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京剧名伶的情欲带出时代动荡”,戛纳电影节的选片委员会主席皮埃尔·里斯昂如此赞叹《霸王别姬》。“拍《霸王别姬》和《活着》的时候我很高兴,我觉得我曾经走入了一个虚幻的梦境中,我以为这是第五代电影的起点,可没想到,它却也是终点。”编剧芦苇由是言。
影片讲述一对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弟,段小楼演生,程蝶衣演旦,两人一向配合天衣无缝,尤其一出《霸王别姬》誉满京城。师弟倾慕师兄,然而段小楼在认为该成家之时迎娶了名妓菊仙,自此三人围绕一出《霸王别姬》生出的爱恨情仇开始随着时代风云的变迁不断升级,终酿成悲剧。
霸 王 别 姬 : 戏 子 深 情
一、程蝶衣的人物感情
1、与段小楼
2、与妓女
3、与袁世卿
二、戏子与京剧的深情
六个时期:北洋政府、抗日、内战、建国、文革、平反时期
三、段小楼的三退三出
四、预言式的伏笔
五、有意味的物象
六、折子戏
七、结语
一、“差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程蝶衣人物感情
“差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即可指程蝶衣对师兄的感情,也可指他对京剧的感情。本节主要分析程蝶衣对于各个人物的感情。
1、与段小楼——戏里戏外的迷恋
假霸王、真虞姬,是段、程师兄弟俩一生戏剧生涯的写照。两人对戏剧与人生关系的理解有本质不同,段小楼深知戏非人生,程蝶衣则是人戏不分。
回望剧情,分为6个时期:北洋政府、抗日、内战、建国、文革、平反时期。
①北洋政府时期
小石头(小时候的段小楼),作为大师兄,对外为给戏班解围不惜以头拍砖,对内尊师重道甘心挨打,小小年纪俨然已是一副大哥摸样,有胆识也有道德,且对小豆子(小时候的程蝶衣)又有格外的偏爱袒护,是小豆子的父权形象的填补。
小豆子不堪重压出逃时,都不忘表达对师哥的信任和钦慕,“师哥,枕席底下有三个大子儿,你别忘了”。
小石头唯一一次顶撞师父,是为了爱护小豆子。
“你把小豆子打死了!我跟你拼了!”
“霸王要有这把剑,早就把刘邦给宰了!当上了皇上,那你就是正宫娘娘了。”
“师哥,我准送你这把剑!”
“哎哟,当心呀,我的小爷儿!这可是把真家伙。”
师哥年少时的随口戏言,小豆子承诺一句却认真了整整一生,因为那承诺就是他真正的愿望。程蝶衣的心愿不只是想把“宝剑”送给霸王,给父权形象以成就、威信和认同,而更是想当“正宫娘娘”,成为所爱的父权形象的伴侣,与段小楼厮守一生。
孰不知,师哥不是真霸王,师弟也唯有在戏里能做虞姬,于是师弟陷在戏里不能自拔,饰演虞姬时真正达到了“不疯魔不成活”的程度,每一次唱《霸王别姬》,其实都是程蝶衣所经历的一种重复,只有在舞台上,霸王段小楼才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他才能享受到这种禁忌的占有欲。
②抗日时期
长大后的程蝶衣依然惦念“宝剑”,惦念“正宫娘娘”,惦念他师哥的人和心。
“蝶衣,那儿现在成了棺材铺了。”
“我昨儿刚去的。”
“又去找那把剑了是不?早不知卖哪儿去了。”
程蝶衣眼里只有京戏和师哥,他的戏与现实相通。但段小楼清楚,自己是在“凡人堆”里,戏里戏外不同。
“你忘了咱们是怎么唱红的了?不就凭了师傅一句话?”
“什么话?”
“从一而终!师哥,我要让你跟我…不对,就让我跟你好好唱一辈子戏,不行吗?”
“这不,小半辈子都唱过来了吗?”
“不行!说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蝶衣,你这真是不疯魔不成活呀。唱戏得疯魔,不假,可要是活着也疯魔,在这人世上,在这凡人堆里,咱们可怎么活哟。”
段小楼在认为该成家立业之时迎娶了名妓菊仙(巩俐),致使程蝶衣认定菊仙是可耻的第三者,使段小楼做了叛徒,三人围绕一出《霸王别姬》的爱恨情仇自此展开。
“黄天霸和妓女的戏不会演,师父没教过。”
“我是假霸王,你是真虞姬。”
“汉军已略地”,段小楼被菊仙带走成亲。这是第二次见到宝剑,也是再次有人提醒此剑是“真家伙”。宝剑乃真剑,不是道具,而于程蝶衣,戏剧和现实的边界却是模糊的。程蝶衣心中对段小楼的情感,就像虞姬对楚霸王的情感,顽强存在,超越现实坎坷和伦理道德的阻隔。
“汉军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别动,这是真家伙!”
宝剑,对于段小楼是演戏的道具,是戏外,对于程蝶衣却是积年累月的真实爱意,是戏里。蝶衣赠剑并不是想提戏,而是想提起他们曾经的约定和情意。
“你认认。”
“好剑!又不上台,要剑干什么?”
“人生在世如春梦。”
“您且自开怀吧。”
“且自开怀饮几盅。”
忽然,漫天传单撒落,戏场哗乱。程蝶衣熟视无睹,兀自唱《贵妃醉酒》,观众们渐渐止了喧哗,定了睛神。
尔后断电灯灭,戏场又乱。程蝶衣依然无睹,旋转舞蹈,长袖纷飞。灯光乍复,台上正是绝代风华,袁四爷肃然起身,寂寥的掌声渐渐变成雷鸣般的喝彩,日本人青木三郎也移开军刀、脱下手套鼓掌致敬。程蝶衣酡颜伏地,犹在戏中。是程蝶衣的高光时刻。
此戏恰合程蝶衣的心境,挚爱被他人夺走,蝶衣唯有在戏里一醉忘怀。是片中最美的情境。
日本人拘禁事件后,段小楼被菊仙劝退戏坛、吃喝嫖赌、当了行头、玩蛐蛐不作为;程蝶衣失意、抽大烟伤嗓子,两人双双堕落。程蝶衣在街头抽烟时,依稀又响起糖葫芦的叫卖声,恍然忆起童年时少有的短暂美好。
“程蝶衣,当初是你师哥把你成全出来了的,现在你师哥不唱戏了,你也该拉他一把吧!快着点啊,给我动手啊!小豆子,小石头,你们俩起小这点故事,话说来长啦……到了这时候就不忍心了?我叫你纵着他,我叫你护着他,我叫你看着他糟蹋戏!”
情谊何深,蝶衣不舍得向小楼下手,两人双双挨打。
“闭嘴!老爷们的事,没你说话的份儿!”
菊仙为关爷狠打段小楼一人而不平,却不知她逾越了传统女性的边界。一方面,关爷是段小楼尊敬的师父,男性在处于弱势和理亏的情况下由女性出面维护,冒犯了他的男性尊严。另一方面,诋毁程蝶衣则是段小楼的逆鳞,他对程蝶衣不是没有感情,而是不能直面,生活中已然弱势受助于对方,皮肉之苦的时刻如果还不能维护对方就更丢脸了。多方面导致段小楼的恼羞成怒。
菊仙说的“疼人”一语双关,既可指段小楼给她巴掌,也可指段小楼对程蝶衣的爱护。
③内战时期
程蝶衣被以汉奸罪抓走,菊仙在官兵和戏子们的哄闹中流产,段小楼在师弟和妻子之间两难。程蝶衣得救后,段小楼留在菊仙身边。菊仙出于母性的觉醒和遭受时代的压迫,已然开始对程蝶衣产生同情心。
“你这个师弟呀,也不知道这世道跟他找别扭呢,还是他跟这个世道找别扭。”
“这林黛玉要不焚稿,那叫什么林黛玉呀。”
把程蝶衣比作林黛玉,是女性化的,是与以段小楼、袁世卿为象征的男性对位。程蝶衣烧给母亲的信中亦非真实,而是他幻想的“师哥小楼对我处处照应体帖”。此处亦是一伏笔,显示程蝶衣仍然思念曾把他卖给戏班的妓女母亲。
此时的程蝶衣即失去了父权形象的照护,也缺少母性的爱,是个没有家的人。
在他身边的唯有商人那坤,而商人对戏子的爱护可靠吗?不啊,虽是博其一乐,但戏谑之间,扇子便撕了。
④建国时期
虞姬再次把宝剑赠给霸王。虞姬西装革履,霸王是个卖西瓜的糙汗。
“哎哟,这水流千遭,到了还得归海不是?虞姬跟霸王说话,中间还得隔着条乌江啊?”
与“劳动人民”讨论现代戏时,程蝶衣和段小楼对戏剧艺术面临意识形态整改时的态度发生分歧。虞姬已经失去了根,没有家,没有许多顾忌,只有不屈的戏骨。霸王则见到菊仙送伞,便知要向威权妥协,此时他不只是为了自己,也为了对菊仙所代表的世俗生活的牵挂。
⑤文革时期
霸王气节渐去,虞姬还情款依依。赴批斗前,蝶衣一脸淡然,在人群里为惊慌的小楼勾脸,小楼先是惊慌张望,又逐渐在蝶衣的坚定中顺从地昂起脸,闭眼任之。
“我早就不是东西了,可你楚霸王都跪下来求饶了,那这京戏它能不亡吗,能不亡吗?”
批斗场上,段小楼在酷刑威逼中心理崩溃,良知丧失。程蝶衣一生所慕之人和一生所攀的艺术追求也都随之崩塌,只剩荒唐言,辛酸泪,假霸王,真虞姬。
⑥平反时期
自文革过去11年,大约是到了平反和改革开放的年代。
这个时期出现于片首和片尾,头尾相接,使夹在中间的主体剧情成为了插叙。营造旧时光流溯的回忆质感,也加强了剧作的整体性。
段:“二十一年了。”
程:“二十二年。”
段:“对,二十二年了,我们哥俩也有十年没见面了。”
程:“十一年,是十一年。”
段:“是,十一年,是。”
十一年后重逢,程蝶衣的时间概念很清楚,他对时间有明确的感知,时间的流逝未能让他模糊对过往的记忆。
“大王,汉兵他……他杀进来了。”
“在哪里?”
如果在折子戏中,此处情节应是:霸王不知有假,转身看去,“待孤看来…”,待他方一回头,虞姬即抽出他腰间宝剑,未几,项羽意识到受骗,忽一低头,惊见腰间抽空的剑鞘。而此处段小楼却用了白话文,小楼一直清楚戏与现实间的区别。
这段情绪戏超级精彩,蝶衣前后连问了5遍“大王,快将宝剑赐予妾身!”,小楼“妃子,千万不可”,是虞姬欲死,霸王不让;亦是虞姬求“情”,霸王不予。中间小楼调笑蝶衣“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错了~ 又错了!”,蝶衣喃喃自述“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程蝶衣大半生都活在戏梦里,在他对霸王的幻想里,在自己模糊错位的性别里,终于明白个人感情追求和艺术追求与现实的差异,唯有戏属于他。
“来,我们再来”,于是投身戏中,化作虞姬拔剑自刎,在蝶衣生命的终结处,他才算“自个儿成全了自个儿”:还是在戏台上,还是在“霸王”身边。现实与戏剧失去了边界,蝶衣用自身成全了艺术的真实。
蝶衣握住剑柄的手,从柔情似水慢慢抚上剑柄,缓缓抽出这把真家伙,再到电光火石寒芒出鞘,有留连和决断的变化节奏。
2、妓女与戏子的纠缠
对于学戏的人来说,手是第二个灵魂,除了一眸一笑之外,一个造手,有时足以表现许多,关爷不收六指的孩子。
妓女艳红央求关爷收小豆子为徒时,插入镜头是巷道远端正在叫卖的磨刀人,随着磨刀人走入巷道,近景是一具裹着稻草、被大雪覆盖的尸体的光脚端,于一隅里映出其时世道的生存艰难。暗示艳红走投无路,唯有在寒天雪地中剁去儿子的第六根手指。
做母亲的哪有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带小豆子看戏时,艳红脸上露出的是笑容。她大概以为与其留在妓女身边,成为戏子是小豆子更好的出路。
“不是养活不起,实在是男孩大了留不住…”这或是说男孩养大了妓院里待不下,可分明是话里有话。自古“女大不中留”,怎么反倒说男孩大了留不住?这是电影对程蝶衣性别错位的第一个着笔。
袍子象征温情,是艳红离别小豆子时留给他的最后遗物。可以用袍子窥见妓女和戏子的关系。
入门当晚,师兄弟们取笑是“窑子里的东西”,小豆子便毅然烧掉母亲留下的袍子,表现出他自尊、敏感、倔强的性格,与污名化的过去的诀别,很难说此时他心中对母亲是否怀有恨意,坎坷多舛无根漂泊的一生亦从此伊始。
袍子在影片中反复出现,各式各样的袍子(被子),被幼年小豆子披在小石头身上,被少年小石头披在小豆子身上(出张公公府时),被段小楼披在菊仙身上(菊仙上门提亲时),被汉奸披在日本人身上。被菊仙披在程蝶衣身上尤多,有3次:
①、菊仙求助程蝶衣救段小楼,此时的袍子不单隐喻温情,更是隐喻了权力与认可;
②、程蝶衣戒毒时,苦痛难禁,恍惚间忆起母亲,“娘,水都冻冰了,我冷”,蝶衣像个无助的孩子,菊仙心中涌起母性的悲悯,再顾不得许多纷争,把袍子和被子用力往程蝶衣身上裹,晃动的动作如母亲安抚婴儿,温暖他的身体、温暖他的心灵,菊仙对程蝶衣的怨此刻和解;
③程蝶衣被小四换角时,菊仙给予的安慰。蝶衣从菊仙手中拿过盔头给小楼戴上,之后菊仙将袍子披在蝶衣身上。“多谢菊仙小姐”,难言相看泪眼,蝶衣对菊仙的怨恨和解。但他像当年对待母亲留下的袍子一样,将袍子洒落,孤身寂寞而去。恰似小豆子当年不要母亲的袍子,只是这次温和许多。
程蝶衣自小缺少父母关爱,段小楼或者说是小石头,代替了父亲的角色给他关怀和激励,缺位的母亲角色则隐隐由后来的菊仙补上。
后在文革中,段小楼因恐惧而舍却了道义,揭发迫害程蝶衣。程蝶衣也因愤怒而失去了理智,在极度失落中把刀口指向菊仙,“自打你贴上这个女人,我就知道完了,什么都完了!”,“我来告诉你们她是什么人,臭婊子!淫妇!她是花满楼的头牌妓女,潘金莲!”。
他恨菊仙夺走了段小楼。程蝶衣的揭发,直接导致心理不堪重负的段小楼对菊仙“划清界线”,菊仙绝望自杀。
妓女把儿子抛于梨园,儿子终于害死另一个妓女,妓女却给戏子留下宝剑。妓女与戏子,母亲与儿子,一番原罪的轮回悲歌。
文革的极端条件下,小四因嫉妒和懒惰而成为卑鄙伪善式的红卫兵;段小楼为求生而屈服;程蝶衣因为对戏剧的挚求、对师哥的情意而呓语疯言;唯有妓女出身的菊仙始终贞烈。菊仙知道宝剑是对于段小楼和程蝶衣很重要的情义象征,所以当着红卫兵们的面从烈焰中抢出。
菊仙能为爱情付出所有,为了爱护过她的段小楼,多少苦难都能坚持,但当小楼说“不!不爱,不爱她”、“我跟她划清界线!”时,活着的意义彻底崩塌,菊仙脸上只剩茫然,人心至最失望时只剩空无。死前却不忘把宝剑交给蝶衣,把遗恨留给自己,这是个可以为了爱情赴汤蹈火,能够面对世道变化宁折不弯的奇女子。赴死,是善良和绝望对恶的一种抵抗,也是母性对男人的救赎。
当段小楼作为父权形象维护程蝶衣,与官兵争斗时,作为母亲的菊仙流产了。此时母性开始觉醒,蝶衣在一定程度上替补了她失去的孩子。
▲菊仙留剑给蝶衣
程蝶衣和段小楼小时候都缺少母性形象的爱护,但苦在有物质生活的外在压迫,也好在有师兄弟的内部关怀,于是形成了稳固的向内感情。他们对小四可能缺少母亲式的爱,只见提出父权式的要求,而小四始终追求的是“成角儿”,他们最终遭到小四反叛,亦可看作是程蝶衣与母亲的家庭悲剧的报复式再演。
3、袁世卿与程蝶衣的红尘
“《霸王别姬》这一折,渊源已久,本是以昆剧老本《千金记》里脱胎出来的,好多名家都在这出上唱栽过,独你程老板的虞姬,快入纯青之境,有点意思了。有那么一二刻,袁某也恍惚起来,疑为虞姬转世再现了。”
袁四爷爱戏、懂戏,深知程蝶衣的灵奇所在,愿为程蝶衣一掷千金。
“尘世中,男体阳污,女体阴秽,独观世音集两者之精于一身,欢喜无量啊。”
此处的观世音暗喻程蝶衣雌雄同在、性别模糊,袁世卿为之倾倒。
“自古宝剑酬知己,程老板,愿做我的红尘知己吗?”
对程蝶衣的喜爱程度已不只是欣赏,还混合了爱与性的成分。此处语气、音效极佳,充满蛊惑人心的力量感。
“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此境非你莫属,此貌非你莫有。”
张公公也曾说“就往这里头撒,你这样的往里头撒,不算糟蹋东西”。通过张公公和袁四爷的话,反映程蝶衣的俊美容颜。并一步步强化他的性别错位。
▲张公公府里的春宫图
“给蝶衣唱霸王的段小楼啊。”
“那该他救虞姬去呀。”
“哎哟,我的亲老爷子,那不是戏吗?”
“可这全北平,谁不知道袁四爷才是梨园行的真霸王啊。”
明言提醒,段小楼只是戏里的霸王,现实里能救程蝶衣的“霸王”是袁世卿。
可袁世卿却不是程蝶衣心中真正的“霸王”;程蝶衣心中的霸王,就是他在戏里的霸王,段小楼。
几个典故:
袁世卿的人物原型,可溯至民国总统袁世凯的次子、昆曲名票,袁克文。大姨太的骄纵,袁世凯的偏爱,造就了袁克文的挥霍、任性、骄奢的花花公子性格,生长在这样的家庭,他一生花钱如流水,从未爱惜过钱财。但他十分聪明,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精通书画、作诗填词,喜唱昆曲,小生、丑都扮得好,曾在北京新民大戏院与陈德林合演《游园惊梦》。
“依我之见,你们这戏演到这份儿上,竟成了姬别霸王,没霸王什么看头了”这句话是有出处的。梅兰芳当年和杨小楼演这出戏的时候,观众看到虞姬自刎便离场了,以致杨小楼挺没面子地说:“这哪里是霸王别姬,简直是姬别霸王。”
▲前景是只鸡
还有,袁四爷赞蝶衣:“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是当年一位名叫张聚鼎的清朝遗老写给梅兰芳先生的。
二、“揭发姹紫嫣红”——时代变迁里对京剧的深情
“不疯魔,不成活”,程蝶衣一生,都犹在戏中。
故事的进程,仍按北洋政府、抗日、内战、建国、文革、平反6个时期进行分野,京剧艺术家的命运在历史里跌宕起伏。
1、北洋政府时期
小石头作为大师兄,在一次师弟逃跑、观众闹事时用头“拍砖”救场,喜福成的关爷师父却抽打训诫,骂那是“下三滥的玩意儿”,问他“你他妈连个猴儿都演不了,日后怎么做人?”。可见关爷对待徒弟们的教育刚正不阿,虽然自知戏子和妓女一样是“下九流”,却对待戏剧艺术有严苛而崇高的追求和深刻的热爱。
“凡是人的,就得听戏,不听戏的,他就不是人。什么猪啊,狗啊,它就不听戏,是人吗?它畜生。所以呀,有戏,就有咱梨园行。”
戏剧,即是艺术载体,是精神追求和艺术追求的一种体现。
关爷说“打自有唱戏的行当起,哪朝哪代也没有咱们京戏这么红过,你们算是赶上了”,可见京剧其时红火。
“他们怎么成的角儿啊,得挨多少打呀!”
小癞子羡慕“角儿”的台上风华,观时却是痛哭追忆学戏的艰苦,学戏必下苦功,想成角更是要付出非同一般的辛苦。终究承不住师父的严令暴打,没勇气再遭世间许多折磨,小小年纪伴着糖葫芦离开世间。
小豆子出逃时被台上的角儿触动,一心向戏,回到戏班,自此唱戏成了他的自身追求,而不是他人所迫。
“‘霸王别姬’讲的是楚汉相争的故事,……人纵有万般能耐,也敌不过天命,……那虞姬最后一次为霸王斟酒,最后一回为霸王舞剑,尔后拔剑自刎,从一而终啊!”
关爷的这段讲戏娓娓生动,念白铿锵有力,背景配音渲染正到好处,引人入境。关爷不只以棍棒育人,也以言传身教育人。虞姬的命运,恰是对小豆子的命运的预言。
“讲这一出戏,是这里边有个唱戏和做人的道理。人,得自个成全自个儿。”
“从一而终”、“自个成全自个儿”,戏子的追求与宿命,芸芸众生的追求与宿命。小豆子跪在地上打自己的脸,再不出逃,把自己置入宿命。
“今年是什么年?”
“是…民国二十年。”(1932年)
“不对!是大清宣统二十四年。”
清朝已然崩塌,张公公却还陷在旧时代里不愿直面现实,在寻欢作乐中麻痹自己。
2、抗日战争时期
“这妖里妖气的,你们唱什么戏?没家没国的,你们有没有中国人的良心?”
抗日时期,京剧仍热火朝天,“角儿”好似今日的超级明星,然而世间乱象已显,学生们上街游行闹哄哄。幸而那坤是个聪明的商人和公关,以“中国人不打中国人”解围。学生们爱国心切、一腔热血的游行,亦是无力抗敌报国的憋闷,以欺负戏子、商人等作发泄精力、释放情绪的出口。
“反对日本增兵华北!”,两国交战之时,堵在街头对敌人喊喊口号有用么。“糟了糟了,又是那些学生们”遭殃的却是市井商人、艺人。“一个个都他妈忠臣良将的模样,这日本兵都在城外头,打去呀!敢情欺负的还是中国人”,诚哉斯言。
“瞎哄呗,学生们不都没娶过媳妇吗,火气壮,又没钱找姑娘,总得找个地界煞煞火不是?”暗示男人会被女人软化,磨去刚性。
“领着喊的那个唱武生倒不错。”
动乱危险中,程蝶衣惦念的仍是戏剧,戏剧浸染了他的整个生活。
日本兵在城外,城内戏堂仍人头攒动。战争时期,人们依然需要艺术的慰藉。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壁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事谁家院?”
为救段小楼,在日本人的堂会上,程蝶衣唱昆曲《牡丹亭》的《游园》一折。袁四爷后来说,此折乃国剧文化中之最精粹,以驳检察官“淫词艳曲”之言。“姹紫嫣红”、“断壁残垣”,也是文革时期被押被迫害时,程蝶衣“揭发”的对象。
“你赶紧着呀,都说日本人会放狼狗掏人心吃。他又是那个脾气,你要去晚了,他可就没命啦!”
侵略时的日本人比狼狗更凶残,程蝶衣在日本人占领的大院里,也是恶犬满院,其吠惶然。其时列队跑步的日本军人、哀嚎的妇孺老幼青年男女、耀得睁不开眼的车灯强光、杀戮成排民众的枪声,战争的凶残和恐怖,方才刺入程蝶衣的脑海。
“你给日本人唱了吗?”
“有个叫青木的,他是懂戏的。”
段小楼一巴掌打在程蝶衣脸上。程蝶衣此时先虑及的不是国仇族恨,他眼里第一位的是京剧艺术。
3、内战时期
“各位老总,这戏园子里头,没有用手电筒晃人的规矩,连日本人也没这么闹过,大伙儿都是来听戏的,请回座上去吧。”
“说得好,回去。可是有一样,替日本人叫好成不成?!”
“不成!”
“打!”
国民党流氓官兵的伪君子行径,大闹戏场,以致菊仙流产。
“堂会我去了,我也恨日本人。可是他们没有打我。”
“被告人程蝶衣,你有义务和权利用事实,来证明你清白的人格,你再仔细的回忆一下,再做一次陈述。”
“青木要是活着,京戏就传到日本国去了。你们杀了我吧!”
有道是戏子无情,程蝶衣却最是有情。不仅对戏有情,也对真实有义。
判决生死的法庭,法官已被袁四爷打通关系想要助他脱困。程蝶衣却只牵挂京剧艺术的传承,宁求一死也不说诳言(诋毁日本人,为自己开脱)。官场亨达的袁四爷、商场圆融的那坤、看戏时惺惺作态的国民党官兵、疯狂害人的红卫兵、被逼恶言的段小楼,这些真小人、伪君子或被时代裹挟强暴的凡人,都反衬了程蝶衣“真戏子”的节操和无奈。
时代流驶的汹涌浪潮里,最有情有义的却是个一心追求艺术的旦角伶人,剧设本身就很戏剧化。
新的统治权建立时,总有对庆典的需求。程蝶衣作为伶人起到的作用与日本人攻占北平时的其实类似。因戏生祸,亦因戏免祸。
此中最令我感动的是,程蝶衣的民族主义仇恨的不在场。正值反日情绪最为激烈的时候,蝶衣发现了日本军官里有个真正懂戏曲的人,一直到最后,他也没后悔给日本军官唱过戏,而是痛恨那个军官死得太早,没能将京剧带到日本。
这放在其时语境下,是对文化的不分国籍的宏大包容,历史的来路很长,若希望去路也很长,我们需要骨气,也需要包容。
4、建国时期
“共产党来了,也得听戏不是?新君临朝,江山易主,庆典能少得了您二位吗?不能够!咱们就等着点新票子吧。”
那坤一语点出了历史轮转中的共性,戏子总是要为胜利者歌唱。可他料错了新时代的统治者,是欲建立全新的单一化的意识形态,湮灭旧艺术,推翻旧礼制。
“您要有袁四爷那谱那行,甭管哪朝哪代,人家永远是爷,咱们不行!”
那坤同样料错了袁世卿的命运,新时代的意识形态将要发生重大变化。
“抽一根……抽一盒。”
潦落街头卖烟的张公公,他所象征的清王朝已作为旧时代崩灭殆尽。
“待妾妃歌舞一回,聊以解忧如何?”
“有劳妃子。”
“如此妾妃献丑了。”
拍《霸王别姬》时,程蝶衣因抽大烟伤了咽喉,唱至破音。段小楼也料错了台下军队的反应,不起哄不打闹,反而唱起军歌。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意识形态政治化同一化,新时代的军人与旧时代不同,利弊皆有。
“京剧讲究的是个情境,唱、念、做、打,都是在这个情境里面。穿这一身往布景跟前一站,玩艺再好也不对头了,我就怕,这么一弄,就不是京戏了。……京戏是什么?就是八个字,‘无声不歌,无动不舞’,得好看,美。”
坚持行头和布景组成的情境、声音和身段传达的美,程蝶衣不接受时代的裹挟,始终追求京剧的艺术美,匠心坚定。但新时代对京剧艺术家的苦难和迫害在红卫兵们的质疑声中已埋下伏笔。
“外边要下雨了,给你伞,接着。”
菊仙提醒段小楼,时代在变化,让他在时代的潮流中低头自保。亦是女性对男性的柔情,提醒他有“家”。
“你也不出来看看,这世上的戏都唱到哪一出了?小豆子,你就听师哥一句,服个软,那还不是我的霸王,你的虞姬呀。”
“虞姬为何要死?”
“蝶衣,你可真是不疯魔不成活呀,可那是戏!”
虞姬为何而死?为忠贞而死。程蝶衣发问的意指是,师哥所说的霸王和虞姬,是假的霸王和虞姬。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世道上的戏变了,程蝶衣却不愿与之妥协相歌,烧去戏服以明志。
蝶衣第一次烧衣服,祭奠的是母亲的离去,第二次烧衣服,祭奠的是时代变迁。
5、文革时期
“当前开展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
全民生活政治化的意识形态统治,对人们的精神世界和道德观念的压迫和收束,对灵魂的囚禁和收割。
“我怕,我梦见我站在一个大高楼上,四处都是白云,我就是想往下跳,我想往下跳!”
“你跳呀,我在那儿呢。”
“你不在那里,你不在那里,小楼,你不会不要我了吧?”
菊仙的政治敏感性告诉她,暴风雨已经来临,她知道自己妓女出身的政治危险,担心段小楼会在这场暴风雨里站不住脚跟,抛弃她、负她。他们唯有用激烈的性爱释放压力。
“段小楼,你是霸王吗?”
“不,不是。”
“你不是一直是霸王吗?”
“那都是戏,不是真的。”
再三声明,戏里的霸王不是真霸王,段小楼经不住现实里过于严酷的摧残。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揪出黑帮,斩断黑手!揪出伸进文艺界的黑手!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牛鬼蛇神们正当道。
“他是个戏痴,戏迷,戏疯子!”
“谁?说清楚。”
“程蝶衣!他是只管唱戏的,他不管台下坐的是什么人,什么阶级,他都卖命地唱,玩命地唱!”
“避重就轻,你不老实。”
“段小楼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抗日,抗日战争刚刚开始,他就给日本侵略者唱堂会,他,他就,他就当了汉奸。”
“打倒程蝶衣!”
“他给国民党伤兵唱戏,给北平姓袁的反动头子唱戏,给资本家唱戏,给地主老财唱,给太太小姐唱,给地痞流氓唱,给宪兵警察唱,他,他给大戏霸袁世卿唱!他抽大烟,他抽起大烟来没命,不知抽光了多少劳动人民的血和汗。”
“揭,揭实质问题!说!”
“他为了讨好大戏霸袁世卿,他,你有没有?他给袁世卿当,当…你有没有!你当了,你当!”
段小楼揭发程蝶衣是“戏痴”、“戏疯子”,“只管唱戏”,“不管台下坐的是什么人,他都玩命地唱”,而这正是对一个艺术家的绝烈赞许,是一个艺术家对自己的艺术热爱的成全。
反复追问“揭实质问题”,这是一个挖掘深层心理过程,最后段小楼说的是程蝶衣与袁世卿的暧昧关系,可见他对此事的在乎之重,近乎于是在嫉妒和吃醋。段小楼不敢直言自己的猜想,可能正是因为不敢面对自己对程蝶衣的感情里的特殊成分,不是不爱而是没有勇气爱。
没有比政治更能放大人性的了。在极端条件下,段小楼被迫伤害自己最爱的两个人,不能完全怪个人,更多是因乎苦难的时代。
“你们都骗我,都骗我。我也揭发!揭发姹紫嫣红,揭发断壁颓垣,段小楼,你,你丧尽天良,狼心狗肺,空剩一张人皮了。自打你贴上这个女人,我就知道完了,什么都完了!你当今儿是小人作乱,祸从天降?不是,不对!是咱们自个儿一步一步,一步步走到这步田地来的,报应。我早就不是东西了,可你楚霸王都跪下来求饶了,那这京戏它能不亡吗,能不亡吗?报应,报应!”
程蝶衣所爱的人,在时间的洪流中一一背叛他:妓女母亲(把他卖给戏班)、师父关爷(把他卖给张公公)、徒弟小四(篡位、迫害)、师哥段小楼(把他卖给红卫兵),或者还能加上商人那坤(出卖蝶衣所爱的段小楼)。就连京戏艺术,在现代戏时代也背叛了他。
有了足够的戏剧张力作铺垫,戏剧冲突在高潮中释放。“你们都骗我,都骗我”,人物行为欲扬先抑,张国荣哀伤的脸让人心疼,程蝶衣是被众生所骗,也是被自己所骗。活着,是不停地用意义和情感“骗”自己,成全自己。“揭发姹紫嫣红,揭发断壁颓垣”,极其经典的台词,引得观者对一个用灵魂、用生命追求艺术的赤子的心酸。“自打你贴上这个女人”,程蝶衣知道女人能软化男人,也知道自己对段小楼的情意为世所不容。
“可你楚霸王都跪下来求饶了”,一方面,程蝶衣犹如仍在戏中,另一方面,是段小楼作为父性形象的崩塌,导致程蝶衣的心理崩溃。“那这京戏它能不亡吗”,蝶衣身在棘丛,最后记挂的仍为京剧传承,京戏的存亡关乎蝶衣自己构建的人戏一体的精神世界。
6、和平时期
文革平反,改革开放,社会又需要戏剧艺术的精神哺育和慰藉了。
程蝶衣却选择人戏一体,死于戏中,回归自我。
段小楼脸上有生死离别的悲恸,也有对师弟从现实解脱的欣慰,他仿佛又看到当年的小豆子和小石头。
三、段小楼的三退三出
1、一退
被日本人拘禁过后,菊仙作为女性软化男性,女性的慰藉替代了艺术的慰藉,消减段小楼唱戏的志向,退出戏坛。
“不唱戏了。往后啊,我太太平平地跟你过日子,再生个大胖小子,我一下得俩,够了,不唱戏了。”
身无长技,过惯了光鲜生活的段小楼不愿做苦工粗活,日子颓唐腐败。
“玩蛐蛐,大爷乐意。”
“站起来都是七尺高的老爷们儿,放着正经营生不做,就会在一个小虫子身上找饭折,德行”
“正经营生?我姓段的就会唱戏。”
2、一出
毕生奋斗的京剧事业,被最得意的门生糟蹋,关爷悲吟《夜奔》,伤心而去。
“都瞧我的,看看什么是盖世英雄。——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新旧相传,看到小四时,段小楼脸上又有了光彩。关爷死前的训斥、小四练戏的刻苦坚持,重新唤起段小楼对京剧的热情,继承师父遗志,继续唱戏。
“科班都散了,你还傻跪什么呀?”
“师父说了,要想成角儿,就得自各儿成全自各儿。”
3、二退
菊仙流产,女性再次软化男性,菊仙排挤程蝶衣在段小楼生活中的介入,不让段小楼再和程蝶衣唱戏。
“你这个师弟呀,也不知道这世道跟他找别扭呢,还是他跟这个世道找别扭,总是轻省不了,早晚还得出乱子。只要你跟他在一起,我这心就不踏实,咱们的孩子没了,我可就剩下你一人了,往后跟你一起去要饭,我都没二话。小楼,你得让我这心里太太平平呀,你把他救出来了,咱们可就不欠他的了,往后你别跟他唱了。你答应我,你得给我立字据,啊?”
4、二出
给共产党的庆典唱戏,又出戏坛。
“新君临朝,江山易主,庆典能少得了您二位吗?”
5、三退
被文革打倒,这次是完全被动的退出。
6、三出
十一年后,文革平反,师兄弟俩共赴剧院走台。
四、“你当这世上的狼啊虎啊,就都不认得你啦?”——预言式的伏笔
未来的种子深埋在过去,环环相扣。
1、“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您倒是真入了化境,连雌雄都不分了”
前一句是本片的贯穿台词,多次复现。“男怕夜奔,女怕思凡”,小豆子唱思凡,生理性别与戏剧相反,语言又与戏剧相反,反复冲撞的强化与重构近乎催眠,模糊了程蝶衣的社会性别。长大后的程蝶衣,也果然达到“人戏不分、雌雄同在的境界”,继而与剧情的发展相互印证。
2、虞姬舞剑,成全自个儿。
这段前文已述,再贴一遍:
“‘霸王别姬’讲的是楚汉相争的故事,……人纵有万般能耐,也敌不过天命,……那虞姬最后一次为霸王斟酒,最后一回为霸王舞剑,尔后拔剑自刎,从一而终啊!”
关爷的这段讲戏娓娓生动,念白铿锵有力,背景配音渲染正到好处,引人入境。关爷不只以棍棒育人,也以言传身教育人。虞姬的命运,恰是对小豆子的命运的预言。
“讲这一出戏,是这里边有个唱戏和做人的道理。人,得自个成全自个儿。”
“从一而终”、“自个成全自个儿”,戏子的追求与宿命,芸芸众生的追求与宿命。小豆子跪在地上打自己的脸,再不出逃,把自己置入宿命。
3、“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垓下歌》,是一个在时代变迁中无法保护自己女人的男人的哀叹。
4、“您说这虞姬她怎么演,她也得有一死吧”
假戏真演,蝶衣死于戏中。
见于张公公召见、关师傅求情时,那坤所言。
按编剧芦苇说,“编剧你可以不知道中间部份,甚至不知道怎么开始,但是你必须知道怎么结束。我对凯歌说,张国荣(演的)这个人,既然对自己的艺术信念坚定不移,那么他就得死,一开始我们就知道结局。”
而今回顾,一语成谶,十年后(2003)的张国荣竟在现实里也给了自己和观众们一个突然的结局。
5、“窑姐永远是窑姐”
老鸨的诅咒不是空穴来风,妓女的过往、社会的歧视始终是菊仙脱不去的重担,抹不去烙印,直接导向她在文革中的绝境。
“你当出了这门儿,把脸一抹洒,你还真成了良人儿啦?你当这世上的狼啊虎啊,就都不认得你啦?我告诉你,那窑姐永远是窑姐,你记住我这话,这就是你的命。”
6、“说怕我知道了是谁,犯狂,不用功”
程蝶衣说他“功也不练,嗓也不吊,耍皮顶嘴你倒学成了”。练戏之苦,少年刚毅的小四长大后却没有坚持住,小楼和蝶衣的耀眼成就、小四迟迟未成名角的苦闷、程蝶衣恨铁不成钢的训责,都变成他恶毒的嫉妒。
小四在文革期间对段小楼和程蝶衣的迫害,不是站在道德立场做什么“正义”的事,他只是在做让自己开心的事,利用“新社会”和“劳动人民”作为“耍嘴皮子”的武器。小四用背叛的方式“自个儿成全自个儿”、夺了程蝶衣在台上的位置,只是这般得来,不过昙花一现,心中对美的欲望终究把他拉下深渊,亦是自身罪恶对他的成全。
五、有意味的物象
反复出现的重要物象有袍子、冰糖葫芦、宝剑、勾脸、扇子、照片、金鱼、屏风,各具功能性。
袍子在前文已言,不再赘述。
冰糖葫芦可以象征快乐,只是世间事,有一乐必有一悲,冰糖葫芦作为小癞子死前的最后慰藉,染上了悲剧色彩,冰糖葫芦本身便也融入戏剧性的冲突,提醒其时世间生活多舛、学戏生涯的辛苦,快乐亦即悲凄。多年后,师兄弟成了角儿前往剧院时、内战时期蝶衣吸着烟走出剧院时,街头又响起冰糖葫芦叫卖声,响起童年里短暂而残忍的美好。
注,小豆子和小癞子偷跑出去吃冰糖葫芦和观戏时,赵季平配乐《升帐》里那段唢呐正是秦腔里的《帅爷升帐》。
宝剑是本片的贯穿道具,它具有刚强坚韧、充满力量的属性,既是坚持艺术追求的信物,亦是坚持情感的信物。戏中存知己,宝剑赠美人。相比于段小楼的当局者迷,袁四爷和菊仙可能是戏里戏外最理解程蝶衣的两个人。
按编剧芦苇说——
“那个剑一直都有,他们童年的时候发现一把剑了,成年以后,程蝶衣回去唱戏,张公公府上已经败落,段小楼说:‘你又去那儿了。’他知道程蝶衣又去找剑了。
实际上这把剑在袁四爷手里,他就是为了勾引程蝶衣才买的那把剑的。最后程蝶衣把这个剑还给了段小楼。他拔剑打开,说好剑,又插上了,他说,不唱戏要这个剑干什么。
实际上这是发泄自己的苦闷,后来他们掰了,后来又和好了,最后程蝶衣又把这个剑送回来了,这就是贯穿道具,我们可以在好莱坞的戏剧中看到贯穿道具的作用。”
勾脸隐喻爱意,在不同的语境里各义不同。程蝶衣给段小楼勾脸,早已是长情的仪式。程蝶衣给袁世卿勾脸,是失意时在知己处的感情寄托。菊仙给段小楼勾脸,小楼心里还想着蝶衣,“师弟说,这眉子得勾得立着点才有味”。
最动人自是赴批斗前,蝶衣一脸淡然,当众为惊慌的小楼勾了可能是最后一次脸。勾脸落笔之处,是左眉梢,正是小石头当年为护小豆子而顶撞师父时被打伤之处,也是张公公府上戏毕,小石头说“眉毛这儿汗一蜇,生疼”时,小豆子为他舐伤之处。
扇子与程蝶衣的舞台风华相联,现于多处。
第一次是与段小楼分家后独唱贵妃醉酒,手持金色牡丹画扇,雍容华贵,酡然径醉。
第二次是给日本人唱堂会,《牡丹园•游园惊梦》一折,其人唯见剪影,持扇行退,窈窕婉转,扇子与造手的开合起落丰富了剪影内容;镜头转向正面,仍是金底牡丹画扇。
第三次是汉奸案堂审后,给国民党权贵唱的仍是《牡丹亭》,身着淡衣手持素扇。
第四次是抽大烟时,那坤为哄他、逗他,撕了难得找回的那面金粉画扇,蝶衣却不为所动,只是痴笑着继续抽大烟,反映了他精神状态的萎顿失意,心灵世界的干涸寡乐。(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典出《红楼梦》第三十一回。)
照片是风华时期的纪念,一则挂在墙上体现程蝶衣对段小楼的在乎,二则提醒观众,不管如何爱恨纠葛,命运流转,二人昔日曾“少年裘马”。留下纪念,正是因为怕以后会忘。增强故事氛围的整体性。在蝶衣赠剑处复现,在戒毒时复现。
金鱼和屏风是一组组合出现的物象。金鱼作为一种人工培育的观赏性畸形鲫鱼,被囚禁在玻璃缸里,封闭在水下,对应程蝶衣自身的压抑状态。按编剧芦苇言,“这就是一种暗喻,比喻一个人的命运。程蝶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人物,但他也是在玻璃缸里面,到处挣扎。”。
程蝶衣在内战时期抽大烟时,镜头和他之间是一面绣有金鱼和水草的屏风,屏风本身有隔开空间之用,躲在屏风后抽大烟的程蝶衣把自己封闭,逃避现实。接着还给了一个怼在鱼缸玻璃上的特写镜头,金鱼、封闭空间都体现程蝶衣的心理状态。
之后建国时期,程蝶衣被强制戒毒时,屏风和鱼缸再现,段小楼用力把他流血的手从鱼缸内拽出然后绑起来,镜头透过玻璃缸看程蝶衣,缸内的金鱼就像戒烟时痛苦的程蝶衣,困在水下沉沦挣扎。
另见处有意思的细节:在汉奸扒走戏服披在日本人身上,和段小楼对话时,汉奸和日本人的后方站着一个伴着白脸奸臣相的丑角,与画面同侧的人物性质对应。如此小处用心,最见华丽细腻。
▲左侧的白脸奸臣
且不只关爷、那坤、小四、袁世卿这些戏份多的配角,就连艳红、小癞子、张公公、青木、吴大维演的红卫兵这些小配角都能得到正面侧面多重建构,立体丰满。
六、折子戏
按在影片里出现的顺序,提到的折子有《夜奔》、《霸王别姬》、《思凡》、《贵妃醉酒》、《牡丹亭》。
《夜奔》讲得是林冲的故事,朝政腐败、官逼民反。它可指朝代纷乱变迁,京剧的命运随之动荡。关爷死前哀唱“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霸王别姬》讲得是项羽兵败乌江,虞姬殉情自刎。可指段小楼与程蝶衣的对位关系,也可指人们在极端条件下的选择。
《思凡》讲得是尼姑色空不耐拜佛念经的寂寞生涯,私自逃出尼庵找男人。可指禁忌的情欲,如程蝶衣对段小楼的同性之情。那坤说“男怕《夜奔》,女怕《思凡》”,因这二折分别是生和旦的经典难段,都需一人唱、演到底。
《贵妃醉酒》讲得是唐玄宗失约,临幸江妃,杨贵妃怨妒难遣,酒入愁肠。可指程蝶衣失去爱人时的悲伤失意。
《牡丹亭》讲得是杜丽娘寻梦觅爱,为情人而死,也为情人而再生。可指牺牲,段小楼、程蝶衣和菊仙,三个人都为了爱的人作出诸种牺牲。
其中,《霸王别姬》、《牡丹亭》的题材是爱人之间的眷恋与成全。《夜奔》《思凡》《贵妃醉酒》则是争斗与背叛,其对象有政治、信仰、情欲。
七、结语
戏子深情,既是对人,也是对戏。对京戏艺术的从一而终的外在表现就是程蝶衣对虞姬、对霸王——师哥段小楼的从一而终,这种忘我的热爱铸就一种飘忽、无奈的凄美人生。
时代的大潮,流淌在个人的骨血里,深厚文化内涵和时代大背景的介入让个人的感情变得深刻陈凝。《霸王别姬》更多讲的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常规情感故事,而是有着浓厚中国韵味的苦难史,是一个国家的苦难史,也是艺术家在历史中跌宕起伏的苦难史。
结构上,它突破了陈凯歌早期追求的自由诗意,芦苇对它进行了好莱坞经典模式化的专业改编。通俗中见斑斓,曲高而和者众。
1993年的戛纳,评委们争执不下,于是《霸王别姬》和《钢琴课》两部影片同获金棕榈。且在同年,侯孝贤导演的影片获得戛纳评审团大奖,其片名正好可以生动地诠释《霸王别姬》中人物的经历:《戏梦人生》。
“凡是人的,就得听戏,不听戏的,他就不是人。什么猪啊,狗啊,它就不听戏,是人吗?它畜生。”
有人,就有故事,就有戏。
1、天价酬金
1991年酬拍,陈凯歌预计大概有三百万到五百万美金的投资。芦苇说:“我们的资金很多,一下子成了暴发户了,那么多钱,怎么可以用得完?”凯歌说,“你别看钱多,如果我们把张国荣请来,他一个人酬金就得二百万。”
2、性别分歧
性别,有社会性别和生理性别之分。1993年戛纳,有位评委执意投张国荣“最佳女主角”一票,于是张国荣以一票之差输给了当年的影帝。这可能要部分归因于该片的英文名“Farewell My Concubine”,直译成中文是“再见,我的妾”。
3、学京剧
为了演好几段戏中戏,影片开拍前,张国荣先行赶赴北京拜师学习京剧表演。担任他形体指导老师的,是北京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张曼玲女士和刁丽,从身段到舞台调度基本都按老派典型设计,保留了梅派的原汁原味。
给张国荣配唱的是如今硕果仅存的梅派男旦温如华。而张国荣本人,为了饰演好程蝶衣这一角色,不仅仔细看过梅宅布置,还买下《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一书认真研究,对京剧表演的程式术语,也细加钻研。
《贵妃醉酒》一折,因为做工极其繁重,一般都是由具备武功底子的刀马旦应工,学戏多年的普通旦角,都不一定拿得下来,而影片中那一个“舒广袖”的旋舞卧鱼动作,却是由张国荣本人一气呵成演下来的,并没有经过后期剪辑拼接。
4、让须眉
《霸王别姬》大陆有部分观众因为这部电影对张国荣有个印象就是“阴柔妩媚”,实事上现实中的张国荣一贯是英气勃勃的小生形象,与剧中的程蝶衣相差甚远,但是为了把他改造成影片中的男花旦,剧组和他本人都下了好大工夫:剃了他的眉毛,因为太粗太直了,这回要修剪成纤秀的形状;要他保持消瘦的体型,结果常年健身的张国荣在《霸王别姬》里瘦得整个人都细了……
还有他的胡须:张国荣的胡须比一般人浓重,长满半张脸颊,每天都要剃两次,这次为了符合蝶衣的气质,化妆师给他刮干净还不够,还得在他脸上涂粉来掩盖,但是有些镜头仍然可以看到一片青色的须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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