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快节奏的音乐，粉红色的舞台上，舞者在两只钢管间旋转、穿梭、上下翻飞。单手环绕钢管，双脚悬空；或一跃而上钢管，身体倒立……裙摆的飘动伴随着台下的掌声。那些似乎在和地心引力做对抗的动作，显示出一种极致的美感。这是2018年11月，在拉斯维加斯举行的美国钢管舞艺术大赛（Pole Art American）。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有人相信，这场世界级比赛的冠军属于一个身高168cm，体重近200斤，笑起来会露出双下巴的女孩。
“你好有魅力!”“被感动了。”“自信的女孩最美！”
“这么大运动量，怎么还这么胖？”
“这种身材，正常审美真的理解不了。”
游舒晴今年28岁，从七年前第一次摸到钢管开始，掌声和质疑声，她都比普通的钢管舞者听得多。
一2012年，游舒晴大学毕业的前夕，一个舞蹈剧团来到她就读的中国文化大学选拔演员。
舞蹈系的游舒晴参加了海选，当场就被选角老师看中了，觉得她很适合剧中一个胖胖的、吉祥物式的角色。
但她没想到，接下来对方说：“你现在还不够胖，至少再胖10公斤。”她没能当场做出决定，最终对方给了两个选择：要么胖10公斤，演一个有戏份的配角，要么以现在的外形，去跟很多人一起跳群舞。
一个口无遮拦的朋友说：“再胖10公斤？那你不胖成猪了？”
游舒晴自己也害怕以后会瘦不回来，但还是一咬牙选择了前者，“我还是想有一个角色，能被人看见，这可能超过了我对胖的那种害怕。”
进了剧团开始训练，游舒晴才知道，备选的除了跳舞出身的她，还有两个戏剧演员。舞蹈部分是以钢管舞为主，她们三个都没有跳过。
增重的方法是粗暴地吃。剧团每天给她送来很多吃的，吃完了还要练习钢管，每天练两三个小时。一直持续了大半年。
“那时候真的很疯狂，每天不练就浑身不舒服，可能因为赌气吧。然后我发现我爱上钢管舞了。”最后游舒晴得到了那个角色，剧团跟她签了一年的合约，在台北、高雄等地做巡回演出。出场时，她顶着粉色的爆炸头假发，穿着浅绿色的吊带连衣裙，台下满是观众欢乐的笑声。她决定放弃就此从前最喜欢的街舞，成为一名专业钢管舞者。
但这条路却比她想象的难。舞台剧的票房没有预期中好，演了几个月就停了。原本剧团画下的大饼都无法再实现，只能离开剧团另找出路。
作为不那么主流的舞种，台北当时只有三家钢管舞教室，游舒晴觉得选择这条路很有前景，但相应的，资源也有限。她一下从稳定发展的剧团演员跌落成失业者，担心再无缘钢管这条路。
因为自己的钢管舞水平也还不够高，她只能一边跟老师学，一边在当时老师所在的舞蹈教室兼职做行政。虽然收入很少，但这样她就可以整天泡在舞蹈教室里。
“能吹冷气，可以坐在柜台后面看老师上课，还能有免费的场地练习，对我来说简直是完美。”行政的工作做了快一年，这期间游舒晴的舞蹈技术突飞猛进，每掌握一个动作，她把那些照片发到facebook，得到的快乐和成就感不断累积。
但她的体重也从没下降过。
二胖是天生的。
游舒晴知道自己从小就是个肉肉的女孩。她有一个姐姐，大她三岁，两个人都是从小就学跳舞。姐姐很瘦，是“光吃不胖”的类型。饭桌上，姐姐总是吃很多，但妈妈却会提醒舒晴少吃点。
国小和国中，她都跟姐姐念相同的学校，她最怕老师和家长不自觉地拿她跟姐姐比较。姐姐瘦、乖巧听话，而她是叛逆的。即使妈妈很坚持，她也坚决不报考姐姐的那所高中，最终选择了台北复兴中学的舞蹈班。
人们对于跳舞女孩的审美是更严苛的，她们比普通女孩更早意识到要“美”，要化妆，要懂得展示自己。她们要瘦，要比普通女孩的瘦更瘦。
游舒晴达不到，但她喜欢跳舞，在技术上从没输过。可是这依然没办法弥补她在集体中的那种突兀。
作者图｜生活中的游舒晴
为了升学而制定的标准化审美让她痛苦。高中她所在的舞蹈班上有20个人，教室外面贴着一大张纸，上面是一个表格，写着每个人的名字与身高体重。没有达到标准的人会用红色被标记出来。她永远都是红色的。
那张巨大的纸就贴在教室外，每个星期更新一次。自己经过时会看见，班里的同学会看见，外班自己喜欢的男生会看见。
“真的很绝望。”她甚至开始遭到一些排挤。她后悔在入学的自我介绍时，出于自嘲说自己的外号是——“猪小弟”。每次在操场上跑步，一些同学就会跟在后面喊，有时候甚至会喊她“瘟疫”。全班20个人，只有四个人不参与这场集体攻击。
即使是这样，她从未跟家人提起过学校的遭遇，所做的就是一个人崩溃大哭，或是常常提前两个小时到舞蹈教室。
但那些令人恐惧的时刻最终结束，游舒晴凭着实力考上了文化大学的舞蹈系。“我听说北京有个很有名的舞蹈学校，入学的第一项就是大家站成一排看外形，形象不好的连第一轮都过不了。还好我没遇到这样的情况。”她笑着说。
三2013年，舞蹈教室的行政工作做了半年多，当时的舞蹈老师问游舒晴，是否想要试试看同时兼职教学。也是那段时间，台湾办了第一场大的钢管舞比赛，她便参加了，拿了不错的成绩。之后被选中去美国进修了几个月。一切开始朝着自己希望的方向发展。
但又过了半年，那间舞蹈教室分家了，游舒晴也盘算着更好的出路。那时候她的梦想是成立一个自己的舞团。或者应该说这是从小就有的梦想。
她被朋友介绍去了另一间舞蹈教室，创始人之一是她大学时的学妹，她入了股，开始有了一间算是自己的教室。
上课时候的游舒晴是发光的。小小的舞蹈教室里，游舒晴站在镜子前边做动作边喊着拍子，声音不大，却很有底气。单独指导的时候，她缓慢而耐心地示范。在下面小心托着钢管上的学生，让人很有安全感。
和街舞不同，钢管舞带来的反馈是即时的：一个动作只要不停练，就有做成的可能，如果不练，就绝对不能。有一个很漂亮的动作是舞者需要突然跳起，双手抓住钢管下方，身体倒立，两腿高举岔开。整个动作不过一两秒钟，但游舒晴从开始学到能够漂亮地完成，用了有三年。
“其实我最喜欢的事情是教课。很有成就感，尤其是看到学生从不会到会的那个过程。真的是太开心了。”一个学生学会了从钢管上慢慢旋转滑下来的动作，游舒晴觉得很满足，也突然才想起来：“哦，刚刚我说的，以为是练了三年的动作，那个其实有四年哎。”
蕾蕾是她舞蹈教室的学生，也是她的朋友。去年美国的比赛蕾蕾也去了，她们常常一起出去喝酒，还在锁骨处纹了相同的酒杯图案的纹身。
“她真的是做事情很认真的人，”蕾蕾说，“也很直接，有什么不爽就会说出来，但几乎不会发脾气。她生气都是跟男朋友。”
男朋友是练体育的，但工作时间是在晚上，为了配合她打乱了自己的作息。男朋友似乎也不太支持她的工作，常常一开会晚就催她回家。
去年年中，和男朋友分手的前夕，游舒晴迎来她的体重巅峰。“有200斤了。因为恋爱时候作息很不健康，也可能过得太安逸了吧。我对自己唯一错误的估计，就是以为自己适合交一个很安逸的男朋友。”
16年年末，游舒晴因为一次表演受伤了。她大腿前侧的柔软度不够好，在比赛中有些逞强地做了一个翻折的动作，腰和腿都受了伤。游舒晴的关节一直都比普通人更容易受伤，因为遗传的僵直性脊椎炎，一种免疫系统疾病，会侵袭人的关节和眼睛。在没有查出患病之前，她还以为只是因为自己太重了。
治疗了几周后，医生建议她静养。伤痛让她无法进行日常强度的练习，每天和男朋友一起住，也常常吵架。
消沉持续了快一整年，游舒晴觉得害怕了。那种失控感是她最怕的，像高中时候对于旁人眼光的无法掌控，或是眼下对于体重的逐渐失控。如同很多电视剧中的俗气情节，她坐在男朋友狭小的出租屋里，心里想，十年之后我还要过现在的生活吗？
作者图｜在海边舞蹈
强迫自己必须做点什么的时候，她想起心心念念的舞团，决定开始筹划。她联系了三个认识的舞蹈教室，再算上自己团队里的几个人。她给舞团起名为“不锈钢”，“因为当时就看着教室里的钢管嘛，而且，有一种很顽强的意思。”不锈钢舞团正式成立，且不隶属于任何一个舞蹈教室。
四“如果给自己的舞蹈方面打分，你会打几分？”
“七八分吧。”
“那生活方面呢？”
“五分。”
游舒晴觉得现在的生活里，自己是依赖朋友的。她会给自己划定一个舒适圈，这个圈里都是她觉得信任的朋友，至于这个圈以外的，她尽量不去在意，便不会有恐惧感。蕾蕾说：“舒晴不是一个情绪很灵敏的人。她比较大条，很乐观。”
但她也有过在意被人评价的阶段。有一次她把日常练习的视频发到网上，有人在下面留言说“穿那么少，都走光了。”她仔细地来回看那段视频，拿去问朋友，大家也都说没有。“难道是我眼瞎了吗？”
还有一次有人在留言区攻击她的身材，她回应了几句，对方骂得更厉害了，挺她的人看不下去出来维护她，就那么来来回回在留言区吵了一个小时。
后来她渐渐不再理会那些恶意中伤的话。甚至生活里，她遇到什么生气的事情，都会自己先在脑子里“跑十圈”，然后再表达。
胖就是自己的体质，她从小跳舞，最懂得自己的身体。甚至唠叨她的身材已经是爸妈多年的习惯。前段时间全家一起开车出去玩，她觉得自己瘦了，便说：“妈你看我瘦了，我裤子的腿都变宽松了哎。”妈妈却丝毫不留情：“可是你屁股还是那么大啊。”只是长大后她能够理解妈妈就是这样的人，跟正在开车的爸爸说：“你看我妈这个人，多难聊。”
作者图｜在表演钢管舞
去年她开始练习瑜伽，为了减肥，也为了增加跳钢管的柔软度。Keep上有一段她练习的小视频：她上半身伏在地上，双脚从背后抬起，落在头的前方，最后缓缓踩在地面上。柔软得像一条鱼。
留言区是大家的赞美和惊叹。虽然练习很痛，但那是她克服了害怕，可以真实地掌握自己的瞬间。
游舒晴的脸是美的，鼻子尖挺，大眼睛，眉毛很浓，椭圆脸型。她跳起舞来也是美的，动作流畅，协调，每个高难度动作都举重若轻。“所以上帝还是公平的，我觉得妈妈把我生的很好看。”
她用着一个绿色的手机壳，上面写着：你才是胖子，你全家都是胖子。
“所以那外表呢，会打几分？”
“十分，给妈妈。”她笑着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五不锈钢舞团的首演定在了2017年11月，游舒晴联系到台北的一个小剧场。为了那次演出，游舒晴和团员们练习了很久。布置会场、宣传、卖票都是她们自己，演出当天，爸妈和姐姐都到剧场来帮忙贴座位号。
她和妈妈因为“哪个区域应该作为贵宾席”而争执起来，妈妈坚持认为应该安排在前排，但她知道其实视角最好的是中间的区域。后来爸爸看不下去说：“你就别管了，舒晴早就长大了。人家都自己能成立舞团，不比你强？“
她顿时有点想哭，觉得一切都很值得。
走上钢管这条路是“人算不如天算”，她不是没有怕过。而走到今天，也是努力和坚持的结局。
“励志”、“感人”、“坚强”是她被贴上的赞美，而一个女生是否真的喜欢被形容为坚强？
“能鼓励到别人很好，但我不是为别人活着的。”
游舒晴的手上做了颜色艳丽的指甲，但都短短的，因为太长会影响抓握。我看到她的拇指边缘有一些干裂的口子。而当她伸出手掌，掌心的上方是一层厚厚的淡黄色的茧。
去年在香港演出，游舒晴编了一支名为《我》的舞蹈。在那段舞里，刚出场时，她戴着跟当年在剧团第一次演出相似的假发，穿着夸张的蓬蓬裙，动作笨拙，搞笑又可爱。跳到一半，音乐转为缓慢低沉，她把衣服脱掉露出里面的肉色紧身衣，模拟练习时候的场景，时而摔倒，时而从钢管上滑下来。
而最后的一分钟，音乐又突然转换，她撕掉肉色紧身衣，穿着蓝色的闪亮比基尼，在钢管上骄傲地飞转。
这个场景让人不自觉地起鸡皮疙瘩，很多人都说：“看哭了”。
她把那支视频发在Keep主页，并在视频的简介里写道：
“这支舞，就是我的故事。”
撰文 | 崔斯也
本文由树木计划作者【@真实故事计划】创作，在今日头条独家首发，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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