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邢和明

她来的那个早晨,窗户上结满了晶莹的霜花。那是由白霜结成的各种图案,有房子,有森林,有山峰,还有一个可爱的小姑娘。那小姑娘是谁呢?是白雪公主?是灰姑娘?还是卖火柴的小女孩?我看着那霜花,呆呆地想。

屋子里很冷,我和哥哥还赖在被窝里。父亲在生火炉,劈柴引起的青烟很快就弥漫在我们的小屋。正在梳头的姐姐赶紧把门打开一道缝,寒冷而清新的空气冲了进来。母亲在准备早饭。我们的主食,天天是高粱米饭或者窝窝头,因为父亲微薄的工资只够买这样的粗粮。让我们高兴的是,我们的副食是很丰富多彩的,虽然都是用普通的白菜、萝卜做的,可是经过了母亲的巧手就能变幻出各种花样和美味来。

说起母亲的手,我就会有些愧疚。她为了生我,而一度失去了工作。为了维持生活,她在产后第三天,就在门外挂个 “专给学生理发” 的牌子。有学生来,她就背着我给人家剪头,每个收2角钱。母亲后来就落下了手腕疼的毛病。

太阳的照射,窗户上有的霜花要融化了。窗外有人影在晃动,还有低低的话语声。炉子里的火旺起来,母亲把我们俩的棉衣烘暖,喊我们起来,见我们没动静,就问:“这两个小懒蛋子,是不是又画地图了(尿炕)?”

我们俩一跃而起,同声回答:“没有!” 我穿上衣服来到窗前,想看看谁在外面说话。我只看见了一个男子匆匆离去的背影。

我忽然听见房门被打开了,回头一看:一个瘦弱、神情疲惫的小姑娘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她尖尖的脸,冻得通红。身上穿件露了棉花的很脏的棉衣,头发和睫毛上挂了白霜。

这是谁呀?我没有见过。她一双大眼睛惊恐地看着我们大家,手里还紧紧地抱着一个小包袱。这时姐姐走过去,看了一下,喊起来:“妈,我小姨来了!”

母亲过来一看,果然认出这个女孩子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小妹妹,拉她到炉子跟前取暖。“是谁带你来的?”

“我大哥。”

“他人呢?”

“他回四平去了。”

小姨比我大八岁。在她两岁时,我外祖父去世,她随改嫁的母亲到了另一家。在她四岁时,她的母亲又不幸得了痨病去世,她的大哥(我的大舅)把她接了回家。但是大舅却是个败家子,把老人留下的家产挥霍一空。家业破败后,他带着小妹妹四处漂泊,到鹤岗下过煤矿,去伊春扛过木头。大舅干活伤了腰,哥俩一路卖唱回到四平。回到四平,生活还是没有着落,大舅此时想到了沈阳还有个姐姐。

大舅实在没有脸见我的母亲,把小妹妹带到我家的门口,转身就走了。小姨跟我们讲完了她这些年的遭遇,抽抽达达地哭了起来。

我母亲把她搂到怀里, “好可怜的孩子!” 母亲问父亲:“ 怎么办?”

父亲:“留下吧,别让她再流浪了。”

母亲说:“从现在起,我们有四个孩子了。” 小姨也立即现出了喜悦,她走到这里弹一下风琴,到那边看看我哥哥做的飞机模型,脸上的眼泪还没有擦干呢。

吃过早饭,小姨和姐姐抢着干活,她很麻利。白天,她和我们一起唱歌。她的嗓音很甜美,那首民歌《小白菜》,我们还是头一次听到:“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三两岁呀,没了有娘呀。” 旋律就在那较窄的音域里,一波一波地下行,委婉哀痛,如泣如诉。

我们都给她鼓掌叫好,她得意地说:“我还有拿手的呢!” 接着她又给我们演唱:《卖饺子》。为配合她演出,她每唱一段,我们要向她提问题。只见她把头发在脑后挽成个疙瘩髻,身上系了件小围裙,胳膊上挎个小蓝子,扭扭达达演起来。

(小姨唱):左手挎着小篮子儿呀,右手拿着小笊篱儿,上街卖饺子儿。伊个呀得外嘟外,上街卖饺子儿。

(我们问):大嫂,大嫂,你那饺子什么馅儿呀?

(小姨唱):猪肉馅儿来牛肉馅儿呀,还有花椒大料面儿,越吃越有味儿。伊个呀得外嘟外,越吃越有味儿。

(我们问):大嫂,大嫂,饺子多少钱一个?

(小姨唱):昨天卖的仨子儿俩,今天卖他俩子儿仨,早卖早回家。伊个呀得外嘟外,早卖早回家。

(我们问):大嫂,大嫂,你丈夫上那儿去了?

(小姨唱):提起个丈夫愁死个人儿,他是一个“遭殃军”(指国民党中央军),是个卖国贼儿。伊个呀得外嘟外,是个卖国贼儿。

小姨表演得泼辣、幽默,逗得我们前仰后合。

此时,窗户上的霜花全不见了。明媚而欢乐的阳光撒满了我们这个小屋。

小姨以她的聪明能干获得了我母亲的信赖,母亲把家里的采购任务交给她了,买什么菜都由她决定。我哥哥是个捣蛋鬼,小姨买来做菜用的西红柿、黄瓜、水萝卜之类,必须藏起来,稍不留神,就会被他拿跑。有一次,哥哥放学回来,四处寻找好吃的。小姨在那儿一边弹琴一边笑。我的眼睛紧张地看着挂在天棚上的菜筐,哥哥一下发现了秘密。他悄悄地用一个棍子,捅掉了那个菜筐,拿到了一根黄瓜。小姨过来争夺,哥哥夺门而出。在胡同里,许多街坊都看见了这样一个场面:一个男孩拿了一根黄瓜在前面狂跑,一个稍大的女孩在后面拼命追赶。那女孩的两个小辫都跑散开了,在她脑后飞舞着。

记得那一天,她带我去打预防针。那时我快5岁了,对打针仍有些恐惧。她对我说:“我给你带好吃的了。” 这句话让我不顾一切地跟她走。一出门,我就问她, “小姨,是什么好吃的?” 我只看见她从橱柜里拿了一点东西。小姨说:“现在还不能告诉你。”那时我们住在中华路,出了门就可以看见 “磨电车” (有轨电车)在咣当咣当地运行。我真想上去坐一坐,那一定会很自在。但小姨说:“我要考验你能不能走远路?” 我挺起胸说:“当然能!” 就是在这次去打针的路上,小姨教我唱了那首朝鲜民歌《卖花姑娘》(早期版本):“小小姑娘,清早起床,手持花篮上市场。东边瞧瞧,西边逛逛,怎么回家见爹娘?” 我和小姨,边走边唱。我眼前就出现了为母亲治病而辛劳奔波的小姑娘。这曲调虽然悲伤而压抑,却像有一股力量在暗中推动着我,那么长的路,我却一点也不觉得累。

到了防疫站,打针之前,小姨问我:“你想要好东西吃吗?。” 我使劲地点点头,她说:“那打针的时候,不许哭!” 打针时,我真的咬牙挺住了,护士还表扬了我。

打完针以后,小姨终于从口袋里拿出来她那 “好吃的” 。让我喜出望外,她的手里是几只金黄色的小虾皮儿。

进入1956年,我们家搬进了民主路那个让母亲十分满意的宿舍里。在安静的有树木的院子里,只住了几户人家。家里很宽敞,我们经常可以在家里演戏。但当初的演戏只是模仿戏曲里的人物和情节,充其量是一种儿童游戏。

有一天,我和哥哥看电影回来,发现小姨正独自坐在那儿偷看一张照片,还嘿嘿地笑。这引起了我们俩的兴趣,我们悄悄地靠近她。小姨忽然发现了我们,连忙把照片夹进笔记本里,藏在背后。哥哥过去就要抢,小姨围着桌子跑,哥哥围着桌子追。小姨动作快,哥哥追不上。我瞧准了一个机会,趁小姨与哥哥相持阶段,从桌子底下钻过去,一把夺下了那个笔记本,翻出了那张照片。我的天!那是小姨跟一个男生的合影。只见那男生戴顶前进帽,穿件带格的西装,一副时髦打扮。他眉眼清秀,颇有点顽皮的样儿。照片右上角还有题词:心心相印,1956年2月5日。

“小姨,这是你男朋友?” 小姨抿嘴一笑, “是啊,你们看怎么样?” 我心里涌上了一阵阵悲凉:小姨有了男朋友,以后就不爱跟我们玩了。我宁愿这不是真的。哥哥看着神气活现的小姨,提出了质疑, “小姨,我怎么看你也不像有男朋友的样?” “那你说说,有男朋友该是什么样?” 我哥哥搜肠刮肚地说, “衣带渐宽哪,为伊消得人憔悴呀,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呀。” 小姨哈哈笑道:“可你没听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我就是这一种人。”

小姨说得句句在理,两人亲密的照片也有,还写着 “心心相印” ,不由得我们不信。我们哥俩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

小姨见我们无话可说,显出非常得意的样子。她说:“这件事情我只对你们俩说了,你们不可对大人说。还有,我这位朋友可能要常来串门,请你们回避一下,不要打扰我们。”

小姨真的跟我们已经疏远了,看她说话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好让我们寒心。哥哥气呼呼地拉着我出了门。来到外面,他问我:“你现在怎么想?” “这事都怪戴前进帽的那小子,要不然小姨不会这样冷淡我们的。” 哥哥哼了一声,说 “我一定让这个‘前进帽’知道我的厉害!” 他掏出了弹弓,装上石子,往远方啪地射去。哥哥可是个血气方刚的人,此刻早已是满腔怒火。他又选择了一个有利的地形——院子里的一棵大树。“咱们俩就藏在这树后,” 哥哥挥舞着弹弓说:“等那个“前进帽”一来,咱们就一起向他开火,看他以后还敢不敢来找小姨?” 我有些担心, “哥,万一打坏他的眼睛就糟了。” 哥哥说:“那你有什么好办法?” “咱们俩可以装鬼吓跑他呀!” 我们曾用这个办法,吓跑过要欺负我们的孩子。

等了几天,机会终于来了。那天小姨说:“我那个朋友今天下午就要来了。我们约好了,我先到太原街书店等他,然后领他一起回来。” 哥哥给我一个眼色, “咱们俩去中山公园,那里的小猴想咱们了。”

我们俩假装去公园,在外面饶了一圈。见小姨奔太原街去了,我们就溜回家里,开始化妆。他把脸化成白无常,我把脸化成黑无常。然后,他披上白被单,我披块黑布。我们只漏出鬼脸,嘴里还粘了一条长长的纸条做舌头。我们化好了妆,躲到门后。哥哥不时地跑到窗前向外了望。

果然没有多久,哥哥就看见小姨和 “前进帽” 来了。人还没到跟前,就听见他在唱什么曲子。再走近,听出他唱的是评剧。再仔细听,唱得还挺够味。声音越来越近,原来他唱的是《人面桃花》落第秀才崔户的一段唱:

“男儿未登龙虎榜,且把他乡当故乡。醉眼惺忪信步往,只见那一树桃花压短墙。”

唱着唱着,他们推门进了屋, “前进帽” 边唱边做着戏剧动作,一招一式很像样也很潇洒,将那崔户的风流倜傥演得活灵活现。我看得如醉如痴,竟然忘了要吓唬他。哥哥拍我一下,我猛醒过来,跟他一起冲过去。我们大喝一声:“啊!大胆穷酸!又在这里勾引良家妇女,快与我等去见阎王。”

我们以为可以把这个小白脸吓住,不料,他只是楞了一下神,立即镇定自若地接了我们的招:“哈哈,哪里来的妖怪,坏我们的好姻缘?”

小姨拍起手来:“演得好!” 我们哥俩却很沮丧,不仅没有吓住他,反跟他演起戏来。我气得哭起来。那小白脸却过来安慰我, “小弟弟演得不错嘛,哭什么?” 我推开他:“我讨厌你!你别来找我小姨!” 小姨恍然大悟, “你还不懂,我的外甥担心你要抢走我。” 那小白脸哈哈笑起来,随手摘下前进帽,一头秀发如瀑布般流淌下来——原来是个俏丽的女生。我和哥哥又惊又喜,想起刚才装鬼吓唬她的事,不免有些尴尬。

这个女生叫金铃,是小姨的同学,是有名的票友。她父亲是市演出公司的经理。金铃从小就跟各剧场看门的人员混得熟,看戏从来不用买票,还时常到后台跟演员玩。金铃人机灵,就是不爱读书,戏都学得来。天天长在评剧院里,各种流派——花淑兰、韩少云、筱俊亭的风格都会唱;生旦净丑样样能演;有时还上台跟着演个小角色。怪不得我们这两个小鬼没有吓住她,人家什么场面没有见过。后来,金玲和我们一起建立起一个剧社。

(本文最初于2006年10月发表于沈阳二中老三届文学园地网页)

家春秋高老太爷的小妾(家春秋小姨的故事)(1)

作者简介:邢和明,沈阳二中六八年下乡知青。退休前为出版社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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