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宋惠莲恃宠而骄,看“凤凰女”、“凤凰男”现象

乔志峰

宋惠莲是《金瓶梅》中具有一定争议性的人物。不少人对她赞赏有加,认为她作为家人来旺儿的老婆,尽管跟西门庆通奸,但最后却为来旺儿殉情,保住了自己的尊严,足称烈女。

宋蕙莲嫁给谁了(从宋惠莲恃宠而骄)(1)

我不知道持这种观点的人,是不是认真读了书中的相关章节,但凡读过,也不可能将宋惠莲拔高到“贞洁烈妇”的程度。她上吊自杀,不过是感到自己被欺骗了、玩弄了,又被孙雪娥欺侮殴打,气不过才自寻短见,跟什么贞洁不贞洁八竿子打不着。最了解她的人,莫过于情场老手西门庆,当宋惠莲绝食嚷闹、寻死觅活之时,西门庆笑道:“你休听她摭说,她若早有贞节之心,当初只守着厨子蒋聪不嫁来旺儿了。”西门庆“笑道”,当然表现出其冷酷无情、视人命如草芥的丑恶嘴脸,但他的逻辑,似乎也说得通。一个人尽可夫的女子,哪来的“贞节之心”呢。

今天,我们就大致捋一捋宋惠莲在西门庆家,是如何迅速受宠、走上“人生巅峰”,然后又如何急转直下、迅速走向死亡的。

宋惠莲,原名宋金莲,系卖棺材宋仁的女儿,出身社会最底层。她的名字,也叫金莲,而兰陵笑笑生其实也有意将她写成“潘金莲第二”,两者之间,有不少相同之处。都叫“金莲”,是因为两人的脚都缠得非常小,在那个时代,这是女性魅力的重要指标之一。潘金莲因为自小缠得好小脚,一直都深以为傲,也是讨得西门庆欢心的“大杀器”。谁能想到,宋金莲的脚,比潘金莲还要小,并且小得不是一号,至少是两号——宋金莲穿了自己的鞋,故意将潘金莲的鞋套在外边,就这还走几步就掉,宽松得很。

宋金莲先是被卖在蔡通判家房里使唤,后因坏了事出来,嫁与厨役蒋聪为妻。后文暗表,她坏的事,就是作风问题。厨子蒋聪手艺不错,常在西门庆家答应,来旺儿早晚到蒋聪家叫他去,看见这个老婆,两个吃酒刮言,就把这个老婆刮上了。这宋金莲,在作风方面跟潘金莲也有得一拼,都不是什么好鸟,红杏出墙、人尽可夫,当得“淫荡”二字。

说来凑巧,蒋聪因和一班厨役分财不均,酒醉厮打,动起刀杖来,把蒋聪戳死在地,宋金莲就做了寡妇。此时恰好来旺儿的老婆也害痨病死了,来旺儿便哄大太太吴月娘,只说是小人家媳妇儿,会做针指。月娘使了五两银子,两套衣服,四匹青红布,并簪环之类,娶与他为妻。月娘因她也叫金莲,犯了五太太潘金莲的讳,不好称呼,遂改名为蕙莲。刚来西门庆家,就被迫改了名字,宋惠莲心中,必然不大痛快。

书中交代,这个妇人小金莲两岁,今年二十四岁,生的白净,身子儿不肥不瘦,模样儿不短不长,比金莲脚还小些儿。性明敏,善机变,会妆饰,就是嘲汉子的班头,坏家风的领袖。很显然,作者给此女的人物定位是“嘲汉子的班头,坏家风的领袖”,绝无将其写作“贞洁烈妇”的意思。

下面,就该叫她宋惠莲了。宋惠莲刚来到西门庆府的时候,同众媳妇上灶,还没甚么妆饰。毕竟是刚从小户人家进了富贵人家的府邸,就跟个丑小鸭似的,灰头土脸不显眼,干的也是最粗笨的厨房活计,倒跟她的厨子前夫遥相呼应。但每个丑小鸭都隐藏着变身白天鹅的心思,宋惠莲又聪明伶俐,过了一个多月,因看见孟玉楼、潘金莲打扮,她便把[髟狄]髻垫的高高的,头发梳的虚笼笼的,水[髟丐]描的长长的,顿时时尚靓丽起来,要跟太太们争奇斗艳了。她还颇有心机,抢着在上边递茶递水表现自己,被西门庆睃在眼里,有了意,很快便将其搞到手了。西门庆得手,可谓是轻而易举,毫无难度、毫无曲折,就是派人一说,这婆娘就乐不可支投怀送抱了。

成了家主的女人,宋惠莲登时便“拽”了起来。首先表现在经济上,自此以后,常在门首成两价拿银钱买剪截花翠汗巾之类,甚至瓜子儿四五升里进去,分与各房丫鬟并众人吃。头上治的珠子箍儿,金灯笼坠子,黄烘烘的。衣服底下穿着红[纟路]绸裤儿,线捺护膝。又大袖子袖着香茶、香桶子三四个,带在身边。一日也花销二三钱银子,都是西门庆背地给她的。给点阳光就灿烂,得点好处就显摆,宋惠莲看似千伶百俐,实际上属于“皮外能”,不懂得韬光养晦、闷声发大财,怎不碍人眼、惹人议论?

宋惠莲不止是炫耀有钱,还开始以半个主子自居,支使起家中的其他人来。她常在门前站立,买东买西,赶着傅伙计叫傅大郎,陈敬济叫姑夫,贲四叫老四。因和西门庆勾搭上了,越发在人前花哨起来,常和众人打牙犯嘴,全无忌惮。或一时叫:“傅大郎,我拜你拜,替我门首看着卖粉的。”那傅伙计老成,便惊心儿替她门首看着,过来叫住,请她出来买。一回又叫:“贲老四,我对你说,门首看着卖梅花菊花的,我要买两对儿戴。”那贲四误了买卖,好歹专心替她看着卖的叫住,请她出来买。陈敬济,那是西门庆的女婿,真正的主子一家人;傅伙计、贲四,那是西门庆生意上的左膀右臂,在家里地位不低。宋惠莲对他们呼来喝去,真不知道自己是老几了。而这几人竟吃她这一套,小心谨慎应承,说明谁都不是瞎子,全都知道宋惠莲已经成为西门庆情妇这一公开的秘密。

对傅伙计、贲四等有头有脸的人物尚且如此,对其他家人和小厮,宋惠莲更是作威作福,蹬鼻子上脸。话说正月十六,合家欢乐饮酒,仆妇们环绕伺候,忙得不可开交。那来旺儿媳妇宋蕙莲却坐在穿廊下一张椅儿上,口里嗑瓜子儿。等上边呼唤要酒,她便扬声叫:“来安儿,画童儿,上边要热酒,快趱酒上来!贼囚根子,一个也没在这里伺候,都不知往哪里去了!”只见画童烫酒上去。西门庆就骂道:“贼奴才,一个也不在这里伺候,往哪去来?贼少打的奴才!”小厮走来说道:“嫂子,谁往哪去来?就对着爹说,吆喝教爹骂我。”蕙莲道:“上头要酒,谁教你不伺候?关我甚事!不骂你骂谁?”画童儿道:“这地上干干净净的,嫂子嗑下恁一地瓜子皮,爹看见又骂了。”蕙莲道:“贼囚根子!六月债儿热,还得快就是。甚么打紧,便当你不扫,丢着,另教个小厮扫。等他问我,只说得一声。”画童儿道:“耶[口乐],嫂子,将就些罢了,如何和我合气!”于是取了笤帚来,替她扫瓜子皮儿。如此这般,家里人大抵都得罪了,只不过宋惠莲此时深受西门庆宠爱,言听计从,其他人受了气只好憋在心里,敢怒不敢言罢了。说不定,这时已经有人预见到了宋惠莲的结局,等着看她的笑话了。

宋惠莲越来越过分,慢慢别人就不能忍了。一日,荆都监来拜,西门庆派平安儿来要茶。宋蕙莲道:“怪囚根子,爹要茶,问厨房里上灶的要去,如何只在俺这里缠?俺这后边只是预备爹娘房里用的茶,不管你外边的帐。”那平安儿走到厨房下。那日该来保妻蕙祥,蕙祥道:“怪囚,我这里使着手做饭,你问后边要两钟茶出去就是了,巴巴来问我要茶!”平安道:“我到后头来,后边不打发茶。蕙莲嫂子说,该是上灶的首尾。”蕙祥便骂道:“贼淫妇,她认定了她是爹娘房里人,俺天生是上灶的来?我这里又做大家伙里饭,又替大妗子炒素菜,几只手?论起就倒倒茶儿去也罢了,巴巴坐名儿来寻上灶的,上灶的是你叫的?误了茶也罢,我偏不打发上去。”当下这里推那里,那里推这里,就耽误了半日。比及又等玉箫取茶果、茶匙儿出来,平安儿拿茶出去,那荆都监坐的久了,再三要起身,被西门庆留住。嫌茶冷不好吃,喝骂平安另换茶上去吃了,荆都监才起身去了。西门庆进来追查茶是谁顿的,平安道:“是灶上顿的茶。”西门庆便命月娘“采出来问她,打与他几下。”月娘叫将蕙祥当院子跪着,数骂了一回,饶了她起来,吩咐:“今后但凡你爹前边人来,教玉箫和蕙莲后边顿茶,灶上只管大家茶饭。”这蕙祥在厨下忍气不过,刚等的西门庆出去了,气狠狠走来后边,寻着蕙莲痛骂,两人便对骂起来,各种污言秽语不一而足。此一骂,不知多少下人仆妇暗暗喝彩,感觉蕙祥也替自己出了一口窝囊气。

再然后,宋惠莲简直连太太们也不放在眼里了。一次,吴月娘和几房太太掷骰儿玩耍,这宋蕙莲在席上,斜靠桌儿站立,故意高声说道:“娘,把长么搭在纯六,却不是天地分?还赢了五娘。”又道:“你这六娘,骰子是锦屏风对儿。我看三娘这么三配纯五,只是十四点儿,输了。”大丫头玉箫看不下去了,斥责道:“你这媳妇子,俺们在这里掷骰儿,插嘴插舌,有你甚么说处?”宋惠莲才绯红了面皮,往下去了。

吴月娘等人虽然很讨厌宋惠莲,却也看在西门庆的面子上,睁只眼闭只眼,不搭理她。千不该万不该,宋惠莲还试图招惹府里的头号煞星潘金莲,卯足了劲儿争宠,妄图踩着潘金莲的肩膀往上爬。一日幽会,西门庆夸赞:“我儿,谁知你比你五娘(潘金莲)脚儿还小!”妇人道:“拿甚么比她!昨日我拿她的鞋略试了试,还套着我的鞋穿。倒也不在乎大小,只是鞋样子周正才好。”恰好被潘金莲在外听见了,恨道:“这个奴才淫妇!等我再听一回,她还说甚么。”只听宋惠莲问西门庆说:“你家第五的秋胡戏(指潘金莲),你娶她来家多少时了?是女儿招的,是后婚儿来?”西门庆道:“也是回头人儿。”妇人说:“嗔道恁久惯牢成!原来也是个意中人儿,露水夫妻。”这潘金莲不听便罢,听了气得在外两只胳膊都软了,半日移脚不动,说道:“若教这奴才淫妇在里面,把俺们都吃她撑下去了!”

自此后,潘金莲便做下了心思,铺就计谋,一计不成就再生一计,把来旺儿和宋惠莲两口子往死里摆布,最终来旺儿被设计陷害,打得浑身稀烂递解原籍徐州家去了,宋惠莲也着了道儿,直到自缢身死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会走到这一步的。以前我们说过,孙雪娥是“不作不死”,相对于孙雪娥,宋惠莲作得更甚。孙雪娥尚且是背地里作、心里做事,而宋惠莲则是公开作、明目张胆作,她的结局,又怎么好得了?她走向死亡的速度,要快得多了。

宋惠莲的失败,首先在于她不能洁身自好,在蔡通判家做丫头时,就“坏过事”;嫁给厨子蒋聪,还不守妇道,跟来旺儿勾勾搭搭;及至再嫁给来旺儿,却又背叛老公,跟西门庆鬼混在了一起。常言说得好,奸出人命赌出贼,赌博输光了会去做贼,奸情败露了很容易闹出人命。宋惠莲短暂的25年人生,成年也就十来年,却要么是在跟别人通奸,要么走在跟别人通奸的路上,等于刀口舔血,逐日游走于危险的边缘,不出事是侥幸,出事是必然。

另外,宋惠莲还犯了很多年少轻狂者都容易犯的错误——自我膨胀,摆不正自己的位置。跟西门庆有染,就要以主子自居,未免太天真太幼稚,太低估了他人的感受和实力。特别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而不自知,还自我感觉良好,殊不知,圈套和陷阱早已备好,就等你往里钻、往里跳了,周围还有很多冷眼旁观看笑话的,无人提醒无人救。人混到这种田地,也就“自作孽、不可活”了。

当然,也不能把板子完全打在宋惠莲一个人身上。平心而论,宋惠莲的悲剧,一半来自自身,还有一半来自社会。在那个时代,尽管女性的地位有所提高,但依然无法摆脱对男性的依附关系,像宋惠莲这样出身低微的女性,想要改变命运、追求更好的生活,就只能从男人身上想办法。宋惠莲先是嫁给厨子蒋聪,那是最底层的劳动者;然后勾上了西门大官人府里的家人,等于是提高了一个层次;再然后,她竟然攀上了高枝儿,直接升级为西门大官人的情妇,并且很有希望更进一步飞上枝头变凤凰、成为大官人的第七房小妾,又怎能不让她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忘乎所以、暴露出自身的粗鄙和浅薄?

别说宋惠莲了,现如今备受争议的“凤凰女”、“凤凰男”现象,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某些从农村走出来的年轻人,通过高考或打工等方式,来到城市,见识了城市的繁华发达,生出了成为城里人的强烈渴望。为了获得跟城里人平起平坐“在咖啡馆里优雅地喝咖啡”的权利,他们憋足了一口气,不惜牺牲身体健康和人格尊严,拼命地往上爬。在这个过程中,又何尝少得了挖空心思、无所不用其极。而一旦他们在城里立稳了脚跟,得到了一定的财富和社会地位,他们便将“人一阔脸就变”的做派发挥得淋漓尽致,那份吝啬、势利、市侩和对弱势群体的疾言厉色、尖酸刻薄,观之可厌,思之可怖。平等的社会关系、畅通公平的社会上升渠道,才是减少宋惠莲式悲剧的基础和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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