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师望着堂下的余知县怒声而道:“大胆妖孽,还不快快现出原形,难道还让本天师用五雷正法将你轰毙不成!”
余知县闻听之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叩首道:“小人不敢有违天师之命,但小人自在这萧山县三年,从未害过一人,但请天师明察!”
说罢,余知县将纱帽摘下,恭敬放在一边,站起身来整理一下衣衫,而后转身对身后众位百姓、衙门之中的师爷和衙役躬身行了一礼,面露愧色地说道:“诸位乡邻,诸位同僚,余在田今日大限已到,恐日后与诸位再无缘相见,今日在此向诸位乡邻和同僚认错。”
众百姓乡邻,衙门之中的师爷和捕头见余知县躬身行礼,一时躁动起来,纷纷叫道:“余大人何出此言?这三年之中余大人呕心沥血,秉公执法,爱护百姓,造福一方,何时有半分错?”
更有许多百姓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起来,一时间县衙堂上一片喧哗。
余知县双手抱拳,向众人苦笑一声道:“诸位乡亲父老,我并非先前的余在田,而是这长江之中的一只鲤鱼。”
话音刚落,满堂皆是惊愕,余知县摇头一笑,环视一周,最后转过身来,望着堂上的张天师再次躬身行了一礼,随后身子微微摇动一下,众人只见眼前一花,余知县已然不见,紧紧跟着地上出现一条三尺余长的金色鲤鱼!
天师奉旨巡天下,鲤鱼报恩吃知县
顷刻之间,堂上一片惊诧之声,无一人不是惊慌失措,有几人纷纷叫道:“妖精啊!妖精啊!知县怎么是一条鲤鱼精?”
此时只见这金色鲤鱼在地上蹦了两下,身体凭空漂浮起来,似乎在水中游动一样。众百姓乡邻更是惊慌失措,一边纷纷后退,一边指指点点,生怕这妖精伤到自己。
突然间听得上方张天师一声叫喝:“将这妖孽收了!”
张天师话音刚落,左手边一个道童手持钵盂来到堂下放在地上,金色大鲤鱼身形一动渐渐变小,随后自投钵盂之中。
众百姓见状这才长出一口气来,又纷纷抬头望见堂上所坐的天师更是安心不少,纷纷言道:“我等也是大惊小怪了,有张天师在此处,还怕什么妖魔鬼怪?”
张天师闻言,摸摸面上胡茬微微一笑,心中更是喜悦。
他此番奉旨代天巡查天下,临行前,皇帝赐了一道圣旨,上曰:“兹有张天师替朕巡查天下,所到之处如朕亲临!三品以下大小官员,可权益行事、先斩后奏!另请天师替天行道,荡妖除魔!”
张天师一路从帝京行来,所过之处不知遇到多少稀奇之事,又遇到多少贪官污吏,但他年轻气盛,又嫉恶如仇,无论遇到什么的贪官污吏,有什么裙带关系,从无丝毫手软。
但是张天师却从未想到会遇到这种古怪之事,竟然在这萧山县遇到一条鲤鱼成精,而后吞吃了萧山县的知县,自己变作知县在此处做官做了三年。
此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也是非常好奇,作为天师,他见了不知多少妖魔鬼怪,无一未有恶行,但这些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都是昼伏夜出,或在深山老林之中躲避,哪有如此明目张胆地坐在高堂之上,顶着乌纱官帽执掌一县百姓生杀大权之辈?
想到此处,张天师不由怒道:“朗朗乾坤人世间,怎容妖孽坐堂前!你一个小小鲤鱼成精,若无恶行,好端端地在江海之中修炼,来日或有天恩,让你化龙。真是没有想到你竟然如此放肆,竟然敢如此作为!来呀,衙门口外架起柴火,将这鲤鱼精放置上面熬煮三日!本天师要让天下妖魔鬼怪知道,人间不可乱来!不尊天道者,必遭天谴之!”
左右应了一声,随后走出几个灵官就要拿起地上钵盂,正在此时,突然听得堂下有人高声大叫道:“冤枉!冤枉啊!”
鲤鱼为官护一方,书生冒死问天师众人闻言都随声望去,却见一人正从人群中拥挤出来。此人头戴方巾,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衫,年纪不过二十,虽然穿着寒酸,但生得却是一表人才,满脸正气。
张天师眉头微微皱起,望见堂下这书生模样才略略缓和一些,咳嗽一声问道:“你是何人?有何冤枉?”
书生先是躬身行了一礼,而后朗声答道:“见过天师,生员姓满,名叫满庭芳。本是此地一个落魄秀才,生员今日喊冤,是想请天师为生员做主。”
张天师见他文质彬彬,言语得体,又有几分书生之气,心中不由暗生几分欢喜,于是开口问道:“你有何事冤枉,如实讲来,本天师定当为你申冤做主!”
满庭芳再次躬身行礼谢过,然后说道:“天师,此事尚要从我父亲说起。学生父亲曾有几分薄产,在此地也略有一些声名。自学生记事起,老父便教导我说‘生当意正而心善,行当坦荡而磊落,富贵且当济百姓,贫贱则当善自身’。”
张天师闻言拍案叫了一声:“好!有此父必当有此子!”
满庭芳躬身道:“谢天师夸奖!老父如此说,也如此做。虽不能照顾这万千乡邻,但也从未欺辱过任何百姓。”
说罢朝四周望了一眼,只见四周百姓纷纷施礼,有人低声道:“的确如此,满老爷在世时的确对我们照顾有加!”
张天师在堂上看得真切,听得清楚,不由暗暗点了点头。
此时,满庭芳又继续道:“然,四年前,知县余在田看上我家祖宅,说是风水甚好,便令人与我父亲协商,给银二百两,着令我满家一家人搬出祖宅。”
此言一出,众百姓又议论纷纷,张天师在堂上皱眉望了一眼左右,一旁的师爷见状默然点了点头,显然此事是真的。
满庭芳微微停顿一下,继续说道:“祖宅乃是我满家祖辈居住,老父自然不愿出卖。莫说二百两纹银,便是再多数倍,也自然不能卖出。余在田见我老父不肯,便三番五次令人前来责问。此后又暗里找了一些恶差凶吏前来逼迫,但我满家从未有过过错,他也不能如何为难。可不曾想的是……”
满庭芳说到此处突然啜泣起来,张天师眉头深皱,牙齿咬动,沉声问道:“余在田又如何了?”
满庭芳稳了稳情绪,答道:“一日夜间,不知为何我满家突然起了大火,而我家大门却被人从外面反锁。火起时,又听得外面有人在笑,说什么‘给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得罪了大老爷,此番要让你家化成白地,看你还能如何?’”
张天师听到此处,不由大怒道:“贼子敢如此!”
满庭芳掩面泣道:“好在有众乡亲赶来救火,我满家一门才未在火中丧生。虽如此,但我满家庭院也已经烧得一片狼藉。老父在火中熏瞎了双目,此后卧病在榻不到三月便火毒攻心故去,我老母亲亦是如此。”
满庭芳说到此处,抬头仰望张天师问道:“天师,如此恶官,是否该杀?”
张天师沉声答道:“为父母官,不思护佑一方,反却仗势欺人,逼人致死,自然该杀!”
满庭芳叹了一口气,悠悠问道:“天师,恶官横行,又勾结匪徒横行一方,只手遮天,我等百姓又当如何?”
张天师被问得突然一呆,一时间竟然无话可答。
满庭芳望了一眼堂前地上的那个钵盂,叹息一声,然后又抬头问道:“天师,天高皇帝远,我等小民百姓遭受如此不白之冤,除去坐以待毙,还能有何良策?”
张天师沉默半晌,方道:“难道不可以越衙上告吗?余在田只是一县县令,他又如何能够一手遮得住天?”
满庭芳再次叹息一声,缓缓道:“天师,自来官官相护,官欺民常有,民告官少见。若非到了极处,哪个小民敢去告官?”
此话刚落音,堂下百姓纷纷议论,无一不指责知县余在田。
张天师双眉紧皱,但是他此时也听得明明白白,满庭芳和众百姓所指责的知县,并非堂下这个鲤鱼精所化作的余在田,而是四年前那个活生生的人,原本的知县余在田。
满庭芳此时抬头又问道:“天师,如此恶官若是被妖吞吃,可是遭了报应?”
张天师皱眉不语。
满庭芳又问:“天师,学生再问,妖孽为妖,其心为善,又当如何?”
为报恩、吞吃恶官;护一方、妖居高堂张天师刚刚见他仪表堂堂,一身正气,心中暗生怜惜,此时见他问得义正言辞一时无话可答,到了此时张天师自然知道满庭芳此番上堂叫冤,不过是为了要救这鲤鱼精罢了。
他阅人无数,怎么又会不知道满庭芳为何如此发问?
当下心中起了不悦之情,不答满庭芳,反却拧着眉头望向堂下钵盂中的鲤鱼精,喝问道:“你这妖孽,我先来问你,余在田固然是个贪官污吏,恶贯满盈,但人间有人间的因果,朝廷有朝廷的王法,岂又轮到你一只妖孽来吞吃他?”
鲤鱼精在钵盂之中回道:“天师,我本是长江之中一条小小鲤鱼,四年前或是应了劫数被渔夫捕上岸。本想是千年修行毁于一旦,没有想到遇到一个善人碰巧路过将我买下。这善人便是满庭芳公子,公子买鲤鱼本也是为老父补身子。却又不曾想的是,就在公子回到家中时,满家二老已然去世。公子悲泣之余将我放进院中荷花池中,对我言道‘我不知你从何处而来,今日也只能将你放在池中养了。’”
鲤鱼精在钵盂之中缓缓而言,众百姓一时都目瞪口呆,连这堂上的师爷衙役都啧啧称奇。
此时又听得钵盂之中的鲤鱼说道:“我在荷花池中待了数日,知晓了满家二老离世的缘故,一时愤恨不已。因公子曾说放生我,我此番劫数也算是渡过了。于是,又过了几日我便恢复了道行,有了自由之身。”
张天师听到此处,不由得再次紧皱眉头。
鲤鱼又道:“那一日,满家二老下葬之后天降雷雨,我气愤不过,趁着雷雨到了这府衙之中。知县余在田正在后衙之中饮酒作乐,左右几个小丫头都是从民间强抢而来的良家女子。我见状更是大怒,便从雨中现身出来一口将他吞吃了下去。”
此时,堂上众人都目瞪口呆地“啊”了一声。
鲤鱼在钵盂之中缓缓游动几下,抬头仰望满庭芳两眼,而后又道:“自此,我也算是替恩公报了血海深仇。便是再次遭了天谴,也算值了。”
张天师在上方冷哼一声,问道:“你这妖孽,信口胡言!本天师再来问你,便是你为报恩替满庭芳报了仇,又为何占据高堂三年有余?”
鲤鱼在钵盂之中答道:“回天师,那晚我吃了这余在田之后,本想回到江海之中再去修行,但突然之间想到满公子所说‘自来官官相护,此去彼来’,于是便又想到这余在田虽然死了,若是再来一个,谁又保证是个好官?”
张天师此时冷笑一声道:“于是,你便异想天开,自己化作余在田的模样,端坐衙门之中,审案断事,自据一方?”
鲤鱼答道:“回天师,我虽是一条小鲤鱼,但在满家荷花池中待了数日,便听得满公子所说‘生当意正心善,自得天地护佑,行当光明坦然,必有日月相照’,我虽是小妖,居高堂三年,却从害过任何一人,也无半分恶行,还望天师明察秋毫。”
张天师又冷哼一声,喝道:“来人,将余在田的夫人传来!”
妖居高堂非人道,妻居佛堂燃高香未过半晌,一个妇人款款而来,到了堂前跪下行礼,正是余在田的夫人何氏。
张天师问道:“何氏,我来问你,你夫君余在田在这三年之中可有什么不轨之举?”
何氏闻言一愣,想了半晌才缓缓答道:“天师问话,小妇人不敢相瞒。我与夫君结发十余年间,夫君先后有几番变化。”
张天师“哦”了一声,问道:“你且一一讲来!”
何氏叩头道:“初时,我刚刚嫁给夫君,他还在读书尚未为官。那时,他常言道‘来日若得乌纱帽,定佑一方百姓好’。我闻之甚是欣慰,日日为夫君烧香拜佛祷告。三年之后,他终于如愿以偿,中了进士,做了一任知县。那时,他如昔日所说,日夜辛苦,为百姓主持公道,护佑一方平安。”
堂上众人一时听得无言,何氏此时继续说道:“常言道‘妇不言夫过’,又言‘家丑不可外扬’,虽是实话,但损妇德。天师既然有问,小妇人不敢相瞒。这一段时间有两三年之久,直至六年前,夫君一日醉酒归来时带了一人,这人将我夫君送回之后,放下一个包裹,那包裹中都是金银珠宝。我见状诧异,等我夫君醒了之后问他何故?夫君凝望金银珠宝半晌后说道‘千里做官只为财,我若不贪旁人贪’。此后,夫君性情大变,不再是昔日那样为民做主,眼中只认得金银珠宝,断案则不分青红皂白。”
张天师闻听到此,不由眉头又再皱起,凝声问道:“何氏,我来问你,此后又如何?”
何氏又道:“那时,我夫君如此恶行,我气愤不过却也无可奈何,劝他多了反遭嫌弃,除去日日在佛前祷告别无他法。而他此后却是变本加厉,更是作恶多端。三年前,一日夜里天降大雨,他在后衙饮酒作乐,我在佛堂烧香念经,突然间听得外面有人大声呼叫,便连忙赶出去观看……”
说到此处何氏面露惊色,微微停顿了一下,才又道:“我赶出去时却见雷光大雨之中,有一条丈余长的金色鲤鱼将我那夫君一口吞下。我见状心中叹道‘当真是作恶多端,终将遭了报应’,当下又觉得自己看得眼花了,揉了揉眼睛,等再看过去时候,却又见我夫君好端端地站在那里。”
何氏此时叹了口气,寻望四周一眼,沉吟半晌继续说道:“但是自那日之后,我夫君性情又大变,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再不喜爱金银珠宝,对百姓再无欺辱压榨,反倒是对那些地痞恶霸从不留手。”
堂上张天师眉头皱起,又听何氏说道:“我不知是何故,但见到夫君又如此勤政爱民,心中自然是欢喜得紧。或许是夫君知错而改,或许是神佛有灵,但不管如何,夫君能够如此,百姓自然都是欢喜。这三年之中,夫君再无恶行,萧山县百姓安居乐业,想必堂上堂下诸位也都看在眼里。天师,今日传小妇人到此问话,不知为何?我夫君之前虽有恶行,但这三年里也终是改了。若是以往有和过错,小妇人愿以身代替受罚,万死不辞。”
众人听到此处,不由啧啧赞叹道:“何夫人真是个善人!”
此时,张天师沉声问道:“何氏,我来问你,这三年之中,你夫君待你如何?”
何氏微微沉吟一下,说道:“回天师,此是内事,但天师既然有问,小妇人不敢相瞒。夫君这三年来待我如宾,只是……只是……”
张天师沉声道:“只是什么?”
何氏面色一红,低声道:“只是这三年来,夫君一直以公务繁忙为由,从未与小妇人同房……”
天师执意清世间,书生怒辩是与非何氏话音刚落,满堂众人再次沉默无语,均都相互对视,最后望向那钵盂之中的鲤鱼。
张天师皱眉沉吟半晌,才又说道:“何氏,我来问你。若是你那晚所见非是虚假,当真便是一条鲤鱼精吞吃了你夫君,你又当如何?”
何氏“啊”了一声,颓坐在地,转头望见旁边的钵盂,见其中一条金色鲤鱼在其中正缓缓游动,沉吟半晌,不由得泪落前襟。
张天师叹了一声,道:“没错,这便是那晚吞吃了你夫君的鲤鱼精。到了如今,本天师也不瞒你。”
何氏以手掩面,啜泣半晌,才缓声说道:“天师,小妇人是妇道人家,不知该如何是好?若是以几年前我夫君所作所为,自当遭受刑罚。但……唉!这三年来,小妇人也觉得事有蹊跷,莫曾想他竟然是一条鲤鱼成精。可是……可是这三年来他又如此善行,一条鲤鱼尚知人道,比我那夫君……天师,一切听从天师发落,小妇人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张天师见她已经神智失守,不再问话。拧眉朝下望了一眼钵盂中的鲤鱼,而后沉声道:“小小鲤鱼,成精作怪。你虽是为报恩,但却妄杀朝廷命官,虽有良善之举,但却擅自居高堂断人间公案。不管你昔日所作所为如何,都不能抵过你违背天道之罪。朗朗乾坤,光天化日,如何也轮不到你这一只妖孽在此处胡乱作为。本天师今日念你善行,饶了你性命,但也要抹去你千年道行,你可还有话说!”
钵盂之中的鲤鱼探出头来答道:“小妖无话可说,但听天师发落即是。”
张天师微微点头,叫了一声“好”,吩咐道:“来人,取‘化妖塔’将这鲤鱼精打去千年道行,放回长江之中!”
这边话刚落音,左右灵官还未走出,便见堂上突然站出一人,正是方刚说话的满庭芳,他横在钵盂之前,昂首叫道:“天师!学生不服!”
满庭芳朗声道:“天师,人有人道,天有天道,人道向善而行,天道因果有报,日月普照万物,众生向阳而生。学生想要请问天师,人若是不知悔改,横行霸道,无恶不作,是否禽兽不如?学生再请问天师,禽兽之类若是向善而行,是否又可得大道?”
张天师皱眉喝道:“满庭芳,人有人道,妖有妖途,人乃世间百灵之首,人间自有人间的律法,又岂能容一只妖孽占据高堂,胡乱作为?你且退下!”
满庭芳昂首而立,又道:“天师,学生还要请问天师,世间因果以何而论?报应循环以何而定?天师既然奉天子之令,代天寻查,便应征恶扬善。天师又有通天神通,知天意,懂因果,更应该容纳万物,令恶者得恶报,善者得善果。如今,这鲤鱼虽然是异类,但所作所为则是人所不能,为何要打去千年道行?”
张天师闻听此言,不由怒道:“满庭芳,你休在此处满口乱言。你读孔孟之书,学圣贤之道,难不知道世间礼法?难不明白人间律法?还不与我快快退下!”
满庭芳突然放声笑道:“天师,还未回答学生所问。既然是天师,怎能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天师如此,何颜居天师之位?天师若是一意孤行,势要打去这鲤鱼千年道行,学生也无话可说。但学生曾听闻‘父债子还’,这鲤鱼本是为我父报仇才有今日处境,学生不能手刃仇人,却有一条鲤鱼代劳。故而,学生愿以身受罚,替这鲤鱼受罚,天师要如何便如何,只要放过这一心行善的鲤鱼便可!”
千年修行一场空,万民焚表祭苍天堂上堂下,一时间鸦雀无声。
张天师满脸铁青,莫说他满庭芳只是一个落魄书生,便是一品大员,便是当今丞相,再哪怕是九五之尊一朝天子,任是谁人,何时敢如此与他这般叫嚣!
几个灵官见天师脸色,也都颤栗不安,他们跟随天师这些年,谁也不曾见过有人忤逆过天师。
天师,天子之师也!天师,通天道、合自然,教化万民之师也!
所说皆是真理,所言皆合天道!
今日,竟然被一个小小的书生三番五次质问,见之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张天师深吸一口气,半晌才沉声说道:“满庭芳,你站的太低,看不见真理。本天师不与你计较,人和妖有别,各自有届,互不相干,才能各自相安。妖终究是妖,它若是好好在江海之中修行,那自有它的造化。但他干涉人间事,便违背了天条,必当受到天罚。”
说到此处,张天师一指堂下众人道:“你莫要以你一己之意妄测天意,更不能妄定他人之意。你若不信,你问问这堂上数百百信,有几人愿意为一个妖精开脱?”
满庭芳闻言,环望四周,目光所及之处,但见百姓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声音虽低,但他也听得见众人所说,竟然无一不是与张天师相同。
满庭芳叹息一声,朗声而道:“诸位难道不记得这三年以来,知县如何照顾各位的吗?诸位又可记得三年以前,那余在田又如何作为?”
他话音刚落,人群之中有人叫道:“我等乃是人家百姓,如天师所说,自应守得朝廷的王法,怎么又能被一个妖孽审于公堂?”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言,堂上堂下一片喧哗。
张天师轻拍一下案几,朗声说道:“来人,将这条鲤鱼收入‘化妖塔’中,置于衙门外三日示众,以警天下,以告苍天!此后,若是再有妖人敢如此作为,本天师定然以五雷正法!”
说罢,左右走出一个灵官,手中托着一座七层玲珑塔,将钵盂收入其中,而后来到衙门外面,将玲珑塔放置地上,这七层玲珑塔须臾之间竟然变成三丈高下,周围云雾缭绕,电光错乱。
众百姓站在塔下围观,只见其中有一条硕大的鲤鱼塔中被电光乱击而左冲右突,过不多时,一片片巴掌大小的鳞片从塔中飞落而出。再看着塔中的金色鲤鱼,此时已是满身血迹,显然在其中遭受苦难。
有人在下方唏嘘道:“这便是‘化妖塔’么?好生厉害!恐怕这鲤鱼精坚持不过三天就魂飞魄散了。”
也有人见状惨不忍睹,生了几分同情,唏嘘叹道:“可惜它也不曾作恶,遭受此等刑罚,倒也是……”
众人正议论间,突然间见满庭芳疾步而至,后面虽有几个灵官追赶,但他丝毫不理,猛地分开众人,冲到“化妖塔”跟前,这时众人才见到他手中持着一根木棍,下一刻又见满庭芳奋力将木棍击打在“化妖塔”上。
但他一个文弱书生,做此举动无异于蝼蚁撼树,丝毫不起作用,反倒是被“化妖塔”中透出的电光击退倒在一边。
满庭芳从地上爬起,仰望塔中鲤鱼左冲乱撞,突然间放声痛哭,叫道:“天若有眼请睁眼,仔细看此人世间。善者遭欺恶者狂,此后谁还敬苍天!”
说罢,一手扯下身上衣衫,又将手指咬破,在上面写道:“昔有恶官坐堂前,无恶不作欺人善。鲤鱼为报放生恩,一怒之下吃恶官。此后化官坐三年,无有恶行只为善。此今未尝得善道,反遭天师雷火炼。吾愿青天辨忠奸,愿以此身替鱼还!民敬苍天因有天,也要苍天是非辩!”
满庭芳写下血书,末尾写下自己性命,双手高高举起高声问天,随后向在场百姓哭声叫道:“尔等哪个不曾受过这鲤鱼的恩惠?如今要眼睁睁地看着这鲤鱼遭受雷火之劫?如此作为,又与禽兽有何区别?知恩而不知报,有何面目立于世间?”
此话刚落,突然天降炸雷,众人均一惊。突然间有一个手持瓜果篮筐的少年从人群之中走了出来,到了满庭芳跟前,抬头望了一眼“化妖塔”中的金色鲤鱼,又望了一眼满庭芳和他手中的血书。而后一咬牙,将手指咬破,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姓名。
随后伏在地上朝着“化妖塔”中的鲤鱼磕了三个响头,说道:“两年前,若非知县……若非……你主持公道,我定然被那杀猪的泼皮无赖强占祖屋,落个无家可归。如今,我也不能如何帮你……”
少年此话未说完,人群之中又走出两人,一个是年迈的妇人,一个是十七八岁的少女,两人也是走到“化妖塔”跟前磕了三个响头,随后学着少年样子,咬破指头在满庭芳手中的衣衫上写下自己的姓名。
苍天有灵现龙门,濒死之际化金龙紧紧跟着,一人接着一人走出,来到满庭芳跟前写下血字。有不知如何写字者,便在上面按下手印。
一时间,满庭芳这衣衫之上尽是血字和手印。密密麻麻,不知多少。
满庭芳放声痛哭,手盆血衣昂首而立,随后从怀中摸出火折子将衣衫点燃,连叫三声:“苍天有眼,请辩忠奸!苍天有灵,罚恶赏善!”
衣衫燃尽,话音方落,只听得天空之中轰隆隆一声炸雷响起,狂风呼啸,闪电乱窜,雨如倾盆而落!
满庭芳依旧站在漫天大雨之中昂首而立,高声喝叫。众百姓亦是如此,一时间衙门口齐声一片:“苍天有眼,请辩忠奸!苍天有灵,罚恶赏善!”
这声音响过怒雷,震彻云霄!
也不知几时,上方天空乌云突然散开,从中突兀落下一道七彩祥光。众百姓昂首望去,只见这七彩祥光从天上二来,穿过滂沱大雨落在“化妖塔”顶端,首尾如龙,拱形成门。
不远处衙门口,张天师负手而立,昂首望见此情此景,不由得浑身一冷,半晌方才脱口而出说了两个字来:“龙门?”
一旁灵官疑惑问道:“天师,天降龙门这是为何?”
张天师双目呆滞了一下,半晌无语,众人又都望向那天空中的“龙门”,无一不是目瞪口呆。此时也不知谁喊了一声“龙门”,众人纷纷跟着喊道“龙门!是龙门!鲤鱼跳龙门!”
满庭芳失声痛哭叫道:“苍天有眼,苍天有灵!”
紧紧跟着,但见那“化妖塔”中的金色鲤鱼突然挣脱而出,朝着上方的“龙门”跳跃而去!
众人屏息,紧紧跟着高呼而起,声音震彻天地!
高空之中,无数鳞片宛若天女散花落下,一条金色巨龙翱翔在云雾之中。这金龙在云雾之中翻翻滚滚,良久不肯离去,只待那七彩“龙门”消失,这才不见。
龙门消失,金龙离去。满天乌云散开,雷停雨尽。众人依旧遥遥望空不肯散去,满庭芳亦是如此。
正凝望之时,突然闻得背后有人,转过身来却见是张天师到了跟前。他还未曾开口,却见张天师躬身向他行了一礼,而后说道:“到此时我方知民意即是天意,天心便是民心。”
满庭芳也躬身施礼,回道:“曾闻天师替天行道,代天巡视,还望天师日后多查民意,勿忘今日之事。”
张天师叹道:“天心本是万民心,天意本是万民意。书生虽是凡间人,行善不惧鬼与神。修得浩然正气身,敢把苍天来问审。此生意正而心真,魑魅魍魉难相侵。”
说罢望着满庭芳半晌,连连点头,随后吩咐左右拿来文房四宝,研了墨在纸上写道:“今天下生妖乱,非天地之过。陛下须知,民意即是天意,民心乃是天心。上令乱,则天下百姓苦,天下百姓苦则恐惧生,天下生恐惧,则五行乱,阴阳颠倒。如此,朝廷奸佞之辈多出,而乡野之间妖孽滋生。臣此番代天巡视,可降天下众妖,可灭天下邪祟,然不可灭民心恐惧。故,望陛下明察,令万民安,万民安,则天下安!此乃国之运,民之道。”
随后又看了一眼满庭芳,面露微笑,换过一张纸,又在上面写道:“兹有萧山县书生满庭芳,腹有诗书,胸有韬略,肝胆相照,忠义无双。陛下可重用之。用之一方,则可护一方百姓。用之左右,可得忠良贤臣。臣念其才华、胸襟、忠义,特为陛下留任之。责令其为萧山县县令一职,陛下见信后,可召见再做他用。”
写完这些之后,对满庭芳笑道:“满庭芳,即日起,你代做萧山县县令一职。望你好自为之,静待朝廷文书。”
满庭芳闻言惊得目瞪口呆,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一旁灵官道:“满庭芳,天师代天巡视,三品以下官员可先斩后奏,另有特权,也是替当今陛下网罗人才。”
满庭芳依旧呆若木鸡,支支吾吾结巴了半天才问道:“天师这如何使得?我不过是一个区区秀才,尚未中举人,更为考上进士,这这……”
张天师笑道:“区区一个秀才?敢质问钦差天师,敢喝问苍天,敢焚表上天,这岂是一个区区秀才?满庭芳,既然读得圣贤书,就知当仁不让。当官不为自己,也为一方百姓。你好自为之,来日你若是犯错,我自然也不会放过你!”
满庭芳躬身答道:“学生不敢!”
叁太说:世间多奇闻,鲤鱼成精为报恩吞吃知县,又化作知县做了三年官。常常听闻妖魔鬼怪在人世间为非作歹,却少有行善者,更少见的是做了三年好官。然而遇到嫉恶如仇的张天师,却又险些被削去道行,身死道消。
好在有知恩图报之人,如这倔强而又不畏强权,不畏天地鬼神的满庭芳,还有幡然醒悟心地善良的百姓,这才演绎出来一处鲤鱼跳龙门的传说。
此文虽是精怪之文,但想说得是:“生当意正心善,自得天地护佑,行当光明坦然,必有日月相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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