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宇风离开张公馆,天色已经渐渐发白,公馆门前的那两辆日本使馆的车一直未动。
杜宇风走的是张公馆的后门,来接他的是个老头儿,一脸和善,姓许。
张笑林从窗户看出去,许姓老头儿推着轮椅上的杜宇风穿过后花园,他的脸色凝重、肃然。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宿命,只是在这个无人可以逃避的修罗场里,每个人都在为这个国家的命运做出该做的事情。
未来,不属于我们,属于后世子孙,如同一千年前的言峥他们,接受了自己的宿命,却把未来留给了我们……
人,一生能做正确一件事情,就算成功!
张笑林的嘴角微微地翘了翘,他不知道这件事情是否能够成功,但自己做的这个选择,足与让自己安心万年!无论未来的结局如何,他自认无愧天地。
天,已经大亮,杜宇风早已离开,站在窗边的张笑林活动活动胳膊,缓缓地走出了书房,双眼通红。
这一夜,很多人都没有睡。
被日本特务抓捕的徐崇先没有睡,被佐藤带走的文重山没有睡,还有抱着《哭晁卿衡》回去的山口慧真也没有睡。
没有睡,他们却都很忙。
山口义坚和山口慧真此时正在日本使馆的密室里,毕恭毕敬地站在一个人面前。
他就是雍仁亲王,一个矮胖,头发有些稀疏的中年男人。
雍仁一身和服,双手抱在胸前,桌上放着展开的那幅李太白的字画。
放着那幅字画的桌子后面是一张巨大的博古架,架上三两个精美的明代梅瓶,最为刺目的却是两把日本刀,两把日本武士刀。
一把太刀,一把肋差。
一把可以切腹,一把可以斩首!
“神品,神品!”
雍仁那双细小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幅斑驳,泛黄的条幅,喃喃地说道。
“殿下,我们找了它一千年,就只因为它是李太白的亲笔绝品?”
山口义坚突然插嘴说道,自山口慧真把这幅字画带回来,亲王已经看了很久,很久了。
“……”
雍仁没有回答他,抬起眼皮,用有些讥屑的目光瞟了一眼山口义坚。
“你没有看出来这幅字的不同?”
身边的山口慧真侧过脸,轻声问了山口义坚一句。
山口义坚微微皱了皱眉头,看着雍仁那张饶有兴致的脸,思索良久,才缓缓地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那幅字。
“这枚印……”
山口轻声说道。
雍仁点了点头,脸上微微一笑。
“不错,这枚印!”
他也伸出手指,点了点条幅上“太白”落款上面两寸处的那枚暗红的印章,说道。
“这枚印,既不是李太白的私印,更不是后世传人的鉴赏印章,而是圣武天皇的印!”
雍仁的话让山口义坚和山口慧真两人的脸色一愣,他们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看向雍仁。
雍仁继续说道。
“一千年前,圣武天皇被逼退位,让位于孝谦天皇,这其实是一起宫廷政变,背后相助孝谦天皇的人正是来自大唐中土。”
“圣武天皇见大势已去,却不甘心就此丢掉天皇宝座,就秘密派人将天皇之印藏了起来!”
“藏了起来?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山口义坚突然不解地问道。
雍仁阴冷地笑了笑,又轻轻地点了点那字画上的印迹。
“权力,这个东西诱惑力太大了……”
“圣武天皇把象征天皇正统地位的印章藏到日本任何地方,都可能被找到,于是,他就派人把这枚印章送到了大唐,送到了一个他最为信任的人手中。”
“晁衡!”
山口慧真眼里一惊,脱口而出。
雍仁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不错,就是晁衡,也是就阿倍仲麻吕。把印交给他,圣武天皇也是期望晁衡能够借助大唐的力量助其复位。”
“怪不得晁衡曾经三番两次地要回到日本,原来……”
山口义坚轻轻地叹了口气,又轻轻地摇摇头。
晁衡终其一生都没有再回到日本,最后一次,他年高体弱,组织了几百人,几十条船,倾其所有想要回到日本,没想到在海上遇到狂风暴浪,只活了十多个人。
雍仁似乎看穿了山口义坚摇头的意思,也叹了口气,缓缓说道。
“晁衡差一点就成功了,那一年,他组织的几百人准备回日本,那是圣武天皇最后的机会。孝谦天皇内忧外患,国内大名各自为政,不拥皇室,只要晁衡回国,以他在皇室的威望和他身为阿倍氏家主的地位,他要拥立圣武天皇复辟,完全可以做到。”
“最重要的是,他手中就有这枚天皇之印,有了它,即使是晁衡自己登基继位天皇,天下无人敢有异议。”
“这枚印章有这么大的权力?”
山口慧真惊愕不已,疑惑地问道。
雍仁只是轻蔑地瞟了一眼她,并未直接回答,只是继续说道。
“当年圣武天皇被逼退位,却将这枚至关重要的印章送到了晁衡手中,就为了复辟的这一天,只是很可惜,一千年前的晁衡并未回到日本。”
“现在……,现在就不一样了……”
雍仁的眼里闪着一丝激动的光芒,那抹目光里满是贪婪,满是欲望。
“可是,那枚印章呢?”
山口慧真有些怯怯地问了一句。
虽然这幅李太白的《哭晁卿衡》上面有了这枚印章的印鉴,但是总不能拿着这幅字画就代表有那枚印章吧?
雍仁笑了笑,双手依旧抱在胸前,慢慢地围着书桌踱着步。
“晁衡没有回到日本,他最要好的朋友李太白为他写了这幅字,这既是一首诗,也是一幅书法,更重要的是,这件作品到了晁衡手中,就成了一件最为重要的信物!”
“信物?”
山口义坚惊愕地问道。
雍仁点点头。
“李太白当然不可能用在这幅字画上盖上圣武天皇的印章,这枚印是晁衡盖上去的。他为何要盖呢?就是要告诉后人,这幅作品和日本皇室的秘密有极大的关系,只有懂的人才知道这件作品隐藏的秘密!”
“……”
山口义坚和山口慧真又对视了一眼,面面相觑。
雍仁那双细小的眼睛稍稍一转,浅浅一笑。
“这枚印,就藏在这幅作品之中。”
“啊?”
山口慧真顿时惊呼一声,她走上前去,低下头,仔细地看了看那幅泛黄,破旧的字画,一张纸,怎么可能藏着一枚印章呢?
雍仁狡黠一笑,伸出有些短粗的手指,轻轻地点了点那幅《哭晁卿衡》的黑色的檀木轴柄。
山口义坚双眼猛然冒出光芒,顿时明白了雍仁的意思。
晁衡把那枚印章藏在了这幅字画的轴柄之中!
雍仁慢慢地伸出手来,一只手抓住漆黑的轴柄,一只手猛地按住那幅字画,用力一扯……
须臾之间,只见那幅传承一千年的李太白的真迹七零八落,碎烂一片。
山口义坚和山口慧真惊愕不已,在雍仁的眼里,无论多么有价值的文化遗产,都比不上他对权力的追逐。
这就是日本人的民族性格,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可以毁掉任何东西,可以丢掉任何品性,包括人性!
一个没有人性的民族,哪里有什么未来!
即使那帮禽兽屠杀了一座城市几十万民众,不但没有让中国人害怕,更无法让炎黄子孙屈服,只有那满腔的愤怒和仇恨一直延续千年。
这种愤怒和仇恨注定变成民族的基因,转化成复仇的血脉,一直流淌在每个中国人的血管之中。
总有一天,会爆发的……
和平?只要血液里有了仇恨,和平就已经死了!
雍仁瞧都没有瞧一眼那满桌的纸屑,一只手紧紧地握着漆黑的轴柄,用另外一只手的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柄身。
他从轴柄底端一直慢慢地向上敲,终于,在木柄的中央停了下来。
忽然,雍仁疾步转身,走到书桌背后的博古架上,从刀架上取下短刀。
雍仁走回到桌前,猛地抽出刀来,慢慢地用寒光逼人的刀刃轻轻地划着那根轴柄。
刀,果然是好刀。
历经千年的紫檀木柄在锋利的刀刃下,变得如同豆腐一般脆弱。
黑色的轴柄被一分为二,只见那木柄的中央有一个狭小的中空小格。
原来,这根木柄用的是最为古老的卯榫结构,它们不过是两半上好的檀木,在其中做好暗格,并用燕尾榫拼接而成,而后用上等的黑漆漆了好几遍,不知底细的人根本看不出来它不是完成的一根木柄。
雍仁亲王丢下手中的短刀,用短粗的手指从木柄中的暗格中掏出一件东西来。
这件用金黄色绸缎包裹的物件很小,却很是方正。
它,就是那枚圣武天皇印。
雍仁的手微微地有些发抖,目光很有些激动,他将那被金黄绸缎包裹的印放在手心,又轻轻地用指甲捏着绸缎边缘,慢慢地把绸缎展开。
一枚金光闪闪地印章赫然露面……
神龟昂首,龟尾似龙。
一只面露狰狞之色的神龟怒睁着双眼,昂着头,龟的四足踏在印身之上,方正的印身边缘雕刻着熊熊燃烧的火焰,最为奇特的是那神龟的尾巴,却是一条龙的尾巴一般,微微上翘,盘于印上。
“我终于找到你了……”
雍仁小心翼翼地捧着这枚印,嘴里喃喃地说道,眼里满是得意的神色。
山口义坚和山口慧真都面带欣喜,看着雍仁。
过了许久,雍仁才回过神来,他有些愉快地呼了一口气,脸上满是惬意的笑容。
“有了它,我的大业就成了一半……”
山口义坚附和着笑了笑,边上的山口慧真却笑着说道。
“剩下的事情,就看佐藤能不能从文重山手中拿到那幅《贵妃东渡图》了。”
山口义坚微微皱了皱眉头,他还不知道文重山已经被佐藤控制住了,更不知道昨天夜里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
雍仁点了点头,踩着木屐缓缓踱了几步,清脆的木屐踩地的声音如同地狱里的厉鬼在呻吟。
“有了印,再要是找到一千年前日本皇室留在中国的那帮遣唐使间士,我的大业就差一步了……”
“差一步?”
山口慧真愣了愣。
“对,差一步,准确地说,是差一个人!”
雍仁的脸色变得有些凝重,他猛地将手中一握,紧紧地将那枚圣武天皇印握在手心,迟疑片刻,抬起头,对山口义坚和山口慧真说道。
“义坚,你立即去找佐藤,一定要让姓文的把那幅画交出来;慧真,你立即到虹口司令部,把金星河秘密地提到使馆来!”
金星河?就是那个被日本宪兵带走的静安小学校长?
山口慧真愣了一下,连忙低下头,语气凝重地回答了一声“是”。
山口义坚和山口慧真刚要转身,只见那雍仁摆了摆手,说道。
“义坚,你还是随我去见一个人吧……”
“是!亲王殿下。”
山口义坚一个立正,恭敬地哈了哈腰。
雍仁缓步向前走,刚到门口,似乎想起了什么,回过身来,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山口慧真,想了想,说道。
“慧真,你先留下,把桌上收拾一下,使馆里说不定有内务省的人,要是让他们看出端倪……”
山口慧真顿时明白了雍仁的用意,内务省那可是天皇的秘密机构,如同大明朝锦衣卫、东厂的存在。
雍仁和山口义坚出了门,山口慧真转过身,慢慢地走到桌前。
桌上一片破碎的纸屑,还有那柄被削破的檀木轴柄。
当然,还有那柄寒光闪闪的短刀。
短刀是肋差,长刀是太刀。
肋差切腹,太刀介错!
山口慧真慢慢地拿起短刀,仔细地端详着那把刀。
好刀!
慧真缓缓地举起刀,寒光凛凛的刀身上赫然映出山口慧真那张脸。
脸上带着一丝诡秘的微笑……
山口慧真瞟了一眼刀身上自己脸庞的影子,又瞟了一眼那满桌的纸屑……
笑了,她淡淡地笑了笑。
当山口慧真收拾好一切,转身离开的时候,桌上已经整洁如初,短刀入鞘放在了刀架上,山口慧真的手里拿着用黑色棉布包裹的长形木匣走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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