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厨

时间:2005-10-19 22:58:59

我父亲,长我整三十岁,从军二十余年,其中近二十年就是在打神州飞船那个地方度过的。这些天工作稍微松一点,借着飞船的热,想随便写写他以及象他一样的普通一兵。

这二十多年,好象没听说过他立过什么几等功,家里除了军装,军被,几乎很少有其它军队的痕迹,我小时候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似乎恨不得家里弄个兵器库才过瘾。

老头是从中专直接入伍的,对于原因我一直不太明白,因为从其它途径知道,他当年绝对是优等生,从遗传学的角度我也可以作为一个证据,后来想可能是因为我爷爷死得早的缘故。由于他人比较聪明,办事麻利而且稳重,文化也算比较高,又不爱多嘴生事,所有的领导都非常器重他,后来很快入党,并被推荐上了军校。在军校学员里也是党小组长,学习工作是怎么积极我们这个年代的人就很不好意思去评价了。等到毕业时,志愿到祖国最需要,最艰苦的地方去。火车隆隆开行,沿途他送别了一个又一个战友,直到最后同校的剩下他一个人,又走了很久,到了酒泉基地。

60年代中后期,酒泉基地的条件已经比创建时好多了,当然这好多了还是相对于干打垒而言。到达基地的当天,半夜有人砸门,大家一通忙乱,都起来了,原来出事的是一位汽车兵,由于运输的残余液氧泄漏,引发大火,被活活烧死了。刻着他名字的墓碑,在80年代后记述基地发展的一辑电视节目中,出现在第一位。这当头一下子,让他感觉到危险和死亡竟然离人这么近。至于艰苦,那更是他们的家常便饭,在零下二、三十度的温度下,技术人员爬发射架,由于要做很细致的工作,只能戴薄的尼龙手套,工作结束下来时候一个个冻得嗷嗷直叫。由于基地在戈壁荒漠中,远离内地,风沙有时会把铁路埋掉,这时候沿线长年累月驻扎的铁路保障部队就会立刻出动,清扫出来一段,火车铿铿开进一段,带来给养,家信,和家的概念,虽然对大部分兵来说真正家的概念也就只有每年一次的探亲假。

我父亲的保密观念非常强,结婚前后,由于通信地址一直都是XX信箱,我母亲就问:“你们部队在什么地方? ”答:“就在西北很远的山沟里。”绝对不会在地图上去指一下。后来我母亲就经常做梦,梦见他一个人在山沟的黄沙窝里艰难地走。直到我母亲到部队探亲,才明白原来是这么个地方,好象跟老头形容的不太一样。等到我长大一点,经常会缠我父亲问这问那,可惜基本上答非所问,后来几乎也就不再问了,再后来我拿着公开资料上关于基地的情况给老头看,才多少跟我聊一点,可惜也非常有限。

说到我父亲,不能不说说我母亲,说做军人难,其实做军属更难。我母亲长期在地方教育系统工作,也是颇为有声有色,可是作为军属,那艰难怕是外人很难理解的。直到今天,看到电视上军嫂内容的题材,她肯定会流泪,尽管有时在我们看来那节目实在粗糙得很。我母亲好象没有今天那位宇航员妻子那么坚决,直接跟着丈夫就走,而事实上随着时间推移,是走(随军)是留,这问题一直困扰着我母亲,一直到父亲转业回来。问题的关键在老的和小的。我姥姥那时已经快70岁了,我母亲兄妹六人,她最小,姥姥最疼的就是她,跟姥姥说起她想随军,姥姥半天说不出话来,直到最后由于各种原因我母亲决定不走,我姥姥才说了一句话:“你要走了,娘得少活十年。”类似的话,二十多年后同样出自我妈的嘴里。至于小的,那就是我,后来还有我弟弟。由于基地条件所限,基础教育水平很一般,而且好象是到中学就要到兰州还是哪里去上,我母亲实在对自己儿子将接受这样的教育没有把握。于是,就注定了我一家在后来的十来年中始终是一种漂泊的状态,最艰苦的时候,一家人四口,分散在四个地方,父亲在部队,母亲在单位,把我放在舅舅家,弟弟还太小,姥姥年龄又大了,帮不了,只好找个奶妈放奶妈家。关于给弟弟找奶妈,还有个插曲,当时很难找,好不容易找到她家,也是生小孩不久,但是不太愿意,那家的老公公,因为儿媳妇月子里不方便进屋,就在外间儿扯着嗓门说:“他三姑(那家男主人按辈分我得叫哥,他管我妈叫姑)三姑夫为工作在外面这么辛苦,你们这么点事情都不能帮一下!”后来母亲一直非常感谢当年那么多人帮助我们。那时候军人是做牺牲,可是社会确实懂得尊重爱护他们。

父亲在基地,按照他的专业,是搞后勤工作,这要放在今天,绝对是个肥得流奶油的差。可在当年,由于风气都比较正,另外由于物资匮乏,沟通不畅,如何采购,如何使用,如何保障,而且一切还要做得符合保密程序,确实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那些年,按照父亲的话说,走南闯北,除了台湾不让去,西藏青海没必要去,可能全国大部分省份都去过了。采办的物资从大米黄豆到钢材水泥,核算过的工程有营房食堂剧场马路。发射台、塔架有没有?没说过,没说有也没说没有。那时候,东北是老工业基地,也是全国的粮仓,父亲去东北的任务比较多,那时领导可能也是特意安排,日程上再稍微给松一点,这样父亲偶尔能顺路回趟家看看,过个周末再走,不过那时人们都很自觉,这样的机会也非常有限,更多的还是在工作中南征北战。我出生时,父亲已经休假回家等我了,可惜不等我满月假期就到了,收拾行李归队,剩下我姥姥踮着双小脚,跑前跑后照顾我妈,还有我。等他再回来时,我已经满一岁,会走路了。

有一次,父亲休假回家,快过年了,大家都在忙着,好不容易团圆了,一起能过个年,多高兴啊。因为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并不象别的小朋友一样,过年是最高兴的。我最高兴的是父亲能回家的时候,如果父亲在家又赶上过年,那就更美了。忽然,接到部队电报,通知立即去东北出差,其实部队的本意是休假结束不用归队,直接到东北出差,可能因为电报是按字计费,那边那位为省几个经费,要么也赶上个马大哈--好,去东北,买猴儿五十只。军令如山啊,没有选择。那天是腊月二十九,收拾了行装,次日,先到了北京,给部队回个电话报告一下吧,这才知道缘由。那怎么办呢,人都出来了,直接走吧。于是年三十就是在火车上过的,一节车厢,连乘务员,一共四个人,打牌刚够一桌,火车广播还向奔走在革命战线上的同志们拜年,餐车还包了饺子。那饺子--真可惜啊,没多吃几个。怎么呢,大年初一,到达东北某地,下车就傻眼了,大街小巷,所有店铺买卖全部关张,都回家过年了,连口热水都找不着。找了好久,饿呀,才找到个卖柿饼的,天知道过年不回家哪根筋发作还在叫卖。买了半斤,吃了多少不知道,反正老头这辈子再看见柿饼都别扭。那次任务怎么完成的没多问,反正命令来了,就得执行,没有讨价还价一说。

火车上的春节,父亲有过两次经历。至于风沙阻路,铁道不通,前进不得后退不得,更不知道有过多少次了。此外,他出门在外也经常会携带大笔现金,饶是那时候社会安全系数比较高,可也会紧张得够戗。据他说有一次带了六千块钱,恐怕相当于现在几十万了,缝在内衣里,那一趟基本吃不好睡不好,直到把钱花出去,才算踏实。

偶尔,能赶上特殊待遇,搭乘飞机出行,在那年代这可是有点开洋荤的事。可惜,那飞机是赶上什么是什么,有时候干脆就是押送物资,在非气密的货舱里,飞机巡航高度三千米,裹着两件大衣还冻得发抖,估计跟运八F型拉活羊的架势差不多。极个别的时候坐趟伊尔18,那简直比现在开BMW还爽。

父亲没有什么幽默感,脾气有时候还挺大,现在老了更是这样。不过就这么一个人,居然还大大地搞了一回笑。

一天,首长命令:“饭后各部队到操场集合,干活儿。”兴许这首长是唐山人,山东人,还是哪里人,命令进到我父亲耳朵里,变成了:“饭后各部队到操场集合,唱歌儿。”好嘛,等到了时候,你看那人山人海,战士们气氛那个高啊,等老大出来,一看这架势,脸都绿了,“搞什么,乱弹琴。”我们问父亲:“这时候你怎么办?” “我,我早跑了,我还等着他剋我呀?”

要我看,等老大弄明白原委,扎回宿舍也得先拿被子蒙着头笑上十分钟,还顾得上剋人?

父亲的军人生涯中,我也不敢说他没为自己的事情找过领导,个别说过什么话,但我所知道的一次是为了一位叔叔,他的战友。在当时,甚至现在的部队中,农村出身的兵占了大多数,这也很好理解,毕竟即使到今天,经历了这么多年的改革开放,农民仍然是社会的主要成员。这些兵的配偶往往就是普通的农村姑娘,在家不但要从事自身的工作,还要完全承担起对家庭,老人,子女各方面的责任,从个人得角度来讲最终就是希望自己的丈夫能在部队好好干,到了年头能够家属随军,以后能按照政策有个安置,让子女能够有个比较好的成长环境。我说的这位叔叔就是这种情况。当时好象是十四年,再加什么条件就能办随军了,他也就差个一两年了,组织上基本决定安排他转业。他有一次跟我父亲诉苦,也不免发发牢骚:“老子在这种兔子偶尔才拉屎的地方干这么些年,说走就让走了。”父亲当时没怎么说话,回过头来就找了上级,话怎么说的不知道,但是最终的结果确实是那位叔叔继续留了下来,也就意味着他家那辛苦了多少年的阿姨有了盼头。

写到这里,还是要说说我的母亲。歌里不是都唱了:军功章里,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不是军人出身或者军人家属,很难理解这歌词里的真正含义,真正的酸甜苦辣。我母亲从乡村小学的教师,做到学校校长,到中心学校的校长,象她周围许多人一样,无私而且努力地工作。后来,组织上调她到城里政府部门工作,一样做得非常出色,非常努力。在我出生两个月后,她接到调令,立即准备到地委报到,到某部门任职,在当时的环境下,这不亚于今天哪个500强给你个VP的OFFER。然而这需要离开家乡,离开一直给予我们强大支持的舅舅们更远,而我更是一个包袱,必须处理给奶妈或者什么人来照顾。一周后,这封调令被寄回去了。

后来,随着我和弟弟越来越大,多年从事教育事业的母亲非常敏感,痛苦地开始考虑家庭和两个儿子未来的成长问题。每个周一早晨,母亲骑车出发到城里上班,我总是坐在地上,把手伸进车轱辘里,大哭着不让她走,直到被舅妈抱回去,母亲也是一路流着泪,一直到单位门口,擦擦眼泪进去上班,直到周六晚上再回来。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就是这样度过的。

解决这个问题的一个选择就是前面说过的随军,当然后来被否掉了,但事情毕竟要解决。最后,母亲不得不痛苦地决定:回乡,向姥姥,舅舅们靠拢。

说到我的姥姥和舅舅们,也许应该单独再说一说。我的舅舅们作为普通百姓或者干部,各有不同的特点,在地方上颇有点名气,而且共同点就是性如烈火,疾恶如仇,再加上母亲家在当地是大姓,所以比起其它军属来,可能还是少了若干麻烦。

母亲回乡,继续当她的教师和校长,在地方上许多人看来,都以为是犯了什么错误,一时也有不少谣言,然而母亲默默地忍受了,将弟弟接了回来。最开始,弟弟很不适应,见人就哭,母亲和舅舅躲起来,让我去给他喂饭。因为在那两年里,我几乎天天从舅舅家到弟弟奶妈家,去看他,跟他玩,弟弟认识中最亲的人就是我。据认为,当时弟弟的性格有一点点跟家族中的人不一样,或者说不太让人喜欢,于是舅舅很认真地对母亲说:“你可不许亏待他,不然他将来出了问题你就是犯罪!”我说的舅舅是我的二舅,因为一直在他家里长大,习惯这样称呼。于是,白天,弟弟到舅舅家,让我那慈祥细心的舅妈看护着,晚上再接回来。我开始也去,等再大一些,就经常随着母亲去学校,跟着上课,学习,游戏,或者钻在小图书室里翻书看。

过了几年,由于家庭和孩子的问题更加突出,父亲终于提出了转业的要求,组织上非常不同意,尤其是父亲的老领导。最后,实在看没办法了,说:这样吧,你不就是为了离家近吗,你还是别离开部队吧。于是父亲调到了北京某单位,但是正如有的朋友讲的那样,从基地回来的人,非常单纯,即使同在部队,周围环境也非常不同,而他的资历,在新单位多少有点惹眼,又过了几年,终于还是转业回了地方。

父亲安排了工作,找了房子,我和弟弟转学到城里的学校,这时候问题又来了--我母亲调不回城了。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就象姜昆相声里说的:那棒子面儿粥也不是总能糊弄来的。在好几个月的时间里,我们白天上学,由于父亲单位离家远,中午不能回家,我和弟弟自己弄饭吃,到周六等母亲回来,全家团聚,周一早晨她再走。后来不得已,母亲找了她的老领导,也是我舅舅的老战友,费尽周折调回城。为这事,那位领导还被人告了状。

父亲的兵的故事到此就结束了。回到地方的他虽然有种种的不适应,但军人本色不改,积极,努力,认真地工作着,赢得了周围同事,朋友的尊敬;母亲付出了重大牺牲,职务越做越低,但是快乐地在完整的家庭里注视着儿子们的成长----

基地的普通一兵--我的父亲(想说的话)

这些天里,本来是随手写一些东西,没想到引出大家这么高的评价和评论,还有许多朋友,包括军人或同我一样的军人子弟自身的经历和感受。在这里兄弟就不一一回复了。

写到了这里,自己也有一种欲罢不能的感觉,非常想多写一些,可是突然发现其实我对父亲的了解是这么少,虽然我经常自诩算是个比较深的军事爱好者。

父亲不善言谈,再加上在我十几岁以前差不多每年只能见他一次,对于他真正的军人生活和经历,知道的实在是太少了。等他转业回来,我又正处在青春逆反期,跟他的交流也非常有限。后来,我又离家上了大学。等到大学毕业,又开始为生活,工作,前途迷茫,困顿,奔波,再后来又有自己的家庭。等到真正觉得能喘口气,突然发现,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在不知不觉中老了。很多时候,你很难相信这就是那个当年抱着你一口气跑上四楼的兵,或者那个当年骑车速度不让男同志的女教师;很多时候,你会有一种抱着他们哭一场的冲动;更多的时候,你会觉得,一家人在一起的感觉真好。

父亲是我们的兵(基地的普通一兵)(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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