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2018年是大唐建立1400年,那是个群星璀璨的伟大时代,那是直到今时今日还依然活在我们心中的盛世大唐。”遇见发愁的李白,和他一起登上金陵的凤凰台;品尝王翰的葡萄美酒,在刚健的时代风貌里体会中国式的狂欢;跟随王维的行迹,走近“安史之乱”的事件现场;借用罗隐的锐利目光,在唐代市井中观察世间百态……
南京师范大学教授郦波新著《唐诗简史》,带你品读唐代王朝历史与诗人浮沉命运,解唐诗、说唐史,还原心中大唐,走进恢弘却温暖的大时代。
《赏月空山图》(资料图)
在盛唐的李白、杜甫之前,在盛唐的边塞诗、田园诗到来之前,我们还必须仰望一座唐诗的丰碑,这就是被闻一多先生称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的《春江花月夜》,正所谓“孤篇横绝,竟为大家”,张若虚的这首伟大诗作确实是不能、不该,也不可以绕过的伟大丰碑。诗云: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读来真是琳琅满口啊!甚至齿舌生香,让人不禁陶醉!
可是,这样美的《春江花月夜》也曾经在历史中被埋没过很长一段时间。据程千帆先生考证,今存唐人所选的唐诗选本,包括唐人的杂记小说,甚至一直到宋代的,比如《文苑英华》《唐文粹》《唐百家诗选》《唐诗纪事》,乃至到元代如《唐音》等,都没有选过张若虚的这首《春江花月夜》。从唐代到元代的,甚至包括到明初的二十多种诗话,也就是诗歌艺术理论批评著作中,也都没有提及张若虚的这首《春江花月夜》。
最早收录这首《春江花月夜》的是宋人郭茂倩的《乐府诗集》。但在郭茂倩的《乐府诗集》四十七卷中,所收《春江花月夜》同题诗,共有五个作者的七首作品。如此看来,郭茂倩也是因为《春江花月夜》是乐府旧题,而这个选本又主要是选乐府诗,所以才把它收录其中。换言之,郭茂倩当时其实也并没有对《春江花月夜》另眼相待。
一直到明嘉靖年间,也就是“前后七子”复古运动兴盛之后,各种唐诗选本才开始纷纷收录这首《春江花月夜》。之后,明、清两朝对这首《春江花月夜》的重视程度越来越高,尤其是从晚清到民国,从“孤篇横绝,竟为大家”“孤篇压倒全唐”之说,到“诗中的诗,顶峰中的顶峰”,这一首《春江花月夜》才逐渐受到世人重视。
为什么从唐到明,在长达八九百年的时间里,这首经典名作,却一直不被世人所重视呢?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思考的问题。
《浣月图》(资料图)
《春江花月夜》四句一转韵,形成一组,全诗共九组,也就是有九次转韵。这九组诗句,以传统上一种比较简略的分法来看,其实可以分为两大部分:前四组的“望月”和后五组的“游子思妇”。
第一组四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春江潮水连海平”,是说春天的江潮水势浩荡,几乎与大海连成一片。张若虚是扬州人,他的这首《春江花月夜》就写于扬州的长江之畔。
“春江潮水连海平”,春天的时候,江潮已然浩荡,诗人用那俯瞰寰宇的眼睛,就可以看到长江与大海之间,因为春潮始生而相连成片。在中国古代,广陵潮曾经和钱塘潮一样有名,这一段扬子江面的广陵春潮,虽不像钱塘潮那样奔腾汹涌,但浩大连绵,同样浸润了诗人的想象。
请注意这个“共潮生”的“生”字,后来张九龄有“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他们为什么都用“生命”的“生”,而不用那个“升起来”的“升”呢?这个“生”字的运用很有讲究。“上升”的“升”,表现的是一种状态;虽然它是动态的状态,但也仅仅是一个状态。而“生命”的“生”,表现的却是一种情境——有情感、有境界。“生”是孕育,是生长,是有生命、是有灵魂的。所以一句“海上明月共潮生”,不经意间就赋予了最重要的那个意象——“明月”,一种拟人化的生命与灵魂。
从“海上明月共潮生”到“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到“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到“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明月”在诗词中的地位,几乎无可匹敌。虽然在张若虚之前,描写明月的诗词不乏其例,但从整个诗歌史的角度来看,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让“明月”成为诗词中最最经典的意象,毫无疑问是有着里程碑式意义的。
事实上,《春江花月夜》虽然写了很多意象,但是它的意象线索就是以“明月”的生浮沉落为主线的。所以第一组四句说的就是“月生”:当江海浩荡,明月初生,月光与水波千万里澄澈相映。故而我们在这种景象中,忽然生出一种感叹,这时江海孕育而生的又岂止是明月!而月华初临,水光滟滟,眼中所见又岂止是光亮呢?在诗人的眼中,这一定是一轮有生命的对象,所以面对明月,诗人才可以打开思想与情感的宝藏,从而借面对明月来面对宇宙、面对苍生、面对人生、面对生命本身。这就是为什么每每我们面对“海上生明月”时,内心会不由自主地感动、激动,甚至一时间泪水也要像明月般与潮共生。
明月既生,春潮与共,故而到了“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重点其实已经悄无声息地从“月生”过渡到了“月明”。“滟滟随波”,这里的“滟滟”其实就是波光荡漾的样子。因为有千万里的波光荡漾,也就是水与月之间的光影交相辉映,所以才能点出“月明”。
正是因为这种月明和光影,才在诗歌的潜在逻辑中延伸出下面的描写:“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古时“城”外属“郭”,“郭”外属“郊”,“郊”外就是“甸”。“甸”其实也就是“郊外之地”,而“芳甸”就是“芳草丰美的郊外之地”。那么,“江流宛转绕芳甸”是要突出这些芳甸、草甸的芳草丰美吗?下句说“月照花林皆似霰”,“霰”这个字是天空中那种白色不透明的小冰粒。“似霰”就是说在月光中的照射下,连春天的芳草与鲜花都显得晶莹洁白。
那这里是不是在说芳甸与花林之美呢?其实通过“江流绕芳甸”“花林皆似霰”,诗人重点要表现的在后一联“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古人以为霜和雪一样是从空中落下来的,所以又叫“流霜”。“流霜不觉飞”,就是说天空中处处都充满着那种如霜、似雪、似霰的颜色。
所以第一组四句写的是“月生”,而第二组四句表面上写芳甸、花林,其实重点要写的是“月光”“月华”。请注意这里的“月光”与“月华”,并不只是美,诗人要说的是这种美丽的月光与月华弥漫了所有的时空,它无处不在,无所不笼罩。
因此,接下来的第三组四句说:“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因为“月光”“月华”无处不在,无所不笼罩,充塞全部的时空,所以连细微的灰尘都消失不见了,天地一片纯净。而这片纯净的天地,全部属于月亮。这是一片怎样浩大而纯净的时空啊!而这片时空中的核心,甚至这片时空的主宰,就是“皎皎空中孤月轮”!请注意,既然说是“月轮”,那么就是圆月,就是满月。在这片浩渺而纯净的时空中,那一轮孤月,那一轮满月,它的光华无所不在,它仿佛就是这片时空的永恒主宰。
就是在这个伟大的主宰面前,竟然出现了一个单薄、瘦小、甚至也是永恒的身影,那就是人类的身影。“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是什么人最初看见这郎朗的明月,而这时空的主宰——这明月又是在哪一年最初照耀着人类的光明?这简直就是天问!
此前讲月生、讲月明、讲月华、讲月光的无处不在,无所不笼罩,其实是营造了一个浩渺纯净的空间。但“何人初见月”与“何年初照人”这两句,貌似突兀之问,却在时间上的终极之问立刻宕开一笔,在空间的体系里突然生出时间的坐标,于是时空的坐标体系才真正完全地确立起来。
于是,江畔那个瘦小的身影,面对皎皎空中的一轮孤月,面对那片时空里的光华主宰,说出了最自信、也最深邃的文明感慨:“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这句终于尽显大唐气象、盛唐气象,尽显中国文学与艺术的巅峰气象,同样尽显中国的文化、历史与文明的巅峰气象,也深刻表现出诗人对生命的终极思考。
到此,人与月终于由对立达成了统一。故而人望月,月照人,俱显深情,既为引出下一组的游子思妇之情,也为人与月光华相映的此情此景,诗人笔触忽转,生出“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的浩叹。一句“不知江月待何人”,那光华无所不在的明月,忽然变得深情起来;一句“但见长江送流水”,那如水的时光与如时光般的流水,也一下子变得深情缱绻起来。这是从哲思到深情的过渡,这是从深邃到深婉的衔接。从哲思到深情,从深邃到深婉,那个化实若虚、化虚若实的张若虚,他又会如何表现呢?
千年而下,真是“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这一联既承接“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而来,又开启了下篇“诗言情”的深情与婉转。
下篇的第一组“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是总写游子思妇离别之苦。游子像那白云一片远远离去,只剩下思妇站在离别的青枫浦上独自忧愁。“青枫浦”应该是在今天湖南的浏阳,这里是指游子思妇的离别之地。“不胜愁”就是无穷无尽的哀愁。两句既然各写游子与思妇,接下来的一联依然如此。“扁舟子”有零落、漂荡江湖之意,所谓“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一叶扁舟尽显江湖游子飘零之感,而明月楼上月华如水,照见思妇相思无尽。
接下来四组则分别写思妇与游子。先写思妇,承接“何处相思明月楼”而来。诗云:“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楼上那不停移动的月光啊,应该照着离人的梳妆台吧?月光丝毫不谙离恨之苦,穿帘过户,帘卷不去,照映在思妇的捣衣砧上,欲拂还来,竟让她产生出几丝埋怨来。
既然不能卷去、不能拂去这因相思而生的恼人的月光,那就换一种思维吧!
昆曲《春江花月夜》(资料图)
所谓“千里共婵娟”,所谓“明月千里寄相思”,不也照着千里之外的思念的人吗?于是思妇的心中开始响起这样的心声:“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既然如此相思、相望却不能相闻,那就让我化身为那月光,化身为那似霜、似雪、似霰的银白,在这相思的暗夜,千里逐波,去到你的身旁,去照着你,去陪伴着你。
这是何等痴情啊!庄子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我却觉得,相濡以沫,何如“相望”于江湖。就像月亮一样,远远地望着你,哪怕人生之路泥泞满地,哪怕万里行程沧桑满野。这种“相望于江湖”,不也是一种满满的深情吗?你看那鸿雁,不停地飞翔,但永远不会飞出这无边的月光;你看那鱼龙在江水中欢畅,激起波光粼粼,让月华遍洒大江。如此一来,思妇对月光的埋怨又变成了纯洁而纯粹的深情,无所不在的月光、月华,又终将成了她深情的寄托。
可是漫漫长夜,月过中天,连月亮也开始要暗淡了吧!于是另一种人间的无奈与悲伤袭来,诗人的笔触开始转向游子。“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游子也在悲伤啊!昨夜梦见花落闲潭,可惜的是春已过半,自己还不能回家,一江春水带着那春光将要流尽,连此夜江滩上那纯洁美丽的明月,都开始沉沉向西而去。时光一点点地流逝、一点点地推移,而人世间的伤感、相思与深情,也在一点点地堆积、一点点地沉淀。就在这一点一点又一点里,人的情感愈发鲜明、愈发浓郁,鲜明到如在眼前,浓郁到比月光、比江水还要缱绻,还要缠绵。
于是最后的伤情如余音袅袅、不绝于耳:“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斜月西沉,竟然要慢慢地藏于海雾之中,而碣石与潇湘的离人,他们的距离无限遥远。不知在天涯,在海角,在这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多少这样的游子,乘着这月光,踏上回家的路。人生苦短,遗憾、伤感无处不在,唯有那西落的明月,摇荡着离情,把最后的月华,洒向江边静静伫立的树木。
表面上月亮是这首诗毫无疑问的主角。可是,写月亮的诗篇实在太多了,为什么独独《春江花月夜》,它写明月就能被称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呢?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可以解答我们在一开始提出来的问题:为什么《春江花月夜》这首名作,在八九百年的时间里不为人所重视?
因为这首《春江花月夜》,它写的不是一般的情景交融,不是一般的因情生景、因景生情,它写的也不是一般的借月怀人,或者一般的望月怀远。事实上,这首名作真正的主角,既不是表面形式上的月亮,也不是与月相对的人,而是伫立在月与人背后的“生命”!
上下千年、纵横万里,再难找出像《春江花月夜》这样一首触及宇宙、生命本质的诗来。正是因为有这种对生命本质的触及,所以“人生代代无穷已”的感悟,才完美契合了大唐的精神、盛唐的气象。而“落月摇情满江树”的缱绻,又让生命如流水般、如月华一般,在时光的长河里尽显深情。在神奇的永恒前面,作者只有错愕,没有憧憬,没有悲伤。他是用一种极其平静的方式,触及明月与人生背后的宇宙,触及永恒,触及生命,这其实也是《春江花月夜》在当时不被重视的一个重要原因。
自初唐而至盛唐,自“王杨卢骆当时体,不废江河万古流”,到刘希夷、陈子昂,擎起诗文变革的大旗,再到边塞、到田园、到“李杜”,终于迎来盛唐的气象。这一切需要高蹈者的振臂一呼,需要有力度的四方响应,于是才能见大唐的面貌,才能见盛唐的气象。可是,就在这转换的节点上,有一个平淡冲和的身影,有一个平静内敛的诗人,他站在扬子江边,以一种更宏大的生命视角、宇宙视角,甚至是一种更高维度的眼光,去触及、去思考、去展现生命与永恒。况且他所站立的地方,远离那个时代的中心,他不在长安,他不在洛阳,他不在终南山上,他只在无人注意到的扬子江边,自然更为人所忽视。
所有的狂飙突进,所有的复古革新都与他无关。而他虽然在仰望明月,却又像在俯视苍生,用他福至心灵的感触,写下这样一首平缓又舒畅的《春江花月夜》,写完搁下笔转身而去,从此消失在历史的苍茫里。经历漫长的时间沉淀之后,它的光华终于渐渐地、平静而平缓地显现出来,终于引发无数后人的浩叹。
我们与李白、杜甫、边塞诗与田园诗相濡以沫,却与张若虚、与他的《春江花月夜》相望于江湖、相望于时间的深海。“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就像那明月,共你我而生!我们从不曾拥有他那样的境界,却仿佛因他陪伴而过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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