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网络上，对《白鹿原》中的田小娥是个有争议的角色，有人同情爱怜，也有人痛恨怒骂。痛恨田小娥的人，大概都因为“淫荡”两字。
我不知有多少人看过原著。不过我分析骂田小娥淫荡的，可能大多是根据电视剧尤其是电影了解这个角色。我特别反感电影版，导演活生生把一部波澜壮阔内涵丰富的《白鹿原》拍成了《田小娥情史》，把一个身世悲惨的田小娥拍成脸上写满欲望的女人。我相信大多数读过原著的人，对田小娥多少会有些同情之心，对她所谓“淫荡”，也会有些许宽容的。
田小娥出生在一个小富农家庭，父亲是个落第秀才，在村人眼里是个书呆子，村里人叫他“啃书虫儿”。田秀才把小娥嫁给六十多岁的大财东郭举人做小老婆。郭举人是清朝的一位武举，拥有的土地比白鹿村全村的土地还多。郭家的儿孙全都在外面干事，有的为政，有的从军，有的经商，家里没留住一个经营庄稼的，可谓财大势大。
田秀才为什么肯把如花似玉的田小娥配给郭举人做小，书中没有交待。其实这也是根本就用不着交待事。陈忠实省去这一笔，很高明，也算是一种春秋笔法吧！
让人惊讶的是，郭举人收田小娥做二房不是为了睡觉要娃，而是为了用她的下体泡枣儿吃，延年益寿。这样的婚事，已经决定了田小娥命运的不幸。我们不清楚在父亲把田小娥嫁给郭举人时，她有没有反抗。但我们知道田小娥嫁入郭家后的屈辱生活，她表面上逆来顺受，暗中却用自己的方式做出反抗。
黑娃到郭举人家当长工，第一次听李相王相说起这件奇事，“觉得心里很难受，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觉，憋的堵的胸脯发胀。”黑娃的难受，一方面是未涉人事的少年人听到男女之事的本能反映，另一方面也因对年龄相仿的田小娥的同情心理。这事引起黑娃对田小娥的关注，也诱发了年少的黑娃对男女之事的幻想和憧憬。
书中写到郭举人和田小娥的生活：“大女人日夜厮守着老头，给她扇凉，给他点烟，给他沏茶，陪他说话儿，伴他睡觉。三顿饭由小女人做好，用紫红色的核桃木漆盘端进窑洞，晚上提尿盆，早上倒尿水，都是小女人的功课，除此小女人就没有什么正当理由进入凉爽的窑洞里去了。大老婆给举人订下严格的法纪，每月逢一（初一、十一、二十一）进小女人的厢房去逍遥一回，事完后必须回到窑洞。郭举人身体好，精力充沛，往往感到不大满足，完事以后就等待着想再来一次，厢房窗外就响起大女人关怀至诚的声音：‘你不要命了哇？”
田小娥和黑娃相好后，黑娃和她谈笑逗趣时，有一段描写生动地反映出她屈辱的心理：“‘姐呀，听说你给郭掌柜泡枣儿是不是真事？’小女人顺手抽了他一个嘴巴，抽得很重不像玩的。黑娃哑了口，后悔自己忘乎所以说错了话。小女人随之就坐起来，把那个尿盆拿到黑娃跟前。黑娃欠起身一瞅，黄蜡蜡的尿里头漂着三颗枣儿，已经浸泡得肥大起来。小女人憎恨地说，提到泡枣的事她就像挨了一椎子。大女人每天晚上来看着监视着她把三只干枣塞进下身才走掉，她后来才想了出报复的办法，把干枣儿再掏出来扔到尿盆里去。‘他吃的是我用尿泡下的枣儿！’小女人说着又上了气……小女人过后就哭了：‘兄弟呀，姐在这屋里连只狗都不如！我看咱俩偷空跑了，跑到远远的地方，哪怕讨吃要喝我都不嫌，只要有你兄弟日夜跟我在一搭……’”
这两段文字，揭示了田小娥的处境，证实她泡枣的事并非虚构。一个弱女子在不平等的婚姻关系中所受的摧残，所受的侮辱，一个年轻女人对平等正常的两性关系的向往，都表现得淋漓尽致。
把枣儿泡在尿里，是她的第一次反抗，引诱黑娃，是她的第二次反抗。她引诱黑娃，要和黑娃“跑到远远的地方”，想摆脱屈辱的狗都不如的生活，去追求幸福平等的爱情生活。她不止一次地对黑娃说：“兄弟，我和你相好这几回，死了也值当了。”“兄弟，我明日或是后日死了，也不惦记啥啥了！”
她对黑娃的爱是真挚的；对自由平等的爱情，她愿以死相许。
田小娥和黑娃还没来得及私奔。准确说私奔只是她一时兴起的念头，是她发泄情绪的方式，见黑娃没有答应，她也打消了这个想法。黑娃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考私奔的事，他们的奸情被郭举人发现。黑娃躲过郭举人安排的追杀逃走，田小娥被休回娘家。
女儿做出失德之事被休回家，满脑子封建礼教的田秀才气得病倒在炕，他是个要面子的人，“托亲告友，要尽快尽早把这个丢脸丧德的女子打发出门，像用锨铲除拉在院庭里的一泡狗屎一样急切”。这个为人父的秀才，从未问过女儿愿不愿意，幸不幸福。嫁女儿的时候，只要攀大户；女儿被休回家，只想到自己的面子，压根没想过女儿受过的屈辱。
不过正因如此，也才给了黑娃和田小娥机会，黑娃轻而易举带走田小娥。
可怜的田小娥，在郭举人家过得狗都不如，在娘家更是连一泡狗屎都不如，如今终于得到自由，和相爱的人一起生活。
田小娥跟着黑娃回到白鹿村，以为“跑到远远的地方”就有容身之处，就能和她的黑娃终身厮守。回到白鹿村她才明白，天下作贱她的并不只有郭举人，容不下她的也并不只有父亲田秀才，容不下她的还有黑娃的父亲鹿三，族长白嘉轩，还有祠堂里供奉着的列祖列宗。
她和黑娃被赶出家门，赶出祠堂，独自在村外的破窑里生活，她成了白鹿村人口里的“那个烂货”
白嘉轩族长胸量大能容人，他容得下伪君子鹿子霖，容得下败家子白孝文，容得下土匪头子黑娃，却独独容不下她田小娥，他容许这两个先后和她“烂成一堆”的男人浪子回头，却不给她一丝回头的机会。
也许，田小娥还是不明白，容不下她的，不是某个人，而是那个世道，那三纲五常。只因为，她是一个——女人。
田小娥和黑娃买下那口破窑，终于有了自己的一个窝儿了。“当窑门和窗孔往外冒出炊烟的时候，俩人呛得咳嗽不止泪流满面，却又高兴得楼抱着哭了起来。他们第一次睡到已经烘干的温热的火坑上，又一次激动得哭了。黑娃说：‘再瞎再烂总算是咱自个的家了。’小娥呜咽着说：‘我不嫌瞎也不嫌烂，只要有你……我吃糠咽菜都情愿。’”
读到这里，我们能怀疑田小娥对黑娃不是真爱？我们还能怀疑，如果他们能平平安安过下去，不发生诸多变故，她会是一个好妻子好女人？
可惜他们生在一个动荡不已的时代。
鹿兆鹏的出现，让黑娃头一次知道，原来他们还有自由恋爱，自由选择婚姻的权利。
鹿兆鹏的出现，也上黑娃走上了革命的道路。黑娃在鹿兆鹏的领导下办起农协，展开农民运动，掀起一场革命的风暴。然而时机尚未成熟，革命力量还十分薄弱，农民运动迅速失败。黑娃被迫逃走投身革命队伍，留下田小娥一个人在家。
田小娥受到总乡约田福贤的酷刑报复威吓，又不知黑娃下落，担心黑娃的安危，心里忐忑，只好去请乡约鹿子霖帮说情，求田福贤放过黑娃。鹿子霖以此为要挟，趁机上了田小娥的炕，占了田小娥的身子。村里有个光棍狗蛋垂涎小娥，常来她窑口骚扰，撞破了鹿子霖的好事，便也要来占便宜，被鹿子霖安排两个团丁拿住饱打一顿。
狗蛋和小娥通奸的消息传到白嘉轩耳里，他当既在祠堂召集族人对小娥和狗蛋使以严酷的惩罚。书中写道：
“小娥被人从东边的厢房推出来，双手系在一根皮绳上，皮绳的另一端绕过槐树上一根粗股，几个人一抽皮绳，小娥的脚就被吊离地面……为了遮丑，只给小娥保留着贴身的一件裹肚儿布，两只奶子白皙的根本裸露出来……白嘉轩从台阶上下来，众人屏声静息让开一条道，走到田小娥跟前，从执刑具的老人手里接过刺刷，一扬手就抽到小娥的脸上，光洁细嫩的脸颊顿时出现无数条血流。小娥撕天裂地地惨叫……鹿子霖比较轻捷地走到小娥跟前，接过刺刷轮圆胳膊，结结实实抽到小娥穿着夹裤的尻蛋上……孝文走到小娥跟前瞅了一眼那半露的胸脯，一刷抽去，那晶莹如玉的奶根上就冒出鲜红的血花，迅速弥散了整个胸脯……鹿三的出现激起了几乎所有做父亲母亲的同情，也激起了对淫乱者的切齿愤恨，男人女人们争着挤着抢夺刺刷，呼喊着‘打打打！’‘打死这不要脸的婊子！’刺刷在众人的手里传递着飞舞着，小娥的嘶叫和狗蛋的长嚎激起的不是同情而是更高涨的愤怒。”。
这是多么可怕的一幕，这又是多么荒诞的一幕。弱女子小娥被一个有权势的男人诱奸，她和光棍淫疯子狗蛋受到极其残忍的处罚，而诱奸她的鹿子霖正是施刑者之一。
身心受到极大摧残的田小娥决定报复白嘉轩，按鹿子霖的计谋，对白嘉轩最有力的打击就是引诱他最器重的长子，族长接班人白孝文。
田小娥成功地引诱了白孝文，打了白嘉轩一记响亮的耳光。在白孝文受到父亲毫不留情的惩罚，剥夺继任族长的资格，并被逐出家门后，田小娥却又同情起白孝文来。因为她发觉白孝文“是个干不了坏事的人”。白孝文没被惩罚，没有“不要脸”之前，他都没和田小娥干成“坏事”。在白孝文抛弃他身上的礼仪廉耻，彻底“不要脸”了之后，他才真正和田小娥交合在一起。
从此，两人过起了快活的堕落生活。抽鸦片抽光了白孝文分家所得的全部家产，导致饥荒年两人都差点饿死。
黑娃的父亲鹿三在田地里遇上濒临饿死的白孝文，这个正派严苛的人把一切的过错都归结到田小娥这个“害人精”身上，半夜摸进窑洞，用祖传的梭镖刺死了小娥。用他心里的话说：去杀一个婊子去除一个祸害。
田小娥走完她矩暂而悲惨的一生。
从田小娥的经历，我们可看到，她一生受尽压迫。父亲田秀才为了攀高枝把她配给年过花甲的郭举人做小老婆，在她被休回家后急着像铲除一泡狗屎一样把她打发出门。郭举人娶她只为用来泄欲，用来“泡枣儿”吃，大女人不仅每天监视着她把枣儿放入下体，还要监视她和郭举人十天一次的房事，让她觉得自己连狗都不如。跟黑娃回到白鹿村，白嘉轩、鹿三唾弃她，鹿子霖玩弄她。只有黑娃和白孝文这两个男人爱她，但这两个爱她的男人无一例外在大难临头时各自逃生。
面对压迫，田小娥不甘逆来顺受，又无力无力反抗，只能随着命运一步步走向堕落。而且她的“堕落”，不过是在黑娃跑得不知踪影，又受尽鹿子霖的玩弄，白嘉轩的压迫，和真心爱她白孝文自由地生活在一起。堕落了白孝文成为她唯一的依靠，两个被抛弃了的人抱团取暖，自暴自弃而已。
田小娥柔弱而善良，为报复白嘉轩而引诱白孝文之后是对孝文的同情和自责，“结果一次又一次地在心里呻吟着：我这回是真正地害了一回人啦！”除此，她从未有过损害人的行为，也没有过多地报怨这个并不善待她的世道人心，甚至在鹿三用梭镖插入她背部时，都没有表现出仇恨，只是“惊异而又凄婉地叫了一声：‘啊……大呀……’”。
我毫不怀疑，田小娥是个好女人，是一个生错了时代，投错了胎的好女人！
陈忠实一直躲在人物身后，没有出来替她说一句话。但也许是确实同情小娥，为她感委屈，最后终于借小娥鬼魂的口，来为她报不平。
小娥鬼魂符在鹿三身上和白嘉轩较劲，“向围聚在马号里和晒土场上的男女老少发表演说：‘我到白鹿村惹了谁了？我没偷掏旁人一朵棉花，没偷扯旁人一把麦秸柴火，我没骂过一个长辈人，也没搡戳过一个娃娃，白鹿村为啥容不得我住下？我不好，我不干净，说到底我是个婊子。可黑娃不嫌弃我，我跟黑娃过日月。村子里住不成，我跟黑娃搬到村外烂窖里住。族长不准俺进祠堂，俺也就不敢去了，咋么着还不容让俺呢 ？大呀，俺进你屋你不认，俺出你屋没拿一把米也没分一根蒿子棒棒儿，你咋么着迈要拿梭镖刃子捅俺一刀？大呀，你好狠心……’”
这是作者为田小娥设计的一个出口，让这个不幸的受尽摧残的弱女子彻底做一次渲泻。
可是鬼魂也斗不过封建礼教，斗不过刚硬强悍的族长白嘉轩，田小娥的魂魄最终被镇压在六棱塔下永世不得翻身。而且这还是白鹿原的圣人朱先生的主意。连这位仰天俯地，洞明世事，豁达开明，包容万象的圣人朱先生都容不下田小娥。
看来，旧时代，的确没有田小娥的容身之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