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久申
纪录片《二十二》,单从名字和海报内容,根本读不出什么沉重感。但如果你被告知,“22”是中国内地被摧残迫害的“慰安妇”幸存者数量,时至2017年8月14日电影正式上映,仍旧在世的幸存者数字已降至8位——在8月15日这个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72周年纪念日,对比日本激进右翼亵渎历史的不知悔改,影片极力维持的平静感,反倒成了一种振聋发聩的声响。
回家的路上,我三番五次检查影票是否还在兜里。我对它的珍视,正如作为国人对那段历史的不愿忘怀。22位幸存者,5位国内各地老人的讲述,3万多人的众筹名单。99分钟的纪录并不长,照进现实的意义却非同一般。
母亲抱着妹妹逃,我却和她们走散了一辈子
毛银梅(原名:朴车顺)出生于南朝鲜,后居于湖北孝感。对于记忆她自己都一直质疑:有些说是记不得,但又记得一些;说是记得,又好像记不清楚。她有自己的孩子,不过是抱养来的。女儿很孝顺,把暮年的母亲照顾得很好,对于母亲的过去,她没主动追问,母亲也没主动提及,只是前些年有记者来采访,女儿才略知一二。
镜头中的老太太精神头很好,皮肤黝黑,岁月刻出满脸沟壑——她是详细受访的几位老人中,说话最容易让人听懂,记忆线条也最明朗的一位。她很善谈,普通话、韩语、日语都说得不错。回忆起逃亡路上与失散的情景,她能把细节感受一一讲出来。她还记得几十年前的歌曲,把《阿里郎》唱得婉转动人,把《桔梗谣》的翻译记得精准无误。
她和千千万安享晚年的老人一样过着平静寡淡的生活,唯独讲到那段经历,泪水顺着她脸上的沟壑曲曲折折坠下来。“不提了。”她哽咽。
我的事政府都知道
居住在海南的林爱兰是黎族人,即便上了年岁,仍旧能看出她样貌不同汉人:湖蓝色的眸子炯炯有神,凹凸有致的面庞,想必年轻也是美人。讲到过去的光辉,她的热情似火,余温灼人,无论从旁人口中还是她本人的描述,人们知道,她曾是一个战士,为驱逐倭寇甘愿奉献自己。
她相信组织,也有信念。不顾危险,她敢潜入敌区,偷运出一箱箱子弹供给战友。就是这样一个有血性的女人,甘愿为斗争奉献自己一切的女人万万想不到,敌人的侵略不止有占领和杀戮那么简单。“我不想再提,我很不舒服。”
她也和千千万安享晚年的老人一样过着平静寡淡的生活,唯独讲到“我母亲被他们绑手绑脚丢进河道”,豆大的泪珠突破眼眶砸下来,一个坚毅了一辈子的女人掩面抽泣。
我这辈子不会再说那些事,我要把它们带进棺材
山西的陈林桃老人,身体状况在出镜的几位中算是最好的一个。儿媳说婆婆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后续的采访中我们也确实看到了一个爽朗老人的形象。陈老很乐观,也很会享受生活。“苦尽甘来”在她的晚年生活中得到了最让人欣慰的解释。做做饭,养养野猫,家人爱戴,胸中富足。相比其他几位老人的隐忍,人们以为能从这个快言快语的当事者口中听到事件的细枝末节。
“之前好几次记者来我家采访我,我儿媳和孙子都在,让我说什么?我怎么说!”
又是一个和千千万安享晚年的老人一样过着平静寡淡生活的人,即便对生活充满向上的态度,对苦难不再追加仇恨,甚至表达出“希望中国和日本要一直友好,不要再打仗,会有许多人死去的”。要她回忆经历,用作讨伐罪人的证据,她却宁死也不愿再透露任何信息。
尊重是被导演郭柯摆在第一的制作要义,“慰安妇”题材敏感的含义,几乎全是对当事者的刺激与打扰。
“我们其实也完全可以做到那样,让老人们说出那些残忍的经过,把片子拍得很‘血腥’。但我会想,将来有人看到这样的片子,他们会怎么想?或者过个5年、10年我再去看,我心里会想‘原来你是那样的人啊’。所以你是一个什么心态去面对他们,我觉得这个很重要。”
“慰安妇”的确可以成为噱头,成为人们消费的点、当事者卖惨的放大镜,但通片来看,导演的确遵循了他的“义”:人们感受到的不是彻头彻尾的悲恸。劫后余生,这些老人同其他人一样,踏进了生命轮回的最后一程,简单质朴,没有任何特殊。也正是在这种无奇中,观者更体会到了“恶”与“悲”。生命延续可以容易,背负伤痛前行才真的悲壮。
想到一年前同样在韩国引起波动的影片《鬼乡》,故事讲述了1943年日军侵略朝鲜,对当地妇女犯下滔天罪行的史实。同样是众筹,7万5千多位韩国民众和爱好和平人士慷慨解囊,募集12亿韩元为电影铺路,影片的摄制更是耗时14年之久。一经上映,掀起韩国全民观影热潮,票房更是一度创下纪录,成了非商业大片中的神话。
同为战争受害国,《二十二》与《鬼乡》两部具有太多相似的电影,在不同时间的两国居然又产生了相似的效应。尽管《二十二》在中国电影市场中难以票房取胜,超低排片率与超高上座率的反差,也算得上是中国非商业大片中的神话。两国国民对待历史态度的高度吻合,充分彰显了人民对战争的憎恶。过错方一味的狡辩也必将受到幸存者和其子孙的谴责。两部电影引起的已不简简单单是两国人的共鸣,还有更高层次的对人性的批判和审视。
电影差异引申出的观念差异,现实意义更高一筹
《鬼乡》用故事直白地讲述了史实,从观众风评来看,对艺术性欠缺和情怀炒作的批评不在少数,功力不足的确是硬伤。可贵的是电影把韩国对待事物的观念态度宣扬到极致,重点是——那种态度是极为可取的,也是中国欠缺的。
韩国对“慰安妇”极为重视,除了本次拍摄电影,由民众自掏腰包制作的少女铜像在世界各地也掀起了纪念热潮,铜像更一度被摆在日本驻韩使馆前,引起日方强烈不满,民间举动上升到外交事件。
对于登记在册的“慰安妇”幸存者,韩国政府也会拨出特定经费抚慰老人,她们有特定的场所进行活动,定期也会有专人探望——其中不乏韩国在读的中学生,探望幸存老人是他们教育中的一个环节,从学生时代,他们就被告知历史,学校和家长也鼓励他们在铭记历史的同时,付诸实际行动为战争反思、为幸存者带去慰藉。
在这样安全的舆论环境内,幸存的老人们不仅过上了有保障的生活,取证也变得更有力量。当事者敢于说出真相,因为真相是人们苛求的,不是让当事者蒙羞受伤的第二把利刃。
《二十二》的纪录,平缓深刻,也把尊重做到了最好。可贵之处在于它不单着眼于“慰安妇”幸存者主体,相关的人事,也被拉拢到事件中来,使得影片多元有层次,深度也更深。从评分上来看,无疑是《二十二》胜得更漂亮,它在豆瓣的评分超过《鬼乡》一分之多,从电影本身来讲,《二十二》的确是无愧高分。但两部电影的出发点绝不是要在比拼中分出伯仲,《二十二》中暴露出的现实问题,比《鬼乡》没有讲好故事的问题严重了不知多少倍。
隐忍是幸存者们的态度,儒家教化的国人,大可理解其为美德。因为没有包容,也不会有影片中人们看到的她们平静的晚年。但至于为何隐忍,隐忍至死,《二十二》中显然已经给出了答案:别人的看法、大众的舆论很有可能是击垮她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曾有一条新闻足以让国人脸上发烫:某地的慰安所旧址欲被开发成遗址,以供后人参观,不料周边学校学生家长提出抗议,原因是这种做法有伤风化,对孩子的教育没有良性促进。
闻讯赶到的记者随机采访了一些学生及家长,令人悲痛的是,提到“慰安妇”的屈辱历史,受访之人表现出的尴尬和嫌弃,与韩国推行的做法形成了强烈反差。“那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吧,发扬光大有必要吗?爱国教育有很多方法啊,这种就算了吧。”三三两两受访的学生,在嬉笑与不安的状态下回答了记者的提问。
宣泄有助于心理健康,对于受过重大苦难的人,更需要心理治疗。在《二十二》中详细受访的5位老人中,没有一位愿意直面镜头,正视那段经历。在其他受访的老人中,更有一位害怕出镜给家人造成困扰,从而拒绝拍摄的幸存者,最终人们只知道她姓谁名谁,在影片最后的“二十二”位名单中,看见那个名字被框住、黯淡近乎消失。
她们的苦衷都太心酸委屈,她们的顾虑也都太有必要。出现在《二十二》影片最后,来自广西荔浦的韦绍兰老人,她的故事是郭柯在此片之前拍摄的纪录短片《三十二》的取材。老人的儿子罗善学一生都将在痛苦抑郁中度过,因为他中日混血的身份,打破了一个正常人一辈子的人生。
《二十二》作为一部有血肉的纪录片,在院线的高上座率已经证明了其艺术价值和国人思想的进步。对于历史中最不可言述的那个部分,观者不但能接受,还能得到启示和感化。对幸存者来说,这是抚伤的良药;对历史来说,这是传承的枝叶。但那终将是从小部分人开始的开端,我们要走的路,实际还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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