。而刷字之解,前段俱佳,字面意义与米书特点俱得,但云法自右军,亦属牵强。大约米芾刷字,一指运笔迅疾,笔毫平铺,翻毫折锋,运笔爽快,顿挫分明,豪情激荡,如风驰电掣,气盛势疾;二谓点画挺劲,在节奏起伏中以快速平铺摩擦,使线条具有『涩』的力度与厚度。
米芾《虹县诗》
正侧藏露诸锋俱出,常先连绵不断『刷』毕其它笔画,最后写竖。当然,刷字最宜指其大字行书而言,于其《虹县诗》体现更为显著,如『研』石旁一撇、『千』字一竖等,刷得尤为精彩,此外的大字如《多景楼诗》中『海』字末笔的长横『刷』的特点也甚为明显,虽这件作品或为其子所书,或别的学米者所书,但就『刷字』的要领而言显然是学到家了,把米书特点表现得淋漓尽致。
米芾《多景楼诗帖》
03/其三,大胆运用侧锋
中国书法传统上讲究中锋行笔,甚至有『笔笔中锋』之说。所谓中锋行笔,直接意思是指行笔过程中毛笔尖的锋颖在笔画正中,方法是笔尖所指的方向与笔画走向刚好相反。与中锋相对,侧锋就是笔行纸上时,笔尖与笔画的走向呈现夹角。当然这须训练形成习惯,不是临池之际还盯着笔尖看。米芾无疑继承发挥了中锋行笔的传统,其创造处还在于大胆运用侧锋,中锋、侧锋交替运用。
无论何种书体,传统皆重中锋行笔,盖中锋行笔得法,笔画显得圆厚健劲,故米芾于此亦重。笔法与执笔姿势、控笔能力相关,同是中锋运笔,执笔指法、高低、控笔能力不同效果也不一样,所以说中锋行笔要得法才能圆劲。前述米芾异于苏轼右倾卧笔,多是悬肘运笔。
其多处运笔仍用中锋,笔锋居中,副毫平铺两侧,他训练有素,控笔能力出众,故其笔力沉雄,使转圆活,轻重自然,其中锋所运之笔画圆劲厚重,圆浑中裹藏中线。中锋虽不关提按顿挫,但总不可能一直中锋走下去,总有起收转折,遇转处必折锋转向,这时当然有提按顿挫,提笔转锋向笔画外侧,就出锋了。
米芾《彦和帖》
米芾的高明处无非时常出人意料地中断中锋行笔,在笔画未到尽头时就出锋了,然后又换到中锋再走一段,这在其横向笔画中偶有体现,如『图』、『用』的框顶一横及『帝』上横等,表现为变直为曲、粗细交接,或在本平滑的笔画中现锋棱。他能顿挫如意,转折圆活,故其字姿态横生而耐看。
米芾《褚临黄绢本兰亭序跋赞》
对于起笔收笔,姜夔记载米芾说过:『无垂不缩、无往不收。』
从姜夔引文的上文看,所说应指垂露、悬针笔法。米芾是反面做的比况,意即有垂则缩、有往则收。垂露须顿笔回锋,下垂后微有上缩动作;悬针须出锋,多用在字之末笔,下字起笔应有呼应动作。
米芾仅以竖法『八字真言』揭示了行书笔势的连贯呼应,他主张逆势运笔,圆实饱满,寓古篆隶藏锋笔法于行书,故气古韵高;笔断意连,起收照应,故贯气自然。对此,董其昌非常赞同:『米海岳书,无垂不缩,无往不收,此八字真言,无等等咒也,然须结字得势。』
董其昌在赞叹米芾笔势连贯的同时,还强调须结字得势,后面还说米芾『于结字最留意』。可见米芾的逆入回收、出锋呼应是其笔势、字势的整体特点,不独竖画适用,其它笔画亦然。
如图中『帝』字的横画,自然也是『有往有收』的:起笔的逆入如同『惊蛇入草』,这是对上面一点作的映带呼应;横尾顿笔后的回收犹似『飞鸟出林』,此动作则为带出下面一点。运用此法的笔画不必多,一笔即可,顿使该字显出无限生机。这是就字内笔画的连贯而言,还有上下字之间笔势的呼应亦然,甚至有的行与行的交接等亦略呈现,可见逆入、收笔绝不是单纯的回环往复,亦可见不能孤立看待米芾的运笔理论。
米芾《临沂使君帖》
中锋用笔,固是主流,然仅用中锋,势必单调。古人说『笔笔中锋』,是强调应多用中锋,并非不用侧锋。如起笔处,逆锋起笔固可用中锋,这在古人篆隶中常见,但行草起笔如仅逆锋,则锋棱不显,所以古人说『侧锋取妍』,用侧锋可以丰富笔画形态。
但侧锋如何侧是有学问的。笔尖与笔画走向不再是一百八十度的平角,而是呈夹角,这就是侧锋,但这夹角的方向是在笔画中线的上面还是下面,与中线是呈锐角还是钝角,学问就在这里。以横画起笔为例,一般笔尖向左上方凌空入纸居多,夹角在笔画中心线上,多为钝角。
米芾的高明处是起笔处夹角可以在中心线之上也可以在中心线之下,可以是任何角度,都自然可观。此仅以横画起笔而观米芾书法侧锋的运用,推而广之,米书其它笔画的起笔亦是变化很多,不独起笔,在行笔、收笔、转折乃至一个完整的笔画中,他都可用侧锋,也都可以正侧交替变化,甚至在极其细而短处也时时做这些动作,还显得游刃有馀,这是我们不得不服膺之处。
米芾《值雨帖》
总之,无论中锋侧锋,俱要得法,也就是米芾所云的『得笔』。米芾《学书帖》云:
『得笔谓骨筋、皮肉、脂泽、风神皆全,犹如一佳士也。又笔笔不同,三字三画异,故作异;重轻不同,出于天真,自然异。又书非以使毫,使毫,行墨而已。其浑然天成,如莼丝是也。又,得笔,则虽细为髭发亦圆,不得,虽粗如椽亦褊。此虽心得,亦可学。』
得笔指正确用笔,米芾常是悬肘疾书,心与手合,意在笔先,笔断势连。运笔时有意笔笔生变,藏露兼备、正侧交用,粗细更替,较少雷同,或于轻重提按之际自然而变,多姿多彩,绝非简单使毫行墨而已。观米芾用笔,确实筋骨皮肉俱全,其薄如蝉翼、细如莼丝之笔亦且圆劲,绝非扁宽、墨猪、僵蚓类病笔。
我们看其用笔:正侧兼用,藏露俱施,起倒递顺,轻重徐疾,角度多变,轨迹难觅;顿如崩石,轻若游丝,枯笔横扫,皴擦间之,横涂直抹,不凝不滞,笔势翻澜,飘然不羁;又或摁笔到底,百无禁忌,贼豪百出,颇为爽利。这就是米书笔法真谛,但他也远没有穷尽笔法,或许只是为后学者打开了一扇笔法的大门。
通观米芾书法的笔法,确实是其之前乃至之后若干年中极为罕见的变化多端的典型现象。王羲之以来的行书笔法多较为平顺,虽其字如《兰亭序》『與』的右上角转折等亦有抑扬顿挫之势,但还很少见,米芾则推而广之,将此笔法发挥得淋漓尽致,抑扬顿挫、跌宕起伏,举目皆是。
这对于常见的中小行书来说确实丰富了书法的内涵,增添了书法的魅力。我们在惊叹赞赏的同时,可以进一步深思:
一方面,我们不能说米芾书法就穷尽了笔法,他的开创性与探索精神只是对后人予以更多的启迪;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能说只有米芾的笔法才是行书用笔的正途,复杂多变必然就不够简练平淡,跌宕多姿必然就不够沉稳平和,这是不能兼得的『异量之美』。
他的刷字虽是佳,但恐怕也是有得有失,故遭到多方批评。另外,米芾写大字作品也往往用其跌宕多变的笔法,有时显得动作过多了,不够沉稳,难免会招来『造作』、『俗气』之讥。
一手好字,墨点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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