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之问棘也是已: 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庄子在讲完了彭祖的故事以后，又重复了一遍鲲鹏展翅的故事。他借商汤来问当时的一个智者朋友棘，说：四方上下有边界吗？在北极有一个叫北冥的地方，有天池，有鱼名为鲲，化身为鹏，背负青天，可以抟扶摇而上。然后又讲小鸟嘲笑大鸟说，我腾跃几下就可以起身了，您怎么飞得那么辛苦啊？想飞远还需要培育身体下的气流，还要等待时机。
小和大，好像在这里面又被重复了一遍。
小梁读到这一段的时候，就心生诧异。在古代，微言大义，字是刻在竹简上，不像现在各种拷贝粘贴。那个时候孔子读书都是韦编三绝呀，一本所谓的书，其实就是把竹片用牛皮穿在一起。
那时候刻一段文字不那么容易，为什么在《逍遥游》里庄子要大大小小地提三次鲲鹏展翅的故事？
为什么他要重复呢？他选择重复，是要达到一种什么样的目的呢，这是有意的重复，还是后人在传抄这些故事的过程当中，不小心抄重复了呢？如果是抄重复了，为什么人们不把这个故事收减了呢？
怀揣着这样的一种疑问，我查了一些资料，发现真有研究这个问题的学者朋友。有人说这是古代的一种写作手法，叫重言，就是反复说。
关于整个《庄子》的谋篇布局这件事情，我有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以前讨论过，为什么要把一个明显不靠谱的故事，一个神话故事，一个没有逻辑的故事，作为开篇？
我的理解是：庄子用一个不靠谱的故事，来打破你对逻辑、对分析、对道理的依赖。
第二个关于谋篇布局的问题，就是为什么逍遥游里要把鲲鹏的故事重复提三次？不仅如此，这个“九万里”，在短短的两三百字之内也出现了三次，“抟扶摇而上九万里”，“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
这么聪明的庄子，如此惜字如金的人，他为什么要安排这个故事反复出现？抛开文学创作手法不谈，我作为一个说话有些时候容易絮絮叨叨说车轱辘话的人，特别能理解这种状态，可能这是一种音乐的需要。
在古代的时候，我相信绝大部分的文章，都不是借由文字传下来的。绝大部分重要的经典都是被吟诵后背下来的。这种习惯，甚至保留到了民国的时候，据说郭沫若可以把整个《红楼梦》背一遍，有一次有个饭局上有人提到了某一段，郭沫若就从那句话开始一直往下背，一个字都没有错，苏东坡也可以这样。如果他们活在现在，基本上都可以上江苏卫视《最强大脑》，不过古代的知识分子，谁的肚子里面没有个几万字的经典呢。
所以古代的人在传承一些经典的时候，他不是一句话一句话这样去按照文字码出来的，他是唱出来的，唱就有唱的一些特点。
我们唱歌时知道，一首歌里有些歌词会反复出现，“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 是不会只唱一遍的，唱过一会儿又会出现一遍“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这可能这就是口腔文学，或者说口腔艺术的一种特点。它在重复当中产生了节奏感和层层推进感，然后又在这个重复的过程当中产生了某种意义。
所以我觉得，庄子在他那个年代，他是把这首歌给唱出来了，这首歌叫《逍遥游》。他的弟子也是每天把《逍遥游》当歌来吟唱的。
前段时间我碰见一位80岁的老先生，年轻时是一位非常资深的音乐指挥家。他会演奏几十种乐器，从萨克斯到埙，到萧，到笛，到小提琴，到钢琴，到二胡等，他全会演奏。他跟我说，他最近去了一趟潮州，发现潮州的鼓音里面是有12个调的。他当时就在餐巾纸上，用一种我看不懂的长得像日文，又像韩文，又像甲骨文的写法写了12个古调给我，然后在我面前“以哦以哦”地演绎了一遍，我说有什么用？他说嗨，太有用了。我拿这个调去读《尚书》，发现整个《尚书》居然就是按这个调来写的。
原来《尚书》也不是一本书，它是一大首歌。我认为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经典，其实都是各种歌。我一想到再过两千年，一些文化比较学者在研究本朝的诗经的时候，唱着“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我就觉得整个人都要疯掉了。
今天晚上我们没有做文字上的考究，我们用这个重复出现的故事和大家分享了一个有趣的观点：一件作品如果不能变成一首歌，它可能就不值得流传下去。
我后来发现这是一个特别有意思的方法。教小孩子语文本来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我最近把我要跟我儿子讲的故事，编成了几首歌。我用李宗盛和罗大佑的几首歌做曲牌，往里面不断填各种我想讲给儿子听的内容，效果很好。
如果说春秋战国时期是整个中国人的青春期的话，那么《庄子》就是整个中国人命运共同体青春期时期的浪漫歌谣。
站在这个维度，你再去看庄子这篇文章，你就能一下子理解庄子是如何哼着写了这首《逍遥游》。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