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度勾勒出许光汉的平静面庞(周末男儿到此是豪雄)(1)

岑参近距离感受传说中的诗佛风采,迷瞪瞪跟随百余步,那王摩诘自去,对身后的“粉丝”后生浑无知觉。

王维在终南山也有别业,岑参的别业离他不远,十几里路,走过去也就半个时辰。岑参犹豫了几次未能去拜访。名满天下的王维“隐于朝”是众所周知的,他和李白、杜甫、贺知章、高适等名噪一时、久居长安的才俊均无交往。

岑参是个好奇的人,壮怀的人,却也知谨慎。这谨慎源于他的家族记忆和几年来求仕到处碰壁。

他在终南山写诗,暗里追随王维的风格,也去王维别业附近转转,曾经爬到高处,盘腿坐在草地上,俯看王维凭窗作画……

张旭草书受公孙大娘舞剑的启发。岑参写诗,向王维看齐。

他访友不遇,题诗友人壁上:

谷口来相访,空斋不见君。

涧花燃暮雨,潭树暖春云。

门径稀人迹,檐峰下鹿群。

衣裳与枕席,山霭碧氛氲。

访友不遇而为诗,唐人多佳作。

岑参《草堂村寻罗生不遇》;

数株溪柳欲依依,深巷斜阳暮鸟飞。

门前雪满无人迹,应是先生未归时。

从岑诗看,他的交游比王维多。王维向空门,对当时名流兴趣不大。岑诗中的“无人迹,未归时”,也有“空”的意味。

《山房春事》:“风恬日暖荡春光,戏蝶游蜂乱入房。数行门柳低衣桁,一片山花落笔床。”

终南山中写的诗,一派闲适。快满三十岁的男人,成家而未能立业,似乎并不着急。衣食简单,尚能维持。岑家的祖产,如分布于嵩阳、洛阳、长安的五六处别业,卖掉一处,或可支撑数年。但岑参集中未见卖房产的记载。

岑参往返于长安城与终南山之间。这条近百里的官道,蜿蜒起伏,宛如士子们曲折的命运。

处士安贫贱,举目玩青山。

同时埋映苦读,争取—朝上榜。

天宝三年,三十岁的岑参高中进士,考了第二名。不久,授官右内率府兵曹参军,从八品下,掌管太子宫中的武官簿书。月俸一千六,禄米六十二石,另有职田二百五十亩。官虽小,却比一般庶民强多了,养活包括几个兄弟在内的全家人不成问题。年初,岑参写《感旧赋》,沉痛落笔,为自己的坎坷命运偾愤不平。四月他得知授官后,心情有了微妙的变化,作《初授官题高冠草堂》:

三十始一命,宦情都欲阑。

自怜无旧业,不敢耻微官。

涧水吞樵路,山花醉药栏。

只缘五斗米,孤负一渔竿。

孤负通辜负。五斗米和渔竿之间,有唐朝诗画艺术的张力区。王维说:

“偶寄一微官”,意思与岑参相近。而陶潜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故事,当时士人皆知。事实上,士子纷纷向权贵折腰,反复受“折困”,才显现了不折腰的难能可贵。李白几乎是呐喊着发出有骨气的士子们共同的心声:“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王维不呐喊,视朝堂如山林。

岑参授官这—年,李白被唐玄宗逐出了翰林院。三年供俸翰林,李白的传世之作只有三首清平调,却都是描绘一代佳丽杨玉环的。歌颂皇帝无好诗。

李白与朝廷王公大臣的应酬之作均不传。王维、杜甫等人的酬唱诗,佳作也少。

唐人的应酬、酬唱诗,大抵在那个艺术张力区之外。

岑参为一个上了年纪的落第士子写诗:“献赋头欲白,还家心已穿。羞过灞陵树,归种汶阳田。”

他交了几个小官朋友,喝酒,写诗,闲逛。

李林甫气焰嚣张,杨国忠恶欲膨胀。岑参对他们不置一辞。王维也如此。两个大诗人,影子似的行走朝堂,转向丘山人才兴奋。诗花开向烂漫山花……

毕竟唐代诗人已不似汉代的司马扬班者流,搜索枯肠歌颂帝王。

诗人体格健壮。皇权奈何不得。

岑参近五年的小京官生涯,养家或有余,功业谈不上。这使他郁闷。官小禄薄,不能荫及兄弟、儿子。岑门光大还指望他哩。几代相传的“世业”呼唤他。

岑参和颜真卿交上了朋友,互相欣赏艺术才华。

其时官场生态,早已恶草丛生。

李林甫杨国忠,相继权倾朝野二十几年,占去开元天宝一半还多。唐玄宗长期纵容恶棍,表明他本不是什么好东西。

约天宝七年,岑参作《胡笳歌送颜真卿使赴河陇》:

君不闻胡笳声正悲,紫髯绿眼胡人吹。

吹之一曲犹未了,愁杀楼兰征戍儿。

凉秋八月秋关道,北风吹断天山草。

昆仑山南月正斜,胡人向月吹胡笳。

胡笳怨兮将送君,泰山遥望陇山云。

边城夜夜多愁梦,向月胡笳谁喜闻?

王昌龄和颜真卿慷慨赴边,对岑参的志向产生了影响。再者,他待在长安也没意思。权相权臣不可一世,又互相倾轧,血腥斗争。次年,岑参从戎,入安西节度使高仙芝的幕府,远走塞外。如果不是为了求功名,他会像王维一样吏隐,终南别业栖居,优游卒岁。官俸钱米加上二百五十亩职田,亦官亦地主,足矣。

天宝八年春,岑参由右内率府兵曹参军转右威卫录事参军,官阶上调,动身前往安西。天宝年间更重边功,官员出塞,俸禄看涨。当时高仙芝与频繁袭扰边境的吐蕃人战,大胜。朝廷和长安市井响起一片欢呼声。

岑参受爱国情操的感染,精神抖擞,纵马向西。出长安西北门,过渭河,过咸阳,过马嵬坡,登黄土高原,举目莽莽苍苍,那遍地山花也开得神气十足。再过岐山,过凤翔,过陇州再西行,山是越走越高了,大队人马蜿蜒而上,旌旗插上了陇山顶。

“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流星。平明发成阳,暮到陇山头。”

五百里路,多崎岖山道,朝发而夕至。可见岑参英姿勃勃的身影。他也学着马背上弯弓射雕,舞枪弄棍。

《秦州记》云:“登陇东望秦川可五百里。”

秦人以强悍著称,登这陇山顶,回望五百里秦川,亦不免悲思如潮,卢照邻写的《陇头水》广为流传:

陇坂高无极,征人一望乡。

关河别去水,沙塞断归肠。

马系千年树,旌悬九月霜。

从来共呜咽,皆是为勤王。

而岑参发出了别样的声音:

万里勤王事,一身无所求。

也知塞垣苦,岂为妻子谋?

行进异常艰难:“十日过沙碛,终朝风不休。马走碎石中,四蹄皆血流。”

越过了黄土高原之邱岭,抵渭洲(甘肃陇西县),宿金城(兰州),岑参写诗形容:“山根盘驿道,河水浸城墙。”

踏上了河西走廊,阅武威,向酒泉,马蹄声脆过敦煌,西出阳关道。

岑参西行之初的慷慨激昂,受到大沙漠的严峻考验:

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

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无人烟。

他想家了。

《度碛》又云:“黄沙碛里客行迷,四望云天直下垂。为言地尽天还尽,行到安西更向西。”

本来唐朝与西域诸国交好,而高仙芝打仗为邀功,不择手段,把朋友变成了敌人,坏了边塞大局。唐军败给大众,数万大军“死亡略尽”。

岑参是高仙芝幕府中的官员,两年来耳闻目睹,情绪渐渐由激昂转为颓唐。长安的那些高官面目可憎,腐败丛生。岂料岑参万里赴安西,近距离感受到的著名边帅高仙芝,与当初留下的印象大相径庭。

他写诗,基本上不提高仙芝。也不谴责其贪暴恶行。岑参情绪低落,护边安国的志向却未曾消解。他人微言轻,只能委身干繁琐的公务。

“终日见征战,连年闻鼓鼙。”

战争给人相当复杂的感觉。单纯的爱国情怀让高仙芝给打了折扣。边帅如此贪暴,他的部下的所作所为不难想见。

这些日子,岑参倍思乡:

一身从远使,万里向安西。

汉月垂乡泪,胡沙费马蹄。

寻河愁地尽,过碛觉天低。

送子军中饮,家书醉里题。

七言绝句《逢入京使》,传为名篇:

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

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这些诗在军中流传会影响士气。但没人责怪他。他表达的情绪具有普遍性。能邀功请赏、能发战争财的人毕竟是极少数。

岑参饮酒后,在大沙漠中狂走。

终日凤与雪,连天沙复山。

弥年但走马,终日随飘蓬。

寂寞不得意,辛勤方在公。

岑参见识过了令人一再惊奇的西域风物。从摄取诗意的角度看,这两年收获不小。

沙上见日出,沙上见日没。

悔向万里来,功名是何物!

事实上,由于高仙芝的惨败,作为幕府小官的岑参也无所谓功名。而弥年走马,饱一顿饿一顿,风吹日晒,体质也下降了。“双双愁泪沾马毛,飒飒胡沙进人面。”

风卷黄沙,沙欺人面。

边帅幕府中的大人物倒是过得舒服:痛饮美酒,大吃肥牛,并有营妓伺候,“娇歌艳新妆”……下级军官和普通幕僚,闻闻酒肉香、脂粉香而已。

这样的时刻,岑参独自往大漠深处走去,越远越好。

他坐到沙丘上看圆圆的大月亮。

浩瀚的夜空,无边的沙漠……

诗人独坐。

他想念老婆儿子,却不提笔写诗。

三十七岁的岑参回长安,仍为小官。

朝廷乌烟瘴气。没文化的李林甫死了,这恶棍做宰相长达十九年,而此前的宰相平均在位仅三年。杨国忠登相位,更是大权独揽。

唐玄宗把朝政交给赌徒,把兵权付与偷马贼安禄山。

皇权使人愚蠢,玄宗是个典型。

皇权掌控皇帝的身体,这身体又掌控皇帝的大脑,唐玄宗不活向白痴也艰难。除此之外,活路何在?他和杨贵妃互相激活肉体,十余年肉肉的,美美的,香香的,黏黏的。哦,还有那些仙境才有的音乐舞蹈……玄宗对杨玉环可能有爱情。而皇帝和他的女人一旦双双沉迷,他离死期就不远了。

天宝十一年,小京官岑参复又郁闷。有文化有抱负,于是他超级郁闷。朝廷发生的破事儿脏事儿一桩又一桩,他是小民也罢了,偏偏他做着京官,他了解一些内情。满腹诗书发力难,有烂成一肚子牢骚的危险。

远走边塞六百天,归来长安抱愁眠。

打马向终南,抱朴归园田。

归心似箭。

青山万年朴拙,官场分秒纠缠。

诗佛王维,这几年也常居终南山别业,岑参步行去看他,远远的朝那青砖墙望几眼,希望听听诗佛的禅诵和吟诵。

伫立夏风秋风,有时立尽斜阳。

崇拜者是这么崇拜的,是生命向生命的致敬。

岑参居长安杜陵,和住在少陵的杜甫交上了朋友。两地相隔十八里,往来方便。杜甫《九日寄岑参》:

出门复入门,两脚但依旧。

所向泥活活,思君令人瘦。

沈吟坐西轩,饮食错昏昼。

寸步曲江头,难为一相就。

吁嗟呼苍生,稼穑不可救。

安得诛云师,畴能补天漏……

岑参多新诗,性亦嗜醇酎。

采采黄金花,何由满衣袖。

这一年长安秋雨,下了六十天。杜甫卧病百日,差点丢了性命。城里到处是积水。粮食歉收,食品短缺,物价暴涨。富人们早已去了洛阳,长安的穷人苦不堪言。杜甫可能于病中写下这首诗,但不提自己生病。

高适也在长安,年近半百的小官,每日借酒浇愁。杜甫、岑参、高适等五人同登慈恩寺塔,各赋五言诗述怀,后世传为美谈。四十出头的杜甫仍是布衣,自称“少陵野老”,卖草药度日,三年后才得一管理军械仓储的从八品官,大雪天到奉先探望家人,小儿子却刚刚饿死。杜甫写下悲壮名篇《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其时,安史之乱已经爆发,印证了杜甫诗中预言式的书写:“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

天宝十二年,岑参在京时,诗人们时有聚会,谈论朝政得失。杜甫对朝廷多年来频繁用兵是持批评态度的,名篇《兵车行》有强烈的反战情绪,指责唐军开边死人无数:“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武皇指唐玄宗。杜甫向来忠君,却对疯狂的皇帝毫不留情。

杜甫《前出塞》又说:“杀人亦有限,立国自有疆。苟能制侵凌,岂在多杀伤!”

唐军攻伐南诏(云南北部)的战役,由于杨国忠插手,数万唐军有去无回。高适《李云南征南蛮诗序》,不无肉麻地赞美杨国忠。“恶相”李林甫横行时,“庸相”李希烈执政日,高适也向他们献过诗。高适与杜甫,在一些原则问题上是有大分歧的。不过二人交情不错,争论激烈而聚饮如常。

唐人有这气度。

岑参谨慎,言语委婉。他的心是偏向杜甫的。十年做小官,他未曾写过吹捧李、杨二奸相的诗。

岑参求功名,不以丢掉个性为代价。就骨头的硬度、民间精神的强度而言他不如杜甫,就山水田园的向往而言他不如王维。艺术才华逊此二人。写边塞诗,他与高适齐名,但人品过之。高适雄壮,五十岁以后任谏议大夫,也能“负气敢言”。其千谒生涯中卑微的插曲,并不影响他那豪迈的边塞诗篇。

岑参“十年干明王”,未曾露媚相。

岑参是一个正直的、单纯的、有内心纵深和远大抱负的人。

天宝十三年(754年),岑参再赴西域,前往北庭府(今新疆吉木萨县北之北庭乡)。这次是在唐朝另一个名将封常清的幕下,官阶再次上调,为安西节度判官。封常清兼着安西、北庭的两个节度使。几年前高仙芝败给大食,丢掉石国,封常清又率领唐军夺了回来,并且“云卷万里”,把大食兵赶出了西域。

岑参在北庭待了三年。

他追随封常清颇愉快,对这位李广式的战功显赫而又清廉自律的将军抱着敬意。岑参四十岁了,终于碰上他希望碰上的上司。

封常清兼具文才,行军打仗不弃书卷。他把岑参纳于麾下,纵谈文武,饮酒赋诗,登高述怀。边塞多杀气,大漠总荒凉,缺的就是弥漫在长江、黄河流域的文墨气。两种相异之气会激荡出全新的东西。一般边将或赴边士子也会有诸多感慨,却不能把他们的感慨带向出色的语言艺术。

西域征战千百年,汉代的“沙场诗意”亦显现于唐人笔下。

岑参一支笔,几乎占去西域诗意一半。

《赴北庭度陇思家》:

西向轮台万里余,也知乡信日应疏。

陇山鹦鹉能言语,为报家人数寄书。

岑参思家的句子,表达西行将士及幕府同僚共同的心声。

岑参是暮春时节从长安出发的,经咸阳,过渭水,再次登上陇山顶,回望五百里秦川。离家是越来越远了。

度陇而西,又见茫茫大漠。

行至武威郡,作《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

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琵琶一曲肠堪断,风萧萧兮夜漫漫……”

一座凉州城,竟有十万人家。

岑参一行人跟随封常清过河西走廊,走瓜州晋昌郡出玉门关,西北行越过天山,仲夏抵北庭府。马队走了两个月。

《登北庭北楼呈幕中诸公》:

尝读西域传,汉家得轮台。

古塞千年空,阴山独崔嵬。

二庭近西海,六月秋风来。

日暮上北楼,杀气凝不开。

大荒无鸟飞,但见白龙堆。

旧国渺天末,归心日优哉。

上将新破胡,西郊绝尘埃。

边城寂无事,抚剑空徘徊…

诗语雄奇,挟大漠特有的气势逼人心魄。杜甫说:“岑氏兄弟皆好奇。”唐朝大诗人中,数岑参足迹最远,待边塞时间最长。好奇才有诗心。好奇深广,诗心恒定。

杰出的七言歌行《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

君不见走马川,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拔,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天宝十三年九月,封常清平定播仙部族之乱,大军过走马川,旌旗乱舞,碎石奔走。

天山以北的沙漠,有个纵横千里的砾石地带,石头浑圆,大者如斗。冬季刮大风,飞狂沙,走巨石。而将军的豪气应和着自然界的种种凶悍。岑参的奇思奇情加入进去,三者汇成交响,卓然而为边塞诗之绝唱。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知道封常清将军了,岑参此作却要永载教科书。

《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

轮台城头夜吹角,轮台城北旄头落。

羽书昨夜过渠黎,单于已在金山西。

戍楼西望烟尘黑,汉兵屯在轮台北。

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

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

虏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

剑河风急雪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

亚相勤王甘苦辛,誓将报主静边尘。

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

轮台古塞,是封常清大军驻地。封常清几次西征,都打得比较顺利,没有遇到大规模强有力的抵抗,往往大军一到,敌军纷纷投降。唐军首先需要战胜的,倒是恶劣的自然环境。

名篇《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著。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旌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写得真漂亮。飞雪如梨花千万树,被一夜春风卷来,奇丽更兼奇寒:“纷纷暮雪下旌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岑参早年的山水诗,为他中年的边塞诗作了很好的铺垫。

积聚了几十年的生命能量,一朝大喷发。生命冲动与艺术冲动合而为一。

从骆宾王、陈子昂、王昌龄、高适到岑参,唐朝边塞诗形成了一支相当可观的队伍。岑参攀上边塞诗的顶峰。

描绘西域奇境而易懂易记,军中传唱,士气不衰。

岑参赴北庭,意外地成就了他的艺术伟业。

岑参性格中的单纯,集合了童年少年的内心纵深,使他的“艺术井喷”成为可能。

慷慨之外别有意绪,《轮台即事》云:

轮台风物异,地是古单于。

三月无青草,千家尽白榆。

蕃书文字别,胡俗语音殊。

愁见流沙北,天西海一隅。

岑参三十五岁赴安西,四十岁去北庭,皆有愁苦语。这很正常。诗人不可能每一天都歌声嘹亮。有低吟才有高唱。

唐肃宗至德二年(757年),一代名将郭子仪收复长安。岑参回转京城,由官居左拾遗的杜甫荐为右补阙。

次年,杜甫、王维、岑参唱和于宫廷,三个唐朝顶级诗人,共同写下平庸诗篇。带头写诗的是中书舍人贾至。

此时战乱未休,朝廷又起倾轧。宦官李辅国把持朝政,勾结张皇后,为所欲为,甚至关了太上皇李隆基的禁闭。文化精英们,行走朝堂如履薄冰。杜甫发了一回狠,上书论救打了败仗的宰相房琯,肃宗大怒,贬杜甫到穷山沟华州去……

王维首创的“吏隐”,在官场中再度流行。这源头却在孔子的“邦无道则隐”。

岑参转辗于官场,心向青山绿水。

当了两年言官右补阙,“屡上封章”,一事无成。诗人转写郁闷诗,向朋友倾诉:

终岁不得意,春风今复来。

自怜蓬鬓改,羞见梨花开。

西掖诚可恋,南山思早归。

圆庐幸接近,相与归蒿莱。

乾元三年(759年),任虢州(今河南三门峡市)长史的岑参作五言诗云:

素多江湖意,偶佐山水乡。

满院池月静,卷帘溪雨凉。

轩窗竹翠湿,案牍荷花香。

白鸟上衣桁,青苔生笔床。

早年迷进退,晚节悟行藏。

他日能相访,嵩南旧草堂。

岑参格外怀念嵩山下的旧草堂。

吏隐也是没办法。谁拿皇帝有办法?

三年后,玄宗死,肃宗病,阉人李辅国在皇权可能悬空之际,转与几年前的死党张皇后恶斗,杀皇后,吓死唐肃宗。太子李豫战战兢兢登基,是为唐代宗。李辅国正式当宰相,大权独揽,大施淫威。

岑参入祠部为郎,后转工部郎中,再转起居舍人。后入蜀,担任嘉州刺史……

可怜官身如飘蓬。

《初至犍为作》:

山色轩槛内,滩声枕席间。

草生公府静,花落讼庭闲。

云雨连三峡,风尘接百蛮。

到来能几日,不觉鬓毛斑。

这一年岑参五十二岁,诗中可见暮气。

峨眉山近在咫尺,他望望而已,没去攀登。“天晴见峨眉,如向波上浮。”李白那股子游遍名山的劲头,陶潜、王维的那份宁静,他未能抵达。

《峨眉东脚临江听猿,怀二室旧庐》:

峨眉烟翠新,昨夜秋雨洗。

分明两头峰,倒插秋江底。

久别二室间,图他五斗米。

哀猿不可听,北客欲流涕。

当初在北庭,那是何等的激昂!眼下,做着四品高官的岑嘉州流下了辛酸泪。他一生矛盾着,像东晋末年的谢灵运。总有几股力量在不同的方向拽着他。家族潜意识幽灵般地附在他身上。

他性格单纯,活得不够单纯。

家族意志强,仕途吸盘多……

岑参厌恶坏领导,晚年却碰上坏领导,这人是西川节度使崔旰。崔旰在蜀中大肆敛财,献给贪财的宰相元载。岑参拒不合作,被罢免。当刺史仅一年。

诗人在蜀中苦闷。家眷远在嵩山。

弃官归家怎么样呢?永离仕途又如何?

曾经壮怀激烈的岑参迈不出这一步。当年两度体验茫茫大漠,举目千里,然而思维穿透力有限,不能决断。岑嘉州三个字,对他有着迷幻剂般的吸引力。他希望得到朝廷的重新任命。

他沮丧地说:“一官讵足道?欲去令人愁。”

盘桓西蜀近两年,贫病交困。其间,沪洲刺史杨子琳兵变攻成都,岑参东躲西藏。他亲眼目睹了朝廷失控,地方生乱。

安史之乱余波所及,中唐藩镇割据的乱局已在诸多地域拉开了序幕……

岑参晚年,终于做上四品大官,却是被派到兵变频繁的蜀地,又因他个性不改、不谙巴结逢迎术而罢官,丢了千辛万苦得来的显赫官帽。罢官后,他盼着复官,为子孙后代考虑前程。这里有岑参为家族“世业”献身的勇气。西域大沙漠他都走过来了,何惧西蜀?

夜夜梦回嵩阳,岂料客死他乡。

时为唐代宗大历四年,公元770年冬。岑参享年五十五岁。可能葬于成都。过了很久,亲人们才得知他的死讯。由于蜀中一直不稳定,妻子兄弟没敢千里迢迢来成都,寻找他的墓地。

荒坟埋没随百草,无人凭吊。

“千秋万载名,寂寞身后事。”

但愿唐朝大诗人岑参泉下有知,听到今日课堂上,华夏学子们激情朗读他的边塞诗:“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摘自刘小川《品中国文人》

编辑、发布:代俊

风度勾勒出许光汉的平静面庞(周末男儿到此是豪雄)(2)

风度勾勒出许光汉的平静面庞(周末男儿到此是豪雄)(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