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及后续文章的作者王军、刘连伦两位老师授权在这里连载,以飨读者。本文曾在《中国戏剧》发表。
李慧芳先生
近代中国,山河破碎,群雄争霸,交相煎逼。天灾与人祸,内忧与外患,噩骇不断,泱泱华夏成一片苦海。皇城根下,天安门前,清皇垂青之地一扫旧日满盈骄奢的庞势盛容,取而代之的是衰草遍地的满目苍凉。京城内外,生灵涂炭,路有饿殍,曾赫赫扬扬的皇权统治此时恰似苦海中的一叶破舟,摇摇欲坠,在风雨中无望地漂泊着,好容易挨到了大民国“小朝廷”的年代,1923年6月26日晚,北京紫禁城中建福宫西花园一把冲天大火烧尽了无以统计的珍奇异宝。末代皇帝溥仪悲愤恼怒之下,于1923年7月16日中午痛下一道“将宫内太监全部裁撤,立即出宫。”的谕旨,顿时,紫禁城内哀嚎声声,咒骂连连,昔日皇宫的太监也要靠沿街乞讨为生了,更何况芸芸众生。就在这惨不入目、凄苦酸楚之事发生不久,李慧芳来到了这个喧嚷而荒芜的乱世之中。
李慧芳属猪,1923年7月24日即农历癸亥年六月十一日出生在北京城崇文门花市大街的一个民居大杂院里,这里原本是破旧不堪的大车店,现在住满了穷苦百姓,名曰大杂院实则贫民窟。说它杂,是因为蜗居在这个民居大院里的那些人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干什么的都有:有做小圆镜子的,有做瓶子盖的,有做鞋楦头的,还有拉洋车的,卖报的……说它贫,是因为这个大院住的都是社会最下层人,这里的几十户人家,一户户都挤在一间间又黑又破的小屋里,家徒四壁,靠卖力气和小手艺养家糊口,每日朝不保夕。李慧芳家就是其中一户。
李慧芳的祖父李兴保没有文化,老实巴交,是个以做木鞋楦头为生的穷手艺人,人称“楦头李”。祖母也是穷苦出身,嫁到李家后,照顾李兴保,为他养儿育女,操持家务。李慧芳的父亲李显臣姐弟四人,他行二,上有姐姐,下有妹妹、弟弟。祖父有个穷哥哥,膝下无子,因而,父亲自幼被过继给大爷。据说李显臣长成一条壮汉时,不知被哪路军阀抓了丁,后来受了点伤,不长时间便离开了部队,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当了几天兵。后来他看到父亲家中困苦,弟弟又被父亲送到科班学戏,家中只剩下父亲一个男劳力,不免心生怜意,便又回到父亲家中,帮助父亲为全家谋生……李慧芳的母亲梁氏,也是穷苦人家出身,梁氏早年丧母,家中有父亲和两个兄长、一个姐姐,两个兄长目不识丁,都是黄包车夫。梁氏虽家贫没有文化,但人长得高挑端庄,心灵手巧,很是讨人喜欢。于是,梁氏在李显臣大爷家做纸花活时便被李显臣的大妈相中。李显臣1890年生人,梁氏1897年生人,梁氏比李显臣小7岁。李显臣身材高大,生得英俊,话不多,老实厚道。梁氏秀外慧中,人善良,很有主见。按中国人传统的眼光看,他们年龄很合适,性情互补,很般配,于是李显臣的大妈就牵线搭桥,介绍梁氏与侄儿李显臣结了婚。李、梁二人结婚可谓是 “穷穷联合”,门当户对。入洞房那天,梁氏的一双脚最是引人注目,因为一身旧衣的梁氏只有她脚上这双九成新的绣花鞋颇有一丝新意,但是三天后这双绣花鞋就从梁氏脚上不见了。原来,这双唯一像点样的绣花鞋是李家借来为新妇装点门面的。
李慧芳的父母亲
梁氏26岁时为李家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孩子出生这天正是大暑,这是一年中天气最为炎热的时节,然而李家却是冰冷异常。孩子长得个头儿不小,高鼻子、鼓脸膛、白皮肤,四肢健全,哭声响亮,但李家却没有一点添人的喜庆和热闹。原来,梁氏生下的这个孩子是个女婴。封建的旧中国,历来重男轻女,讲究继承香火。像李家这样一个结婚娶媳妇连一双新鞋都置办不起的穷家,全家人更盼望能生个男孩,与传宗接代相比,他们想得更现实一些,生个男孩就是添了一个壮劳力,增加了干活挣钱的好帮手。显然,刚出生的这个女婴没能满足大人的意愿,她的性别让李氏一家大失所望,垂头丧气的父亲望着祖父铁青的脸,内疚不安,甚至连个正经名字都没心思给孩子起,只给她起了个乳名叫“连弟”,这个乳名叫连弟的女婴就是本书的主人公李慧芳。父亲对她没有别的期盼,唯一指望她能借这个吉利的乳名连带来个弟弟。乳名连弟的小慧芳很泼辣,在饥一顿饱一顿的稀汤粗饭喂养下,仍然长得白白净净、细眉大眼、长胳膊长腿的,很招人爱。更让李家可喜的是,小慧芳还真没有辜负“连弟”这个名字,果然在她4岁时,给李家“带来”了喜庆。“连”来了一个弟弟,父亲便给弟弟起名叫“连顺”,意思是盼着这个男孩子顺顺当当成长,李家再顺顺当当地继续添丁。老二“连顺”的名字也算灵验,在以后的几年中,李氏夫妻接二连三生了三个男孩,可就是连而不顺,老三、老四、老五这哥儿仨个没出生多久就都发烧抽风死了,他们来去匆匆,甚至都没在姐姐小慧芳脑海中留下多少印象。所以小慧芳脑子里只有大弟弟连顺的影子。孩子有病没钱医治,父母眼睁睁地看着幼小的生命逝去,李家就这样一连夭折了三个男孩。那时,穷人家死个孩子犹如死只鸡,司空见惯,不足为奇。
“天意怜幽草”,在缺衣少食重男轻女的李家,小慧芳这个泼辣的女孩子,反倒长得很结实。小慧芳虽然衣食平平好抚养,但毕竟她要吃饭穿衣,养活一个孩子就给穷家添了一份负担,更何况这时小慧芳和连顺俩人都要依靠祖父做鞋楦子吃饭,祖父不能容忍儿子只给这个穷家带来吃饭的嘴,所以,李慧芳小小的年纪,稚嫩的肩膀就帮助家里大人一起挑起了生活的担子,用那两只本该摆弄玩具的小手儿拿起砂纸打磨木楦,完成木鞋楦加工的最后一道磨光工序。父亲年轻,又是长子,挑担到集市叫卖鞋楦的体力活儿就由他来干。李家的小手工生意的生产条件和能力很差,做的鞋楦也属低档产品,这种鞋楦头又是耐用消费品,销路很有限。所以一家老小终日忙活,辛辛苦苦挣来的那点钱也勉强能维持顿顿窝头咸菜都不能吃饱的水平。
尽情玩耍、尽情欢快、洒满阳光的灿烂童年本该是每个孩子拥有的,但是,这种幸福时分只属富家子弟,穷人家孩子的童年似乎只有阴霾没有阳光。小慧芳需要帮家里干活,很少出去玩。她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也没有什么玩具,但童年的快乐也不尽苍白。家里穷,祖母非常疼爱她,平日上街买菜时总爱带上小慧芳,祖母常常是把她放到豆汁摊上在那儿喝豆汁儿,然后自个儿去买菜,回来时再把带她回家,喝豆汁儿看大街上人来车往的光景,小慧芳觉得这是很开眼的快乐事儿;煮熟得像骰子样的玉米面疙瘩,撒上点盐、葱花儿,在小慧芳眼里是好吃的饭,虽然这种饭总让人胃口返酸,但常常是连这种饭食也吃不上,忍饥挨饿的小慧芳能接连几顿吃饱这种饭,就会有一种获得满足的快乐;每逢过节,把人家没有放响的“小鞭儿”捡来掰开,拿香头去点燃露出的火药,放“呲花”,看着火星飞溅,在小慧芳眼里,这也是很难得的开心一乐,尽管一年才有一次;一位邻居叔叔带她去厂甸买回的一个彩纸风车,这是她唯一的玩具,每当小慧芳举着它,风吹轮动时,她都觉得很开心,小慧芳在好奇中感到了快乐,但这种纸做的玩具又能陪伴她多久呢;唯独每天晚上放下手里的活儿,吃罢晚饭,围坐在奶奶、母亲身边,听着父亲拉琴、祖父唱戏,这是小慧芳觉得最最开心的乐事儿,因为这快乐几乎天天都能享有。
小慧芳的祖父和父亲虽是下层苦力,终日为生存奔波劳碌,但丝毫不影响他们成为戏迷。他们父子有个习惯,忙活了一天收工后,全家吃完晚饭洗洗涮涮一结束,祖父就开始唱京戏了,父亲就给祖父拉琴……李氏父子生活在正逢早期京剧舞台老生行独领风骚的年代,当时,孙菊仙、谭鑫培、汪桂芬老生“新三杰”的艺术很是风行,被戏迷们誉为京剧后三杰、京剧小三鼎甲、京剧新三鼎甲、京剧后三鼎甲……叫法虽不同,但指的都是京剧第二代演员中的这三位杰出的老生演员。其中孙菊仙的戏对他们诱惑最大,影响最深。孙菊仙是天津人,字菊仙,号宝臣,晚年用“老乡亲”为艺名,这位清末京剧老生,虽是三十岁以后才由票友下海的艺人,但却造诣极深,大名鼎鼎,声噪京城。孙菊仙有出拿手老戏《朱砂痣》,说的是双州太守韩廷凤战乱失子,后老妻亡故,因无子嗣,另娶江氏,以续烟火。新娘江氏过门,悲泣不已,韩廷凤问起情由,方知江氏因夫贫病交加,不得已卖身救夫。韩廷凤怜之,送其返家并赠与银百两,夫妻又得团聚。江氏夫妇得知太守求子心切,为了报恩,买了一个孩童送给太守。韩廷凤问起孩童父母情况,并验得孩子左脚上有一颗朱砂痣,才认出这就是十三年前因金兵作乱走失的儿子韩遇运。父子又得重逢。或许是善有善报的戏文,或许是直白诙谐的唱词,亦或许是汁浓味厚的唱腔……无论怎么看,这出无巧不成书的小戏很是有点魅力。孙派唱腔,自然古朴、满溢充盈,饱含情挚,呈浩荡磅礴之态,祖父独爱“老乡亲”的这一口。祖父有条宽厚透亮的好嗓子,爱唱,每引吭必动情,陶醉于其中。因汪桂芬常演此剧目,汪的嗓音高亢浑厚,善于运用丹田气和脑后音,所以祖父摇头晃脑有滋有味地唱便很得汪派老生的韵味。父亲很早就学会了拉琴,而且拉得也很不错,有板有眼,严丝合缝。父子二人的演唱可谓是“珠联璧合”,默契十足。每逢此时,小慧芳在一旁总是瞪大眼睛忽而专注凝神听,忽而跟着祖父哼哼唧唧地唱,祖父最爱唱的那段“今夜晚前后厅灯光明亮,我不想年半百又做新郎”,小慧芳记得滚瓜烂熟,张嘴就来,来得还满是那么回事儿……穷人自有穷人乐,贫寒的李家劳累之余就天天如此求个乐呵。精神上的快乐或多或少也弥补了一家衣食不足的苦恼。
京城百姓素来好戏,那时候,马路街头整天萦绕着播放的老京戏唱片,邻居中戏迷戏痴哼唱的都是老京戏的唱腔,有位卖报纸的邻居每见到小慧芳便大喊《乌龙院》阎惜姣那句台词逗乐:“来了,宋大爷。”……长久以往,耳濡目染,小慧芳就慢慢被熏陶得学会了几段唱。小慧芳嗓音脆甜,乖巧伶俐,很讨人喜爱,所以邻里间爱唱戏的叔叔大爷也常常随口教小慧芳唱一段儿,小慧芳的唱儿也常常得到邻里大人的夸奖,这让小慧芳感到非常得意。“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虽然小慧芳那时还不能称得上是棵小树,但是,唱戏这根苗却是那时开始根植入土的。在小慧芳的心目中,与家人和邻居在一起听戏唱戏的日子是自己最愉快的时光。
但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由于小手工生意实在难以维持全家生计,家里常常揭不开锅,就在小慧芳5岁这年,祖父终于对父亲发了话:“我养不起你们一家子了,你自谋生路去吧!”一狠心就把小慧芳一家四口“撵”出了家门。父亲因从小被过继给人,与祖父感情上多少还心存一些隔阂,也就二话没说,携妻带子闷闷离去。其实,非是祖父刻薄寡恩,实乃家境贫极所致。
小慧芳父亲带着全家流落到天津,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生活更加贫困,码头恶势力排外猖獗,外地人来到此地要想端个“扛大个”(搬运工)的饭碗都很难。父亲本以为到天津能维持生计呢,结果四处碰壁;做小买卖吧,又没本钱,母亲偶尔外出帮佣,也挣不了几个钱,这日子过得真是太难了。父亲紧锁双眉,一筹莫展。贫困压身的父亲这时又染上了伤寒,一下子卧床不起。屋漏偏遭连阴雨,行船又遇顶头风,全家无着无落,连饭都吃不上,哪有钱给父亲治病呢?母亲面对雪上覆霜的家境,愁苦万分,常以泪洗面,这一家人今后可怎么活呢?那个社会,穷人号寒啼饥,常被逼得典妻鬻子。父亲万般无奈之下跟母亲商量,想把小慧芳卖给妓院换点钱,做个小本买卖以维持糊口,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全家饿死。旧社会的家庭,男尊女卑,有理无理,妻子一般都要屈从丈夫,小慧芳的家也不例外,父亲虽老实,但不影响他作为男人占据着家庭中的绝对统治地位,母亲虽坚韧,但仍摆脱不了妇女逆来顺受的旧习惯势力。家境窘迫,父母之间少不了磕磕碰碰,母亲为此没少受气。然而,母亲虽居于穷家,没有文化,没有地位。但与生俱来的伟大母爱却从不能被任何力量征服,凭着母性的本能,一贯受气的母亲一改常态,对卖小慧芳的事始终刚强、倔犟地顶着。在母亲看来,吃苦受累、忍声吞气她都可以忍受,但要把她亲生骨肉卖到火坑里去,她宁愿饿死也绝不松口。母亲勇敢地无声抗争表明了至死不渝的信念,最后,理屈词穷的父亲也只能默默作罢。
天津有个戏园子叫庆云戏院,坐落在南市慎益大街。庆云戏院建于1920年,最初叫庆云茶园,后为落子馆,是妓女清唱的场所。后来这里相继改成了电影院、戏院……庆云戏院后身人称“庆云后”。庆云后有个大杂院,那里常常飘出拉弦吊嗓的声响,原来,在这里住了许多戏班的艺人。有人说,在旧社会,艺人这个行当是个社会地位最为低贱的职业,甚至连妓女都不如,属于“下九流”之末流。此言不无道理。这个住满艺人的大院,房屋破旧不堪,环境噪杂脏乱,租赁房子很便宜,因而小慧芳一家四口就住进了这里。那时,小慧芳天天要帮母亲照看弟弟。白天,只要庆云戏院演戏,小慧芳就带着弟弟连顺跑后台看戏,戏院不仅演京戏,其他剧种、曲艺有时也在那里演。与张小仙、小荣福一起被时人誉为河北梆子“青衣四杰”的一代名伶“小香水”和“金刚钻”就在庆云戏院出演过。小香水和金刚钻这姐妹俩,一位工老生,一位工青衣,平日常驻天津卫。当时,她们在庆云戏院的演出很轰动,尤其小香水,青衣、老生两门抱。唱老生,响遏行云,沧桑遒劲;唱青衣,悲恸哀婉,凄美感人,小香水这个梆子艺人给年幼的小慧芳留下很深的印象。那时,小香水在庆云戏院正演《三娘教子》,小慧芳天天带弟弟连顺奔后台看戏。很快,小慧芳就把 “天子重英豪, 文章教尔曹. 万般皆下品, 惟有读书高。”那段梆子学唱得惟妙惟肖。小慧芳天性大方,不仅自己蹦蹦跳跳地唱着玩,她还绘声绘色地学给小香水看,那个灵气样儿,深得小香水的喜爱。小香水慧眼识才,她很想收聪明伶俐的小慧芳为徒,可对小慧芳来说,这梆子唱着玩玩可以,真让她学艺,小慧芳就不乐意学了。与梆子相比,小慧芳更偏爱京戏,毕竟先入为主,在北京时,祖父播下的京戏种子已在小慧芳的心田里萌发出了幼芽。
近水楼台先得月 向阳花木易为春。小慧芳家住在戏园子后院,看戏很是方便,这让小慧芳有了不少接触京戏的机会。小慧芳家的四邻住的都是京戏班子的演员,生、旦、净、丑,琴师,行行都有。隔壁是净角郝盛群,对门是琴师李铁三,老旦谢斌甫、丑角儿王斌珍和佟春壶、净角儿董俊峰、旦角儿谷玉兰等也都是小慧芳家的左邻右舍。可别小瞧这些邻居,一个个都来路不浅,身手不凡。郝盛群为京剧名教师王连平的妹夫,幼入富连成社盛字班习艺,工架子花脸。得诸多名师授艺,能戏甚多;谢斌甫、谷永来(谷玉兰)都是斌庆社科班出身。丑角儿王斌珍就是天津“稽古社”科班的老师,给张春华等授艺;董俊峰声腔浑厚悠远,有京剧“净行钟鼎”之称。20世纪20年代,董俊峰在上海滩天蟾大舞台,与老生周信芳、林树森、陈鹤峰,武生盖叫天、高雪樵、杨瑞亭、刘四立,旦角小杨月楼、赵君玉、刘筱衡、黄玉麟,丑角刘斌昆、韩金奎、筱文林、杨善华等梨园英杰同台奏艺,文能演唱功繁重的《包公铡判官》,武能演“狞厉”之美的《李七长亭》,是早期铜锤兼架子花脸前辈伶工,在京剧净行成名先于金少山、郝寿臣、侯喜瑞三大贤,与北方金秀山、裘桂仙、刘鸿声同代齐名……由此可见,这庆云后的大院可谓是流派纷呈、名角萃聚的梨园之地,这些京戏艺人除了自己练艺唱戏外,他们闲暇时也常教院里的孩子们唱戏,尤其聪明伶俐的小慧芳,天生胆儿大,长得也可爱,学什么都快,人见人喜欢,谁都愿意教教她,所以,小慧芳当时虽没拜师学艺,但就在这里 也零星杂碎地接受到了专业名师的启蒙教育,如董俊峰、郝盛群、谢斌甫、谷玉兰、王斌珍、老生票友张久奎等好多邻居都教过她唱戏。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这样浓烈的京剧艺术氛围里,聪明的小慧芳不仅被熏成了了小戏迷,日积月累,她还学会了不少娃娃生唱段。小慧芳在愉快地玩耍中,不知不觉地学会了一些唱戏的真本事,庆云后大院里这段快乐的童年留在李慧芳永远抹不掉的记忆当中。
穷艺人的孩子们除了正经去科班学艺的外,其他的耳濡目染也或多或少都会唱几段戏,小伙伴们聚在一起玩儿,常依依呀呀唱得很欢快。董俊峰家有个小亲戚,这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儿,京胡拉得不错。夏日的一天,这个孩子招呼着院里的小伙伴们去给在海河边纳凉的人唱戏,小慧芳不仅爱唱而且唱得还很好,这样的事儿当然少不了她。那天,小慧芳有模有样地来了一段《乌龙院》宋江唱的:“大老爷打鼓退了堂,衙前来了我宋江……”天津是个戏窝子,懂戏的人很多,小慧芳一张口,就把看热闹的人给吸引住了,这个小姑娘,稚嫩的童声竟然唱得很挂味儿,围观人顿时一片喝彩。一帮衣衫破旧的小孩,又拉又唱又舞,把一出出戏里的段子演唱得挺出彩儿,闻声而来听戏的人越来越多,人们就把这些孩子们的演唱当成了“撂地”唱戏。“撂地”是旧时街头卖艺的一种模式,所以,戏一唱完,纳凉听戏的人们就扔给这些个孩子一些铜板。孩子们原本是来唱着玩儿的,没想到还有了意外的收获。他们高兴极了,呼啦一下围上去,把钱分了。小慧芳分到了两毛钱,她兴奋地拿着分到的钱飞也似地一路往家跑去。离家门还很远,小慧芳就高举着拿钱的小手儿,边跑边使劲晃动着大声喊道:“妈妈,妈妈,我挣钱啦!”母亲闻声赶紧迎上前来,接过女儿递过来的钱,诧异地看着女儿满是汗渍的小脸儿,小慧芳气喘吁吁地赶紧说:“妈妈,这钱是我唱戏分的……”听女儿讲清缘由后,母亲低头看着手里的钱,惊喜交加:这收获太突然,这么小的孩子唱戏居然也可以挣钱啦!家里正愁着揭不开锅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两毛钱就能买来棒子面填饱一家人的肚子啦,母亲怎么能不高兴呢!这时,站立在那良久未动的母亲再次低头看着、摸着被女儿小手攥得湿漉漉热乎乎的两毛钱,喜极而泣,一下子就把小慧芳紧紧搂在怀里,眼泪扑簌而下:孩子懂事了,知道挣钱养家啦!一瞬间,小慧芳给母亲那冰凉的心带来了一分暖意,给这个濒于绝境的家带来一线生机。
惊喜之余,父亲被这两毛钱的意外收获开了窍,他决意带小慧芳上街去卖唱,于是父母开始筹划卖唱的事儿。母亲低头看看小慧芳那破衣烂衫的样子,犯了愁:“孩子这身衣服无论如何也上不了场面啊。”人是衣裳马是鞍,孩子卖唱无论如何要稍微打扮打扮,可是家里一个子儿也没有,怎么办呢?合计了半天,最后父亲狠了狠心说:“借印子钱吧!”这印子钱是高利贷中的一种形式,放债人以高利发放贷款,本息到期一起计算,借款人必须分次归还,每次归还都要在折子上盖一印记,所以人们就把它叫做“印子钱”。俗话说:“印子钱,一还三,利滚利,年年翻;一年借,十年还;几辈子,还不完!”小慧芳的父亲明知道印子钱借贷利息很高,但是,没有别的路可走,一咬牙一跺脚,索性借来了6块大洋。母亲拿着钱掂量来掂量去说:“用这钱置办一件演唱的衣服吧。”于是买来几尺黑平绒,自己动手,精心给小慧芳缝制了一件小长袍。
李慧芳6岁卖唱“招牌”照
父母又带小慧芳去了照相馆,准备拍张照片当卖唱的“招牌”。这是一家人头一次进照相馆,父亲对照相馆老板说明来意后,照相馆就为小慧芳设计起来。摄影师一看小慧芳这么可爱,就可劲儿给她从头到脚打扮起来,小慧芳穿上小黑袍后,摄影师先是给她戴上一顶缀花红色小毡帽,戴上了亮色项圈和手镯,然后给她胸前装饰上花色图案,端详一番后,又在腰间给她配上一条流苏缎带,最后让她手举一束漂亮的绢花。一番精心打扮后,小慧芳往那儿一站,灯光一打,嗬!父母眼前顿时一亮,他们一下子惊呆了:原来自己的女儿竟然是这样可爱,这样漂亮啊!霎时间,这对患难夫妻暂却忘记了身负高利贷的沉重和痛苦,瞅着乖巧伶俐俊秀的小慧芳,他们仿佛发现了什么,眼中充满了期待。小慧芳似乎读懂了父母喜悦的眼神,稚气的大眼睛中也流露出一丝对美好的渴望。在这期待和渴望中,6岁的小慧芳这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就定格在黑白胶片上,从此小慧芳就开始了正式卖唱生涯。
卖唱儿得有个艺名,这艺名一般要起得俗,独有街头艺人特色,通俗易记,又要俗得响堂,要有个性,夺人耳目。天津有位票友叫赵菊隐,小慧芳曾跟他学过老生戏,他很喜欢这个聪明的小姑娘。据说赵菊隐略通文墨,父亲便请他给小慧芳起名。赵菊隐思忖一番:唱戏凭借一张嘴说唱谋生,取“言”;小慧芳唱老生,应该有男性气质,还要有出息,取“鹏”。所以给她起了个名字叫“李鹏言”,这个艺名听起来很通俗、很大气、很有志向,寓意小慧芳的老生演唱艺术能展翅高飞,鹏程万里。名字是不错,然而,小慧芳毕竟太小,卖唱刚起步,翅膀稚嫩,还飞不起来,在天津没有影响,根本挣不到什么钱。有人建议他们父女俩去大连闯闯看,于是挣钱心切的父亲就带小慧芳直奔大连。到了大连后,父女俩人生地疏,举步维艰,卖唱不成,连饭都吃不上。贫困之中父亲又患上“霍俐拉”,这种病就是霍乱(cholera),早期也曾叫“虎烈拉”,是由霍乱弧菌所致的烈性肠道传染病,能在数小时内造成腹泻脱水甚至死亡。当时,大连处于日本殖民统治,日本鬼子毫无人性,他们只要发现中国老百姓中的霍乱患者,就会拉出去烧掉,幸亏一位好心的茶坊服务员把父亲藏了起来,才使父亲免于一死。父亲病好后马上带小慧芳返回天津。可就在这时,母亲得知丈夫带女儿去了大连,细心的母亲一直担心父亲有卖小慧芳的“企图”,连日不见音信后,母亲心急如焚,每日寝食不安,最后实在按捺不住,情急之下,索性抱着儿子连顺坐船直追到大连。但母亲扑了空,这时,父亲已带着小慧芳回到了天津继续卖唱生涯。
少女李慧芳
“男孩”李慧芳
回到天津后,卖唱儿的生活仍然很艰难,没有其他生路,父亲操琴,女儿演唱,还得在这条路上硬硬往前走。每天傍晚,母亲就给小慧芳洗干净脸,擦点粉,抹点口红,穿上小黑平绒袍,打扮一番后,父亲就夹着胡琴领着小慧芳开始穿梭街巷,进出酒楼,这样还挣不了几个钱。后来,在人家指点下,父亲就带她去找有听客能多挣点钱的地方,那时去的最多的地方便是那些柳陌花街,那些地方妓院多,父亲和茶坊、老鸨交涉好后,拿着卖唱的戏单折子,到房间请客人点戏,小慧芳年幼不懂事,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记得父亲带她挨个房间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去问,得到允许后就站在那里唱,父女俩每天忙到半夜才能回家。卖唱虽然很苦,但小慧芳天赋异禀,从不怯场,铜玲似的嗓子,非常恬美,很招人喜爱。《三娘教子》的老薛保、《乌龙院》里的宋公明、《朱砂痣》的韩廷凤以及《空城计》的诸葛亮等一路轮番唱去,越唱越好,有些人挺爱听这个俊俏的小老生唱,高了兴的还能多给两个钱,所以,一晚上唱下来总还能挣个块儿八角的。千辛万苦中为求到这点“乐”,父女俩披星戴月、风雨无阻。小慧芳虽然年幼,但很懂事,她知道挣到钱全家就有饭吃了,所以她从不叫苦叫累。一年四季,无论是大雨滂沱还是雪如鹅毛,每天傍晚,在那些街巷里都能看见小慧芳拽着父亲的衣角,迈着两条小腿紧跟着父亲踢嗒踢嗒地往前走。深夜中,父女二人又拖着疲惫的脚步缓缓向家挪。寂静的小街上,昏暗的路灯下,一大一小长长的两个身影斜洒在漫长的马路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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